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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剑缘-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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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他们彼此凝望的时候,她一颤,回忆起了所有的事情,想起了雅阁、想起了钱公子、想起了游船……再后来,她想起了李甲!
  就在掷剑又激动又狂喜于她的苏醒时,她却头一偏,滚倒进床里,拒绝了他的爱抚,有气无力却坚定地说:“出去!”
  掷剑的手一顿,从她的发丝上离开。
  “杜微,”他轻声地唤着,深怕打扰到她似的,“你看看这里。这里不是雅阁,这里也不是挹翠院。我们现在回家了!”
  “家”?她勉强睁开双眼,看到灰黑的屋梁和剥落的墙皮,身上盖的不再是雅阁里的锦被,连眼前的掷剑也恢复了浪迹江湖时质朴的打扮。
  这里居然是久违了的杜家!
  “让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掷剑怜惜地看着她闭上眼睛,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杜十娘在游船的时候掉进了湖里,她的小婢也跳湖殉主,所以挹翠院里名噪一时的杜十娘就这样香消玉陨了。”他握住她冰冷的手,“你再也不必为这个名字背负不必要的牺牲了!”
  在她纵身投湖的时候,一直冷眼旁观不动声色的钱少聿早已经料到,他不声不响地潜伏在周围,在她刚刚落进湖里的时候就抓住了她,只是那时她早已经因为沉重的打击不省人事了。
  倒是少聿和满谅都没有料到,掷剑痴情到竟然毫不犹豫地也追随下来,费尽力气才将他也拖出湖面。
  她的昏迷整整持续了十几天,在高烧中她有时断断续续地呼喊出一些凄凉的句子,虽然听不懂,却让人感觉到字字挖心;有时则没命地发抖,好像被狂风暴雨逼得无路可退,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折腾;有时则瑟瑟地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刺猬,不得已将自己掩藏起来,却似乎总是徒劳无功。
  掷剑就一直守在她身边,没日没夜地期待她醒来,几天就消瘦了一大圈。原本他就带着一路远行的沧桑,这时更显得憔悴,整日为她的安危惶恐不安。
  “杜十娘也死了?”她低喃着,声音苍白无力,一点底气也没有,“那么活着的,是谁呢?”
  她问得让他连心都揪起来了,她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杜微早就“死”了,现在“杜十娘”也死了?
  掷剑的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后悔自己的失语。他很快地说:“你不要想太多,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现在,你只要快些好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为了我!”
  她的确还很虚弱,又有太多消化不了的消息在头脑里盘旋不去,除了昏睡,她什么也做不到。慢慢地,她又坠人了睡眠。
  小芹头上包着块碎花布,站在高凳上踮着脚去折院里一条槐树的树枝。
  她才十五岁,个子小小的,那树枝明明就在眼前了,可顽皮的风一吹,它一荡,就从她的小手边溜走了,总也够不到。
  她仍然不气馁,又屏息静气伸长手去够。
  就在她马上就要碰到树枝的时候,突然有人在她耳边爽朗地大笑:“小芹,怎么这么大了还要折树枝玩?”
  小芹晃了晃,险些从高凳上跌下来,定了定心,看见院里的少聿正用含着笑意的眼睛颇有兴致地看她。
  她高兴地一蹦,从上面跳下来,连拉带扯地拽他:“钱公子,拜托你帮我摘一枝吧!”她仰起小脸请求。
  “小芹,你这是在做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被推搡到树下。
  小芹叹口气:“小姐一直不肯出房……现在都已经是春天了,她躲在房里却什么也看不到,连人也不见,这样下去会呆出病的。我想着摘些山花放在她房里,没事只是瞅瞅也比现在强。可又不敢走得远了,所以就想起这槐花来了。”
  原来如此,这小丫头还是这样忠心!
  少聿看看满树的小白花争相开放,虽然不够娇怯,也称不上美,可是生命力极强,颇有一番坚忍不拔的感觉。
  瞧着小芹一脸的热切,他倒有些感动了。她自从杜十娘跳水以后就跟着她在杜家的小破屋暂居。
  大家都没想到这个毫不出色的婢女,竟然异常适应这里的简陋与贫寒。每日忙里忙外地照顾主人的起居,从不曾听她叫过一声苦。
  往日在烟花之地被幛蔽的柔韧和坚决渐渐显露,一如这忍过寒冬,纵情绽放在春日的槐花一样。
  他飘飘一跃,便从树上取下一枝下来交给小芹:“拿去吧,你们的春天都到了!”
  小芹聪明至极,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却有泪水夺眶而出,她接过槐树枝儿,用衣角擦擦眼泪:“小芹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小姐好起来,和掷剑公子有个幸福的将来,再找到小小姐……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他们还没有合好吗?事过境迁一个多月,他走得放心得不得了,怎么事情却糟糕成这个样子呢?
  他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掷剑在哪里?”原以为回来时可以看到久经苦难的两个人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情景,可看样子远没有想象的轻松简单。
  “掷剑公子和柳公子住在城西不远的‘悦友’客栈。”小芹忧郁地说,“他每天总是要来看望小姐,可小姐铁了心就是不肯见……”
  她话音未落,少聿的影子已经消失在门外了,她只瞅见眼前白影一闪。
  她抖抖枝条上的尘土,闻闻淡雅的香气,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想着这位钱公子回来得太好了。掷剑过于偏执,柳满谅过于书生意气,他们都投能撼动杜十娘的心意,可是这位钱公子则不然,行事总能出人意料,人又在局外,一定会为他们带来转机……
  当少聿推开掷剑所住的西厢房时,他正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坛酒,封条刚刚剥落。
  “你倒是好兴致,优哉游哉还有心情喝酒!”少聿上前劈手夺过酒杯,本想丢在地上,闻着酒香又有点不忍,一仰头自己饮了,看得掷剑哭笑不得。
  “满谅呢?”他张头张脑的,却没看见人。“回成派了吗?”
  掷剑不介意他的“无礼”,沉思着说道:“我让他帮我找个人回来。”
  少聿眼珠一转,这才醒悟到,一向雷厉风行的掷剑何以会这么多天按兵不动。
  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来,他问,看似轻松,实则一语中的:“你不怕又一阵苦等,会煎熬得她油尽灯枯?”
  掷剑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最害怕的。
  可是一个人多年的牢固心墙,怎么可能轻易就打破?只有时间可以慢慢沉淀创伤,消除记忆,但是她会不会在重重打击下熬不到那个时候呢?他不敢想下去了。
  “你的药虽然是对症,用的却是慢药,想要一点点渗透的法子虽然没错,终究是太慢了。人生漫漫,其实短暂得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你以为你们还有多少个五年可以等?她的心还有多少个五年可以来得及救?”少聿一针见血地说,“要是‘那个人’一直找不到,你们就一
  直没有未来了吗?“
  掷剑的心开始狂跳了,他隐忍了一个漫长而日思夜念的五年,又隐忍着悲痛,揭开她的层层面纱,眼见得杜微复苏在即时,他却无奈地看着她为了一个恩将仇报、羞耻自尽的李甲再一次逃离他的身边……他们的未来在哪里?他们的幸福又在哪里?
  他的血液在体内开始疯狂地沸腾了,只是他的神情还格外地清醒,他低着头在屋子里踱步,忽而坚定地说:“未来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无论是谁也不能左右!再没有人可以从我身边抢走她!”
  春天赶走冬日的寒冷,让万物复苏发芽,树木在抽枝吐嫩,花儿在含苞欲放,鸟儿们啾啾地开始在绿意盎然的枝头跳来跳去,活泼地互相嬉戏追逐。
  杜十娘却将这喜气洋洋的春意拒之门外,她所住的屋子,窗子封得严严的,门关得死紧,很难进来一丝光线,因此无论何时都黑乎乎的,没有声音,没有生气,更像没有生命般。
  她的身体已没什么大碍,小芹尽心的调理让她的躯体恢复得尽管缓慢却见效,可心境却像是倒退了一百八十步,回到了混混沌沌的太古时代。
  所有她坚信不疑的信念被拆穿成了欺骗,所有她为之努力的青春与辛苦付诸流水,所有她追求的简简单单的愿望都粉碎了……她的心里,又怎能不乱呢?
  院子里进了人,和小芹低低地说着什么,这死一般的寂静,让这点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外面春光灿烂,春意盎然,杜微,你真舍得不看一眼吗?”掷剑的声音传来,语境轻和。
  情到浓时,简单的问候都足以让人心动。光是这样听着他说话,她就感到一阵眩晕了,又慌乱又惶惶不安。
  掷剑站在门口,将手掌贴在门板上,好像要触摸她长长的发丝般。
  她好固执!从再见面到此时此刻,从不肯让他清楚她坚持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任他苦苦地搜寻:“你不肯见我。不肯认我,我……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可以接受。可是你为什么这样折磨你自己呢?”半晌,他声音沙哑地说。
  又过了良久良久,守在一旁的小芹早巳认为这又是一次无效的见面,正心灰意懒时,屋子里传出一声细细的,音量出奇浅薄的声音:“进来吧……”
  他心头一颤,缓缓地推开了伤痕累累的木门,第一次迈进了她的房间,她的世界。
  这间房子用作比喻她的世界。简直是出奇的合适!
  黑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冷冷清清,像是死魂灵居住的地方。杜十娘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脸孔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
  掷剑进来的时候,她好像很怕见到光似的,举起袖子挡了一下,这令他心生怜惜,飞快地闪进来将门关好,维持住了她所希望的黑暗。
  幽幽的,她的叹气荡在屋子里,“你觉得我这样是在自己折磨自己吗?可是我却觉得,只有黑暗才适应我,只有夜色才容得下我……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他稍一犹豫,颔首说:“我懂!”除了他还有谁更应该去懂她?更应该去怜惜她?如果她是在黑暗中,他便生来就是要拉她出黑暗的!
  她的声音出奇的飘渺,仿佛来自云间,尽管轻,每一个字却都清清楚楚。“你‘懂’?你怎么可能懂?从一开始你就错了,大错特错了。”
  他茫然地想要往前踏进一步,却又不敢打扰她,只停留在门口,看着她模糊的一团影子。模糊、模糊、模糊……他们间总是横亘着这种感觉,现在他恨透了这两个字!
  “我‘错’了?我只是错在不了解你,而你又不给我了解你的机会。之前,我们中间有个有个恩将仇报的李甲,现在,还有谁?是谁仍站在我们中间?”
  听到李甲的名字,她的身子无声地抽搐了一下,低低地说:“你该知道没有的。”这句话说得那么悲切,那么无助,又是那么伤感,听得他心都要碎了。
  “既然没有,又为何不肯面对我?”还将他视作洪水猛兽,避不见面。
  在黑暗中,她隐约古怪地一笑,声音凄侧而悲凉,“若你想知道答案,就打开门……若你想失去杜十娘,也不妨打开门……”
  她出了一道难题给他。
  如果要打开门,他就会知道她现在回避的是什么;可是一旦打开门,他又会再次失去她!
  他瞪着那团黑影,声音低沉而沙哑:“什么也不能令我失去你!”像是个庄重的宣誓。
  他准确地反手握住门板,轻轻地打开一点,光立即从门缝钻了进来,像条张牙舞爪的白龙。他的动作带着些机械,慢慢地用力,将房门大大地敞开。
  阳光、凉风、新鲜的空气……一下子充斥了密闭的小屋。
  就在这一览无遗的光亮中,他看见她娇弱的身子缩在一把木椅上,连脚尖都蜷缩进宽大的裙子里。
  他的脸刷地白了。
  她的脸由于生病,更因为久不见阳光而带有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神空洞而无神,只默默地低垂着。
  可让他震惊的是,那头乌黑亮丽的青丝,在鬓角处有好大一束变得像雪一样白!
  他像梦游般走过去,直走近刚刚他还认为是团模糊黑影的她的身影处,半跪在她的椅前,用手掬起那束白发,仔细地凝视,神情古怪。
  她侧过头去,带着不关己的冷漠和难以察觉的悲伤:“你说得没错,杜十娘——她已经死了。”娇艳的颜色在她心力交瘁时,早已毫不犹豫地离她而去了。
  他低吼了一声,突然紧紧地将她搂进胸前,抱紧她千疮百孔的身躯,这才发现,她那肩胛瘦骨瞬峋。
  可意外的是,他居然笑了,“这就是你再次拒绝我的原因了吗?认为自己再不能以色事人?”他抬起眼睛,里面闪着幽幽然的光芒,“你真是低估了我成掷剑!我从不会因为你的绝色容颜而倾倒,令我心折的是你的心,而你的美丽不过是我意外的收获!”
  她颤抖了一下,将散乱的视线投向他。他的瞳眸一向深沉如大海,漆黑如夜空,宁静如一望无际的草原,现在却燃烧着两簇莫名的火焰,热情、渴望、充满期待。
  她凄然地低吟:“‘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韵华已逝,颜色已尽,或许在不久之后,连生命之色也会褪去。
  他被深深触动了,在这一刻,他感受得到她的悲伤。
  他也慢慢念了一句诗:“‘捣麝成灰香不灭,拈莲作寸丝难绝’!”他们间的情义,怎是一个“色”字所包含的?
  她纤瘦的身子就在他厚实的胸膛里,一呼一吸都近在咫尺,但他仍感觉到她在渐渐离他远去,这不禁又令他仓惶不安了。
  她不再避开他的视线,安静地说:“你仍不明白吗?若你爱杜墩的坚贞不屈,那么她卖身青楼,就已经抛弃了这份清高;若你爱杜十娘的美貌,她现在已成颜色尽退,身无分文。无论你爱哪一个,你都已经失去她们了。”
  他用手指轻触她的眉梢和鬓角,眼底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可是你还活着不是吗?我不问过去,不测将来,只要现在能够拥有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她断然拒绝道,“你能够宽恕我,我却无法原谅自己。除了这一片黑暗,我已经没有一处可安身立命,你既有光明的前途,还有不尽的福分没享受,就不要再苦苦纠缠我了吧!”
  他定睛地瞅着她。
  这番刻骨铭心的话,她竟然说得这样镇静,这样平和,像事不关己般。可语句中无法漠视的苍凉与幽怨,才令他恍然领悟到,她原来一直是这样深切地责备着自己,宁可独自舔伤,也不愿面对他!
  他无法说动她,她的固执是有目共睹的。
  这是第一次两人心平气和地进行推心置腹的谈话,他们彼此都抛开了原先刻意的遮掩,赤裸裸、毫无隐瞒地道出了自己最真实的心声,却依旧各行其道,没有一个人可以接受对方的思想与打算。
  他拉过她冰凉的小手,在她的掌心里烙上了一个滚烫的印记。
  他清楚地感觉到她一阵痉挛,“我会给你时间,我们彼此都需要再次证明彼此的忠诚。不论你承不承认,你都是我的未婚妻子。”他缓缓站起身,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往上抬升,直到他站稳身形,“情之所终,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转身健步离开,留她呆坐在椅中,已经目眩神移,心碎魂摧。
  这天的夜里,小芹高兴得总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小姐终于肯见掷剑了,他们的情况正在好转。至少掷剑对杜十娘依然那么一心一意,让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哭了。
  她重重地叹口气,那么苦命的小姐,大概也终于熬到头了吧?老天终究还是长着眼睛的,让她们预见到了幸福。
  正想着,模模糊糊地就要入睡,她瞅见窗棂上有半扇在冒着红红的颜色。
  天边有朵火烧云……她念叨着儿歌,眼看就要睡着,却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醒了。
  胡乱披上衣服,她赤了脚跳进院里,看见城西的一角,已经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救火的呼声在郊外都可以隐约地听到,她已经看见附近的邻居有人拎着水桶赶去救火。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刷地白了脸,没命地去敲杜十娘的房间,一迭声地狂喊:“小姐,‘悦友’客栈的方向着火了!‘悦友’客栈的方向着火了!……”
  杜十娘在拼命地奔跑着,夜间的凉风迎面而来,冷冷的,飕飕的,瑟瑟的。鞋子早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小路上尖利的石块划破了她柔软的脚踵,但是她仍是不知 疲倦,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奔跑。
  小芹猜得没错,当她披着满头乱发,仅着几件单衣狂奔到城西时,“悦友”客栈里早已经是一片火梅,火势很大,旁边的几间店铺也全都烧得面目全非。
  到处是扛着重重的水桶奔忙救火的人。
  她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哀求着问:“客栈里还有人吗?掷剑出来了吗?”
  那人粗鲁地甩开她,破口大骂:“臭娘们!滚一边儿凉快去!没瞅着这儿着火了吗?”急匆匆地又去汲水救火了。
  她眼瞅着火势越来越大,穿插在救火的人群中,揪住一个又一个人昏乱地问,不停地问。
  掷剑出来了没有?
  掷剑出来了没有?
  掷剑出来了没有?
  小芹跟在后面,一样赤着脚,衣衫不整。她死命地 往外拽她,却拗不过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只好一遍 又一遍向旁边的人哭着:“你们有没有人看见西厢房的 掷剑和柳满谅公子?你们有没有人看见?”
  就在猛烈的火焰面前,这两个满面流着泪的女子激起了所有人的同情,终于有个脑袋、胳膊全扎着绷带的人过来将她们拖到一边。“我是店小二,西厢房没有一个人出来……怕是已经……你们还是赶快往安全的地方去吧!”
  小芹的哭声顿时像被突然剪断了一样死寞。
  杜十娘一片死灰的脸上则显出了惊人的坚决,她抢过一桶水当头一淋,毫不犹豫地冲进了茫茫火海,火焰像不久前的湖水一样迅速接纳了她,将她裹住。
  “小姐——”小芹慌乱大喊,却被周围的人硬生生按住,她眼睁睁地看着杜十娘瘦小的身子钻进火光万丈的客栈,急得没命地挣扎,又咬又踢,却还是动弹不得。
  火苗滚烫,浓烟呛得她什么也看不清,不时还有着着火的碎木掉在身上,地狱里火烧煎熬的滋味,也不过如此了。
  她却全然不觉得痛,不觉得烧烤,不觉得火烧烟薰,只是一味往里跌跌撞撞走着,一边咳嗽,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他的名:“掷剑——掷剑——”
  她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了,身上所有的知觉都化成了他的名字,眼前火红的一切都化成了他深邃的眼眸。老天难道要收回这双漆黑动人的眼睛了吗?他甚至还没确定她的心意究竟是怎样的,甚至不明白她有多么多么爱他!
  他们还应该有一生一世啊!现在却短暂得只剩下几声喘息了!
  木制的客栈快要塌了,只有几根大梁在支撑燃烧着的残骸,眼看着它们摇摇欲坠,就要压垮她薄弱的身子时,有条人影流星一般闪进来,一把抓住她疾速向外狂奔。
  当悦友客栈终于在烈火的侵袭之下变得支离破碎,燃成了一堆火红的废墟时,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了熊熊燃烧的无情的烈火。
  掷剑激烈喘息着,面无血色地摇撼怀里无声无息的躯体,“十娘,十娘!”他痛彻心肺地怒吼,“醒来!求你快醒来!”
  杜十娘没有昏倒,她只是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在滚滚而落。她睁大空洞的眼睛,只是反反复复说着那一句话:“掷剑出来了没有?掷剑出来了没有?”
  他含了泪,将她的脑袋扳向他的脸,没命地说,重复地说,颠三倒四地说:“我在这里!我就是掷剑!我根本没在客栈里!老天,你要吓死我了……你要吓死我了……”
  满谅早就远行去了,他和少聿外出探案,算是命大,全都躲过了这场火劫。他是个出类拔萃的剑客,从不曾感到过恐惧,可是当他闻火讯赶回客栈,听到小芹撼天震地地冲他嘶叫:“小姐在里面!小姐在里面!”的时候,他感到天塌了下来!
  她停止了问话,专注看他,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忽地,像是突然明白了似的,她紧紧地扑进他的怀里,哭着喊:“再也不要离开我!再也不要从我身边走开!火海我敢进,刀山我也不怕!只要你还肯要我!只要你还肯要我!”
  “你当然是我的,你也只能是我的!从始至终,我都把你看作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从未放弃过!我们一生一世都不能分开了!”伴着她的哭喊,他更紧地将她整个人都拥进怀里,像是要把她揉进体内,再不分开。
  她身上有着数不清的烧伤和烫伤,脸孔都被烟熏得黑黑的,披散的头发尖都被烧焦了打着卷儿,他的样子也很狼狈,衣服都烧出了大大小小的洞。
  可是两个人的眼珠都是那么亮,那么有神,那么光彩流动,他们疑视彼此的眼光是那么深情款款,那么柔情似水,那么坚定不移,让在一旁的小芹又忍不住抽抽泣泣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第七章
  点起了家里所有的蜡烛,小芹把屋子弄得亮如白昼。就懂事地躲进房里了。
  掷剑仔细地将烧伤药膏涂在杜十娘受伤的冰肌雪肤上,动作轻柔,惟恐让她感到疼痛。
  她烧伤和烫伤的地方虽然不严重,却很多,几乎全身都有,尤其是腿部更严重,肉皮儿都是鲜红的,露出了里面的嫩肉。
  他跪在地上,慢慢卷起她满是洞的裤管,将药一点点涂在烧坏的皮肤上面,不时抬头关切地看她:“疼吗?”
  她坐在椅上,专注的眼神只追逐着他,对于身体上的痛似乎无动于衷。听到他的问话,又察觉他也在注视着她,就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垂下了。
  “你真傻……就算我真的在里面,你冲进去,不是把自己也置于危险里面了吗?”他心惊胆战地回忆刚刚凶险的画面,他险些要失去她了。
  她在灯下端坐着,神态安详,浑然没有了方才的昏乱与慌张,只是用一种柔柔的、幽幽的、带有些哀怨与轻愁的眼神望着他,眼睛是清清亮亮的,晶莹澄净。
  “那有什么……”她轻声叹,“至少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不分开了……”那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要一路追随着他,黄泉地府也无所畏惧。
  掷剑一震,眼眶顿时热了。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在感谢这场大火了。它烧掉了她的怯弱,烧掉了她的自惭形秽,却烧出了她的真感情!
  他用心将所有的伤口处理好,却禁不住手在发抖,无法抑制地抖。那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从心房发出的激动,久违的激动。
  他站起身,看着烛光下的杜微尽管布衣荆裙,尽管脸庞黯淡,眼睛却生动极了,美极了,带着水晶般的晶莹剔透,像两颗闪着光芒的黑宝石,目不转睛地也在回望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同样是痴痴的,温柔似水的。
  她薄薄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出声,转而哀求般的仰起小脸,依旧用她动人的翦翦水瞳幽幽地看着他。
  她没有说话,可是他却已经听见了她的心声,每一个无言的动作,每一个无言的眼神,每一个无言的睫毛扇动,都在强烈地呼唤着他,感召着他,依恋着他。
  他上前一步,轻轻拥她人怀,让她柔若无骨的身子尽情沉溺在自己结实的胸膛前,略带着叹息与激动说:“你……终于不想逃了……不,即使你仍然想逃,我也会继续追下去,直到你改变心意为止!”
  她伸出双臂,扣紧他强健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我再也不逃了。这辈子除了这里,我哪儿也不想去。”她带着梦幻般的声音说。此时此刻,她还能否认吗?她还能继续说出违心的话吗?她还能再拒幸福于三舍之外吗?
  当面对死亡时,一切伪装都会卸下冰冷的外衣,再精心装扮的外表也会被剥得精光。她历劫归来,就好像是重生了一般,获得了新的勇气与活力。
  他慢慢抚摸她的头发,粗糙的手指显得有些笨拙,“你该早点说出口的。”
  他说得那么虔诚,那么自然,那么充满深情,让她的喉头迅速哽了一下。
  她用脸庞摩挲着他粗布的衣裳,柔顺又乖巧:“你不嫌弃我的头发吗?我对着镜子,都觉得自己像个鬼,怎么你可以忍受……”
  她的话被他用手轻轻地掩住了,“你当我是什么人?色衰恩弛的薄情人吗?你再这样说,就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了!”
  她的泪花隐隐欲现,为了怕掉下来破坏这温柔的气氛,她使劲抽着气,可是仍然忍不住,还是哭倒在他怀中:“呜……为什么你可以毫不在乎?为什么你一点都不介意……你让我觉得,自己以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我害得你伤心,我害得你痛苦……你该好好骂我的……或者,不要我也好……”
  他哑声说:“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一直都是你要赶我走而已!我是曾经很伤心,也曾经很痛苦,可是你自己,不是每次都先承担了十倍之于我的痛苦?过去的种种,只要我们都不要了,就再不会觉得伤心,再不会觉得痛苦!”
  她哭得颠三倒四,含含糊糊地说:“我们……有将来吗……”
  他擦擦她渐缓的泪水,抬起她尖尖的下巴,笃定地说:“我们今生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如果你不信,就用一辈子来检验。”今生今世,她再也逃不开他了。他的手指在她白玉般的脸庞上游走,低沉又温柔地说:“我爱你,杜微!”
  这是他第二次的心语,较之上次两人间紧张的情形,他们现在的气氛真诚、幸福、深情万丈。她的泪戛然而止,半张着被自己咬得通红的樱唇,似是怔住了。
  他也不再说话,任她去消化遗失已久的爱情和告白。
  黑眸里,她苍白的脸上渐渐升起了血色,泛起了红晕,像是一种生命力的表现,迅速将她大理石雕像般沉默的身形,渲染得浑然生辉。鬓边早生的华发,裸露皮肤上被火烧伤的红迹,和粗布印染的农家衣裳,都阻挡不了她的美丽不可方视。
  她渐渐焕发出一种形容不出的神采,脸庞奕奕发光,好似突然之间被注入了新鲜的生命力,在白烛下顾盼生辉。
  良久,她才轻声说:“可不可以拿个东西给我?”
  他点头:“当然。”
  “在镜子后面,有一样东西。”她低声说,“请你拿给我。”
  他走过去,把手伸到镜子后面,触到了夹在镜子和墙壁中间的一样东西,硬硬的。他指尖微一用力,把那东西取了出来。
  “你居然留着它?”他有些惊讶地说,手中执着一块木板,正是他不久前负痛逃离北京时,在杜家小院里做的小小的墓碑。
  回来之后他致力于解破她的秘密,从没注意到,如什么时候竟然偷偷把它挖了出来,一直藏在镜子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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