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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相思-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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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是沉默的,我说。
邂逅了这些年,你一直用极大的制约和耐力,安静地守候成山的姿态。
于是,我说,山是沉默的,无论岩石或林木,都很端整肃穆,只在白云缠绕之际,显现一点温柔。然而,某些时候,仍是禁不住,以轻灵的山泉或激越的瀑布,透露掩抑不住的秘密。
关于你和我和爱情的消息。
你点燃一支烟,不很顺利地。片刻之后,将烟捻熄,转头望向窗外,似乎是专注地,双手交握在桌面。
轻微却很清晰地,你说:你是我生命的缺口。
我知道。我知道这句话的意义,因此,竟想不出任何言语。
到你山中的屋里去的时候,无论天气多么炎热,我总穿一双雪白的袜子,因为不惯在潮湿冰凉的石板地上行走的缘故。
有一次,你突然认真的问:“袜子里面是什么?”
你以为袜子里是空无一物的;你以为这个穿袜行走的女子其实是不存在的。
如同来时,我们越过一条上坡的小径,你倾听以后,停住脚步,“为什么听不见你的气息?”
我只是呼吸,并不喘。
“我害怕你突然停止了。”你的眼里有着想象的恐惧。
我在你的石板地上,总是跑得乒乓响,以确定自己曾经来过,而不是一场令人怅惘的梦。
每届冬季,你便关闭山屋,变得更安静。
那年,山屋在初秋便关闭了,当我孤单寻来,门锁已然锈蚀,窗缝新生绿草,我知道,它的主人必然远去,跋涉万里之遥。
我将白色的长茎荷花插进门环,便离去了。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你是我生命的缺口。我始终没有说,怎能企望你了解?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但,我后来常常想起那只古老泛绿的门环,一个没有缺口的圆圈。
失去缺口的我和你,将拥有比较圆满的生命?或者,仍然活着,却任性灵崩散,渐渐流失?
赴美之前,你问我最想看的风景是什么?
金门大桥!
我的欢呼如风,吹掠过浩瀚海洋。
旅途中,竟然没有错过你的信:算一算行程,你还没到旧金山我的梦魂却已登上金门大桥那桥真红便是在黑夜中也不褪色桥下是海海上有雾你若来时观看风景别忘眨眼免得让雾湿了睫毛你若来时赶在太阳初升以前应当可以看见我在晨光中渐渐淡去的身影我到桥上时,太阳已升得很高了,那桥缆、桥栏,甚至连桥畔的路灯,都是鲜艳亮眼的红色。这是一座通往金矿的、通往辉煌梦境的巨大门扉。若干年前,许多离乡背井的人,便从这里展开一生的追寻。
那桥始终固执的红着,在许多人记忆的夹层里。
可是,这一回,登上金门大桥,我看见,桥的另一头,已变为黯淡的银灰色。
据说,这种红色的涂料,会散发有害气体,不得已,只好改变金门大桥的颜色。
美丽与现实,哪一样是应该执守的呢?
那时侯,我们大约是爱恋着。我向你询问,曾经,我自黄昏的北京城寄给你,一张故宫明信片。
我们并排坐着,中间搁置一杯汗流浃背的加冰可乐。初夏的台北城,听说在这片公园的林子里,可以看见一些美丽的鸟雀。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排徊。)
而我突然想起那幅被夕阳镀金的紫禁城画面,于是,忍不住向你问起。你迟疑片刻,很明显的延宕。
好哇!你把它扔了。我嚷着,以谐谑的心情作出伤怀的神气。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很焦虑,在我睁睁的注视下,努力地想把事情说清清楚。
像往常一样,我又困扰了你。
我们看鸟吧。我叹了一口气。
后来,没过多少日子,你的信来了:你写的信都不在人世间了包括那张明信片时常我看你的信,眼眶会一阵湿热因为那都是你用“心”写的通常我会把信带到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才拆开,可能已经一段时间以后了因为我要用心看你的心我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再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再闭上眼,用心去感受再睁开眼,发一阵很长的呆“凡美好的,必不长久。”你常这样说把你的文字很仔细的撕成一丁点一丁点的,丢撒在垃圾桶以外的地方你的心沉没在我的灵魂里不在信上了我逐字逐句的读熟,有一种被分裂的痛楚,混合着深沉的悲喜交集。
我把最珍爱的信纸拿出来,以类似昙花的心情,给你回信。这纸来自江南某个环水的小城镇,一片不知名的树林,一条清澈流动的水域,岸边开放着素雅馨香的野花,造出柔软细滑的白纸,浅浅淡淡,印着梅兰竹菊的图形。
但,我知道,这信是不能保留的,只怕信上的心情也不能。昙花盛开在此时,凋谢在下一刻。冽香突然消散,花朵整个萎缩,形销骨化,最彻底的死亡。倾尽全部的可能,竭精魂来诠释,这样的一生,大概可以了无遗憾了。因此,我用特别虔诚纯净的心情,向你诉说:这种信纸,在深夜里碎裂的时候也许会有特别缠绵的声音当爱情离去以后,一个寻常的静夜,无意中触到那些未用完的信纸,梅、兰、竹、菊,四季自指间翻阅过去。
突然,我听见一些细微而喧哗的声音,自窗前迅速穿越。大概是夜太静了,我听见,一些幽灵,赶着去投胎的声音。它们是世间情人各式各样的承诺与盟誓,旋生旋死。有的面目是如此纤柔美丽,有的却粗糙拙劣;有的经过细细雕琢,有的根本就是急就章,但,因为人间的需求太殷切,它们便又推着笑着,兴高采烈,再度奔返红尘,旋死旋生。
冬夜的静寂近乎真空,我轻缓地,将那些不再使用的信纸,放进脚畔取暖的火盆。
江南那片造纸的树林,依然在风中吟唱小调吗?水流两岸的景色仍然如旧吗?
(昔时花映水,今日水流花。)
平静地俯身靠近火盆,隐隐火光把脸颊烤暖,彷佛是专注倾听的姿态。
你听见吗?
这种信纸在深夜里燃烧的时候,的确有着特别缠绵的声音。
当我在爱着的时候,是如此的患得患失,惶惶欲碎的心脏充满不安与危机意识。我无法沉醉,必须清醒着、警戒着,恐怕随时会失去爱情。
其实,我只是被悬荡在幸福与忧伤之间,不能自主。每一分钟,假想的绝望便要经过一次。
因为我的心是如此不平静,所以在纸笔之间的爱情,便透露犹疑和离弃。我只是与爱情错身,因太在意,竟然没有投入。
当爱情离开,并且确定已经走远,到千山万水以外。于是,我才聆听,并且听见遗落在山山水水之间的情爱对话,我听见每一声清淡如溪水淌流的话语,原来都是最深沉的承诺;我看见每一次临别的瞬目旋身,原来都是最热切的难舍。如同沉静以后的水,映照最清晰的倒影,这才惊见它的完整与美丽。
当爱情离开以后,我才缓缓坠入一种单纯的甜蜜幸福、宁谧祥和,因为确知,自今尔后,不必担心,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然而,当我们都老了的时候,那些承诺已历经几次轮回,你还会不会想起我?
你将以怎样的心情想起我?
卷三 传奇
19 发
与红拂女、武则夭、杨贵妃、谢小娥擦身而过,
与千年以前,四则发的传奇交错。
梳发
有一种传言在风中流散开来,千年至今都这么说的,说那虎背熊腰,生着小龙似的赤须的男子;走遍四海五湖,看尽胭脂佳丽,极冷漠、极孤独、极神秘的那个人,说他终于爱上了一个女人。
就在旅邸的客房,一盆燃烧正旺的炉火畔,女人披散泻垂地面的黑发,细致地,小绺地将发丝梳通梳亮。她披挂着血一般红的大氅,背后绣着雪一般白的牡丹,被长发掩映,举起手臂,衣袖滑落肘间,腕上一只金钏儿,光彩流丽。
女人的脸颊侧转,柔顺发丝摆动如波浪,火焰中灿亮的一束光。不早不迟,男子经过开启的窗前,他看见那样的景象。
他的眼睛,看过遍野横陈的腐尸;看过饥饿、杀戮、伤残、痛苦,因洞悉世事而锐利;因积存旅途中的烟尘而疲惫的那双眼睛,发生了极大变化。
他的眼中浮起泪光似的温柔。
从来不曾凝注眼神在任何女人身上,无论怎样倾国倾城的名姝,在他看来,只不过是生的一种形式,不同于死,如此而已。
然而,那一刻,他被撼动了。他向房门的方向走,经过女人的丈夫面前,坚定地、笔直地走进房里。
传言于是向四方漫流着、沸腾着,说,他爱上了那个女人;尽管女人当下便引见了丈夫,并与他义结金兰。
说他因为爱而更孤独、更落拓、更失意。说他因为爱而奉献可以敌国的财富;因为爱而放弃大好江山;因为爱而自我放逐到海角天边。
说,再没有人像他爱得这般深刻而又无望。
至于那个女人,自始至终,都是贞静贤慧的妻子,昔年情奔良人,私订终身的往事,只有丈夫和赤须男子知道。正因为他们知道,她必须靠丈夫更近;离赤须更远。
传言遗漏了女人以后的事,贞节烈女的情节,不见一点风月,谁也无心追究。
而女人比较贴心的奴婢丫鬟都知道,微云的黄昏,她总命人生一盆火,细细梳理委地长发,身披一袭陈旧却鲜艳的大氅,上面绣着大朵的牡丹花。
他们都说,没听过有谁像夫人这样专注地宝爱头发;可也没见过杰夫人这样美的头发了。
女人清楚地记得,曾有一个人,固执而蛮横地,爱她站立梳发的姿影,纵使缘只一面。
当她已经很老很老的时候,长发仍不肯白,依旧维持着年轻时的丰茂、乌黑、弹性与光泽。
替女人保存了秘密。为流言打探消息的众多小耳朵也被蒙蔽;只能传诵梳发那一节。
削发
就在那个时代,后宫有位妩媚才人,背叛老迈皇帝,悄悄地与年轻纯良的太子定了情。她什么都不怕,不怕史笔如剑;不怕议论如洪流,不怕自己在其中粉身碎骨。
好容易等到老皇驾崩,新帝登基,而她仍是先皇的才人。和其它才人一般,被小轿一顶顶抬进女道观或是尼姑庵。临出宫门的一刻,她仍不肯相信。她的情人,那微笑起来犹有孩气的皇帝,会来救她的,一定会的。
而庵中住持不能再等待,手持剃刀,削落她丝缎的发。剎那间,天地都震动了。她终于知道,自己所能凭恃的,只有胸腔中这股气息;没有哭泣与自怜,怨到了极点,反而笃定了。
相识的人,都感觉落发的武才人,有着极大的不同。
年轻皇帝并不知道这些,他还在守孝,可已感受到百姓社稷的庞大压力。文武百官当他是智者;三千粉黛当他是神明,当他从噩梦中惊醒,觉得空前的无助凄凉。于是,他想起一个温暖可以倚靠的胸怀:想起朦胧天光里梳妆的宁谧。
皇帝打听先皇才人的下落,据说武姓才人已在庵中落发。
皇帝叹息了。除了惋惜,还有些更复杂的情绪。他命人赶制一顶假发,亲手插上白玉簪、金步摇,做这些事的时候,眼神透着微醺的迷醉。
上灯以后,庵内来了两位女官,捧着御赐礼物,指名要见已经剃度的才人。
夜很深了,武才人房内的烛火依然高烧,映照着盆水,她端正地戴上那顶宫中赏赐的假发。水中出现的是母仪天下的华贵雍容。
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她整理好灰色衣衫,除下假发,端正跪在榻上,最坏的已经来过。
自今尔后,绝不容人负我。她对自己发誓。
侧耳倾听,有马车疾驰而来的声响。仰起头,她缓缓地微笑了。
铰发
方才入夜,宫里已引起好几次骚动,正在抄经的高力士搁下笔,轻轻叹息。门外有人扑跪,颤抖着声音,祈求总管救命。
这些孩子都是他亲自调教,一等的模样性情,专供皇上差遣,从来不曾出过纰漏。
却在两三个时辰内,纷纷奔来求救。可怜这些代罪羔羊,只是为了一个女人,遭受鞭笞,甚至戕杀。
当然,那不是一个普通女人。她出生时便套在腕上的玉环,隐隐然透露某种讯;她的美丽丰腴;她的慧黠柔情;她的歌声舞姿,使她被摒除于普通女人以外。
柔软的肢体;流动的眼波,全然操纵了皇上的喜怒哀乐。皇上于是成为一个温柔的情人;软弱的国君。
高力士起身,僵坐久了,下肢有些麻痹,岁月是不肯饶人的。他向年龄相当的皇上的寝宫行去,闹也该闹够了,这样无理的暴怒,来得猛烈。自从黄昏时,把那女人送出宫门,皇上完全变了一个人。
两个迟暮的人,默默相对,四壁回荡着窒人的死寂。高力士看着委顿的皇上,涌起不能解释的悲悯,他了解这个权力无限的男人,有时甚至觉得是一体的。这种感觉令他惊惶而快乐。
就在皇上宴请诸王兄弟的筵席上,宁王吹奏玉箫助兴,专注而陶醉,他的相貌及仪态一向是出众的,更重要的是他还年轻。原先坐在皇上身旁的妃子,脸颊浮起薄醉的光彩,随着乐声款款摇摆。当宁王一曲奏罢,妃子欺身自他手中拿走玉箫,兴致勃勃地把玩,甚至送到唇边,皇上的脸色剎那间由阴沉转为铁青,他低抑着声音警告。而那苍老的呻吟,只扣动高力士的心灵,使他的瞳孔收缩,全身被愤怒充满。青春正盛的妃子,只像平时在后宫那样恣情放纵,皇上原是丝毫奈何不了的。
是为了这个理由而爆发的,为自己彻底被青春击垮,一败涂地。
如今想来,那小女子也没有什么过错。她丰盛如牡丹;纯稚似孩童。夏季里,她把鲜红的荔枝撒在黄裙上,一面剥果壳;一面晃动赤裸细巧的双足;冬夜里,她拥抱着皇上入睡,披散的浓密长发,掩没了一对情人。不过几个时辰,皇上便无法忍受失去爱的痛苦,这折磨使他目光涣散,彷佛又老了许多。
高力士衔命出宫,匆匆而去,匆匆而回,呈给皇上一绺微温似缎的乌丝。就是这绺发,曾经缠绕他松弛的颈项;曾与他花白的发丝绾成同心结。当她擎剪铰下发,是何等无助呵。
皇上的心,因强烈的疼惜爱怜而颤栗了。
黎明前,女子盛装登辇,无心回顾相送的家人,只想到昨夜的愁绝与今日的欢庆,铰发助她获胜,其实并非偶然,她了解她的情人;并且以为自今尔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望见宫门时,蓦然想起这样的字句。
可惜她看不见,若干年后,一个叫作马嵬坡的地方,某座寺庙的后庭,开满红梅的林中,悬吊着一段白绫,似有若无的风里,静静地等待着她。
刃发
这场巨祸从天而降,当时,她不过是十四岁少女,与结褵六载的夫婿,始终以兄妹之礼相待。再过一年,父亲吩咐,他们便是夫妻。可她早当自己是他的妻,那些行走江湖经商的日子,她有时候甚至作男儿打扮,而他注视她的眼光总漾着笑。
他长她十岁,是父亲的好帮手。原本是长安街市放荡不羁的游侠儿,此刻却是父亲以外,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
那日在船头,避开其它人,他打开皮囊,取出一柄镶宝石的匕首送给她。迟疑着,她知道那是他钟爱的随身物;而他催促她收下,甚至握着她的手,教她使用的方式。头一次,他的气息在她鬓角厮磨。
从没有送什么给你,你留在身边,或许用得着。他坚持给她。轻触那冰凉森冷的物体,不知怎地,她突然想哭。
第二天夜里,他们载满钱财和货物的船,遭到盗贼血洗。惨厉的哀号,四溅的鲜血与燃烧的火焰,尖锐地划开黑夜。少女看不见父亲,好容易看见丈夫,身上流满鲜血,躲避着疯狂的砍杀。他的匕首,在她怀中,她大声叫他。即便在那样的时刻,他仍听见她,飞快到她身边,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的身子拍击起来,远远地落入江中。
她从没有做过这样恐怖的噩梦,醒来时眼角犹挂着泪珠。她不在自己的船上,守候她的不是亲人。她的身上有些伤,最重的在胸,大夫说她的肋骨被震断了一根。起初,她还轻微呕血,这竟成为丈夫与她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梦里,父亲和丈夫的形状惨不忍睹,重复四句谜语,那是缉凶的关键。她曾怨自己不能和他们一块儿死,而后渐渐省悟,她必须活着,因为还有事要做。
她的恩公姓李,温和儒雅的读书人,蓄着美髯的俊逸中年。替她疗伤休养,询问她的变故,更关心她的未来。她渐渐好转,夜深时,悄悄温习演练匕首,招招都定必死的杀气。美髯公为她深深忧虑。
那日,少女来辞别,昔日娇弱全被刚毅坚决掩盖。只那谜语她解不出,求恩公相助。
美髯公为她解出谜底,两个贼人的姓名。少女重重叩拜,前额击地有声。恩公沉寂许久的心湖全被搅乱。他唤住离去的少女,要求她,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她的命是他救的。
整整三年,少女隐瞒自己的性别,大江南北,终于找着仇家,卖身为奴。主人极爱这清秀谨慎的仆人,甚至把打劫的财物交给她保管,仓库里,她不动声色地清点家中的旧物。等着了好机会,趁贼人畅饮酒醉,她手刃杀父杀夫的仇人。月光下只见匕首上的宝石盈盈闪亮。
整条街道,整座城市都沸腾起来,好一个义烈奇女子!众人赞叹。
而这女子在缸中看见自己粗糙龟裂的肌肤,茫然想起临别时恩公的话语和神情。她得好好活下去,按照自己的方式:一帘月、一炉香、一只永不阖眼的木鱼。
她的命是他的,她愿在佛前,替他祈祝福寿安康,报偿这一世的恩情。
于是,她再度举起匕首,刃上仍有未干的血迹,光亮如流星闪动,直挥向垂瀑似的黑发。
截发
走进那个发型设计中心,门口大缸养着莲花和金鱼。夏天才来,莲犹含苞;当我在镜前坐下,便见身后大片黑漆屏风,盛开的红莲嵌着,两三只鸟雀被这样的炫丽惊飞。
仿唐的屏风;仿唐的鲜艳旖旎;仿唐的繁华喧嚣。
唐朝那个年代的女子,用发贮存记忆、换取权势与爱情、回报恩德。而我不是那样的美女子或奇女子。
我役有仿唐的心情。
你真的要剪吗?设计师将我的长发披散梳通以后,四周相识或不识的人都在询问。
很长的一段日子,不必有语言行动,长发自然成为一种姿态表情。人们各以不同的心意去揣测,去诠释;在我怠懒时,觉得这样的随性也好。
也曾有一只手,撩起我的发,搵着腮,不说什么,轻轻阖上眼。此刻已遥远得像在唐代。
在台北街头,一群擦身而过的女孩,停下脚步,齐声大叫我的名字。当我错愕转身,便见那一片灿烂如春花的陌生笑容。
几个年轻男孩跟了我几条街,最后在橱窗前拦住去路,说我让他们觉得眼熟,固执地询问我的姓名。虽然确信他们没有恶意,我仍惊惶地想找寻躲藏的地方。
其实夏天已经接近,而我蓦然觉得寒冷。因为,不管愿不愿意,我究竟失去了一些宝贵的东西。
而得与失之间,难以衡量。
你真舍得剪吗?
世间有许多事,真是要舍;才能有所得。况且,什么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有一丝淡淡的惆怅,我点点头。
锋利的剪刀于是囓咬我的发辫,一点一点,紧捱着后颈。发丝根根截断,发出细微的声响,那模糊的震动自耳鼓流入体内。
设计师将发辫自手中扬起,那样紧密乌黑的一束,如她所说,真是难见的好发质。
当我同意她的观点,这发已非我有。
离开时经过屏风,与红拂女、武则天、杨贵妃、谢小娥擦身而过,与千年以前,四则发的传奇交错。
而我在镜前截发,为的只想要一个自由自在、恣意行走的季节。
20 灯的传奇
楔子
中国人的生活艺术,在各式各样辉煌瑰丽的灯火中燃亮。
烛影摇红、蜡香袅袅、莲炬姻缘、九华明灯、烬垂金藕……灯花何太喜。
一明一灭之间,众多传奇,也成点点灰烬,梦里犹有余香。
绿焰牡丹灯
慌不择路。
他没命的在山林奔跑,耳畔呼啸的是风;或是人声,已不能分辨,死亡在身后紧紧追缉。
这是人间?还是鬼域?
三百多条人命,血流也能成渠的。他粗重地喘息,那些小的、老的、女人们的眼泪。
乱世莫要当官。伯父曾对他说过,难道当时已料定这场躲不过的弥天大祸?
夜,特别黑,这样的杀戮;这样的冤屈;这样的黑暗。
刀起、头落,伯父徐徐倒下,哀嚎遍地,把他和人间温情的最后牵系,铿然斩断。
所以,先前,他被蛮横凶暴的赶出门,为的是让他避祸啊!因此,他可以置身事外,站在围睹的群众里,看刽子手行刑;并且,全然地无能为力。
为什么我竟然在这里?伯父养我、教我,何以全家罹难,唯我独活?他停下脚步,问自己。应该回去,死有什么可怕?反正,他认识的人,无一存活。
回去吧!他再度在林中发狂的跑。突然,脚下踩空,不及呼喊,像片枯黄的叶子,毫无重量,飘然下坠。
也是不及呼喊,那柄钢刀挥动,刑场中捆绑成串的家人跪着哭倒,悲声动天。他猛闭上眼,几乎昏厥;睁开眼,不能置信地,他看着四周拥挤的观众,围堵如墙,个个红光盈面,忻快地惊叹,贪婪地,意犹未尽。嗜血的世界呀!这是人间?还是鬼域?
自冰冷和痛楚中苏醒,他看见不远处冉冉而来的两盏灯光,近了才能分辨,两盏制作精美的牡丹灯,闪动磷磷绿焰。走过来的是三个女人,无声无息,衣袂飘带在风中,款款地、有韵地飞扬。掌灯的两名侍女到了他面前,因为光亮刺激,他蹙眉阖眼;再睁眼,便见到一轮满月似的面容,点朱唇开启,你受伤了,疼不疼?
两枚绿焰在黑暗里飘飘荡荡,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含含糊糊地说,或是哭泣,总有一张杏黄色、华丽的容颜在倾听。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恢复意识,懂得询问自己的生死与所在地。妇人教侍女捧来吃食,那两个侍女或是因为灯影掩映,竟令人有面目不全的错觉。
妇人亲用银匙喂他,十八年的生命里,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柔情温存,他因此要求留下。
妇人迟疑片刻,而后摇头。房里不知熏着什么香,有一种古老的、混着烟尘的气味。
闲拈针线伴伊坐。他真喜欢这样的生活,没有战乱、逃亡、残杀和恐惧。生命应该是这样的,宁静、温柔、旖旎。看着妇人,总觉得她虽丰美鲜艳,却是经历岁月的;好象他曾有过的经历,也在岁月中走远了。
而那两个侍女又来了,僵硬地俯身对妇人说话。他不喜欢她们,因为她们行动冷硬;脸孔明暗不清。
侍女离开,妇人拉他起身,在红眠床畔坐下,告诉他,明天必须离开,否则有祸。
而他不肯,还能有什么祸呢?他已失去了所有的亲故,如今只剩下她;若要走,需她与他一道。
她挣不脱他的手,于是嗔恼,你这孩子,怎么不讲理。
我不是孩子!他咆哮,因为莫名的绝望和挫伤。她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给他希望和情意;而她竟看他如一个孩童?有一种自觉在愤怒中变得尖锐;我是一个男人,他说。
经过这么多事,他相信自己已然是个男人。
我是男人。他沙哑地哽咽。
她不作声,缓缓贴近他,那股奇异的香气冲进鼻管,令他有短暂的晕眩。牡丹花一样的面庞,徐徐舒放。像一比温暖的雪花,触手便会蚀化,轻柔地,将他全部掩覆。
他看见雪;他看见花;他看见她冶艳娇媚的笑容;他看见她遍身缠绕的绫罗,化成彩云,飘飞满天。
再次醒来时,她已为他收拾了包袱,说是奸人搜索追逼,教他先到别处躲避。
我还会回来找你的。他临出门仍说。天,还没破晓,零落的星子挂在空中,两盏绿莹莹的灯亮着,妇人用袖掩住嘴,泪水直落下来。
摇动的树影,彷佛听见缉捕的喊声,不暇思虑,他一路奔逃。黎明以后,竟然下了山,看见一个小小的市集。来往人群好奇地打量他,令他竦然而惊。直到卖豆浆的白发老人唤住他,问他从那里来,让他在水盆中,注视一个几乎陌生的影像;蓬头垢面,须发纠结:衣裳褴褛不堪……这个落魄破败的人,是他?
和老人谈起,才知与变故已相隔三年,且已改朝换代。梳洗换装,重整面目,老人问他在山中迷路,是否遇见什么奇怪的人或事?
他说没有。却在一个晴朗天气上山,走了许多路,在盘着古忪,憩着苍鹰的深幽所在,看见那座古老的陵基。
甚至没有惊疑,他走近,墓碑在岁月中湮没成一块石头。墓旁两侧,石雕侍女,各掌一朵牡丹灯,她们的容貌在风雨中剥蚀。
他在墓旁坐着,静静看日出日落。没有特别的期望或遗憾;止不住感激之中渗湿的怅惘。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即使是鬼域,也有如许温馨情重;强过人间的冷酷。
许多年以后,无论他是发达显贵;或是寻常平庸,曾经发生的事,都在记忆里渐渐褪色,唯有这一桩始终鲜明——就在牡丹灯的引领下,进行了他的成人礼,生命中最华贵庄严的仪式。
灯下看美人
她是个宜喜、宜嗔、宜颦、宜笑的女多娇。
他在红融融的灯下瞧她,愈发忍不住的怜惜。稀疏刘海下,白皙滑腻的面容,含情带愁的眼眸,咬着下唇盯住棋盘;而后看着他,浓浓的鼻音,说,今夜全让你赢了,嬴得开心了?
他微笑,卸下一粒棋子,眼光一瞬也不转移。让你。他说。
悔不悔?她问,隐隐带着笑意。
他摇头,确定地,他不悔。
闲敲棋子落灯花。他有过许多这样的夜晚,明月把竹枝映成窗花时,她便来叩他的门。为他研墨、替他补衣、陪他弈棋、帮他烹茶。
斜笐着桌,一手托腮,曲膝抵着竹凳,凤头鞋里微露白纨袜。这回我可鸁了。拈起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咬着手绢,揪着他,她开心地笑。
他隔着桌子,突然地向她伸出手,毫无预警。而她转身避开,比他灵巧迅捷,绣着凌波水仙的紫色丝帕,沁凉地飘落在他的手背。他采在手中,细细甜甜的香气,属于春花的。
她定是站着,看他把手绢收进怀里。我要走了,她说。就像以前每一次,他只要想碰触,她便离去;把他和他的沮丧,留在空无一物的房子里。直等到她下一次再来,里外穿梭,声声笑语,把冰冷的房子变得盈满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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