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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之瞳-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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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瞳说,现在聪明的孩子要去上课了,周先生少陪。
转身走到门边。
突然,身后的男人叹息般地说:
“墨瞳墨瞳,真是人如其名。”
一愣神的功夫,那个男人走近前来,高大的身形有着极大的压迫感。他把一张名片放进墨瞳的口袋,“想通了,到这个地址找我。”
墨瞳走出了周氏公司。
初秋的午后,还是有很好的阳光,碎金似的洒在人的脸上身上。
墨瞳只觉得彻骨的冷。
他听见自己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
当那个男人笃定地说,“我要你”时,他只觉得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却并不明白,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的脸上写着轻贱的字样吗?他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脸。
他知道那个男人说的是真的,他随时可以找一个空子,断掉他的学费,断掉他的希望。
曾经,他为了这个愿望付出了那么惨痛的代价。
他出卖了自己。
他从不去想是否值得。
不想,不愿想,也,不敢想。
他以为他终于逃出来了。
然而,并不。
绕来绕去,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绝望而无助的起点。
他茫茫然地走进校园,恍恍惚惚地上完了课,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是从未有过的。
口袋里的那张名片灼灼地烫着他的胸口,像是一个奴隶的烙印。
走出教学楼,却见母亲从楼旁的冬青树间闪身出来,拦在了他的面前。
母亲低头走在前面,她今天把浓密厚重的头发全放了下来,蓬勃地披在肩上。
墨瞳一路跟着她,走到校园僻静无人处。
已经开始落叶了,地上有许多银杏的叶子,象一颗颗委地的破碎的心。
母亲停下来,垂着头,头发纷披下来,挡住了半个脸。
她低声说,“瞳瞳,你,你能不能帮帮妈妈?”
“什么?”
墨瞳的脑子一时僵住了。
“瞳瞳,母亲吸吸鼻子,“这次,妈妈只有靠你了,只能靠你了。你。。。你有没有办法弄到钱?”
墨瞳伸手拈下一片粘在肩上的叶子,在手指间捻动,手指轻轻地抖着。
这两年,他跟着周广福,母亲隐约是知道一些的,周广福死后他去参加遗嘱宣布会,母亲也多少知道一些,但她不清楚墨瞳倒底得了多少,更不清楚墨瞳倒底遭受了多少,也许她是不想去问。
“出了什么事吗?你。。。要多少钱?”
“我。。。欠了点儿赌债,大概三万多块。”
“三万?”墨瞳喃喃地念着这个数字,突然笑出了声。
“原本只借了一万五的,可是高利贷,滚到后来。。。”
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个男人要?
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低语,母亲说:
“我跟他。。。我们掰了。瞳瞳,只有你能帮妈了。”
墨瞳不吱声。
看见墨瞳的沈默,母亲突然暴发了,“难道你要看着妈被他们弄死?”母亲撩开披散在面上的头发,颧骨上有大片青紫,右眼也肿了。
“他们说三天以后再不还钱,就真的弄死我。妈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跟儿子开这个口。”
墨瞳盯着地面,许久才抬起头来看看妈妈。
这个美丽的女人,如今面目浮肿。她究竟过着怎样的目子呢?从一个男人身边飘荡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可曾有人有几分真心对她?她还有多少美丽可以吸引首男人让她短暂地依附?
墨瞳说,给我点儿时间。
一丝失望从母亲脸上飞掠而过,虽然快,还是被墨瞳捕捉住了。
“我不会不管你的。给我点儿时间吧。”
8
墨瞳走进校园里。
这所大学有着很好的绿色植被,尤其是这条林荫大道最为美丽。两边高大茂密的梧桐树的树枝几乎在空中交汇,形成一道华丽的绿色拱廊。
当年的墨瞳,在拿到这所大学建筑系的录取通知书后曾在这道拱廊下来来回回走了一个下午。
这道拱廊仿佛是一个信道,一头通向他向往已久的生活,一头却连着他深陷其中十八年的潦倒而灰败的日子,他是进还是退呢?
母亲是不可能提供他学费的,那是她早已说定的。
墨瞳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打工,乘着暑期拼命打工,梦想着可以存够那笔钱,徒劳地进行着蝼蚁撼树般的努力。
他找了三份工,早上送牛奶,下午去帮人家看店,晚上则去一家餐馆洗盘子,一直忙到十一点多才能回寄住的人家。有时太晚了,他请老板允许他住在店堂后的小屋里,老板想着可以让他顺便看店,也就答应了。
他太累了,才会在第二天下午骑车赶到小书店时,糊里胡涂地骑了反道,碰上了周广福刚刚停在路边的车子,蹭掉了上面的一小块漆。
司机下车气势汹汹地揪住他的衣领,指给他看那一小块油漆驳落处,要他负责赔。
墨瞳头上的汗珠流下来,有一滴亮晶晶地挂在眉毛上,抖着声音问要赔多少钱。
司机说了一个数字。
墨瞳茫然地看着他,慢慢地,眼中升起了水汽。
刚从车上下来的周广福看着男孩子那一双波光淋漓的丹风眼,衬着青白削瘦的面孔,整个人清清淡淡,却干净新鲜而又惶恐无助。
他笑起来。喝住司机,“一块漆有什么了不得的?跟我这么久还这么小家子气,活丢了我的人!倒是看看人家孩子有没有伤着,要不要去医院?”
这时墨瞳才觉得刚才摔倒时碰在地上的地方,痛,火辣辣的升上来。
周广福帮他打了电话给书店的老板,送他去医院包好伤处,又把他带到周家的一处住宅里休息。
这半天下来,他已把墨瞳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了。
周广福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对墨瞳说,“你跟着我吧,我供你上学,你想读多高的学位于都成。”
那时候的周广福,刚刚摆脱一个装怀孕的女人的纠缠,他实在对女人倒尽了胃口,有人介绍了他新的玩儿法,说是年青的男孩子,比女人更为消魂。
他接触了两个出来做那种生意的,消魂之中却又有不满。
当他看见墨瞳那双晶莹的眼睛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极想看一看,在床上的时候,这双眼睛会有怎样的风情与美丽。
而那时候的墨瞳,并不知道所谓的跟着我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满怀感激地望着上了点年纪却依然高大健壮的男人。
直到不久之后,他被这个男人拖上床,压在身下,他才明白跟着我的含义。
墨瞳常常想,假如当初他没有骑反道,没有碰上周广福,自己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的呢?
天色暗下来,墨瞳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名片,紧握在手中,攥得出了汗,但倔强地不肯去看一眼那上面的地址。
仿佛多拖过一会儿,就可以离那一种蠢蠢而来的命运远一点点。
他想到看过的话剧雷雨,繁漪说,一个女人,不能受两代人的欺负。
那么男人呢?
他又想起同学说的话:男人嘛,有着可以不在乎贞操的特权。
他最终还是展开了手中已揉皱成一团的纸片。象他此刻的心绪,皱皱的,全是苍惶的折痕。
原来,那地址就是周家公司所在的大厦顶层的一个单元。
墨瞳站在门口,看着那深褐色的门,光可鉴人,映着他恍惚的身影,模糊的面容。
半晌,他敲响了门。
9
开门的是周释怀。
两人一个门外一个门里,静静地对视了几秒。
周释怀轻轻地伸手揽过墨瞳的肩,把他让进房里。
周释怀说,“来,一起吃晚饭吧。”
墨瞳看见桌上有致地摆着四菜一汤,全部盛在金边的白磁碟里,袅袅地冒着热气。
墨瞳只觉得疲累如黑色的毯子披头盖脸地罩下来。
他摇摇晃晃地答,“对不起,我想先休息一下可不可以?”
周释怀看着他透着青色的面容,说,来。
把他带到卧室。
从衣橱里拿出一套睡衣递过来。
“你可以先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
这间卧室自带着一间卫生间,不大,却非常舒适。
墨瞳快速地冲了一个澡,面冲下倒在床上,迷蒙间,他想,原来要为自己的命运感概一下,也是需要吃饱睡足的。
几乎在一瞬间,他便睡了过去。
周释怀推门进来时,墨瞳已经睡熟了。
他站在床边看着他。
那个男孩侧脸趴在床上,毛毯都忘了盖。
熟睡的面容退去了清冷,还原为三分稚气三分纯净,剩下的就是浓重的睡意,看来真的是心力交萃了吧。头发还是湿的,亮晶晶的水珠缀在鬓角。
周释怀伸出一根手指,抹去那滴水珠,在手指间捻了捻,感受那一点点的凉意。
墨瞳,墨瞳,听到许多次的,记忆中的名字,以后,是你我之间的纠缠了。
他给他盖好了毯子,走了出去。
墨瞳一觉睡了近三个小时,快十点的时候,才朦胧醒来。
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他坐起来,靠在床头,被压得发麻的左腿起初是厚厚重重的感觉,不一会儿,就如有许多细如牛毛的针在戳着,微微的刺痛,所有的事便随着这种刺痛慢慢地泛上心头。
他定定神,拉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眼睛因为骤然而来的光亮而眯了起来。
过长宽大的裤脚差一点儿让他绊一个跟头。
却被一双稳健的手扶住了。
“小心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个高大的男人蹲下身,替他把白色睡裤的裤脚向上挽了两道,站起身说,这下好多了,不会绊着了。
墨瞳看过去。
男人换了浅灰的棉布衬衫,同色系的长裤,质地也十分的柔软,使得他的凌厉的气质被柔化了许多,那张线条分明,轮廓刚硬的脸也显得温和了许多,看上去几乎象一个陌生人了。
其实,他的确是一个陌生人,墨瞳想。
“饿了吗?来,我们吃饭。我的这个钟点工的手艺是不错的,来试试。”
男人领着墨瞳来到餐厅,把饭菜一样一样在微波炉里热过端上来。
替墨瞳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墨瞳默默地吃着饭,脑子到这会儿才缓缓地转动起来。
这两天的经历,不能不说奇妙。
从去听遗嘱的发布,到母亲家,到从那儿逃出来,到现在和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男人面对面地吃饭,简直象一个杂乱无章的梦。
支离破碎,却又似丝丝相连。
墨瞳从小到大被老师夸聪明,此时却只觉头心头一片茫然。
两人无言地吃完一顿饭。
收拾停当,周释怀看着无措地站在客厅里的墨瞳,微笑着说,想看电视就看吧,要不就早点睡吧。我还要工作。
说着,走进了书房。
剩下墨瞳,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踌躇着回到刚才的那间卧室,躺下来。
耳朵却竖起,听着外面的动静,许久许久,只有白茫茫的静。
墨瞳真的很惶惑,许多的想法在脑中七上八下,却没有一个能成型,没有一个可以抓得住。
心中象有个小人在细声地问:这一切倒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他倒底为什么要我?
10
这种念头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墨瞳看见客厅的桌上那个写着自己名字的大信封时才退去。
周释怀已经走了。
墨瞳把信封里的东西全部倒在桌上。
一个手机,并不是很张扬的款式,一张银行卡,一把钥匙,一张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password的白色卡纸。
墨瞳看着这一堆东西,心头渐渐地清明起来。
原来只是这样。
他又把自己卖了一次。
原来就是这么简单。
为什么会是这个男人对自己有兴趣?
或许是有钱人的恶趣味。
或许是遗传基因的缘故。
又或者,是我的命吧。
墨瞳打电话约了母亲。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包成的纸包。
他还穿着那件借来的衬衫。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衣着朴素得近乎寒酸的男孩儿手里的这个纸包里有三万元钱。
墨瞳坐在约好的街心公园角落里的长椅上,整个人微微地在抖。
不是因为紧张,不是的。
刚才,他去银行取钱。
卡上的数字把他吓了一跳。
周广福从前几乎从不给他现金,他会给他买许多的东西。如果墨瞳需要什么参考书之类的,开了书单给他,自会有人买了来。
所以,墨瞳从没见过那么多的钱,尽管它们仅是一串数字被锁在一张薄薄的磁卡里,却带给他强烈的冲击。
原来,那就是自己的价钱。
他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事实:原来他真的把自己卖了。
这个认识如一股电流从他身体里穿激而过,带给他一波一波无可抑止的震颤。
不远处,母亲走了过来。
走近了,可以看清她脸上的淤青还在,面目与表情都刻意地藏在纷披的头发下。
墨瞳把手里的纸包交给她,她不做一声地接过去,放进包里,又把墨瞳的背包交到他手里。
母亲手指互绞在一处,眼神空空地看着远处,说:“瞳瞳,别再想着他了。他除了一个名字外,什么也没给你。”
墨瞳想着,可是母亲,你又给过我什么呢?
母亲的侧面依然美丽,可是说不出的疲倦与风尘的味道隐隐透出来,让墨瞳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他摩索着背包上透出的那一个硬硬的方方的轮廓。
“可是,他给过我五年快乐的日子,已经很多了。”
母亲不做声。
墨瞳在心里默默地念,问我,问我,问我钱是怎么来的,问我现在要搬去哪里住,问我,然后让我来找借口,来狡辩,来撒谎,象平常的母亲与孩子一样。
可是,没有。
墨瞳看着远处,一个孩子在妈妈的搀扶下蹒跚学步,悠悠地说,“妈,别再赌了,好好过日子吧。”
母亲艰难地点点头。
母亲说,走了。
便走得头也不回。
墨瞳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也离开了街心公园。
按着卡片上的地址,墨瞳找到了那个小区。
一个很安静,有着很好设施的小区,03幢8号402室。
墨瞳在门外站了许久。
终于打开了门。
墨绿色的防盗门无声地开了,墨瞳慢慢地走进去。
11
墨瞳走进房间,打开了灯。
呼吸微微一窒。
门口,由长到短一排白色腰鼓型的装饰灯,组成一道玄关。
整个房间是浅色的基调,配着线条简洁的家俱,干净,通透,舒朗,脚下,浅灰的长绒地毯,从门口开始一直沿伸到客厅及各个房间,柔和了整个屋子稍嫌清冷的感觉。
墨瞳脱了鞋,把背包放在墙角,小心翼翼地踏上地毯,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温暖与柔软,紧绷着的神精一点点地松下来。
推开各个房间的门去看,三房两厅,卧室是灰蓝色的调子,床上是深蓝的床单与灰蓝的枕头。
墨瞳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的确很优雅,但这样的房间还是带给他微微的晕眩与不适。
这种感觉仿佛是一根小小的刺,刺入他的心肺,时时带来一点点的激痛。
另一间卧室稍小一点,是一间客房。
紧邻着客房的门紧闭着,墨瞳伸手一推,门应声而开。
是一间书房。
居然是一间书房!
真正的书房。
只在墨瞳梦里出现过的书房。
周广福的那套房子里没有书房。
他说,要看书哪里不能看?非得假模假式地弄间书房?
那套房子里有健身房,有麻将房。
可是没有书房。
但是,这是一个书房。
屋里,除了窗边的花架上一盆白色的风信子之外别无装饰,却有一整面墙的书橱。
整整一面墙。
很多很多的书。
墨瞳屏住呼吸,走过去,细长的手指从光滑冰凉的书脊上一一划过。
有几本是他一直找不到的国外的建筑专著。
他小心翼翼地拿下来,一页一页地翻过,光洁崭新的书页,发出哗哗的声响。墨瞳把脸凑上去,吸取那上面清爽洁净的气味,又用脸颊轻轻地在上面摩索。
许多许多的往事也如同书页一般地展开。
却是枯黄的颜色;尘封的味道,
小时候寄住在别人家里,常常以一张靠背木椅为书桌,有一回,一个远房亲戚给他买过一个天蓝色的印着猫脸的塑料小椅子,他喜欢得不得了,坐了没一个月,又被妈妈转到了下一家。长大以后,多半是以床为书桌,有时会在上面铺一块木头做垫板。高中时候的每一本参考书,都是他在课余打工挣来的钱买的,有时书太贵,他甚至抄过整本的习题集。
书房里还有一台崭新的台式电脑,墨瞳轻轻地按下power键,开机。
电脑屏幕发出幽幽地光,居然已经装了专业的制图软件。
墨瞳在地上躺下来,用脸去蹭地毯,打了一个滚。然后,静静地躺在那儿,心情如同起伏地水面。
他竟然安排的如此周到。
但是,又如何能轻易地掩盖自己被包下的事实?
墨瞳啊,你依然是一个依附于他人的人,可悲的,可怜的,又是。。。可耻的。
多种的思绪在心中纠缠,纷争,墨瞳翻身趴下来,象一只刚刚从凄风苦雨中找到窝的猫,从此陷入宠物的命运。
突然,电话铃响了。
墨瞳愣了半天,居然想不起来要接。
电话很有耐心地继续响着。
墨瞳回过神来走过去拿起话筒。
是周释怀。
他问,“你放学了吗?那些书对你的学业可有一些帮助?”
他并没有问房子是否满意,却问,那些书对你的学业可有帮助。
仿佛是一个关心他学业的兄长,而不是包下他的恩客。
那一瞬间,墨瞳的心里是感激的。
他轻轻答,“是。谢谢你,周先生。”
那边是周释怀沉稳的笑声,低而厚实的。
“我可是外行,你觉得有用就好。”
两下里无言,墨瞳握着话筒,呼吸有些许的急促。
过了一会儿,周释怀说,“钟点工明天来,今天你将就吃一点,冰箱里有微波食物。早点休息。”
墨瞳轻轻地嗯了一声,听那边说,“晚安。”
他怔了一下,还是回答,“晚安。”慢慢地放下电话。
第二天,一个中年的女人来到家里,说是钟点工于阿姨。
一连半个多月,周释怀并没有出现。
只偶尔会有一个电话来,问一问墨瞳的学习和生活。
墨瞳在诧异,猜测,不安中过了两星期,渐渐地接受了这样的日子。
每天放学回来,便钻进书房看书,整理笔记,或是做图。
书房的光线很好,他却喜欢拉上窗帘,打开灯学习。
一室寂静,在看书的空隙抬起头,墨瞳会有一阵阵的迷糊,不知生在何处,不知为何在此处。身侧手边的这一切,宁静而舒适,几乎叫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晚上,钟点工于阿姨会来给他做饭。
于阿姨做饭的手艺相当的不错,人也很能干而清爽,也不多话。
她管墨瞳,叫小安。
她以为那是他的名字。
她以为他是周释怀的表亲。
外人,总是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而直白。
也或许,是周释怀这样告诉她的吧。
有一瞬间,墨瞳想,如果这是真的。。。。
立刻,又摇摇头,把这个念头赶出大脑。
吃完饭,于阿姨走了之后,墨瞳会休息一下。
他在网上定了一套我爱我家的DVD光碟,那是他最喜欢的一部剧,想买很久了。现在,他几乎每天回来都会看几集。有时,在做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甚至一回到家的时候,他都会放上一碟,空空的屋子里响着那一家子快乐的,咋呼的说话声,暖融融,喜气洋洋的。
墨瞳会窝在沙发里看,无声地笑,心里也会有小小的念头升上来,看,原来坠落永远比挣扎让人容易接受。
周释怀一直没有出现。
有一天早上,墨瞳起床的时候,突然在走道里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
那是一种茶叶香型的香水,混着极淡的烟草的味道。
墨瞳知道那是谁身上的味道。而前些天,屋里并没有这种味道。
难道他晚上回来过?
墨瞳小心地推开客房及书房的门。
没有人。
卫生间和厨房里也没有人。
为什么他会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呢?
这原本就是他的房子不是吗?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墨瞳也没有见到周释怀。也没有在家里闻到那混着淡淡茶香与烟草混合的味道。
一个多月就这么过去了。
真命天子并没有现身,却有人上门来了。
12
陶泽宇是周释雅的丈夫,原来他的名字是陶耀祖。
他目前在周氏公司里负责财务,也算是居了高位了。
一天,他对周释雅说,你知不知道老大前一阵子又买了一处房子?
周释雅白他一眼说,我大哥买房怎么了,他如今可是周家真正的老大,有几处房产怎么了?你就不能学得大气一点,老是这么碎嘴唠叨的,什么时候才能成大器?
陶泽宇沉默了两分钟,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是生活在周释雅的威严之下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在学校时,他是全校都有名的才子,主持晚会,任校刊的主编,出尽了风头,尽管他不是很高大俊帅,但因为风光的气势,端正的面目,还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其中就有周释雅。
他权衡再三,拒绝了校花,而选了周释雅,那时候周释雅的父亲已经很有钱了。
当他向周释雅表白时,周释雅几乎是感激的。
她父亲的公司不是没有更为出色的人才,但是她就是喜欢这个男人,一半是因为她觉得知根知底,另一方面,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够好看,她明白父亲手下的男人如果真的愿意跟她结婚恐怕多半是为了他们的家业,她宁可选这样一个家庭条件差一些的,将来生活中不至于受委屈。对于她的这种观念,父亲周广福是支持的。他认为自己的女儿够明白。
但是,周释雅还是低估了陶泽宇家庭条件之差。
当她在婚后的第一个春节,跟着他回到苏北老家后,她才知道如今还有如此的穷人。
她小的时候不是没有吃过苦的,家里孩子多,母亲没有工作,只有到过年才能吃到像样的菜,做一件便宜的花布新衣,但是,跟如今她看到的景象相比起来,她曾经历过的贫穷的日子,忽然如同被嵌上了金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富裕了。
晚上,她睡在土坑上,看着泥墙上的一个洞,上面插着半块玻璃,那就是窗子了,忽然有说不出的一种情绪升上心头。与其说是感觉被欺骗后的屈辱感,不如说是浅浅的失望,象漏了气的煤气管道,一点点地把那种让人不快的味道吐出来。
当她看到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用土得她完全听不懂的家乡话跟人寒喧,看着他不洗脸便上了床,闻着他的身上突然间染上的,与他的家人邻里乡亲同样的味道时,这种感觉其实已经在心中慢慢地酝酿了。
同样没有睡着的,还有她身边的陶泽宇,周释雅脸上露出的惊诧与失望甚至是厌恶他怎会看不出来。
突然地,他觉得空落落地,从前在她面前的优越感,如漏气的气球,嗤嗤地不知不觉地漏走了。
从那以后,两人之间的气势完全地颠倒了。
陶泽宇知道,即便他改了名字,也抹不去出身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
就如同他心底里暗暗想着的,周广福再财大气粗,神通广大,也不过是一个暴发户。
但是,周释怀,是不同的。
那个男人,他的学识与阅历,他的精明与强势,均在那一派云淡风清中隐隐缭绕,让他的莫名的压力。
还有那个男孩子,叫做安墨瞳的,也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他无名地痛恨他,恨他有求学的机会,尽管那机会是用那样不堪的方式换取的,仍然让他妒忌的心大过轻视。那种机会,是他当年梦寐以求的,却没有能得到。结婚后,他也曾轻描淡写地向周释雅提过再升造的事,被周释雅一口拒绝了,她希望他快点在周家的公司里站稳脚跟,再加上女儿被确诊为轻度智障,他也再没有心思完成心愿了。
常常,他会想,原来,老天连堕落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却给了那个小子。
歇了一会儿,陶泽宇赔着笑说,“这不是咱们俩口子闲聊嘛,你知道他买下那一处是干什么的?你再也猜不着。”
周释雅果然被引发了好奇心,“干什么?不过是想养个人罢了。这也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
“可是。。。”陶泽宇故事拖长了音调。
周释雅笑着叭地打他一下,“要说就说,卖什么关子。”
陶泽宇说,“倒不是卖关子,刚刚听说,我也不敢相信。他养的居然是个男孩子。”
周释雅霍地坐起来,那个被埋了十几年的秘密好象突然又到了眼前。
那时候,她才十几岁,家里为了那事几乎闹翻了天,她并不完全明白,随着年龄的增大,她才渐渐清楚。
她的大哥啊,优秀的,一直为她所崇拜的大哥。
陶泽宇拍拍她,“而且,你知道他养的那个男孩子是谁?”
周释雅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丈夫所说的话,即便他保证消息绝对可靠,是周释怀的心腹在喝多了之后不小心透露的,可是她还是不能相信。
直到看到站在门里的安墨瞳时也还是不能相信。
她看着那个男孩,如见鬼魅。
正是周末,墨瞳在家。
半天,才猛地推开他进了屋子,砰地撞上门。
“是你!真的是你!”
墨瞳看着她不做声。
他的沉默更激怒了周释雅,在别墅时的一幕重上心头,她用力推了墨瞳一个趔趄,直问到他的脸上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真是妖孽啊,你为什么不能去害别人,为什么要咬住我们周家,你是吸血鬼吗?啊?!“
墨瞳还是不做声。
即便浑身是嘴,如何能讲明他的经历,他的痛楚,他的无奈和他如今这尴尬的角色?
周释雅逼近他,“我有钱,我可以给你钱,你说,你说,你要多少钱才肯滚远一点?”
墨瞳想,呵呵,钱!他们果然是一家子,都捏着钱,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周广福,周释怀,还有周释雅。
他冷冷地说,“我走我留,好象不是你可以就了算的,就算是出来闹,似乎也轮不到你,莫非周小姐有恋兄情结?”
周释雅愣住了,然后,无边的羞怒包围了她。
她抓起一只花瓶,砰地摔在地上,又愤怒地把餐桌上的一套瓷器扫到地上。
磁片飞溅起来,割破了墨瞳的手指,割得很深,血呼地一下就下来了,把整个手掌都濡湿了。
墨瞳把受伤的手攥成拳,收在背后,由着那温热的血一滴一滴从指缝间滑下去。
他看着喘着粗气的周释雅,慢慢地开口,“周小姐,我劝你还是暂且息怒,有什么话,你不妨当着周先生的面去说,这如今背着他在这里砸东西,恐怕不太好。”
周释雅定定地看着他,心里知道他说的话没有错,周释怀一向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事,如果他知道她冒然来这里闹,会怎样她也心中无数。
周释怀早已不是十多年前她可以任意撒娇,随意差遣,放心依靠的哥哥了。
越是明白这一点,她心里越是恨毒了安墨瞳,看着他的双眼几乎滴出血来。
最终,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等——着——吧! 等——着——瞧——吧!”
墨瞳望着一地的狼籍,过了半天才拿起扫帚,一点一点扫干净,一路扫,那手指上的血就滴了一路。
都扫完了,他又拿拖布把地上的血迹拖掉,这才去浴室冲掉手上的血。
抬起头,镜子里映着一张削瘦苍白的脸,只有一双墨黑的眼睛,灼灼发亮。
好象有两团火藏在深暗的湖底。
水深,火热。
他看着镜子里的人,想,周释雅说得没有错,真是形同妖孽。
他掬起一捧水,泼到镜面上,模糊了里面的人影。
这才发现,手上的血又滴滴哒哒地落到水池及洗脸台上。
他翻出医药箱,伤口很深,创可贴根本不管用,他只好找出纱布裹住伤口。
然后,拉上所有的窗帘,一头摔到客房的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晚上,快十一点时,周释怀来了。
这是一个多月来,墨瞳第一次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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