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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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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如此,便算不得是我的江山。”元凰坚持道,看见一旁夜鸮统领野胡儿不以为然的表情,知道在他心中自己不过个是狐假虎威的绣花枕头。他话语略一凝滞,方才的慷慨激昂转眼消去大半:“孩儿并非妄自尊大——皇位是借父亲之手夺回,我片刻不敢忘记。然而同凤先决斗一事,孩儿自有考虑。”
“咦,你我父子同心,何分彼此。”北辰胤一挥手,似乎责怪元凰太过见外——他将心结隐藏得很深,莫说一众外人,便是元凰也看不出端倪:“凤先那里就依你的意思。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吧。”
若是以往议事,元凰总会有意无意地慢一步动作,好在大家离开之后同北辰胤单独相处。很多时候他并没有隐秘的话要说,翻来覆去无非是一句“我回房去了”,总觉得若是特意留下说给北辰胤听,话语便自动多添了一层含义。这种人所不察的小伎俩令他沾沾自喜,乐此不疲,如今却因二人之间的难堪气氛而被迫中断。他在一片“属下告退”声中站起身来,向北辰胤潦草做了个请安动作,又轻嗫一句“我走了”,也不管另一个人是否看到听到,转身推门而出。山中入冬的风趁开门间隙调皮钻进他的领口,让他嗅出久违了的草叶凋零的萧索味道。他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打了个冷战,加快脚步往房间赶去,没有留意到背后北辰胤已经伸手取下架上的翻毛大氅抖开,见他离开之后才又将大氅随意折好,丢回架上。
元凰进了房间紧闭起门窗,回过身来便一眼望见桌上正中整齐迭放着一件宝蓝底色,宝相花纹织银缎的琵琶襟马褂,旁边还有套淡灰袍服,印着团寿纹暗花;另有一条镶着银蓝衮边的软毛里子披风,是他最喜欢的紫貂皮料。北嵎国人多喜骑射,男子常着马褂,便是皇族也不例外。然而马褂样式繁复不一而足,宫中出入皆有定制,较之民间讲究许多。通常皇室礼服为对襟,常服为大襟,出外行装则多为琵琶襟,到了冬日严寒,性喜炫耀王侯人家便会穿着翻毛马褂以示富贵。北嵎建国之初为了昭示公侯等级,还曾有亲王、郡王而外,不准服用黑狐的规矩。元凰离宫时候穿着一件暗青底色的大襟夹衣,现下已过立冬将至小雪,这样单薄的衣服自是穿不得了。他本来只想随便找件厚实衣裳将就一番,不料北辰胤竟替他备好了外出行头——即便衣物是下人制成,也总归出自北辰胤的授意,否则怎能将他的习惯喜好猜测得如此精准,简直比内务府专司绘服的画师更能揣摩上意。元凰默不作声地将衣物换上,在屋内走了几圈,觉得剪裁得当正合身量,于是又换回原来装束,把新衣仍旧迭好摆在桌上,好像民间小孩过年一样,眼巴巴地等到初一清早才肯换上新装讨个吉利。他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探手去摸披风里侧的紫貂皮毛,觉得不如他幼时最为得意的那块白狐皮领蓬松,却是更为绵密厚重,要说白狐皮像盆清水柔顺通透,紫貂皮便是盏浓汤飘香暖胃。元凰回想起那天晚上,心里头没有后悔,只觉得世上再没有人像北辰胤对他那么好,也再没有人像北辰胤对他那么坏。
翌日清晨,夜鸮部队准时集结整装待发。元凰看见郢书的房门紧闭,知道他碍于身份不能前来送行,记起几天以来郢书极力掩饰的闷闷不乐,不由替他感到难受——元凰总以为郢书对北辰胤的感情,相较于下属的惟命是从反而更像是孩子对父亲的推崇依赖,他常常讽刺地觉得北辰胤起初想要造就一个酷似北辰元凰的郢书,现如今却只怕是更想要一个模仿郢书的北辰元凰。
竹水琉一路跟着队伍行至皇陵江畔,站在水边同主人话别。元凰隐约听北辰胤提过她不会随入皇城,以为这是北辰胤为长远打算,在暗处埋下的又一伏兵。他远远站着,看见竹水琉的七彩霞衣被江风撩起,好像印上天际的流动霓虹,冉冉而生。他又见到竹水琉低下头去,双手紧贴着身体,肩膀微微颤抖着,好像江边芦苇丛中受惊的水禽­;——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他却也能猜到竹水琉必然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暗想这个女子对北辰胤倒是用情至深,若换作是他要与北辰胤再不相见,不知道会不会同样痛哭流涕。想到此处元凰心念一转,立刻觉得这种假设永无实现的可能。自荒山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已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同北辰胤只有死别,再无生离。只要他们都还活着一天,就要北辰胤在身旁陪他一天;若他先行身死,便在奈何桥头等到那人转世投胎;若北辰胤先弃他而去,他便毁坟拆房,搅得那人不得安宁夜夜入梦。元凰觉得这样的想法天经地义,既然他们都是彼此最为重要之人,不管怀抱着怎样的感情,相守相伴都是理所应当。这时候他见竹水琉深深一礼,抬起头来,意外地发现她脸上只挂着清风一样的温暖微笑,居然没有泪痕。
那天竹水琉目送他们离开,元凰回眸去看,觉得纵然是身负武功的江湖侠女,茕茕孑立的身影也依旧显出单薄。他跟随北辰胤走了很远之后,又忍不住回过头去,还能看到竹水琉固执地站在刚才分别的地方,周身彩衣凝聚成一个鲜明斑斓的小点,像是寒风里瑟瑟摇曳的最后一朵荻花,抱紧枝头不肯飘落。元凰同北辰胤都走在队伍最前,从竹水琉的角度一定已经看不见他们,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站在那里,莫非以为北辰胤还会留恋地再三回望。
那是元凰最后一次见到倸剑竹水琉,多年之后他已渐渐记不清她的样貌情态,仅知道她肤发霜白盛雪,却偏喜欢穿着一身眩丽霓裳。他关于竹水琉的所有回忆都静止在昔年皇陵江畔的浩淼烟水之中,记得那一日里蒹葭苍茫,白露未晞,江水湍急地卷过遍布卵石的黄褐色浅谈,难以行舟。拍岸涛声里有一道翩然欲舞的彩色身影独立水湄,踯躅再三,不忍离去。他想过要告诉那天不曾回头的北辰胤,其实竹水琉一直都在背后默默望他,数次犹豫之后还是没有开口。他有时候觉得北辰胤一定是知道的,有时候又觉得北辰胤知道与否并不重要——那个执着寡言的雪发女子爱得太深太久,以至于最后的结局都已变得无关紧要。
前往边关的旅途比想象中更为顺利,仅得五日便已抵边境城池。北嵎军队调度向来只认军令不认将领,北辰胤在朝之时曾多次上奏请求更改,如今却正给夜鸮部队可趁之机。神堪鬼斋通晓天时,算到不日之内便有夜雾,命人趁着浓重雾气盗走三军令牌,将边关大部守军调离出营,待北辰望觉察有异,只剩下副将萧宇同数名亲兵在他左右。他心知大势已去,仍是处变不惊,低声命令萧宇站在原地不动,等着敌人现身相见。他早料到来者非同小可,但在真正见到北辰胤的时候还是流露出细微的惊讶神情,随后舒展开眉宇,好像卸下了心头重负:“果然是你。”
“大哥”,北辰胤迟疑片刻,还是出声唤他:“久见了。”
北辰胤同北辰望虽称不上亲厚,却至少不如对北辰禹这般处处提防。北辰望身为长子,从小就对北辰胤颇为照顾,伯英仲远年少时候亦曾同北辰胤一道狩猎赛马。若没有元凰登基后的一连串事件,两人可算得兄友弟恭。然而如今皇城已经数度地覆天翻,元凰曾赐死伯英,北辰望也率部逼杀过北辰胤,这其中的是非恩怨无以清算,到头来只剩了成王败寇。北辰望见到紧随在北辰胤身后的元凰,开始明白事情始末,他悲哀地摇摇头,无奈叹道:“北嵎皇位既然传给了二弟,就合该是二弟的,任他人有天大的本事也坐不得。——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你怎就不明白。”
“二哥在位之时,我虽不能服气,却从无篡位的打算。这一点,大哥你当是知晓的。”北辰胤沉默片刻回应道:“但二哥以后,帝位理当由元凰继承。北辰凤先一介游方艺人,来历不明,又如何登堂入室,为天下表率?”
北辰望还要再辩,忽然醒悟似的怔了一下,随即掐住话头苦笑起来,反接上北辰胤最先的问候:“我们也不算久见,距上次大殿交手,不过数月而已。”他又自嘲地笑笑:“几十年里你我都未能说服对方,想要靠这短短数月更改,怕是不能够了。”他说完瞥见萧宇面上已萌退意,心知他对北辰胤素来敬畏,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挥手让他连同几名亲军一道退下:“这是我们兄弟间的事,你们退下。”
若是将北辰胤换在北辰望的位置,他定会毫不犹豫斩下萧宇首级,再命令剩余部将拼死一战。北辰望却宅心仁厚,觉得萧宇罪不至死,不愿累及无辜。他们兄弟两个都是自幼长在皇家,又都不曾被立为太子,可是一个忠直儒谨,一个性傲难驯,个性有如天渊之别,行事自然也就泾渭分明。北辰望安于守成,只想维护皇室清明正统;北辰胤则抱定雄心壮志,为了北嵎壮大繁荣不择手段;今日兵刃互见兄弟相残,初时只叹造化弄人,细忖之下却又是命里注定。
北辰胤见北辰望屏退随从,明白他已决意死战报国。他于是向元凰微微侧首,在外人面前贯以臣子自居,沉声请道:“皇上也带人退到三里之外吧。”
元凰知道北辰望远非北辰胤的敌手,答应一声率部退开。北辰望铮然拔剑在手,剑尖沾上雾气,凝结出细小晶莹的水珠。他望定北辰胤,哑声喟道:“先皇在时,常道世上最可哀之事无过手足相煎,最可愤之事无过自乱国纲。——如今我究竟要对几个北辰氏族人挥剑,才能做得一个忠臣!”
他说完不等北辰胤的回答,身形甫动,剑势上挑劈空坠下。北辰胤眼见长剑迎面而来,略微偏移一下身形,居然仍旧站定不动。北辰望疑惑之下不及收手,削铁如泥的利器斩落在北辰胤的右肩,颈侧的琵琶骨应招而断,霎时血如泉涌。北辰胤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借着脚下力气向后倏然而退。北辰望惊愕地立在原地,忘了拔剑,嵌进北辰胤身体的长剑便以一种流畅无碍的姿态,好似丝缎一样顺着他的动作缓缓抽离,最终带着逼人癫狂的艳丽猩红,安静垂落在北辰望的手边。
“你……”
北辰胤无声退到不远处,撕下衣角暂时包裹住伤口,浓雾里看不清他的脸色,似乎确然苍白了几分:“大哥常说兄弟有如手足,这一剑敬你我兄弟之情。”
“哈……哈哈”,北辰望一愣之下,放声而笑:“你害死皇子在先,鸩杀二弟在后,现在却来同我说什么手足之情。­;——我北辰望,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重逢至今,他都不曾叫过北辰胤一句三弟。北辰胤闻言垂下眼睛,剑招平递以示尊敬,不知是因为疼痛或是寒冷,一贯沉稳的语调里竟然带了颤音:“从今往后,我也再没有大哥。”
北辰望冷然一哂,举剑迎上。他终于倒下的时候似乎听到北辰胤的轻叹,然后就是血液迅速流失出身体的沙沙声音,心脏因为包裹住冰冷的剑尖,反而感觉不到疼痛。这是他甘愿选择的道路,可算死得其所,唯独心疼他远在皇城的幼子仲远,生的那般乖巧怕事,也只怕逃不过身首异处的厄运。想到这里他的神思忽然清明起来,觉得北辰胤所作所为虽然不能原谅,但也在情在理­;——他同他虽然秉持道义不同,护子之心却皆是一样。他张开嘴,冷风直从咽喉灌入,尚来不及把这份感同身受告诉北辰胤,就被迫沉入一片万籁俱寂的混沌黑暗。
北辰胤走上前去,想将大哥的尸体抱回帐中安放。——他行事虽然狠辣决绝,却绝非无情之人,他们兄弟三人昔年一道读书习字其乐融融,如今两位兄长先后命丧他手,虽是情势所逼,总也不禁心中恻然。他刚俯下身体,便有人将他从后拉住,声音又急又怒:“你怎会伤成这样!”
“我不是让皇上退到三里之外么。”北辰胤直起身来,挣开元凰的手,不动声色地退到一旁:“皇上一直都在左近?”
“大皇叔不是你的对手,我以为这场决斗会很快……”元凰话到中途停了下来,又紧声责问道:“你为什么让他伤了你?”
“皮肉之伤罢了……”北辰胤淡淡答道,却被元凰的抢白打断:“这哪里像是皮肉之伤?”他见北辰胤不愿就此纠缠,不敢多说,赶紧唤过随行军医将北辰胤扶入账中包扎止血。入账之后,北辰胤端坐着任人动作,元凰立在旁边观看,见到军医满头大汗,试了几次都不能将森白错致的断骨对齐固定,干脆赌气似的负手背过身去,面向帐外茫茫夜雾,直到两名军医收拾好药箱陆续出帐,才敢转身正视北辰胤。方才他一时情急,忘了二人正在冷战僵持之中,此时回过神来,反又恢复到原先的尴尬状态,堆在舌尖的关切担忧话语不知如何出口。他呆呆站了片刻,迈步想走到北辰胤的身边,北辰胤却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去。元凰看到北辰胤眼中的回避意味,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头,因为用力过大而止不住战栗。他猛然转身想要掀帐出去,停顿片刻之后却又旋过身来,直盯住北辰胤的眼睛,多日郁结在胸的话语冲口而出:“你为什么不肯答应?”
北辰胤神色不变,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询问:“你说什么?”
“我问你为何不肯答应。”元凰破釜沉舟,全然不顾接踵而来的会是何种后果——反正无论如何,都不会比现在更坏:“数天之后,这就是我们的城邦,我们的疆国,我们的天下。我要同你在一起,有谁人可拦,谁人敢拦?”
“满口胡言”,北辰胤轻声斥道,语气并不严厉,却冷淡得让人血骨生寒:“此等□悖德之事,比之禽兽更有不如。”
元凰瞪大眼睛,不能相信北辰胤居然用这样不堪入耳的言辞骂他。他怔忡半晌,切齿冷笑道:“好一句禽兽不如。那你当年把我送离身边不闻不问,更连累我的母亲含恨身亡,二十年后又口口声声要我认你为父,这又算是什么?”
北辰胤被他说中痛处,原本坚决锐利的眼神转为黯然,垂下眼睛,语气缓和许多:“我于你亏欠良多,只怕偿还不清。凡我力所能及之处,必定尽力补偿。”
“这就是你的补偿?”元凰反问道,满腔委屈无处发泄,觉得面前之人不可理喻:“人前与我形同陌路,人后与我不着一词,却偏还要舍生忘死,说是替我夺回北嵎江山。——你这样算是什么,我又算是什么?”
“这”,北辰胤拧起眉心迟疑多时,终于不再隐瞒,向元凰托出他心中所想。“除此之外,我不知当要如何。”他静静回答:“你是我的孩子,我万不会舍你而去,然你当日所为之事,实是大逆无赦。——除了现今这般,我别无他法。”
“你……”,元凰低下头去,浑身颤抖着,吐纳也变得急促:“我不信那天晚上,以我的武功能将你制住那么久。”他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眼底充斥了读不懂温润情绪,近乎祈求地望着北辰胤:“那天你早已冲开穴道,却一直都没有动作。你若是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为什么,为什么要等我……我……遇到月吟荷之前我就喜欢你,遇到她后还是如此。我原先想尽法子要同你说,你却总也不肯明白。”
“我……怕你受伤。”北辰胤不愿面对似的双目微阖,再睁眼时已是面色坦然,言语之间不见恼怒,尽是无奈:“纵然你有千般不是,我也不想让你受伤。”
元凰身躯一僵,眸中灵动跳跃的光点被怒涛湮灭,仿佛迷失在洞穴深处的游人眼见最后一支火把燃烧殆尽。他踉跄退了两步,几乎站立不稳,深吸一口气,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哭。“你到底要我如何”,他抓着衣角,孩子一样声嘶力竭,已然心力憔悴:“你能原谅我背叛你,为何就不能原谅我爱你。”
北辰胤敛下眉目,给他一个不能算作答案的答案:“只要你是北辰元凰一天,就永无可能。”
“好,好……”元凰连说了两个好字,含混模糊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所以你就打算一辈子不再同我说话。——那我立个誓,你总能放心了。”他说完不见北辰胤反对,举目四顾,悲凉已极:“天上有多少神佛,就有多少听我今日誓言。我北辰元凰,从今后若再对你北辰胤有任何逾越父子君臣之心,就叫我……”
北辰胤截断他即将出口的狠毒誓言,迅速接口:“就叫你见我断肢残躯,死不得葬。”
话音方落,天地寂然,言出如覆水,再难收回。元凰怔怔地看着北辰胤,觉得有一块火红滚烫的烙铁霎那间在他心底烧穿出巨大狰狞的血洞,不知不觉疼地淌下泪来,嗤笑自己居然时至今日还未看破——这个男人从来便是如此,直到很久之后也都将会这样,一面里替他承担所有伤害,一面里却又对他残忍如斯。
“今日一誓,孩儿谨记在心。”他涩声答道,睫毛疾速颤动起来,削薄的嘴唇呈现出病态的青白,挣扎吐出北辰胤想要听到的话:“我的,父亲”。
十七 并肩
北辰凤先自幼长在外乡,少年时起便居无定所游历四方,过惯了浮云流水的闲散生活,不喜欢计较得失成败。他早听说了自己庶出皇子的身份,却也从未因此愤愤不平,只觉得各人皆有命数,这一世合该轮到他洒脱逍遥。他甚至还在街边弹琴卖艺的时候,遇见过当时还是太子的北辰元凰在北辰胤的陪伴下离宫出巡。那时他以为元凰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心中存了几分别样好感,挤在围观百姓中间翘首探望,只记得少年太子腰间束着明黄缎带,气宇轩昂地跨在一匹雪顶乌骓马上,时时刻刻都微笑着,好像暖阳照耀里缓缓消融的清凉雪晶。
凤先从未见过生身父亲,同母亲之间亦是聚少离多,由于常年行走江湖,也没有深交过知己朋友,现在到了皇城,却一下子有了许多素未谋面的血亲,为了他的大业奔走筹划。登基继位并非凤先的初衷,而他同意留下的原因,与其说是为了北嵎百姓安生,不如说是推拒不了惠王同长孙族人的再三坚持。他们将他当作是这场大伤元气的动乱所带给北嵎的唯一福祉,企盼他的出现能够顺利平息龙气长久积压的怒气,一面抛开旧时过节对凤先时刻指点,一面又众口一词地夸赞他无师自通,颇具先帝遗风。凤先听在耳里,笑著称谢,也不比往日被人称赞琴艺绝伦时候更为开心。过去从不离身的七弦琴放在养心殿里,宫人们当作宝贝似的不敢触碰打扫,不过数日便蒙了暗尘。凤先一日下朝无事,偶然兴起想要抚琴自娱,按落琴弦的同时也在琴身上留下一个清晰指印,震散在空中的灰尘让他眯起眼睛。他停下手指的动作,低头端详指印下露出的光鲜桐木,觉得他的人生也正如同漆木琴面一样被拆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段,无以融合。凤先轻叹一声,没了兴致,将琴放回原处踱出殿去。
殿外头似乎比往日安静,没有了来往宫人的匆忙脚步,也听不见女官的娇声喝责,纷扰声响退让出原本霸占着的空间,显得天空也格外高远广大。凤先抬起头来,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就看到北辰胤站在他的面前,将边关兵符丢到他的脚下。
凤先略一愣神,俯身拾起兵符握在手里,想到的不是自己龙袍不保,而是昨日才答应过仲远要催大皇叔早日回来,如今恐怕没法交代。北辰胤既然有办法在无声无息间拿到边关兵权,自然也能在他眼皮底下调走皇宫守卫,他不率军围城宣战,却孤身来此相见,不知是要作何打算。凤先为人坦荡直接,懒得去猜,扬声问道:“皇叔此来,却为何事?”
“就此离了皇城,日后史书里头,你便是下诏禅位的先皇长子。”北辰胤开门见山,仿佛在下一个命令:“城中百姓逃过大劫,亦为你母亲正了名分。”
“哈,我若是不肯答应呢。”凤先冷笑道,注意到北辰胤的右肩似有重伤,不能活动自如:“纵然技不如人,你也未必就能杀我。”
“我不会杀你。”北辰胤应道,语调很是平和,不像是争锋相对的谈判,反像是长辈的谆谆善诱:“我不杀你,你却也困不住我。你今日不走,我便举兵破城,你率禁卫顽抗,我便杀到血流成河土皆赤红,言必信,行必果,你想要多少生灵帮你陪葬,我都替你一偿心愿。”——说着这般血腥扑鼻的话语,他的神色依旧淡然如同闲话家常,好像不过是同凤先在午后茶坊偶遇,善意询问他最近的生计消遣:“皇城五万百姓,尽在你手。”
凤先盯住北辰胤波澜不兴的眼眸,明白另一个人并非虚张声势。他在坊间听过不少关于天锡王爷身先士卒舍命杀敌的传闻,时至今日也不能了解与他血脉同宗的三皇叔为何在九死一生从四族手里保下北嵎太平之后,仅为了一张镶金嵌玉的冷硬龙椅就能毫不介怀地踏平整座皇城:“北嵎皇帝的位子,北辰元凰若是想要,尽可以亲自拿回——只可笑他藏头缩尾,居然不敢见我!”
“你若平安出城,便能见到皇上。”北辰胤没有被他激怒,反而愉悦地微笑起来:“你能得到一个公平交手的机会,这是皇上的恩典。”
凤先狐疑地打量着他,却也再没有别的选择,从他决意入宫行刺的那一天起,原本风流恣意的人生就已褪尽了颜色,只剩下杀与被杀两种结局。他背转身去,从容入殿抱起案上古琴,用明黄衣袖细细揩尽了灰尘,看也不看北辰胤,双臂一振飘然而去:“乾坤易手,兵戈不兴,今日承君一诺,望君谨记心间。否则即便身在九泉之下,凤先亦同北辰氏列位先祖同声一恸!”
北辰胤眼见他消失不见,背影如同初次入宫时候那般迅捷轻灵,又低头看看腰间未曾出鞘的佩剑,怅然若失地轻叹一声——凤先的武功比之元凰略胜一筹,他原本打算即便对元凰毁约,也要将凤先直接杀死在宫中,然而事到临头,却还是没能下手,一半因为不想违背元凰的心愿,一半因为凤先同先皇过分肖似的容颜。当日兄弟一别,转眼已阴阳相隔十数年的光阴,那天夜里他第一次注意到北辰禹黑发中夹杂着的斑驳银丝,如今自己也已是两鬓斑白。离开的人错过了什么,留下的人又得到了什么,金銮殿上的龙座几度易手,大内宫里的朝暾夕曛倒总也不见改变。若是玉阶飞还在身边,只怕会嗤笑他单以一朝风月,昧却了万古长空。
北辰胤想到这里,放出烟火暗号召集神堪等人入城商议,又假拟圣旨,叫来吓软腿脚的太监传旨各处,宣长孙太后的两个兄弟同居于皇城近郊的铁常焕分别入宫面圣。打点完毕一切,他抬头望去太和殿的方向,意识到从今往后,上朝之时再见不到那几张熟悉面孔,蓦然觉得自己虽是挣回了北嵎,却也永远失去了北嵎。他垂下眼睛,忆起每逢渡寒青酿成之际,北辰禹都要宣他同北辰望二人入宫品酒,兄弟三人齐聚一堂各怀心思,分辨不出酒水好坏,直至他去到边关遇人询问,竟说不出宫中渡寒青的滋味究竟如何。北辰胤遗憾地摇了摇头,无来由地想起那个凉风怡人的夜晚,毒发的北辰禹在他耳边轻声说着的最后一句话,被削断的琵琶骨随着他的动作拉痛起来,好像再不会有复原的一天。——“二哥”,他低声问道,好像北辰禹就在左近:“既知是《鸿鹄歌》,你我又怎至今日。”
就在北辰胤稳固下皇城局势的时候,北辰凤先也在城外金水河畔的渡口遇到了等待已久的北辰元凰。元凰身边只有几名黑衣蒙面的侍卫跟随,他见凤先毫发无伤,卸下了脸上的焦虑神情,似乎是真心记挂对手的安危:“你到这里就好。——你既然想要公平决斗,我就成全你。”他说完见到凤先一直警觉地盯着他背后数人的动静,微笑着打消了他的疑虑:“他们是我父亲的手下,只是观战,不会出手。父亲一定要派他们跟来,是怕我万一死了,能有人报去给他知晓。”
“公平决斗?”凤先重复一遍元凰的话,顺从地自琴里抽出长剑,神色却满是迷茫,不见大战前的戒备紧张。他仿佛被什么困扰着,低头想了一会儿,乍然见到不及换下的连身朝袍,明黄缎面上绣着三十四条金龙,五彩云蝠十二章纹。他看了半晌,厌恶似的阖上眼睛,嘴角无奈的笑容里压着千钧重担:“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入皇城,不为夺位,只为了杀你替我母亲报仇……如今旧恨未消,又要新添上大皇叔的仇,铁叔的仇,甚至……我生身父亲之仇。我是为了断恩仇而来,以为解开心结就能重回我的生活,结果肩上背负的担子,竟是一日重过一日。”
“竖子之言,荒谬至极”,元凰冷笑着打断他:“你又可曾想过,杀我之后,又当如何?难道放任北嵎帝位空悬,国不成国,沦为外族笑柄?”
“……大皇叔可代为主政,或者传位仲远。”凤先被他反问一时语塞,眉头轻蹙。元凰见了,讥讽笑意更盛:“大皇叔久疏政务,否则边关军权岂能转瞬易手,仲远那般懦弱退让,又如何压得住朝中诸臣。你身披龙袍,却以为还在街头巷陌,以寻常百姓之心决断家国大事,殊不知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岂能相提并论。”
“我确实不明白。”凤先淡淡界面道,将抱在怀里的琴放上地面,手指划拨出几道凌乱音符:“暗杀太后,逐走三王爷,这便是你的庙堂?”
“哼”,元凰沉下脸来,不见悔愧之色:“舍人所不能舍,忍人所不能忍,方可致人所不能致。汉景帝杀晁错,武帝诛主父宴,古之上位明君,几曾见有妇人之仁。你既不能明白,又有何资格评头论足。”
“呵……我有时候会想,到现在我再杀了你,究竟算是什么。”凤先好像没听懂元凰的话,悲哀的摇头,顾自喃喃着。他直举的剑上映照出元凰背后的滔滔流水,入眼端是一片潋滟风光:“算是替母亲兄弟报仇,还是算做手足相残。”
“哈,这你不用担心。”元凰笑答道,拔剑时候带起的风撩开他的金色额发,正与凤先贵气逼人的龙袍交相辉映:“今日一战,死的一定是你。”
凤先没有答话,沉下面色,全神贯注地盯着元凰的每一个动作。元凰金色浏海覆盖下是两道细致如云的眉毛,眉尖弯弯的勾画进鬓角,怎样也沾染不到杀气,依稀仍是当年惊鸿一瞥间意气风发的少年太子,在街心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顾盼从容,温文微笑着许给凤先一个百代盛世。
北辰凤先当日并不知道,在很多年之前,木樨飘香的宫闱深院里,他贤明审慎的父亲也正是因为牵动杀机后的那一丝心软仁慈,最终在一个苦涩凉薄的秋夜里独自饮下了牵机。
北辰胤等到元凰的时候已将近黄昏。元凰脸上,颈上,手上,凡是无衣物遮盖之处皆是暗红一片,左手袖子撕裂了,露出一道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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