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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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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驾说皇上博闻强记,想要模仿皇上言谈,自然要读懂皇上喜欢的书。”
  “哈,我没读过……”,佛经不在皇家读书范畴,元凰也不记得自己何时起过钻研兴趣,话到一半却想起少年时候确曾一时兴起,瞒着母后拿过《大解脱经》翻看,后来从北辰胤习箭时候随意攀谈,引用过其中两句。这件事元凰并未放在心上,不料北辰胤居然还能记得清楚。他举着郢书的书,简短替他解说几句,偏过头去看着北辰胤窗前的荧荧烛火,忽然心血来潮:“郢书,将你的衣服换给我。”
  “皇上……”,郢书大致猜到元凰的意图,觉得不妥,又没有反对的立场。元凰不理他的迟疑,将他拉进自己屋里互换了服装,冲他微笑一下,把《大解脱经》握在手里,走去叩响了北辰胤的房门,得到答应之后开门走入房间,垂首立在墙边,规规矩矩躬身拜见,特意将声音拔高了些:“王驾。”
  “是郢书”,北辰胤道,从桌边站起身来,余光扫见元凰手里的经册:“这么晚了还在读书——废寝忘食未必便是好事。”
  “经中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请教。”元凰答道,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猜测北辰胤并未识破自己:“王驾尚未休息,郢书怎敢偷懒。”
  北辰胤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似乎对郢书的勤奋刻苦习以为常,眼里露出暖意:“我对《解脱经》知之甚少,待明日元凰起身,你去问他便是。”
  元凰顺从地点头,站在原地,不死心地想要继续询问,似乎一旦顶着他人名字便能心安理得地寻找各种借口同北辰胤单独相处。他见北辰胤理好案头文书,又俯身点燃榻侧铜灯,知道这是他准备就寝的谢客暗示。元凰再没有理由磨蹭不走,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不肯挪动,垂首讪讪道:“时候不早,王驾也当休息了。”
  “是。”北辰胤简单回答一句,大约察觉到郢书的异样,停下手上动作,直起身来面对门边的青年,意外听见青年开口要求道:“郢书为王驾更衣。”
  “……”,话一出口便再难收回,元凰呆呆站着,远比北辰胤更为惊讶。他仿佛是在刚才被人操控了身体,全不记得说话时的想法。尴尬难堪的气氛立时在两人间浮动凝结,还是北辰胤率先打破了僵局:“此处不是王府,哪来这些讲究。”
  “虽说不是王府,礼数却不可缺失。”元凰应道,索性将错就错走近北辰胤的身旁,替他解下外袍放在一边,见北辰胤没有反对,又得寸进尺地伸手去拆他的玄青箭袖。解下斜长袖面之后,战痕累累的手臂便完全暴露在元凰眼前,初愈合的伤口比其他皮肤颜色浅淡,宛若山间垂下的道道细小瀑布,顺着手腕一路延伸而上,无处不是触目惊心。元凰低头注视北辰胤的手,想着不久之前那些伤口都还皮开肉绽,深可窥骨;想着他被人救回这里时候血浸朝服,剑身赤红;想着这双手曾多次扶上自己的肩膀,好稳住勉力举在手中,不断晃动着的苍龙弓。这是元凰多么喜欢留恋的一双手,仅因为一段得不到响应的隐秘感情,就险险被他亲自毁去。他抬起手来覆上北辰胤的手臂,肌肤接触之间,当日失去至亲至爱的巨大痛苦如决堤洪水奔腾而出,将他年轻的生命截断在荒原旷野之中,进退无门。他的手情不自禁的顺着伤痕指引向上攀升,却被北辰胤一把抓住了抬起的手指。“凰儿”,他沉声道:“你闹得够了。若想同我说话,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你早知道是我。”元凰喃喃道,顾不得伪装已被揭穿,一次次低头去看,死命咬住嘴唇,眼泪雨水一样冲刷下无防备的眼睛,将微曲睫毛打湿粘作一团。他泪流得越凶,神色越发茫然,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用力捏着北辰胤的手臂,指甲掐进皮肉,想将自己无以言喻的苦痛悔恨通过这种方式传递给他。“我是想要杀你”,元凰说出一句没有意义的话:“可我没想要将你伤得那么重。”
  北辰胤无言看着臂上渗出血丝,开始明白元凰对他的感情并不如他想象中的淡薄无根。站在高处的王者无论如何冷心冷情,总有一些东西即使为了江山社稷也无法放弃——在这一点上,元凰也是像他。他不知当要如何安抚近乎崩溃的孩子,尝试着抬手去擦元凰的眼泪:“我并没有怪你。以你的立场,怀疑我也是该然。”
  “我从来没有不信你。”元凰道,想告诉他的东西太多,以致思绪无法连贯成句:“你不会害我,我都知道……我信你,你却不肯对我说一句真话,总把我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玉太傅——他就不是这样。”
  北辰胤闻言一怔,停下帮他拭泪的动作,轻声叹道:“那你可曾想过,玉阶飞同你亦师亦友,我同你却仅止于叔侄君臣。——有些事,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他无奈地苦笑起来:“我原以为你长大之后,总会逐渐明白。”
  “我……”,元凰抬眼狠狠瞪他,好像是无端受到责骂的委屈孩子,想要回嘴又说不清楚理由,反倒勾起另一桩伤心事:“……老师他……他不在了。”
  “我听说了。”北辰胤颔首道。他竭尽所能地宽慰元凰,显然并不擅长于此:“离开皇城,对他或许是件好事。”
  “他告诉皇姑,却瞒着我。”元凰道,紧紧攥住北辰胤的衣袖,先前诀别挚友慈母时候执意压制的自责不舍混杂着冲入心田,让他泣不成声:“先皇老师都是这样,你也差点……离开时候应该是要道别的,明明该对我说再见的!”
  “我绝不会不告而别”,北辰胤柔声允诺道,将元凰垂在耳边的碎发理到脑后,以免被泪水沾湿:“你会是这个世上,最先知道我死讯的人。”

  十五 残棋

  北辰胤的允诺好像一道禁密咒语,封住了几条过往退路,也打开了几扇原先关闭着的门。元凰不喜欢他话里蕴藏着的不祥暗示,却又为北辰胤不再将他当作孩子对待而暗自欣喜——当年北辰禹驾崩时候他没能陪在身边,为此伤心许久。北辰胤曾安慰他说,北辰禹是出于父母疼爱孩子的心思,不想看他难受哭泣。他由此推断若是站在父亲的立场,北辰胤恐怕宁可独自离去也不愿拖累他饱受折磨。而今北辰胤向他许下不会不告而别的诺言,其实是给予了他成人的信任尊重,不再一味保护隐瞒,坚信他有能力承受无常世事。元凰被这种平等对待的态度鼓舞,将心中堆积□的疑惑不满尽皆宣泄出来。——从伯英谋反后的当殿求情,到平定四族后的捷报隐射,直至十五岁那年巡边北疆,任由他流落牧民帐中不管不问,北辰胤长久以来捉摸不定的心意举动迭加成一个曲折迷宫将元凰围困其中,他越是奔跑冲撞着找寻出路,脚步便在泥泞沼泽里头越发深陷。如今他终于得到机会,翻找出记忆中的陈年旧事,鼓起勇气讨要一个解释,好像审问犯人一般,抓着北辰胤的手不容丝毫逃避敷衍,便是细枝末节处也不肯放过。
  北疆一事元凰对自己心存不满,北辰胤是早就知道的;等听到元凰抱怨他为伯英求情,便不禁奇怪深味宫廷处事准则的孩子怎会想不到他那一番说辞全是逢场作戏情非得已;待到最后听说了元凰对边关捷报中“大局未稳”一句牵强附会的莫名理解,北辰胤简直就是哭笑不得。他始终不曾询问元凰当初为何痛下杀手,却从谈话中逐渐明了元凰要置他于死地的原因未必是害怕泄漏身世秘密,而是出于王者的自尊同习惯,无法忍受脱离掌控的惴惴不安。他于是耐下性子,一五一十回答元凰的问题,告诉元凰北疆被劫的那一晚,竹水琉其实整夜带人守在远处观望。元凰初时询问的语调很急,带有尖锐上扬的尾音,北辰胤就像上朝对策那样娓娓道来,低沉的声音同屋外沉静夜色融为一体,正好踩踏上月光的明暗节奏,和着早苏黄雀的啁啾。元凰在他不厌其烦的回答中逐渐平静下来,好像一头失去母亲的暴躁小兽终于得到了安抚。他松开了紧抓着北辰胤的手,乖巧的坐回椅子上,拉起袖口正要擦脸,才想起身穿着郢书的衣服,只好讪讪放下手臂,感觉干涸的水渍绷紧了脸上的皮肤,将呼吸声音压得很轻。
  北辰胤本以为元凰胸中填满了江河山川,没料到他竟还有多余的空间记取这些琐碎杂事。那些平日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在北辰胤看来不过是些尘垢秕糠,元凰却都珍宝似的收藏起来仔细揣摩,有时还会独自取出比对欣赏。他的心不过拳头大小,却似乎永远也充装不满,甚至无关快乐悲伤,只是单纯地不舍遗忘。那天晚上元凰同北辰胤所说的话,细细算来也许比他登基以来同北辰胤说过的所有言语都多。天色破晓时他结束了冗长询问,心满意足讨要到另一个承诺:“以往情势所迫,难免多方小心。从今后既然父子相认,我对你不会再有隐瞒。”
  元凰点点头,好像这场交心将他带回到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候,坦坦荡荡,无所欺瞒,心安理得地独占着北辰胤的关爱,在见到另一个人的时候止不住喜上眉梢。他以为他已向北辰胤坦诚了一切,也总算对北辰胤足够了解,直到北辰胤送他回房关门离开,他才突然想起他终究还是遗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他居然忘了告诉北辰胤他爱他。
  那一瞬间元凰有开门出去追上北辰胤的冲动,他紧步走到门前,将手搭上门销,却被铁器的冰冷浇熄了满腔热火,只感觉到指尖上的钻心疼痛。他转过身,低头看身上的陌生衣服,一时想不起刚才在北辰胤房中的究竟是郢书还是元凰。他见到自己手里还拿着《大解脱经》,正翻到最前几页,白纸黑字点破经法妙处:“若有持此大乘经典一字一句,乃至一偈,永脱诸苦难,终不堕恶道,得到安乐处。”
  “难怪郢书读不明白”,元凰嘟囔着,顺手将经书阖起扔去桌面,和衣躺在榻上,闭起眼睛遮挡窗外逐渐变得刺眼的白日强光。单靠加持经卷便能永得安乐,世间哪有这般便宜之事,他便是诚心诵经一百遍,一千遍,心中盼望只怕也成不了真。佛说世人执于贪欲,要能看破方得解脱,只是痴人如他若果能生得慧眼看彻爱憎,又何需多此一举再求解脱。
  元凰知道自己求的太多,总像做梦似的期待奇迹发生,哪怕如那穷困潦倒的卢姓书生般一枕黄粱,也好过镜花水月。其实认真想上一想,如老师同皇姑般相知相望是一辈子,如月吟荷般痴梦难醒是一辈子,如他跟北辰胤般各怀心意守护扶持,也是一辈子。一辈子有数十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知不觉中已经消磨半生,与其费尽思量去计较那些无法成就的幻想奢望,倒不如怜取眼前当下,同过去一样留在那个人的身边,看他为了自己笑,为了自己愁,为了自己辗转奔波,为了自己挥剑张弓。人生而行走世间,总有些人倾尽所有也无法留住,有些话穷尽一生也无法出口,然而到末了算来,又有谁能说,他不是整整守了他一辈子?
  元凰想到这里困顿睡去,日头透过窗沿缝隙溜进来,照出他眼角鼻翼上残留的明晰泪痕。露在被子外的手指害怕似的抓着床单,骨节分外苍白,他所深切憎恨的血缘传承就在这个时候变得一览无遗。——元凰最像北辰胤的地方就是他的手,手指形状好像从同个模具里头印出,就连掌心纹路都多有相似。北辰胤回房梳洗完毕无暇休息,此时恰巧经过窗外,听不到屋内响动,便将窗户悄悄挑起一点,不曾惊醒熟睡着的元凰。他突然无来由地想起元凰幼时喜欢把柔嫩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掌中心左右比较,然后赌咒发誓说有朝一日要用自己的手掌把他的手掌全部覆盖。
  那日之后元凰对待北辰胤的态度明显软化下来,见面举止虽然说不上亲热,却明白传递出对长辈的尊敬。他称呼北辰胤为父亲的机会依然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着低下头去走到北辰胤的身边,以此昭示他对亲子关系的认同。郢书常常跟在他的身后,留意模仿他的行止坐卧,十数日之后逐渐惟妙惟肖。另一方面元凰同北辰胤一起密切留意着新皇凤先的一举一动,从容不迫地等待时机改天换日。
  凤先登基后延续元凰推行的旧制,派北辰望暂驻边关稳定军心。铁常焕无心朝政告老请退,皇城禁卫军因此便由凤先同长孙护分开掌管,朝中自此再无大将。凤先初登大宝,怜惜北嵎农人连年抽征田园荒芜,下旨全境免赋三年,一时间商贩走卒感激不尽,朝中歌功颂德者更是不在少数。竹水琉报来这一消息已是入夜时分,元凰正同江仲逸一道,在北辰胤房中商议数日后的出兵。他们打算趁着北辰望未与凤先汇合,先取边关后逼皇城,重振国纲便指日可待。元凰听完竹水琉的话只是冷笑,把手放上案前摊开的地图,移动到皇城的位置:“平定四族耗费兵饷五百万两有余不及补充,再者皇陵江北每夏洪灾泛滥,赈灾河工动则上百万两。免赋三年说得好听——哼,他便是掏空了国库,到时也撑不起北嵎。”
  “北辰凤先单有妇人之仁,却无圣君之明。”江仲逸附和道:“今夏灾情一起,百姓只怕反会怨声载道。”
  元凰偏过头去,同北辰胤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知道父亲也正同自己一样想法。“凤先的心思,恐怕不止如此。”元凰道,有意无意地等着北辰胤颔首默许:“他免赋三年不仅收买民心,更是防我夺位。——赋税迟早需要恢复,他今日颁旨免赋,到明年再找个巧妙说法重征田税,虽是出尔反尔,也能蒙混过关。——然而若是换我重登帝位恢复缴税,同他一比便成了横征暴敛,必会引来口诛笔伐,声讨连连。”他顿了顿,询问江仲逸:“江相可有良策应对?”
  江仲逸正要推辞,北辰胤在旁插嘴道:“玉太傅早年盛赞江相之才,皇上同我都深信不疑。皇上如今既以心腹对你,你又何必韬光晦迹。”
  这番话恩威并济,推从之中隐隐含着责备。江仲逸本不想锋芒毕露,此时却没了推托之词:“微臣愚钝,只能想到效法圣祖轩晔皇帝,将全国普免改为三年轮蠲,每年免除若干省的钱粮,未获减免之省中再抽一半免征兵役。如此渐序恢复征税,当可绝巷民怨言。”
  江仲逸所言正同元凰心中所想暗合,他微笑着点点头,动手卷起案上地图。江仲逸见计议完毕,即刻行礼退下,只剩下竹水琉依旧随侍在侧。竹水琉有话要同北辰胤说,见到元凰在旁也仍是落落大方:“主人后几日要点拨兵马,想必不得空闲。——现下时辰尚早,我先替主人梳头吧。”
  “哈,你若不提,我险险忘了。”北辰胤应道:“像这般披头散发入驻皇城,只怕贻笑大方。”他说完在桌前坐下,竹水琉拿过鱼形犀梳走到北辰胤的背后,将他的长发拢在手心之中。从元凰的角度正能看到二人微垂的侧脸,竹水琉娟秀的面庞上带有一种他无法比拟的专致用心。他早知道北辰胤晨起梳洗用膳都是竹水琉一手操办,此时亲眼看到女子旁若无人的自然情态,却好像被针扎了眼睛似的想要扭头出去。他并不惊讶于竹水琉对北辰胤爱慕,却隐隐约约地妒忌她可以毫无保留地付出,更妒忌她能毫不顾忌地将这份感情随时彰显。他见到北辰胤玄白相间的发丝在竹水琉细如春葱的手指尖上轻巧打转,好像一幅即兴而作的泼墨山水,觉得喉头发紧,不由自主开口阻止道:“让我来吧。”
  竹水琉停下手中动作,抬头讶然看着他。元凰迎上她探寻的目光,一味坚持:“这是我的孝心。”
  竹水琉低下头去征询北辰胤的意思,听见北辰胤犹豫片刻之后吩咐道:“你先下去吧。”她于是静静抿起嘴唇,点点头,轻轻松开了手中握着的长发,将梳子放落桌面。元凰直等到再听不见她的脚步,才一语不发走上前去,一手拾起桌上暗青色的犀骨梳。北辰胤的头发不带一点温度,直直垂坠下来,不断从元凰紧闭的指缝之间漏走。元凰一次次将散落在北辰胤颈上的头发重新塞回手里,却又眼睁睁看着另外几缕随着他的动作滑出掌心。他不吭声,固执反复着手底动作,就在左支右绌的当口,北辰胤带着笑意打破了沉默:“你大可不用对竹水琉如此介怀。”
  元凰手上一颤,更多的碎发散洒下来,让他功亏一篑。他不敢抬头,只盯着北辰胤的后颈,强辩道:“君竹岭上她只顾自己逃走,我只是……对她不能信任。”
  北辰胤话中的笑意更浓:“呵,你的心思,我怎会不明白。”
  “你……你明白什么。”元凰口干舌燥,握住头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在眼前晃成一片模糊白影。不久前下定决心要永久埋藏的层层心意又被撩拨起来,让他惊慌无措地想要夺路而逃。他本以为至死不得解脱,没想到今时今夜便能了断,好像关押天牢的死囚一样,屏住呼吸等待突如其来的大赦宣告。——那么多年以来,北辰胤居然早就将他看破,想必是不愿答应,才任他百般暗示,只是佯做不知;——然若不肯答应,北辰胤又为何选在今日将事情戳穿,语调之中尚不见丝毫苛责?
  “竹水琉只是我的下属,你不用多心。”觉察到背后元凰的紧张,北辰胤淡淡开口向他坦诚心意:“在我心中,再也没有人能够取代你的母亲,今夜如此,十年、百年之后都是如此。——她若能知道你这样为她着想,一定会很高兴。”
  他刚说完这句话,便感到元凰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却并不像是得到保证后的安心姿态,而更像是耗尽气力后终于放弃了的濒死挣扎。他正觉得疑惑,脑后蓦地传来撕扯剧痛,头发被人握成一束,用力攥着向后拽去,让他猛地撞上椅背,发出巨大声响。他下意识地没有立刻出手自救,迟疑的瞬间已被元凰点住周身大穴拖下椅子,“哐”的一声掀上床榻,俯身死死按住。
  “你从来都不明白!”元凰扣住他的手腕压进被子里,确定他失去行动能力之后才敢稍稍松懈,眼中神情掩不住汹涌而至的眷恋温存,言语之间却是咬牙切齿:“你以为我杀你是因为恨你,你以为我可以若无其事地把你当作父亲,你以为我不喜欢竹水琉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我自己,我自己!”
  元凰的表情很是凶狠,宛如仇人相见,只有眼睛仿佛脱离了控制似的,阳光下静立的树木一般寻不到一缕戾气。北辰胤望着他,第一次觉出孩子如此陌生,并不能完全理解刚才那一番独白的含义。正在这时外头有人叩门,传来神堪鬼斋的沉闷嗓音:“属下有事向主人禀报。方才仿佛听到打斗,主人一切可好?”
  元凰一下收偃了声音,却不肯替北辰胤解开穴道,跪在他的身体上方,用膝盖抵住他的关节。他低下头来,喘息着同北辰胤僵持对视,眼中渐显出孤注一掷的绝望疯狂,好像路逢山石崩塌的无助旅人,顷刻陷落灭顶之灾。
  “主人?”神堪再次唤道,声音里带了警觉:“主人?”
  元凰看着北辰胤,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那么安静,神堪的声音越飘越远,只剩下他跟北辰胤错落的呼吸,像是随时都会断裂的琴弦。
  “我同元凰有话要说。”北辰胤终于出声回答:“有事明日再议。”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元凰抬起右手覆上他的眼睛,只在指缝中留下些许光影,让他不至沉溺黑暗。青年倾下身体,嘴唇摩擦过他的耳廓,清晰感觉到指腹下轻扇的睫毛,柔软好似蝶翼。——“你不会信。”青年叹息似的喃喃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随后以一种庄严的姿态,轻柔慎重地吻上了自己的右手,刻意地屏住呼吸,仿佛害怕惊扰了手掌下的玄蓝眼睛。这个吻浅淡但却绵长,直至元凰头晕目眩,他微微抬起身体,由疏到密的亲吻缓缓下移,由脸颊一路贪婪地蔓延到颈侧,堪堪避开了嘴唇。他扶着北辰胤的肩膀,想要解开对襟长衫领口上的一字扣,左手支不住身体,右手便从北辰胤的脸上滑下。他的手被汗水弄得滑腻粘湿,等耐心解开第一枚盘扣之后,人已是满头大汗。他撑起身体将额前汗水抹去,觉得浑身上下都被大雨淋透,重新低头的时候,一眼望进北辰胤的眸子。北辰胤的眼神掩去了最初的愕然震惊,冰凉冻结住了时间:“北辰元凰,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元凰怔了一下,困惑地咧嘴笑笑,好像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又好像不能明白正在发生的事。他盯着北辰胤缓缓摇了摇头,清水一样的目光春天般柔软,片刻之后又恍然大悟似的会心微笑起来,好像学童终于悟懂了老师的题目。
  “我记起来了”,他愉快地说,学着北辰胤的口气,低声问他:“早年四族来朝,曾进贡至宝夜媚毡。我在宫中试过一次,你可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他说完不等北辰胤的回答,垂下脑袋轻蹭着另一个人的脸颊。他乌黑的发丝于是同北辰胤暗蓝的头发溶在一起,在床榻之上缓缓铺开:“我梦到了现在。”
  再是旖旎绚烂的梦境,同漫长煎熬的人生相比总也显得短暂,就好像皇城中秋的烟火,转眼云消雾散。元凰原来抱定甘愿赴死的心境,苦心编织成自欺欺人的幻影,本以为梦想近在咫尺,伸手触摸时候却不过是一片海市蜃楼。——那天夜里北辰胤穴道一解便将扭住元凰的手臂将他推离,然后翻身而起,整顿好凌乱的衣物径直走向门边,莫说没有半点顾念怜惜之意,甚至不肯给元凰一个说话的机会。元凰犹在梦里,不肯马上醒转,呆呆看他走远,片刻之后才被拉回现实,顾不得臂上火烧似的疼痛,手忙脚乱地追上去想要最后说一句话:“我喜欢……”
  他话音未落,北辰胤突然顿住脚步回转身来。元凰一阵狂喜,不及多想迎上前去:“我真的……”。这一次他仍旧没能把话说完,却是因为北辰胤突然发难,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抵在冷硬墙上,不许移动分毫。
  元凰徒劳地张嘴,好像一条岸上失水的鱼,只能发出“嘶嘶”的吸气声音,吐不出一个完整音节。震怒之下的北辰胤眼睛不再像空山初逢时候那般难以捉摸,而是挟射出不容误读的绝然杀意。元凰盯住他的眼睛,知道自己当真命在旦夕,来不及感到害怕,居然想要苦笑。他抬起右臂,搭上北辰胤扼住他咽喉的手,不但不尝试着挣脱桎梏,反而一笔一画,在北辰胤的手背上写起字来。
  先写一个“士”字,再接一个扁扁的“口”,然后一侧点一撇点,加上一道平直的长横……元凰一丝不苟的写完“喜”字,闭上眼睛,挣扎着吸入几口空气,又不间断的写下“欢”字的草头。他观察着北辰胤,努力保持清醒,从另一个人眼神中越来越浓的警告意味里明白他读懂了自己倾倒歪曲的书法,在心头升腾起无可名状的悲哀欣慰。
  真好,他想,终于说出来了,有生之年,千百万劫,从今后这焚心噬骨之痛再不是他独自承受,又或者更幸运一点,直接羽化涅盘,待到再世为人,已是春秋无数。江山也好,霸业也罢,争得到的,争不到的,舍得下的,舍不下的,为了谁又负了谁,通通留给世人清算,对他再不重要。——干裂的空气愈发稀薄,脑中的景象也挤做一团,耳边嗡嗡轰鸣着听不到别的声音,元凰看着北辰胤,写好最后一个“你”字,目光变得宁静悠远,泛出清凉水汽。他阖上眼睛,觉得身体开始下坠,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是北辰胤终于松开了手。他这才想起自己应该要说对不起,刚想睁眼便觉得一道白光直穿入脑光明大盛,也不知道外头是不是已然天亮。
  北辰胤看着元凰失去意识软倒在地上,觉得自己的心同元凰的身体一样,慢慢蜷缩抽紧。他对这个孩子的爱,虽然以不同方式存在着,却决不比这个孩子对他的爱更浅更少。他对元凰的心疼早在不经意的时候融入他的骨里血里,竭尽全力亦无法忽视罔顾。他方才还是怒不可遏,现在已经后悔将元凰伤得太狠太重。不论元凰犯了何种样错,皆因他当年将他送入宫中而起,本应是由他尽数承担元凰的罪孽,万不该让孩子替他身坠血池地狱。
  那天后元凰在床上躺了数日才能开口说话,初时声音喑哑难听,脖子上深紫色的印痕暂时将他同郢书区别开来,即便神堪鬼斋也能一眼认出。出兵边关的计划因为他的受伤而顺理成章地拖延下来,好在北辰望似乎有常驻边关的打算,不急于回转皇城。北辰胤期间前来看他几次,都不曾跟他说话,元凰多次想要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他们谁都不想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旧事重提,沉默等待着恰当的时机来临,就像对弈最终缺车少卒的残棋,生死依存但又毫不退让。

  十六 誓言

  在元凰事后的记忆里,荒山上的生活即便剔除了那个虚幻夜晚,也可能是他登基以来最为舒心的时日。没有了皇宫中的前呼后拥,没有了大殿上的颐指气使,身边人却依旧关照重视着他,好像这就是天底下最为自然之事。郢书一得方便就跟随在他左右,常被他善意的调侃窘红了脸;竹水琉面上不苟言笑似乎对他颇有敌意,却在他食难下咽的那几天里熬好浓稠的米汤端进他的房间;即便是不肯同他讲话的北辰胤,再是气恨恼怒,也终究放不下他自生自灭。恍恍惚惚间,元凰又想起未知身世秘密的那段日子,所有人都还在,所有人也都还对他好。
  颈上的指痕被众人心照不宣地当作是他一贯倨傲态度的应得惩罚,并没有引起更多的议论猜测。元凰起初希望这丢人的扼痕能够尽早褪去,待到指印浅淡之后,却又对着菱镜生出一股难以言表的惆怅心绪。他觉得自己正在失去那个夜晚在他身上残留下的唯一见证,从而也被无情剥夺了日后凭吊回味的权力。可惜再深的伤口也有愈合的时候,正如美好的日子总有尽头。等脖子上的指痕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元凰也便同北辰胤一道迎来了筹划已久的出山复国。
  这一战志在必得,夜鸮部队倾巢而出,只留下郢书暂时移居别处,由竹水琉带人保护。北辰胤召集众人计划完毕,下令翌日清晨起寨行军,目光在书房四壁转了又转,落到坐在最靠门边位置的元凰身上:“凰儿,如此安排,你觉得如何?”
  “甚好。”元凰简单答道,他同北辰胤私下里虽数十日不曾交谈,在外人面前却不约而同地做出一番无事姿态:“一切全凭父亲安排,孩儿只有一事相请——到皇城以后,我要同北辰凤先单独决斗,旁人不得插手。”
  “皇上”,北辰胤还未回答,神堪鬼斋已经开口规劝:“为天下之主非是逞匹夫之勇。届时北辰凤先已成强弩之末,庶人亦得诛之,皇上又何必以身犯险。”
  “若非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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