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白甲苍髯-第36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北辰胤等到元凰的时候已将近黄昏。元凰脸上,颈上,手上,凡是无衣物遮盖之处皆是暗红一片,左手袖子撕裂了,露出一道细长的伤口,不算最深,也看不见骨头,淡红的嫩肉层层翻勾上来,好像在白净的手臂上绽开了花。他攥着剑,径直走到北辰胤跟前,随后背光站定,影子正落上北辰胤的脚尖,摇摇晃晃的,旌旗一样被风吹得卷动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眼睛里似乎都落进了晚霞。
“我杀了北辰凤先。”元凰说,大概因为在水边迎风站了太久,嘴唇上生出道道细小的白痕,干裂扯破了渗出晶亮的血点。
其实在他回来之前,跟着他的那几名夜鸮就抢先一步回到皇城向北辰胤报告了战况,他们说元凰把剑在凤先身上插得太深,拔出来的时候又太快太猛,以致于鲜血喷了满身,很是狼狈——夜鸮部队都是暗杀的行家,当然知道如何点到为止,不会多费力气把剑尖再深入一寸,更不会满身血污招人侧目。北辰胤从元凰眼睛里读出了剧烈翻转的情绪起伏,好像经过无休止的奔逃,想起元凰虽然曾经面不改色得赐死过朝臣亲友,毕竟少有亲自动手处决人犯的时候。他想孩子也许并没有料到,决定他人生死所需担负的勇气,远比不上亲眼看到滚烫热血自手底流出时候的冲击惊惶。他于是觉得不该继续这个话题,颔首淡淡嘱咐道:“回来就好,去把手上伤口包扎一下,小心伤了筋脉。”
若是数月之前让元凰听到北辰胤这样公事公办的冷静语气,定会气恼北辰胤放任他自身自灭的无谓样子,就连装模作样的嘘寒问暖都不肯费心造作。如今他却逐渐能从北辰胤的不假辞色中剥离出另一个人深埋心底的无微不至,怀着窃喜心情悄然品味。——他这样浑身是血的闯进来,衣服已分不清楚原来颜色,北辰胤却能一眼辨出哪里是染了凤先的血,哪里是他自己受的伤,还记得留意伤口深浅位置,提醒他莫要留下宿疾,若非关心情切,岂能如此面面俱到。元凰这样想着,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踏前一步,将刚才的话语强调一遍:“我杀了北辰凤先——从此以后,我和你就是一样的了。”
北辰胤愣了一下,不明白他话中含义。元凰抬起手臂,抹去本来已经风干在脸上,方才又被汗水溶解从而快要滴落眼睛的枯红血水:“你杀了先皇,我杀死了他的孩子——弑兄篡国的罪孽若遭天谴,便是我们一同承担。”
“这就是你要亲手杀死北辰凤先的理由?”北辰胤挑起眉角,转过身去,低沉了嗓音:“弑兄灭亲,我并不引为荣耀。——为了王朝的建立繁盛,杀戮是必要手段,却从来不是最终目的。我以为你是为了给先皇一个交代,才要同凤先单独比斗,若知道是为了这样的原因,我当初便不应该答应。”
“我也并不以杀戮为荣,可是……”,可是我想同你并肩而立。元凰正要分辩,却突然想起一件最为紧要之事,着急地唰然变了脸色,惊呼一声“糟糕”,顿足直往养心殿方向冲去。北辰胤不知是何缘故,不及拦阻,但见他神色慌张恐有意外,也便尾随在后到了殿前。
养心殿历来用作皇帝寝宫,比之太和殿更为华美骄贵,金色琉璃瓦的屋顶被夕阳镀成玫瑰朱紫,好像一件宣德年间烧成的祭红瓷器。北辰胤到了殿外,就见数十个太监宫女们跪倒在地挤作一堆,既不敢就此溜走,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服侍方才冲进殿里的北辰元凰。他们是宫中最为卑贱低下的小人物,也往往最迟嗅到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任何宏大阴谋都同他们沾不上边,也因此没有人会费心提醒他们即将到来的动荡变量。不久前他们才被告知元皇皇帝窃位被逐,今天又听说了登基才满一月的新帝自觉德行不足抱琴而去,刚才眼看着修罗厉鬼似的元凰直奔寝宫,实在猜不透现下是轮到哪朝天子当政掌权。北辰胤出于习惯没有入殿,在阶下候了不到半刻,就见元凰仍是一脸焦急地出来,不肯多做解释,只是尴尬笑道:“方才忘了洗手——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你入殿来。”
他这几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北辰胤只能大致猜出他是在寻找放在寝宫的某样东西,又突然记起自己一身血污尚未洗尽。元凰话音才落,便有几个识趣又胆大的宫女忙不迭地直起身来,跑去殿内端水伺候。北辰胤秉持身份,不好擅自吩咐殿前宫人起身,只得越过他们走入养心殿中,待元凰折返回来一看,果然只将双手擦拭得洁净无垢,脸上身上还残留着横七竖八的血痕,依旧灰头土脸。
北辰胤看着元凰又手忙脚乱找了一阵,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北辰凤先!”,猛然转过身来跃出殿门,在跪着的宫人面前背负双手,来来回回踱步。宫人们只管低头紧缩起脖子,不敢吱声,元凰瞅准一个平日里脸熟的太监,上去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我宫里放着的东西你也敢动!”
那小太监十来岁净身入宫,虽说在宫里待了不少年数,今年也不过十八九岁光景,在元凰继位之后才调来养心殿中,没见皇上对下人动过粗。他被踢中胸口,闷哼一声痛得涕泪横流,趴在地下不敢起来,口里只顾求饶。北辰胤见此情景,料想是元凰放在寝宫的宝贝物事被人清理出去寻不回来,开口劝道:“新帝入主,养心殿里怎能再留旧主遗物,他们不过照章办事,算不得过失。”
“可那是……那是……”,元凰心虚不敢看他,反复几遍都没能把话说完:“那是我从你书房中取来的王妃小像……王府闲置,我怕有人趁虚而入才拿来宫中保管,没想到,没想到这帮奴才竟然……!”
元凰一面说着,一面偷眼去看北辰胤,想着此次不但当庭逼杀旧事重提,还弄丢了他视若至宝的王妃画像,只怕他对自己再是宠爱包容,也不肯就此原谅姑息。更何况元凰虽被逼着发了个毒誓,北辰胤却总归知晓了他多年以来的爱慕心思,他由此又多了一层惊慌,唯恐北辰胤将他想得卑劣不堪,怀疑是他因妒生愤,故意毁去了母亲肖像。
“原来是为的这个。”北辰胤听完解释明白过来,面上不见阴霾,反而更加笑着安慰:“难得你那么有心,丢了便丢了罢,不碍事的。”
“没想到这帮奴才如此骑墙。”元凰恨恨说完,将满腔怨怒劈头盖脸撒在宫人身上,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推出斩首,少顷又觉得北辰胤都已说了不在乎,自己这场大火似乎发得莫名其妙,心有不甘地向北辰胤解释道:“即便不是为了你,留着那幅画像,我也好留个念想。”
“你若是喜欢,我再画一幅给你留在身边就是。”北辰胤道,垂下眼睛去微笑起来:“眉姬的样子,我记得住。”
他不说“刻骨铭心”,不说“永世难忘”,而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记得住”,仿佛分别只在昨日,仿佛聚首就是明朝,仿佛这种清晰隽永的记忆不用耗费丝毫气力维持,也因而不曾担心会有一天将爱人溶解模糊的容颜遗落在纷繁岁月深处。元凰原来还道他是为了安慰自己假作大度,此刻才明白那幅丢失了画像虽然承载着万种思念,却从来都不是他用以怀想伊人的唯一凭据,所有需要封存的团圆过往都早已融进他的心胸,时时刻刻被他带在身边。元凰被这种毫不掩饰的坦荡态度感染,一时没了说词,讪讪低下头去,低声嘟哝了一句:“好。”
翌日朝堂之上,百官们没有等到北辰凤先的瘦削身影,却看到了阔别月余、愈见矜霸之气的元皇皇帝。皇城中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昨日夜里就已被皇帝邀入宫中长谈,此时露出理所当然的拥护神情;三品以下的官员们无人知会,措手不及,在左顾右盼中拾回了旧时立场,随声附和着高呼万岁。元凰兵不刃血,重登大宝,颁旨大赦天下。皇城百姓们也在第二天里听说了新帝凤先的退位让贤,以及元皇陛下迎回三王北辰胤,将其加封为一字并肩王的消息。
其后几天里元凰忙得□乏术,一面催促迁都事宜,一面肃清朝野乱党,他仍命江仲逸为相,赦免了大多官员的通敌罪状,本想将北辰仲远贬为庶民逐出皇城,仲远却在朝上自求一死:“大哥死了,父王去同他团聚,我也要跟着。我怕去得迟了,让父王久等,便是大不敬。”
仲远以前最怕惹事受伤,成天喜欢腻在父王兄长身边,不是陪着北辰望在王府下棋,就是陪着北辰伯英去竞技场看比斗表演,就算是跟着大伙儿一道秋狝,都屡次央着北辰胤在他身边陪伴。这样胆小怯懦只求平安的一个孩子,平日里见血都要转开头去,如今死亡却成了最不让他恐惧害怕之事。元凰看着满眼哀求的仲远,点头赐他全尸,明白并不是每一个人在失去一切之后,都能有独自生存下去重新开始的勇气;而仲远直听到元凰下令将他葬在惠王身边,才安心闭眼饮落了毒酒。
下朝之后,北辰胤同了元凰一路回宫。——天锡王府数月无人居住,尚在修缮之中,他便应了元凰的提议,暂住在宫中别殿。他似乎很是信任元凰那天的誓言,对元凰又回复到往日的关怀亲近不加防范,元凰平日里一些若有若无的细小动作,他也全当作是孩子的依赖撒娇。而在元凰这边,他当日发誓时候便耍了个小花招,不说是“逾越父子君臣之情”,而说是“逾越父子君臣之心”。心之一字,乍听起来比情字涵盖更广,仔细推敲之下却又能作各种解释。《说文解字》里有言人心“在身之中”,而情则为“人之阴气有欲者”,游离体外。元凰身为北嵎天子,又的确是北辰胤的儿子,父子君臣这层关系维系在他血脉之中,肉身不灭便超脱不得。身既不得逾越,“在身之中”的心也便不曾逾越,而情依气而生,不在心之掌控,自然也就不受元凰誓言所限。这般似是而非强词夺理一番,元凰便为自己寻到了借口,虽然难免心怀惴惴,却也像所有人一样抱有侥幸,毕竟尚未发生的不幸难以预见,而身边徘徊的幸福却是触手可及。
每日早朝之后北辰胤都是神色凝重,元凰也挤不出笑容,在回宫路上不知该要说些什么。迁都之事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他们却都明白这不过是个好让众臣百姓安心营生的善意骗局,新都地势只能防止龙气逃散,而无法让北嵎再次获得龙气庇佑。失去了龙气的北嵎将会遭致何种命运,史书中寻不到记载,精通星相的玉阶飞也无法参破。纵然再是雄才盖世奇智无双,他们父子也不过只得两个人而已,倾己之力要同天时地利相抗,谁也不知这条无归的王者之路终会在哪里断送。他们共同忧虑着不可预见的未来,共同抱定永不放弃的决心,却又怕给对方徒增困扰而共同选择闭口不谈,佯做无事。赐死仲远以后,元凰注意到北辰胤比往日更为沉郁的神色,忍不住开口问道:“父亲在想什么?”
北辰胤兀自沉浸在思绪之中,没有回答。元凰从未见过他这样恍惚走神,着急起来,又连唤了两声才将他拉回身边。北辰胤侧头看他,惊觉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歉意地轻笑道:“没有什么,只是今日见到大哥不在,玉阶飞也不在——突然觉得整个朝堂都空了。”
这是元凰第一次听到北辰胤说出堪称软弱的话语,开始明白这个男人并不像幼时记忆里的那般不可一世。很多时候不哭并不代表不难过,不问也并不代表不在乎,深埋并不代表抛却,沉默也并不代表遗忘,就像元凰永远无法释怀于失去玉阶飞的遗憾伤痛,少时亲友的陆续离去也在北辰胤的心头划下难以磨灭的印记刻痕。元凰听完他的话,顿住脚步侧过身来,神色认真地看着他,然后好像殿上宣旨那样,郑重其事地告诉北辰胤说:“他们都不在了,朕还有你。”
他说完见北辰胤没有反对,又在衣袖遮掩下孩子气的拉过他的手,以一种比刚才更为温和但也更为坚定的声音说道:“你也……还有我。”
北辰胤微微拧起眉毛,低下头去,犹豫了片刻,终是没有挣开元凰的手。
(第三部完)
番外 离亭燕
离亭燕
竹水琉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竹水琉,逐水流,好像生就是轻薄红颜,无根无絮天涯漂泊。幼时父亲求人给她算命,摆摊的半仙问了她的生辰八字,摇头晃脑半晌,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一句判词:“随君一笔江山画,碧天寒水浸荻花”;又喃喃念道,汝之天命,起于斯,终于斯,其后再不肯吐露半句天机。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判词,初读起来竟是要她投身朝廷,追随君王开疆扩土。然而沙场征战、封侯拜将,从来都是男人的事,用在她一个女子身上未免相差太多。她的父亲嘟嘟囔囔责怪半仙算得不准,将写着判词的纸随手撕了扔进炉灶里。竹水琉倒是一直记着这两句话,总以为里头有什么未参破的玄机,年岁渐长之后才知道两句判词原来并非那算命瞎子所作,而是从宋人张先的一曲《离亭燕》里化出,被算命的随手抄来唬人,才将这段往事慢慢抛在了脑后。
她自小离家拜师学剑,只身在江湖闯荡,数年下来有些薄名,也遇过几个有心人前来笼络,想要将她召为己用。这其中不乏有俊杰之士,竹水琉却从来不肯应允,生怕自此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当真应了自己不吉利的名字。她就这般四处游历,也曾上问侠峰听剑子仙迹等高人论道,虽不能全然理解,却也获益匪浅,就此起了求仙问道之心,不愿再理人间俗事。那年途经北疆,正逢着北嵎合巍二国交战,商道不通,她便滞留了数日,仗着身法轻盈,找了处边城附近的高地隐秘呆着,闲时饶有兴致地看双方军队你来我往,全当作在天地间搭了一个硕大戏台。
合巍人多势众,排军布阵却不如北嵎军队训练有素,几番交手下来各有胜负。两国都不愿先退,彼此僵持着,渐渐粮草不济。北嵎主帅是个年迈老将,合巍领军正值壮年,竹水琉观望几日,以为合该北嵎败退,却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早突然听见一连串陌生急促的马蹄急驰而去,整齐中带有急不可耐的杂乱愤恨,全然不似北嵎军队一贯以来的方正严密。
那是一小队骑在马上的弓箭手,高擎着北嵎王旗径往敌营掠去,银色铠甲好像浮上草叶的闪烁霜露。合巍军队金鼓未鸣,阵型已散,一时满眼银霜,不知有多少敌军来犯。合巍元帅慌乱中登上高地想要看个明白,竹水琉眼见北嵎队中冲在最前的一人从马上立起身来,足尖稳稳踩在鞍上,解下背上铁弓望住合巍元帅便射。三箭呼啸离弦,入云而去,张弓之人也不看是否命中目标,双腿一曲重又坐回马背。他□坐骑脚程极快,又在飞奔之中,趁他两次落座马鞍的间隙里,却只得跃出一步。
竹水琉再抬眼看时,那人已在高处迎风而立,举起合巍元帅的首级,向着剩余军队大喝道:“主帅授首,还不速降?”
合巍众人哪里见过这般身手,被他一喝丧魂落魄,早已失了斗志,又有北嵎大军随后赶来,声势浩大将敌人团团围住。合巍首尾难顾,慌不择路,自相践踏一气,一时哀嚎四起。合巍元帅随身的副官留得一条性命,颤微微跪倒在地,喧乱初歇之时才回过神来,抬头望见招展飘摇的北嵎旌旗,惊疑未定地询问将元帅枭首的敌将:“你是什么人?”
那人正负手立在旗下,俯身静看兵来将往,不动如山。他闻言大笑起来,一手摘下甲胄,现出一张年轻英气的脸。还没等他回答,下面见到他动作的北嵎军队也纷纷效法,除去头盔露出或稚嫩或稳重的面容,神采奕奕地仰脸望着他,蓦地惊天动地地欢呼起来。那人将合巍元帅的首级放下,转过头来,嘴角带笑,面上是少年人才有的张狂放肆。在渐歇的如潮欢呼声中,竹水琉清晰地听见他对跪地副官的简短回答:“北嵎三王。”
他随后抬起头来,却并没有面对他的军队,而是转过身去,将目光投向身后十里草甸外的合巍边关。他的头昂得那样高,好像不习惯方才的低头动作,又好像能越过面前的城墙直看到矗立在远方的合巍都城。一阵风吹过,他的头发,衣襟,袖袍,连同墨色的北嵎军旗一道飞扬起来,衬着远处的绵延群山,印在背后苍茫荒白的天空里,在竹水琉看来好似一副荡气回肠的山水剪影。军中又骚动着传出欢呼,在他回过脸来的一瞬间,竹水琉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战事结束后,竹水琉离开北疆,仍是漫无目的地云游,数次经过北嵎皇城近郊,都寻出各种理由,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饶是如此,她仍然结识了不少在王府供职的奇人异士,最终在好友的再三坚持下,被引见给了北嵎三王北辰胤。
北辰胤在王府内见她,显然曾经听说过她的名号。他抬眼看到她身上的五彩霞衣,在简约大方的内堂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于是放下手中的公文,站起身来:“倸剑竹水琉,果是名副其实。”
竹水琉看到他的眼睛,她突然回到了两年前北疆的那个黄昏,他其实一直知道她就在那里。
此后跟随在北辰胤身边的日子里,竹水琉曾以为自己终能够接近另一个人在他心中所占的位置。她曾在雨天为他撑伞,曾在受伤时替他敷药,曾在寒夜里为他肩头披上狐裘,也曾在月影孤光下掌灯磨墨,而后静静坐在他的身旁端详。她一面加倍恪守下属的本分,一面又为他的不曾拒绝而偷偷窃喜,直到有一日她将熬好的参汤端入房内,北辰胤的目光流连案牍无暇他顾,先抬手将手指贴在碗壁试了试温度,再凑在嘴边轻啜一口,随后才大口饮尽,将碗放回案上原处,不忘向她道谢。竹水琉将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瞧在眼里,知道这是他日常进食的谨慎习惯,多年来不曾更改,心头便一点一点黯然下去——她清楚地记得,当日在王府之中,王妃娘娘深夜奉茶过来摆在北辰胤的手边,他头也不抬,目无斜视,端起瓷杯一饮而尽。
北辰胤对她并非特意防备,她同北辰胤也算很是贴近,只是北辰胤对她虽然信任,却无法放松;虽能亲密,却不致无隙;她看得到男人眼底身后藏着的浓浓寂寞,却无力帮他分担一二;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双手奉上,却每每被他不动声色地利落推离。竹水琉感激他的尊重,却也心痛他的固守。她一直觉得,北辰胤的心思莫测,手段多变,在男女私情上却堪称光明磊落坦荡无碍——他能给她什么,不能给她什么,举手投足间早已说得一清二楚,从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摇摆不定。
这一生一世,她都成不了他心里的那个人。北辰胤麾下能人甚多,她甚至都没有一样独一无二的本事,让她脱颖而出——这样无所依傍的自己,依然能够留在他的身边,也许已经是一种上天的眷顾。竹水琉将那只盛过参汤的碗细细洗净了放在一旁,回身去顾炉上正温着糕点的文火。她腰间的配剑磕碰上灶台,发出轻微的嗡鸣,她便将配剑解下摆在手边。这把剑也曾快意恩仇,也曾谈笑英雄,如今却封在壳中,再也不能随心所欲挥洒。问侠峰上的光景,似乎已经离她很远了,彼时无所牵挂,也便无所惧怕,而今心中虽有所求,也明明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北辰胤倾尽心血,要去争了家国天下,她在旁甘效犬马,略尽绵力,却只有如萤火比之皓月,多一分不察,少一分亦是不差。她心心念念只有这一个主人,对那人而言,她却从来都不是那么紧要——何谓对错,何谓正邪,何谓值得,她想不通透。她只愿此后日日都如今日这般,她炖一碗参汤,他端在手中饮尽。
然而却是不能够。
即便飞花逐水,也终有尽处,一朝汇入沟渠便再也回不得头——北辰胤要助爱子复国,苦心培植的势力尽数入驻皇城。她本以为可以随着他到天涯海角,却在皇陵江畔停住了脚步。一朝入了皇城登了金殿,主人便成了王爷,他们也都成了亲军,朝朝暮暮对着皇帝卑躬屈膝言听计从。纵然北辰胤甘之若饴,竹水琉却见不得他殿前垂首。更何况她的忠心只有一颗,如今硬要分出一些去给北辰元凰,好比是要将她开膛破肚,迟早取了她的性命。
北辰胤没有出言挽留,同她一道站在皇陵江的渡口,隔岸眺望几经易手繁华不再的北嵎皇城。那样的目光让竹水琉想到当日负手而立远看合巍的银铠少年,纵然卸去了不可一世的狂妄骄傲,却始终不曾失却那份吞吐江山的气魄。竹水琉蓦然觉得廿载的光阴恍然如梦,烟云散尽之后,她仍是十八岁那年仗剑四方不谙世事的少女,披一件猩红斗篷,悄悄躲在不远处的山岗草丛。苍甲玄旗的北嵎军队策马从她面前潮水一样漫过,她见到有人从马背上长身玉立而起,张弓搭箭,却始终没能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这时候她听见北辰胤缓缓道:“这些年来,烦劳你了。”语气平平,好像在叙述一个事实,没有讨好也没有讥讽,就如同初见那日他对她说,“倸剑竹水琉,果是名副其实。”
竹水琉一惊,不明白他的暗示:“属下在这里等着主人,主人有用之处只管吩咐——说这样的话,倒像是要赶属下离开。”
北辰胤笑道:“一兵一卒都带入了皇城,剩你孤身一人,等在这里做什么。”
竹水琉讲不出道理,低下头去:“多一个人,总是好的。主人在一日,属下便等一日。”
北辰胤明白她不敢说的担忧,微微摇首道:“一个人不会有两次东山再起的机会。此番再败,便是死。”他在竹水琉想要反驳之前,继续说道:“有些人,生来便不应当留在皇城,玉阶飞如是,你亦如是。”他的目光转瞬黯然:“趁早抽身,方是幸事。”
竹水琉撇开头去,咬住下唇,固执地重复道:“是生是死,竹水琉都在这里等。”
北辰胤沉默下来,背过手去,手指微蜷。竹水琉不愿意打断他的思考,正想按照习惯退到一边,却听北辰胤开口道:“若有一日,你在外遇见凰儿——尽力助他。”
这是他最后的命令,竹水琉却无法依从:“属下只有一个主人,不是北辰元凰。”
北辰胤似乎早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没有接茬,面上也不见生气的样子,全当不曾说过方才的话:“日后只你一人,多加小心。”
“……主人珍重。”
直到北嵎城破的多年以后,竹水琉仍然无法明白北辰胤当日嘱托的含义。她不愿效忠北辰元凰,这是北辰胤一早知道的,从不曾尝试着更改;就算北辰胤想为元凰留下后备助力,论武功才智,她也都不是上上之选。她一厢情愿地将这当作是北辰胤独一无二的信任,同时也是北辰胤劝她离开的委婉言语——既然不愿相助元凰,她也便再没有踯躅不去的必要理由。
也许,真到了放下的时候,竹水琉想,回到从前的日子,仙人抚顶,结发长生。过往种种皆作一场大梦,睁开眼睛以后,仍是她的人生。
她于是向北辰胤深深一拜,看着他在元凰身后越走越远直到不见。她直起腰来,深深叹一口气,回身的时候看到长在江边从生着一片芦荻,白绒样的小花已经开到半残,在傍晚的凉风里相互依傍着瑟瑟飞舞。
不知不觉间,已经入秋了,难怪方才主人渡江之时,她触着皇陵江里的水,寒凉入骨。
随君一笔江山画,碧天寒水浸荻花。
起于斯,终于斯。
原来此间之君,并非君王之君。
原来她这一生,合该断在此处。
番外 调笑令
北嵎宫里人人都知道,太子元凰自小便同三王爷最是亲近,小楷是三皇叔写地好,箭是三皇叔射地准,就连皇城街头满地乱蹿的松狮狗,也是三皇叔府里驯得最为乖巧伶俐。据说太子四岁生日那天没见着三王爷进宫,还以为是皇叔故意藏起来不让他瞧见,硬是憋着劲而把整个生日宴席的桌椅杯盆一样样翻了个底朝天,就连玉太傅都没法儿拉住。叔侄间如此亲密无隙,莫说是在帝王之家,便是放在寻常百姓家里也属难得,后来这桩趣事便在皇城民间广为流传,引来众多的羡慕感慨,有人悄悄议论说这是老天怜惜三王爷的幼子夭折,特地赐给他的缘分。然而正如所有的民间传闻一样,为人津津乐道的叔侄情恰只不过是截取了复杂繁琐的皇宫生活中的一个微小侧面,加以反复修饰润色,就好像一块历经打磨雕琢的耀眼宝石,让看客再也推断不出原先粗砺矿石的完整模样。皇城中很少有人能够知道,太子同三王爷的相处,也不并是总如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充满温情愉快。
如果不算上刚出生时候的懵懂一眼和晃悠入宫的提篮,元凰同北辰胤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触便是在他两岁半的时候,被秋嬷嬷抱着去了天锡王府。那段日子里元凰在宫中睡得很不安稳,常常莫名其妙地惊醒,而后便是整夜不停地哭闹,直到太阳升起满屋金光的时候才又安静下来,却像棵霜打的青菜一样耷拉着脑袋失了活泼。御医看了几次都不见成效,长孙皇后没了法子,求得北辰禹的默许,去皇城西郊找到了人称半仙的风水易先生,想让他看看孩子是不是在无意中冲撞了秽物。北辰禹不许风水先生入宫,长孙皇后只好微服乔装,抱了元凰出去给先生相面。易先生不知是真神还是假仙,先是煞有其事地说了一堆此子骨骼奇秀,非富即贵之类的讨好话语,然后一口咬定是夜里阴气太重煞到了孩子,需得像唐太宗一样寻来战功赫赫的大将守门,驱鬼震邪。易先生说地轻巧,长孙皇后却愁得秀眉紧蹙——北嵎连年安定少有战乱,多数武将兼任文职,居于皇城操练兵马,没有上过战场,早年镇压过四族联军的神武侯现下远在边关,万不能为了无稽之说便将他召回皇城。皇后犹豫再三,还是把易先生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了不信鬼神的北辰禹,将太子的异状有意无意夸大了一些,听得北辰禹也难免忧心忡忡。王者思虑半晌,最终谨慎地开了口:“三弟的八字倒是阳气盛,平定四族叛乱,也是他带的援兵——只是,朕总不能召他来东宫替凰儿守门吧?”
北辰胤入不得东宫,元凰去天锡王府拜访总是无可厚非,长孙皇后于是顺水推舟,让秋嬷嬷把孩子抱去王府,在三皇叔身边呆上一天冲掉阴气,晚上再抱回东宫休息,不算违了祖制。北辰胤听说此事啼笑皆非,然而能够光明正大地同元凰相处一日,在他来说正是求之不得,自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那日里正值早春,王府下人知道太子要来,特地在屋里点了炭火盆,元凰穿着杏黄色的丝绸小袄,外面还规规矩矩地罩了件江水纹衮边的福色坎肩,脚上套着小小的方头缎靴,绣着如意云纹,显得很是神气。秋嬷嬷兴冲冲的把元凰一路抱到北辰胤面前,献宝似的称赞孩子聪明机灵,北辰胤盯着孩子的脸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