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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有恶犬-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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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启去向谢老爷说明情况,谢老爷其实从那顶官轿停到谢府前的那一刻起,就晓得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该来的怎么都要来,谁也挡不住,谢老爷心中是不舍,但也要挤出几分豁达的表情来,将儿子翻来覆去的捏拍了一顿。
“ 去吧,我儿子是做大事情的人。” 谢老爷这样安慰着老小。
谢启最近太过直肠子了,恨不得将心里所有事都毫不隐瞒的告诉亲爹,张开就来一句:“ 爹,我这不是去做大事,我有朋友遭难了,我得去帮忙。”
谢老爷忍无可忍,觉得自己这把年纪也实在无需再忍了,于是用手指狠狠戳了把儿子高挺的鼻梁,往死里戳:“ 朋友朋友,有朋友就忘爹是不是啊?爹就比不上你那什么朋友,什么朋友啊!就当爹不知道是不是,八成就是你那相好!不孝子!”
谢启捂着鼻梁哀号几声,踉跄逃出院,随意捡了几件衣裳,轻装上阵第二天就随张公公启程回京了。
谢启心里整理着从楚湘那里得回来的消息,其实静下心想想的话,樊林性命应该无忧,因为樊老将军已经去了,如果真的来个一棒子打死,面子上说不过去。
不像是秦敛的做事风格。
那个人最善就是无声无息将人逼死,别说樊林那个二楞子,就是整个朝野也找不出能与秦敛相当的人。
虽然是这样推测的,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唯一对京城状况有所了解的张公公对自己似乎又有些不待见,谢启本来最讨厌听太监声,像猫爪子刮盘子似的,尖得他心神不宁的,可现在有求于别人,只好拉下脸去旁推侧引。
“ 谢大人啊,您这么心急做什么,等回了京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 张公公慢吞吞白了谢启一眼道:“外头出了什么事咱家这个一直呆在宫里的人,怎么会知道呢,谢大人这可问错人了啊。”
谢启努力半天,他对着囚犯是有法子,但对着这个太监真是半点力也使不出来,最后自己倒是鸡皮起了满身,栽在船厢里不起来了。
为什么速度会那么慢呢,谢启对着小窗外的海景发呆,当初回乡的时候只觉得太快了,太快了,盼着风斜着吹倒着吹,现在整个人却似麻木一般,连过了多少时间心里都没底。
他扪心自问现在没什么能力本事去抵抗秦敛,只要秦敛不去动樊林,一切都好说。
谢启不去做最坏的打算,这会提前就让他败阵下来。
一路飞驰的马车停在了宫门口,谢启随张公公入殿拜见皇上,一路逆风而行,谢启不由埋低了头以避寒风。
在离大殿不远的地方,前方的张公公忽的恭敬喜叫了一声:“ 奴才见过秦相。”
狗腿到让人牙酸的语调让谢启猛然抬头,华灯初上间,就见从殿前高耸的玉阶间正站着一人,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外披大红金丝斗篷,正是一年多未见的秦敛。
秦敛的目光灼灼的落在谢启脸上,一步一步下了玉阶,注视了谢启半晌,才露出微笑:“ 谢尚书,你终于回来了。”
吠吼第三十八声
秦敛的目光灼灼的落在谢启脸上,一步一步下了玉阶,注视了谢启半晌,才露出微笑:“ 谢尚书,你终于回来了。”
谢启拱手,脸色并未露出其他神色,仿佛早就预料到秦敛会在这里,淡淡问道:“ 秦大人,有何见教。”
“ 见教不敢,只是想提早为谢大人接风洗尘,不知谢尚书肯不肯赏这个脸。”
面前的温软轻语就是自己如今的第一仗,谢启这样警告自己,他不能退缩。
“ 好。” 谢启于是爽快的应了下来。
秦敛露出些微的惊讶,偏头想了想,“ 那待你见完圣上,便去观月楼可好?我在那儿等你。”
谢启稍微点头,然后不再多言,目不斜视的跟着张公公离开了。
观月楼是京城有名的茶楼,楼有十丈之高,可俯瞰整个京城夜景,加之环境幽静,正是京城名士平日最爱去的地方。
秦敛独坐在观月楼最高一层的包间里,这儿视野开阔,抬眼便能见到夜中疏星点点,他盘腿坐着,一丝不苟的遵循着茶经里的步骤,从洗净了茶具到生火煮茶,全是一人为之丝毫不嫌麻烦。
待到茶叶快尽展时走廊外才传来动静,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了包房之外。
秦敛放下手中茶具,向外头说:“ 我在这。”
帘子立刻就被撩开了,逆风走进来的人衣袍飞扬着,面冷似冰,眼角有股寒锐之气,硬生生将原本俊美风流的面容整成了生人勿近的冷样。
秦敛见谢启一身素袍,外头竟连件披的衣物也没有,就这样大步,从容的往塌上一坐,端起一杯没有完全泡好的茶,牛饮而下。
谢启用两手捧着热茶,试图将里里外外的寒气都驱赶走,茶气很香,特别是在这样的夜里。
秦敛起身,体贴的在空杯中又倒满了茶。
谢启又饮了一杯,这才缓过气来,沙哑道:“敏王作乱,林毕樊三家为其党羽同盟,原当抄家并诛三族,现念樊家历代忠良世受国恩,从轻发落…… ” 谢启顿了顿,续念道:“ 现念樊家子息单薄,将原建武将军降为护城校尉,以示皇恩浩荡。”
秦敛往煮茶的风炉下加了些碳,让快熄灭的火又烧了起来,“ 是啊,皇恩浩荡,敏王作乱已经是小半年前的事了。”
谢启猛的放下茶杯:“ 这就是你说的——将樊家挫骨扬灰?”
“ 他们自己犯的事,又怎么可以赖我呢?” 秦敛看着对方被茶气熏红的脸,觉得这像足了美玉生晕,煞是好看,含笑道:“ 喝急了些是吧,茶还有些烫。”
“你……” 谢启微微一动。
“ 我还替樊家那小子保住一条命,一个职位,我知道你喜欢那小子。” 秦敛的身子倾前了些,轻轻的:“ 免得你回来又伤心恨我。”
“ 你又知道我会回来?你好神机妙算。” 谢启讽道。
“ 你自然是会回来的,你的心一向太软,一日不知对方平安与否,一日不会安宁。”
谢启没把这话当成赞赏,“ 秦敛,我想安宁的,我也想安安静静回去过日子。”
茶水在炉中翻来覆去的滚着,逃不离,它们没有入江进海的一天。
秦敛喝下一口好茶,报以温和的笑:“ 你是指我让樊家遭此劫难?之承,你知道事情的所有经过吗?为何一直笃定樊家就是被冤枉的呢?你办案至少有十年,这个时候才被感情误事……就是因为里面有你在乎的人,所以你先入为主的觉得樊家是被陷害? ”
谢启自然想要反驳,但细想开来,秦敛说的并没错,他自一开始就觉得是秦敛从中作梗, 的确自己手里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樊家是被诬陷的,只是一听到樊林出事了,便心乱做一团。
樊林论心计城府都远远比不上秦敛,加上秦敛之前对他的种种暗示,他自然而然在感情作祟下就觉得樊家是无辜的一方。
“ 我说不过你。” 谢启在这个话题上找不到突破口,有些气馁:“ 我是说不过你。”
“ 你一向语拙,我知道。 ” 秦敛神色纵容。
谢启哑然,其实在宫中他知道樊林性命无碍的时候就放松了许多,首要的问题解决了,那其他的事就好办很多了。
毕竟只要人活着,就一切都还有希望。
比起其他两家的株三族,樊家的下场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只是抄了家,但没有家的人也不晓得应该怎么活。
“ 之承,你虽心软,但也知道什么事该帮什么事不该帮,你还有家,你不会为那樊家的事惹恼圣上。”
谢启紧握茶杯,一字一句道:“是, 我已不是毛头小子,要是你想看我为情奋不顾身不顾其他的话,晚了。 ”
他会帮樊林,帮樊林过这道坎,这是他能力范围的事。
“ 我知道你有分寸。” 秦敛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仰头看出去,语气平淡:“ 其实你看,你也不是有多爱他,是吧。”
吠吼第三十九声
谢启没继续呆下去和秦敛探讨这个问题,他今晚住宿的地方还没着落,以前的侍郎谢府早就在离京前甩手卖掉了,那时候他是不想给自己留后路。
但人能有什么路,果然不是自己说的算,人算不过天,天算不过命。
谢启一大早就去了趟樊府,不,已经被抄家的府邸已经不姓樊了,谢启昂头站在被封条封死了的大门前,只觉风萧瑟刺骨,回想起当时自己来参加樊老将军大寿那时候的繁华热闹,仿如隔世,连感叹都觉得万分无力。
说来可笑,他打探了一个早上,竟然没将樊林找到。
谢启对朝中上下所有官员的职位品衔都烂熟于心,可就是对这个护城校尉没有什么准确的印象,这是个他平日听都没有听过的官名,不过再怎么说也大小是个官吧,谢启开始天真的以为这并不难找, 可之后所问之人都有点谈樊色变的意思,支支唔唔的说不出个名堂,谢启才发现这个官名就如同大饼上的芝麻点点。
猛然看过去很清晰,但找起来,很棘手。
兜兜转转了一天,才被东城门边的一个年幼小兵告之:“ 哦,樊大哥啊,很好找的啊,你在这条街的右边左转,一直走,走,走……然后上,上,上——斜坡,再右拐啦,右拐后走——走——几步就可以找到了。”
小兵有些大舌头,指指点点了很久,谢启才将那话理通。
东城门比较冷清,兵卒们也闲着没事做,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打闹,谢启暗自摇摇头,这儿的秩序太差了。
“ 你们……这儿管事的人呢?”
小兵往那群人里一指,“喏——那儿呢。”
谢启本以为是樊林,没想到是个满身赘肉的肥汉,但看那所穿衣物,也没见得有多高级,和这小兵的款式都一样。
“ 樊林不是护城校尉么?他怎么不在这?”
小兵支吾一声,含糊道:“ 他,他奶奶病啦,就……先回去了,管事的让他回去的。”
奶奶,谢启顿时没反映过来,是了,樊老将军虽然走了,但樊家的老太君似乎还在。
这片民宅低矮破旧,建得又杂乱无章,密密麻麻的都挤在一起似的,阳光都透不进来,霉臭味就积攒在里头,谢启掩鼻走在狭窄的巷间,明明是按照那小兵的指示走的,但却怎么都绕不出去,步速也越发缓慢,每迈一步,那脚印就像踏在自己心尖似的。
谢启停在了一间小院前,这里因为是在斜坡上,光线稍好,附近堆着碎石和木板,门前挂着一把锈迹斑斑已经坏掉的门锁。
谢启阵阵看着那些斑驳又纹路不清的铁锈,第一次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不敢去敲门,这种相见的方式太过伤人伤己,虽然之前一直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对着这种荒芜到让人心头发凉的秃山,谢启没见到以后有柴可烧的迹象。
太荒凉了,慌得他甚至握不起拳头去敲门。
他等着有人会从这个院子里走出来,或者说那个小兵其实一开始就说错了地方。
谢启没经历过贫苦,虽然在仕途或其他方面不太如意,但在生活方面一向是滋润舒适的,虽然办案的时候也会接触到穷苦百姓,但那毕竟只是工作,他从未试想过会亲身体会,现在他站在这破门前,想到青年可能每天会从这儿穿过,进入, 不由呼吸一紧。
直到一只野猫尖叫着从脚边串过时,谢启才像受到惊吓一般,僵在空中的手猛地一推,就把那门给推了开来。
“有……有人么?”
试着叫了几声,谢启本着非请勿进的原则在外头等了许久,见没人应答,心像被猪油蒙住了似的,也不管这样合不合礼节,就进到了小院中。
院墙很矮,因为似乎也没有高的必要,贼也不会白费气力出现在这。
墙边堆着尚未劈完的木材,寒风一来,烟尘翻滚,谢启正要去推里面那扇紧闭着的房门,只听外头吱呀一声,是那扇半虚掩着的门被什么东西轻撞开来。
谢启一回头,木若呆鸡。
进来的人因为手里抱着好大一堆粗木头,便用侧身将门顶了开来,身上穿着的是与刚刚守城小兵相同款式的衣物,粗糙的青色,胸前大大的一个‘卒’字。
青年抱着东西旋过身子,见到院中的人也似呆立住,手指头缝间夹着的东西也啪嗒掉在了地上。
谢启视线一低,发现那是个干饼。
眼前的青年大概是瘦了的缘故,看起来还比以前要高些,鼻子高挺,眼窝深了些,下颚显得非常消瘦,其实青年精神并不差,只是头发乱的缘故,整个人显得就很灰暗。
樊林手臂一紧,唇颤了几下,哽住似的,最后只吐出两个字:“ 谢启。 ”
刚才那只野猫又溜了回来,窝在门边叫了几声。
樊林忽然眉目微展,笑了起来:“ 谢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他好像成了强闯民宅的混蛋,被忽然出现的主人逼在了无路可退的地方,涩味涌在面皮上,心腹间一直在抽搐,就像十五六岁长个子那时候一样,那时候是腿抽,现在是心。
痛感和当年的压抑不住的成长一样,带着无法避免的恐惧和惶恐,瞬间将他打回原形。
樊林偏头等了一阵子,见谢启一句话都不出说,唯有走过去,将手中重物先卸下,已经是快寒冬的天气了,谢启却看到樊林额头上湿汗淋漓,额前散发被汗水搅在一起,疲倦的脸上不复往日干净清爽。
樊林一边弯腰将木材堆好,也不晓得是不是手僵还是心急,堆好了又散,散了又堆,来来回回好几次,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冲谢启腼腆笑了一下,尴尬道:“ 你等会啊,要不进屋坐?这里风大。 ”
“ 不…… 不用了,就这里等。”
樊林又弯下腰去,语气微硬的,类似哀求:“ 进屋去吧。”
吠吼第四十声
樊林又弯下腰去,语气微硬的,类似哀求:“ 进屋去吧。”
谢启逃一样推门进去了,屋内正中摆着桌椅,不过过于孱弱了些,总像要摇摇欲坠,谢启偷偷在门后看回去,樊林还蹲在墙边,已经准备要起身了,他就赶忙将门掩实了,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巴掌来调整脸上不知所措的神态。
很快青年也进屋了,大方的给他搬来椅子,直接用袖子来回擦了几下,将灰尘都抹干净后才示意谢启坐。
谢启局促的坐下,“ 你……搬来这里有多久了。”
他设身处地的想,如果自己如今落到了这个境地,最不想看到的,大概就是来自故人的怜悯。
所以谢启尽量语态如常,“ 你们私下没有置下产业么?”
樊林从里屋里拿来茶杯,但杯口上缺口太多,根本没法用,樊林将杯子移到一边,道:“ 京城里还有几些,外地还有八九处庄院。”
谢启略微松了口气,问道:“ 那以后的生活也不是问题,现在风声过得也差不多了,你离京也应该没事。”
谢启本来的打算是,让樊林离开这个是非地,重新找个地方,安安静静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虽然会有点难度,谢启觉得自己能把这事办成。
离开这个鬼地方,不必住这样的破房子,谢启心里顿时有热血滚动——是的,离开这儿又是一片新天地,青年还可以继续过很好的生活,这儿受的挫在其他地方又可以慢慢平复过来。
“ 我不会走。”
谢启所有美好的预期一下子就被青年克制的声音猛地戳破了。
他只想把樊林摁在地上好好的看看对方,看看这脑子还是不是完好无损的,青年从小锦衣玉食,就算去外地带新兵都要写信抱怨这埋怨那的,现在这种境况,除了走,难道眼下还有比走更好的出路吗?
谢启看着樊林顽固,黯淡的脸,又急又疼,偏偏又不能表露出来什么,“ 为什么不走?”
门外响起敲门声,樊林倏地就站起,进来的姑娘一身布衣,怯怯的提着篮子:“ 樊……樊大哥,我来迟了,对不起。”
樊林面无表情的摇摇头,转向谢启说了句:“ 抱歉,你先等一会。”
谢启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少女,少女显然也在打量他这个不速之客,羞怯的埋着头,跟着樊林进了里屋,窸窸窣窣的一阵声音,谢启就听到青年嘶哑说道:“ 奶奶,醒一下,阿莲来给你擦身了。”
谢启都坐了好一阵了,竟不知里面还住着人,他原以为樊林是独自住在这儿的,老太君毕竟上了年纪,要跟着挨这苦,实在太勉强了点。
樊林交代好事,就拿着盆子出来,见谢启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的站在一边,便道:“ 我要去烧水,要不我们去外头说话。”
谢启总有一种感觉,这个披着原先樊林外皮的青年人,因为太陌生的缘故,他甚至有种樊林已经被人悄无声息谋杀掉的错觉。
在他离开京城的一年多里,他所熟悉的樊林不知道已经消亡在什么地方了。
剩下一个他不晓得要如何应对的沉默青年。
“ 我奶奶中风后神智一直不清,在床上躺久了就生了睡疮,有些事我来做不方便,就请了隔壁家的小妹一天来一次。”
生好火后,樊林将木块慢慢扔进去,火光流窜,照亮了青年半边脸。
谢启长那么大,还真的一次热水都没自己动手烧过,浓烟呛人,他用了大力气将喉间咳嗽的欲望吞咽了回去,跟着樊林蹲下,捡起一块柴火也扔进灶台里。
“ 那大夫怎么说的? ”
那浓烟直往眼睛里冲,青年闷着头不出声,只是眼眶有些红烫,手里握着棍子,有以下没有下的拨弄着灶台里面燃着的碎木。
谢启心里有个不祥的预感。
“ 大夫说还有三个多月,我觉得能更久一点,奶奶底子好,不至于一次中风就不行了。 ”
“……”
“ 所以现在要舟车劳顿是没有办法的。 ” 樊林抬眼看着谢启,很快又垂低了头:“ 我不能离开京城。”
“ 樊家还没倒,我不能走。”
水烧好后,樊林将热水端到了房里,谢启避嫌没有进去,青年最后给了姑娘几个铜板,小姑娘便欢天喜地的走了。
谢启这才跟樊林进了里屋,床上垫得很厚,料子也很好,老人家动也不动的躺在上头,指头不时会动上一动。
“ 奶奶,我先跟朋友出去会,你再睡会,好不好?”
其实青年一直是孝顺的,谢启想到死在狱中的樊老将军—— 活着的樊老将军似乎有一百种一千种坏处让青年喋喋不休的抱怨, 就像自己当年没有离家之前,也觉得父亲管的多,粘人的很,抱怨就变成了家常便饭。
谢启偷瞧着青年,樊林正埋着头在老人耳边低语,他茫茫然的想,是啦,以后樊林是再也没有机会在自己面前抱怨亲爹如何如何古板凶悍了。
再也没机会了,青年现在成了孤儿——没有爹娘,不是孤儿又是什么。
老实说,谢启不觉得老太君能撑过三个月,他仔细端详老太君的气色,觉得已经暗如死灰,静静的躺在床榻上,甚至连眼皮都抬不起,唯有浅淡的呼吸声证明老人家还是活着的。
这样活着太痛苦,谢启有一瞬间是这样想的,老太君这样活着,或许比死还要难挨。
可老太君要是都走了,樊林可真的就是了无牵挂的光棍子了,现在有负担压在青年头上——人其实很玄妙,有东西压在肩上的时候反而活的踏实,等头顶上什么也没了,反而不晓得要怎么办了,可能连个盼头都没有。
就在谢启来来回回的乱想的时候,樊林将小屋里的杂物利落的收拾好,然后轻轻拉着谢启的手臂,示意一起出去。
“ 这里闷得很,咋们去外头走走。”
樊林顺手将门一带,带着谢启沿着斜坡往上走,上面有个小山丘,空气比下面不知好少多少,谢启只说了皇上喧自己回来的事,这个理由很充分,皇命在上,他必须回京。
只要打着这个旗子,就莫名的多了几分底气。
“ 你们樊家……真的参与了?”
罪名早已是铁板钉钉的摆在那里,可谢启还是忍不住的当面问了出来。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树影婆娑,夕阳残光从枝叶间透了进来,其实现在问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冷酷了点,青年的脸在预料之中的沉了下来,“ 说没有,你信吗?”
判断是非的时候,最忌情感作祟,谢启却很快的点了头:“ 嗯,信。”
青年飞快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动,不知是不是在笑:“ 出事前,我爹并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爹是敏王一派的,不会不提前跟我商量,而且我爹一生正直脾气又倔,他是绝对不会做大逆不道的事。”
“ 那罪名是怎么坐实的?”
尘土被风吹起,樊林抹了把脸,才道:“ 一道圣旨,就坐实了。”
中间事没那么说得清,谢启心乱如麻,只好又问:“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 替樊家翻案。”
六字犹如响雷,轰亮了谢启的脑袋。
别说这类大案,就是寻常百姓要翻个案都难如登天,。
翻案难,难如上青天,处处绝壁,光是有愚公的毅力也是不够的,路上皆是食人吮血的豺狼猛虎,要翻案!谈何容易!
樊林仔细的观察着谢启的脸上,不着痕迹的错开眼,“ 是不是觉得我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不要去翻案,谢启咬牙的这样坚持着,他都为青年铺好后路了,他不想樊林去走那条傻路。
自己以前热血固执和自以为是的正义只能用在自己头上,对着别人的话,他是舍不得的。
因为自己走过这条路,才知道艰辛不好过,他以过来人的立场想将青年引到一条舒服的康庄大道上,可是现在的樊林跟他当年一样固执偏执。
“ 那就当我再痴人说梦一次好了。”
故作轻松的语气让谢启恼怒,他口不择言道:“ 以前摔的跟头还不够?再摔下去——樊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爹要是在的话也肯定不会赞成你这样做!”
樊林反驳道:“你不了解我爹, 如果他在,肯定会说我做得好。 ”
“ 胡说! ”
青年也急了,面红耳赤起来,双目睁大:“ 我没胡说! ”
争个口舌之快没意思,谢启板脸不语,在对待樊林以后出路这个立场上,他坚定的一步不肯退让。
以后青年会感激他的,谢启这样坚持着。
如果自己的黑脸能还让青年少走几个弯路,这也是值得的,年轻人是要跌几个跟头才会长大,可跟头太大又不行,他怕对方到时候会一蹶不振。
“ 天黑了,我送你回去,这儿晚了路不好走,对了——你现在住去哪里了?”
谢启跟在樊林后头,举目都是黑漆一片,稍不留神,就被凸出来的石块绊了一下,前方的青年反映很快,急忙撑住他,“ 没扭到吧?”
太像拥抱的姿势让谢启脸皮蓦地烧了起来,“ 无妨。”
樊林舒了口气,抬头看看昏暗的天色,像被墨迹染过一般,便稍显局促的隔着衣袖握住谢启的手臂,“ 我……牵着你走一会,这里是斜坡。”
动作礼貌又生疏,因为怕被拒绝而力度轻柔,只需要稍微一动就可以摆脱了。
谢启的视线往石块那里瞟了一眼,“ 那有劳了。”
谢启的新居所是皇帝新赐的,坐落城东边幽静的大街上,因为身旁站着樊林,谢启心头难过,他对这么大的宅子感到很无所适从。
无论是这些雕梁画栋,还是那个刻着良辅亮弼的牌匾都让他不好受,喘气艰难。
“ 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
樊林收回打量的视线,打破沉闷的气氛,从怀里掏出一个用亮色丝绢包裹的很好的物件,郑重的递到了谢启面前。
谢启啊了一声,不明所以的抬起手,他不晓得里面是什么,手就停在半空中。
樊林微笑了,催促:“ 拿着啊。 ”
落在手掌里的是轻薄的触感,谢启在对方鼓励的眼神里,迟疑的将丝绢打了开来。
里头是块玉佩。
谢启诧异的抬起眼。
“ 你成亲了,我还什么都来不及送给你。” 青年此时打起精神,脸上也露出喜色:“ 本来这是要在之前寄给你的,后来家里出事了,我也不敢往外送,现在你又回京了,正好可以交给你。”
温润剔透的玉静躺在红绸上,谢启心里一紧,这才想起自己那时候一时糊涂在信尾胡乱写上的话。
“ 上头是龙凤呈祥,很吉祥的…… ” 青年笑容扩大,“ 送给新婚夫人吧。”
自做孽不可活,不可活啊——谢启恨不得抽自己两大耳光,玉本该冰凉,可现在他却手心灼热,细汗直出。
“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 没什么贵重的,成亲一辈子人就那么一次,你不嫌这个礼小就好了。”
“我——”
所以说,人是不能说谎的,随意这样任性说了一个,现在连弥补解释的勇气也没有。
青年见谢启直直的摊开着手心,表情全无,还是保持着不肯接受的姿势,不由也有些着急:“ 请务必收下。”
红的刺眼的丝绢在灯笼的照射下还浮着亮眼的光,揉进眼里就成了水色。
僵硬的手指被对方轻轻扳住,手指向内卷曲,骨节颤动,还是将这块玉覆盖住了。
吠吼第四十一声
谢启这次回京,俨然成了京城权贵们眼中新的香饽饽,他恶名未散,却依旧可以引得苍蝇蛇鼠飞蛾扑火般的往他那儿撞,这些应酬都让谢启烦不胜烦。
如果不是为了樊林,他又何必回来淌这浑水。
谢启端着酒杯,暗自下定决心,等樊林想通了愿意听他的话成功另谋出路的时候,他就想办法把官辞了。
可酒宴似乎是没有尽头一般漫长,敬酒一轮轮的,再好的酒一旦成了工具,就会味如嚼蜡,令人苦不堪言。
谢启感觉到了外头山雨欲来的湿寒气,狂风骤起,他不由忧心起来。
只盼那间小破屋子能有些骨气,站直了撑牢了,别被这风雨给击垮了。
“ 谢尚书——这杯愚兄敬你,你可不能再推辞了。”
向他敬酒的是兵部的尚书,以前连正眼都不屑看他,现在何时又成了愚兄,谢启皮笑肉不笑,他现在很理解官员们私下谋利拉小团体的做派,可是——可不可以别再将大姑娘往他怀里塞啊,他真真快受不了了……
酒酣耳热下,他便听到有人趁机调笑道:“ 谢尚书果真是柳下惠再世啊,面对如此美女都坐怀不乱,真让我们汗颜啊。 ”
“ 咳……过誉了。”
柳下惠什么的真是过誉了,他只是断袖而已。
姑娘笑得妩媚,柔荑不轻不重的揉着他的胸膛,娇声道:“ 只怕谢大人只是看不上小女子而已…… ”
谢启左挡右挡,一躲一闪,又因酒气上脑动作迟缓,硬是被怀中女子缠了个死紧。
“ 谢大人,您可真可爱。”
怀中女子吃吃又笑,媚声媚气的不愿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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