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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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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他是郭家店大当家的,理应由他先回应公社领导的批评,只见他在嗓子里嘟囔了几句,还没等别人听清他说了什么,就爆发了一阵剧烈地咳嗽,全屋子的人都跟着一块撕肝扯肺地难受……

上边来兴师问罪,一把手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别的人谁愿意出头揽这个责任呢?两个老的乐不得躲在一边看热闹,不着边际地摆了一堆困难,先把自己摘捋干净。两个小的肠子根本就没在这上面,他们俩的分工是“抓革命”,而种不种地、出不出河工都属于“促生产”的范畴……封厚问刘大江,你看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了吧?郭家店基本上还处于无组织的瘫痪状态,不是对上级下达的任务没有执行好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有落实这些任务,或者说没有得力的人来贯彻落实上级指示。

他忽然冲着村干部们发问:“大队长是谁?”

大家都不吭声,眼睛却转向韩敬亭。老韩急了:“你们都看我干嘛?我以前是大队长,前几年不是被打倒了吗?现在郭家店没有大队长。”

封厚又问:“以前的党支书是谁?”

刘大江说:“是陈宝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欧广明说话更直:“他是真正地被打倒了,扶不起来了,人们不再宾服他,身体也垮个儿了。”

封厚问:“郭家店的人现在宾服谁?有宾服的人没有?”

欧广明一笑,冲着郭敬富老人努努嘴:“这个问题还是让主任说吧。”

郭敬富突然止住哮喘答道:“我真的干不了啦,身子骨不行,有今儿个没明儿个,再拖下去就要误事了。”

封厚安慰他说:“不是就要误事,是已经误事了。但不能全怪你,无论你们的贫协也好,还是村民委员会也好,都是群众组织,不能代替大队和党支部,眼下要先把大队恢复起来,你认为谁能顶得起这个职务?”

“郭存先,他兴许能把郭家店管好。” 郭敬富说。

封厚眼神锐利地盯着村干部们:“你们的意见呢?”

遇到这种场面,俗话说被逼到了墙角,农民是不会出风头得罪人的,只要有一个人表了态,后边的人就会跟着随声附和。但欧广明发出了另外的声音:“郭存先不会干,以前我们又不是没找过他,还不都吃了窝脖儿?”

封厚突然来了兴趣,显得稳定而自信,对欧广明说你去把郭存先找来,在旁边找个地方,我要单独跟他谈一谈,我这个人不怕吃窝脖儿。随后又让郭存勇去广播,把各生产队的队长召集到这里来,没有队长的指派个临时负责人来。

他将两个年轻人打发走以后对刘大江说,等会儿你在这边主持村干部们开会,选出郭家店的大队长,选好以后也别让他们动,等我跟郭存先谈完话就过来。另外我还想跟你商量,从今天起让辛川同志临时代理这个村的党支书,直到把郭家店的党支部恢复起来,选出了新的支书为止。

两位公社领导频频点头,是从心里服气,而且也跟着学了一手。

大喇叭催命似的一遍接一遍地广播着,各生产队长开始陆陆续续来了,封厚则到旁边的屋子里等郭存先。路上欧广明显然已经把封厚的身份以及来郭家店的目的向郭存先说了,他进得门来没有带着往常的棱角,相反脸上还挂着一丝有些拘束的笑。封厚是他至今接触过的最大的官,却态度温厚地先起身跟他握手,给他让座,眼里含着明显的友好和善意。以前村支书对他都没有这么客气过,这让他心里生出一种钦慕。看上去人家的年纪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混到了县级领导,脸上带着只有脑力劳动者才有的干净和光彩……

封厚没有直奔主题,想先放松一下对方的情绪:就说存先,我这个人见面熟,叫你存先没问题吧?喊老郭你还显得太年轻了。郭存先急忙点头,没问题,村里人都这么叫。封厚又问你是怎么想起要种那块“万岁麦地”的?真是妙啊,在这方圆几百里一枝独秀。或许在全国也是独一份,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说不定会被树为典型。

郭存先有点不好意思,却不敢全讲实话,便绕了个弯子,说我就是有劲没处使,憋得难受,想把自己的这一亩二分自留地种出花来。封厚说,好,说得实在。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只讲空话,不顾事实。而郭家店居然让你这样的人有劲没处使,真是一种浪费。然后他问道:“你怎么看现在村里的这几个干部?”

“郭敬富人不错,不是不想干,是不会干。韩敬亭是老好人,郭怀善是老滑头,郭存勇很聪明,但心思不在种地上。欧广明是员好将,可惜不是帅才。”

封厚突然哈哈大笑, “我找对人了,郭家店的当家人非你莫属!”

郭存先却显出一种忧郁的果断,“封组长你可别打我的牌,对郭家店我算看透了,不会再管村上的事了。”

“为什么?”

郭存先讲了从大雨中抢洼的过程,说着说着就气冲心头,眼里闪着一股煞气:“他们高兴了就叫你干,你不干还不行,一不高兴了就像对待羊粪蛋一样把你一脚踢老远,随后便处处整治你。我为嘛要那么贱呀?”

封厚既不为对方给脸不要脸而着急,也不为听到他受了这么大的委曲而跟着一块生气,眼睛始终盯着郭存先的眼睛,不住地点头称是:“我也曾听说过抢洼的事,当时就觉得是个好新闻,原来那也是你干的。好!你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农民,可惜呀有你这种脑子的干部太少了,当时若在全村、全公社乃至全县,都能像你那样从大水中抢一下粮食,那年也不至于饿死那么多人。这件事作为你的功劳传得很广,被人们记住了,应该成为你站出来挑重担子的理由,而不是拒绝当干部的理由。再说这次请你出山,有县和公社两级组织作证,还要经过村干部民主推选,将来没有一个人,包括公社和县上的领导,无缘无故地再免掉你的职务。”

这个面子给得够大,还没听说过有哪个村干部是县里领导亲自请出来的。再说郭存先也不是真的坚决不干,心已经活了,表面上却不想转得太快,就又提出一个问题,却也是他的心里话,他说:“封组长,现在真不是干事的时候,人坏了,心散了,刚不饿死人了就窝里斗起来了,集市刚开了没两年就又割资本主义尾巴,闹得谁都没有主心骨,你封组长能给我个实底儿吗?别干到半截儿又被撂到了旱岸上。”

封厚倏地一笑,说存先你确实不是个一般的农民,告诉你,我心里还真有点实底。什么是实底?真正的实底不就是真理吗?地只有打粮食才不会饿死人,这就是实底。毛主席让我们读原著,学理论,马克思就是我们的实底。你听听他是怎么说的,经济是比政治更基本的东西,财富是一个有关进步的问题,这一点绝对地显而易见。不光你不理解,好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么穷还要穷折腾呀?正因为穷才折腾,越穷才会越折腾,无所顾忌,就是俗话说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由于光着脚什么都没有,反而更容易放大仇恨,膨胀恶毒之心……越这样折腾就越穷。马克思也早就说到这一点了,野蛮人就是不知道什么叫财产的人,人类最早是靠商业活动传播文明和高贵。哪里有财富才会有相对的公正,并不是说大家都成了穷光蛋才算公平。

封厚正讲到兴头上却戛然而止,为什么要跟一个农民卖弄这些东西?他忽然很可怜自己,压抑太久想宣泄,竟跑到乡下来对一个听不懂的农民滔滔不绝……这样固然会安全些,未免显得有些可悲。可他没有想到,对面的农民听得入心入肺,又不知怎样才能让他继续下去……封厚站了起来:“你在这儿先坐一会儿,我到旁边去看看,如果大家都选你当大队长,你就不要辜负大家的期望,争取在你手上摘掉郭家店乃至老东乡的穷帽子。如果他们没有选上你,也要好好干,有机会我会在公社或县里给你找个合适的位置。你是个人物,绝不能埋没了。”

郭存先的心里真还有点七上八下,我还没有吐口干不干呐,那边倒开始选上了?真被选上了,我干不干都好说,若没有被选上岂不又被寒磣一回?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应对,封厚含笑回来了,对他说:“存先哪,人心思变,谁都不想受穷挨饿,一致都选你当郭家店的大队长。现在我陪你过去,跟大家见个面,说几句你的想法,或者是今后的打算?”

郭存先站起来,却没有挪脚:“封组长,您发了话我肯定干,我不会这么不知好歹。可我能求您点事吗?”

“说。”

“得开个村民大会,让韩敬亭代表陈宝槐公开向我道歉,我不能胡子麻黑地下来,又胡子麻黑地上去,这还不全是为了我的面子,得让村民们知道,共产党是有是非的,对的到嘛时候都是对的,错的到嘛时候也赖不掉。”

“行,下午就召开全村大会,宣布新大队长上任。还有别的要求吗?”

“趁着县和公社的领导都在,把郭家店前几年的烂事都扒拉干净,该结的全了结,村上还押着个坏头头儿呢,那些事跟我无关,别影响我干正经活。

“应该,就在下午的大会上一并解决。还有吗?

郭存先有些不好意思了,还有点小事,只有您才办得了,因为您的学问大,给我们村口的两棵大树起个名儿。别小瞧那两棵树,村里老老少少有事没事都愿意到树底下待着,那是郭家店的风水宝地,能影响村子的命运。大伙一直叫它龙凤合株,造反派说是封资修,给改成了革命造反树,这也不像个树的名字呀?现在大伙都躲着那个地方,本来是一种吉祥的标志,现在成了倒霉的地方,谁也不往跟前凑合。说着他又介绍了龙凤合株的历史……

封厚连连称奇,说这件事我最乐意干,一会儿去看看这两棵宝树,想出名字来再跟你商量。再问存先还有别的事吗,郭存先摇头。

“那咱们过去?”

村里哪有瞒得住人的事,后晌的全村大会人们来得格外早,也出了奇的人多,只要没出去“擀毡”的,不等大喇叭广播就差不多到齐了。批斗台上的景致也变样了,主角不再是撅屁股下跪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台子中间摆了一溜长条桌,正中坐着县里领导,两边是公社领导,再往两边看就更有意思了,一边是三个老的,郭敬富、韩敬亭、郭怀善,另一边是三个年轻的,郭存先、欧广明、郭存勇。村民们看见这种架势,自然会忍不住要笑、要议论。

这里边上台次数最多的就数韩敬亭和郭怀善了,以前在台上撅着、跪着,现在改成坐着了。看来当官别当正的,做人别做歪了。

不管正的歪的全看有没有这个命,没运挣死命,走运钱砸头。

管他们谁的命好谁的命坏,天下的台子都是为了演戏的,你上我下,我争你斗,进进出出,换来换去,这样看戏的才觉着有意思,戏才值得看下去。

大会由郭存勇主持,因他年轻气盛,嗓门也大,可今儿个也不敢太随意,像往常那样站到台口想说嘛就白话嘛了,利用吃晌午饭的工夫他认真做了准备,手里拿着几张纸出场了,站到话筒前一张嘴连味儿都变了:“乡亲们!”

“哟,怎么不是“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了?”

“那一套过时了,你不看走资派都坐在主席台上了吗?走资派又开始走了,当权派又当权了,造反派们自然也就都觉病了……”

郭存勇一稳当住了,看上去还真像个大人了,但他肚子里没新货,装的全是前几年的那一套,话一多火药味就出来了:“从今天起,郭家店将翻开新的一页,过去是不能忘记的,历史的账也是赖不掉的,所以我们要先请郭家店贫下中农协会会长、村委会主任郭敬富,给大家作忆苦思甜报告。”

大会的程序是经由县、社两级领导共同商量决定的,按时下的惯例第一项必须是忆苦思甜,正好也给郭敬富一个露脸的机会。老人不错,让他能体面地告别权力。老头走到讲桌跟前,一紧张竟然不怎么咳嗽了,伸着脖子尽量把嘴凑到扩音器上:“老人都知道,咱村有三穷,人穷、地穷、村子穷……咯咯……还有五多,讨饭的多,眼下改名叫‘擀毡’、‘串联’啦,第二是扛活的多,第三是光棍多,第四是欠债的多,第五是卖孩子的多。我属于第二多里,给河西的吕大善人扛了大半辈子活,到斗地主分田地的时候才回来……咯咯、咯咯……那阵吕家一年给我两石红高粱……”

台下有人接茬:“嚯!比现在你给俺们的指标可高多了!”

“是啊,两石高粱养活一家子都没问题。”

郭敬富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下边一呼应老头还讲上了兴致,竟有点显摆起来:“平时管吃管住,咱是吃着人家熟的,拿着人家生的,半年给块胰子。孩子回来我赶车去接站,还给我掌鞭的钱……咯咯咯……吕大善人会治病,家里趁两万亩地,老婆好几个,儿女一大帮,解放后还有当局长的,当飞行员的,当将军的……咯咯……”

台下又喊上了:“嗨,要不你叫郭老富呢!你是贫协的会长还是地主协会的会长?”

“你这是忆苦思甜呀,还是忆过去之甜思眼下之苦啊?”

台下闹成一锅粥,台上的刘大江跟欧广明急了,我叫你给他写个稿子,不过就是意思意思,你看他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欧广明辩解说,我给他写出稿子也没有用,他不认字呀。可我私下里都教他该怎么说了,谁曾想他一站到前边就嘴跟不上腿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欧广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刘大江拿眼瞟瞟封厚,这位县里的大组长始终不出声,既不发笑,也不发火,置身事外般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刘大江赶紧冲着郭存勇摆摆手,快把他弄下来,进行下一项议程。

郭存勇走到讲桌前,想为郭敬富打圆场:“这段时间老主任的老病又犯了,大家不是都看到了吗,他老咳嗽……”

“对,一咳嗽就把大实话全带出来了。”

“他说得不错,凭这一点就证明还是个好人!”

郭存勇突然来了火气,这时候最赶劲儿的就是喊上一通口号,打倒地主恶霸之类的,一下子就能把台下的气氛给镇住。可现在不兴那一套了。他凑近话筒大声喊道:“乡亲们,一个老扛活的,明明是被剥削了大半辈子,过去了这么多年,还对剥削他的人念念不忘。这说明什么?我们还任重道远哪!一年两石红高粱,一块肥皂,就将一个人的灵魂收买了一辈子!我们也不能光是在灵魂里边闹革命,还要想办法能征服人的灵魂!下面宣读一个通知,经村委会研究决定,报请公社革委会批准,不再追究造反派坏头头蓝新的刑事责任,从今天起释放回家。还要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好好劳动,接受改造,不得出村,不得勾连外边的人进村捣乱。如有违反,新账老账一块算,送交县军管会处治!下面一项,请过去的大队长韩敬亭讲话。”

韩敬亭到底经过阵势,他躲开讲桌绕到台口,向乡亲们深深鞠一躬:“我过去犯了好多错误,最严重的有两条,第一条是当了这么多年大队长,没有改变郭家店的面貌,反而越来越穷。第二条是那年下涝的时候,郭存先带着四队的人雨里抢洼,明明是干了件大好事,我和当时的支书陈宝槐倒把他给撤职了。在这里我当着全村人的面,向存先赔礼道歉!”

他大转身,又冲着郭存先深鞠一个躬。郭存先慌忙站起来。台下一阵掌声。

下面一项是大会的重头戏,由刘大江宣读上午村干部们的选举结果:“结果你们都知道了,村委会和各生产队长一致推举郭存先为郭家店大队长,欧广明和郭存勇为副大队长,你们认可吗?如果认可就鼓掌,欢迎郭存先讲几句。”

郭存先有些慌乱,他并不是不想好好说几句,可总觉得这时候说嘛都不合适,只好临时想到嘛就说嘛了:“感谢领导和大伙对我的信任,可早先怎么也没想到会让我干,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咱村的底子本来就薄,又折腾了这么多年,我豁了个儿试试吧……反正在大冬天里我光着身子站在这个台子上挨过斗,大不了就再来一回。现在我有个请求,咱们这两棵大树长得好好的,它也没招谁惹谁,以前龙凤合株的名儿没人敢叫了,造反派给改的名大伙又不喜欢,这成了咱郭家店人的一块病。今个儿赶巧县里的封组长在这儿,他是有水平有学问的人,请他给咱这两棵树起个新名儿好不好?”

“好!”

封厚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两棵树是郭家店的象征,本来是两棵不同的树,却这么欢欢喜喜地在一起生长了上百年,或许已经是几百年了,有机会我会请专家来鉴定一下。它们相互扶持,相互礼让,真是一个奇观!你们这个地方确实该出奇人奇事,郭存先种出万岁麦地也是一个奇观。今天是个值得记住的日子,不是批斗谁、打倒谁,是选出了新的带头人。这叫天欢喜,地欢喜,人欢喜,树也欢喜。欢天喜地,欢欢喜喜,皆大欢喜!有欢喜才有盼头,才有理想,才有幸福。所以我想管这两棵树叫欢喜树。愿它给郭家店带来无穷无尽的欢喜,让外边的人一看到它就欢喜,你欢喜,我欢喜,大家都欢喜。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太好啦!”

“欢喜树,欢喜树!树欢喜,树欢喜!”

郭存勇宣布散会,让各生产队长留下,每个生产队还要再留下三个壮劳力。郭存先要发布第一道大队长令。封厚看看天气还早,也想留一会儿看看郭存先上任后的第一把火怎么烧?

存先对留下来的壮劳力说,“知道留下你们干嘛吗?”他神情完全变了,倔强而刚断:“立刻把这个批斗台子拆了!”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愣愣着转不过弯来,没人动手。

郭存先火了:“拆呀,拆出娄子我兜着!你们就不想想,只要这个台子不拆,造反就结束不了。谁看见谁堵心,郭家店就定不住魂儿,也安稳不下来。咱们村就这块地方好,冬天背风,夏天凉快,叫这个台子一占,就像在郭家店心口上插了一把刀子。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要用这些木料去换种子。现在赶紧抓挠着抢种早庄稼还来得及,像棒子、高粱、黑豆……再晚了可就不赶趟啦。如果种不上庄稼,今年全村吃什么?真的整个村子都出去‘擀毡’呀?拆的木料先放到大队,广明你派人看好了,查查明天是哪儿的集,套车拉到集上去卖。存勇你分管工程,所有工程和做买卖的事都归你管,你能说会道,会讨价还价,把木料卖个好价钱,再带着个会选种子的人,像韩敬亭、刘玉成,郭存孝都行,就手把种子也买回来。还不够我再去想办法借,实在不行先跟县上预支出河工的补贴费。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就快动手。”

于是各队留下壮劳力开始动手拆批斗台。

郭存先继续向生产队长们交底:以往出河工为什么派不出人去?硬派出去也都跑回来,原因就在光给工分不给钱,而工分又狗屁不值,谁去受那个罪?人不逼不长本事,我看现在改个章程,谁出河工补贴金、补贴粮就给到个人手上,以户为单位,包工包粮包钱,我保证想出工的人准会抢破脑袋。咱们不仅要多派人去蛤蟆窝水库,还要争取多揽下一些工程,目的就是不能让县上的那笔补贴金都跑到别处去。我们有人,有力气,就是缺钱,而县上的这个钱多好挣啊!我还向封组长打听到另一个挣钱的道,东边离我们这三四十里地,有个国家的重点工程开工了,叫大化钢铁基地,需要大量的民工,我马上就派人去联系。所以各队回去好好拆兑一下,把劳力分成三份,一份留在家里种地,一份上蛤蟆窝水库,一份去大化挣外快。你们要同意就赶紧回去安排,不同意的留下来咱们再仔细商量,无论如何也要先把准备外出‘擀毡’的人留住。你们没看出来吗,上边的领导对讨饭的这事挺恼火,告诉那些人,出去讨饭回来要受罚,留在家里大队保证让他有饭吃,倘是出河工或去当民工,还能挣到钱。

这年头新鲜事多,从公社给分配来五个“北京知识青年”。两男三女,男的没多少人待见,那仨女孩儿让有些说不上媳妇的人家心理活动了,最好能分一个住到自己家里来,特别是那个叫林美棠的女孩,长得格外水灵,仿佛一碰上肉皮就能滴下水儿来……

村里腾出两间屋子给他们住,男的一间,女的一间,五个人集体起伙,头一年按指标上边给粮食,第二年便跟着队里一块分红。郭存先做主,从一队到五队一个生产队分一个,想不要不行,想多要也不行。林美棠被分到了四队。

她不知道郭家店的洼会那么大,走出半个多钟头了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妈妈为她下地准备的方口布鞋,此时成了钉子鞋,每向前走一步就如同踩在钉子尖上,扎得生疼。她渐渐地落在了后边,拄着手里的扒锄子,歪歪扭扭,东瞅西看,希望能找到一块砖头,砸砸鞋里的钉子,却未能找到。满地都是土坷垃,她又不可能不穿鞋。这时她才知道什么是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的滋味。正像小说里写的,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只想大哭一场。她一想到哭,眼泪就真的出来了,这时看见远处有个人朝这边晃悠过来……

这个人是大队长郭存先。以前村里的干部都是一个学一个,后边的学前边的,他的聪明之处是吸取了陈宝槐的教训,决不学他苫披着制服,成天一副凡人不理的样子。他没事也不在办公室里待着,而让欧广明替他在大队部守摊,应付各种各样的杂事。他分给欧广明的活儿就是管治安保卫和行政事物,一不打仗二不造反,一个穷村子有嘛“安”可“治”,有嘛东西需要“保卫”?没事干可不就多打打杂呗。他自己想去哪儿背起柳条筐或提个帆布兜子就走了,今儿个各队都开始给早庄稼间苗除草,又是“北京知青”来村后的头一天下地干活,他是刚从一队转悠过来的。林美棠看清是他,便擦了擦眼睛,仰起脸等着。来了这几天也听到了一些关于这位大队长的闲话,这个“郭大斧子”确实有点吓人,瘦高个子,一张长脸整天黑森森的,说话也很少,更怪的是,逢上哪儿需要砍一砍砸一砸时,他的斧子就出现了。但愿今天他的筐头子里真有那把神奇的斧子……

大队长越走越近,径直冲着她过来了,只见背着太阳有个颀长而巨大的影子向自己移过来,忽然间就把她全给罩住了,她不敢抬头,心里感到异常孤单,甚至生出一种畏惧。沉了好一会儿,才从她头顶上传来一种粗嘎的声音:“怎么了,坐在这儿不动?”

“我鞋里有钉子,想找块砖头砸砸。”

“郭家店根本就没有砖头。”

林美棠抬起了脸:“怎么可能?哪会有没有砖头的村子?”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这就叫穷。过去如果有人说,在郭家店用砖头打死了人,可以不偿命。到衙门一过堂,县太爷就会说你撒谎。因为当官的都知道,在老东乡没有一块砖一片瓦,又怎么可能用砖头打死人呢?”

“那怎么办?你带斧子了吗?”

“你也知道我有斧子?把鞋脱下来我看看。”

林美棠把左脚上的鞋子脱下来递上去,郭存先接过来,用手掂量着,好像笑了一下,或许只是咧咧嘴角:“看看你这鞋底子,钉得跟驴蹄子一样厚,你娘是把农村想的太吓人了,还是想让你一辈子就穿这一双鞋?”

林美棠听不出这是嘲讽,还是关切?

郭存先放下筐,美棠一伸脖子看见筐头子里果然有一把锃光瓦亮的斧子。郭存先拿过美棠的扒锄子,垫在鞋底上,再拿自己的扒锄子的锄头斜顶住钉子尖,然后用斧子砸锄背……三下五除二,就将鞋里的钉子一劳永逸地全部砸倒了。然后将鞋扔给林美棠:“行啦。”

在这整个修鞋的过程中,林美棠感到脸颊发烧,不敢跟他说话,甚至不敢看他。第一次下地就惹得大队长为自己动了斧子,不知是倒霉,还是一种幸运?好像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摆弄的不是她的鞋,而是她的双脚。

郭存先重新背起自己的柳条筐,拾起地上的扒锄子,一声不吭地向干活的地方走了,走了几步听到后边没动静,回头一看林美棠还直杵杵地站着愣神,便黑乎着脸喊了一嗓子:“走啊!”

11四面出击

当初郭存勇能被选为副大队长,不仅出乎他本人的意料,也让村上许多人没有想到,猜测他八成是沾了造反的光,就像蓝新因造反倒了霉一样。或许上边有规定,新领导班子里必须要有个造反派的头头。其实,郭存勇是郭存先向公社和县领导点的将,并让他分工管工程。而郭存勇连嘛是工程都搞不明白,更不知道村里又有什么样的工程,想让他如何管法?只好找了个没人的时候请教大队长:“大哥,你让我管工程,工程在哪了?怎么管哪?”

郭存勇的个头比郭存先矮一截,存先便用食指轻轻敲着他的脑门,像闹着玩儿,可口气又很郑重:“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这么大了,你小时候上树偷枣下不来了,骑在树杈上哇哇大哭,正巧让我打草回来碰见,上树把你抱了下来。你在树上搂着我脖子的时候说把口袋的枣都给我吃,可脚丫子一着地滋溜就跑了……”

郭存勇脸红了,只能耍赖:“大哥,就别提这段了行不?”

郭存先正经起来:“存勇你知道自己有三大特点吗?”

郭存勇拨浪脑袋。

郭存先扳着手指头跟他一条条的摆:“一,年轻脑瓜快;二,气冲不怵阵;三,讨厌农村、烦恶种地,一门心思就想出去。我说得对不对?”

郭存勇像被剥了皮一样浑身冒血津儿:“那你还让我当副大队长干嘛?”

郭存先变得非常严肃,他一绷脸郭存勇还真有点怕他。他说我就是要发挥你的长处,给你一个机会堂而皇之不种地,干好了也真能离开郭家店。这就是干工程,你问嘛是工程?除去种地,别的都是工程,能赚钱的活儿就是工程,只有工程能够救咱们村子。听明白了吗?你的活儿就这么简单,把鼻子给我伸长了,耳朵也给我支楞起来,古代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城里乡村、天上地下,去寻找赚钱的门路。你具体要干的事眼下有三件,一是把蛤蟆窝水库的工程包下去;二是赶紧去大钢联系,向他们派出施工队,或者也包他们一块工程;三是一没事了就到周边的大集上去转悠,看看行情摸摸信息,一闻到什么滋味立刻向我报告。

“得喽,大哥你就等好吧。”

郭存先发了话,郭存勇哪敢怠慢,干脆麻利快地就把前两件事办好了,让大队长很高兴。他是一个还没在土坷垃里经过摔打的年轻人,何以有这份能力?无论是谁都承认他脑瓜确实聪明,更主要还是会“借横”。一是借文革造反的“横”,二是借郭存先政策的“横”。政策一公布,连以前最不愿意出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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