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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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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无辜的。要出嫁的闺女心事重,捉摸不透就不捉摸了,等她哭够了自然会说的。反正按老理儿大姑娘出嫁前都要哭一场的。不过人家都是跟老娘抱着头哭,哪有跑到哥哥嫂子房里哭的?

这可能是存珠积存了许久的眼泪,把半个枕头都弄湿了,终于把眼泪流得差不多了。郭存先起身从绳上拽下一条手巾递给她,又抓起一条孩子不用的干巴巴褯子扔给老婆:“你也擦擦吧,瞧你这出息,也不知道人家是为嘛哭,就跟着一块儿流泪。这个也兴凑热闹?”

两个女人被他说得又有了笑模样,用一条手巾把脸擦干。郭存先盯着妹妹,这回可以说为嘛了吧?存珠的眼泪又下来了,却没有刚才那么汹涌,一边抽搭一边跟哥嫂说出自己的忧虑:“我一走肯定会把娘闪一下,我怕出事。”

郭存先问,“会出嘛事?”

“有好长一阵子了,娘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还咳嗽得厉害,怕你【文】们听见就【人】用被子蒙【书】住脑【屋】袋。有时也能睡着一会儿,只要一睡着就哼哼,哼哼得吓人,我又舍不得推醒她。可能是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睡着了就瞒不住了……我真怕咱娘有事,又不是嫁不出去,晚结两年婚有嘛关系,娘要出了事可怎么办?”

雪珍赶忙捂她的嘴,“不许瞎说。”

郭存先再问:“就为这?”

“这还不行吗?结婚可以晚,对象散了可以再找,娘可是只有一个!再说咱娘这一辈子忒不容易了,带着咱们几个,还得伺候一个二叔……”

“打住!”郭存先不让妹妹再说下去。他说,“咱娘的情况你以为我跟你嫂子就一点儿不知道?这两年一上岁数,身子骨是弱了,再加上吃的跟不上,最主要的还是操心。咱娘有两大心病,等这两块病一去身子骨就会好起来。你要是明儿个不过门,那就给娘又添了一块大心病,没准就能要了老娘的好看。”

“哥你又瞎说!”

“我瞎说?你能自己找个可心的主儿,而且能嫁到县城去,知道娘心里多痛快?村里有闺女的人家谁不眼红?连我喘气都顺溜。等天暖和了,你在县里给联系好医院,我用车推着娘去好好看一看,不比你在这儿耍小孩性子强多了?你这个小脾气真要耍成了,把两头的老人都给坑了!”

“你说咱娘的那两块心病是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一是传福的二爷,死活不明。但我总觉得他活得好好的,等村上一消停了准能回来。这些日子我还咂摸出点滋味,觉着二爷躲走是为了成全我跟存志,这么长时间我们俩就光想着到哪儿能找到他,天天往外蹿,没心思管别的事。要不是有这件事缠着,说不定会掺和村里的事,特别是我的脾气,参加造反派或跟造反派干起来都是有可能的,那就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两个女人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存珠说,“叫你这么一说咱二叔不仅不疯还成了活神仙啦?”雪珍赞同,“我看还真是差不多。”存珠催促大哥:“你说咱娘的第二块心病是什么?”

“咱娘的第二个心病是存志的婚事,我到陈老定家里去打听过了,人家闺女不是造反派,就是爱出点幺蛾子,我觉着咱娘是看上那个闺女了。我把你嫂子舍不得用的雪花膏交给老定婶子送给她,得空叫你嫂子去趟王官屯,向人家道个歉,只要那闺女没意见,存志这头好办。特别是等二爷一回来,让二爷说他,他最宾服。行了吗,你没事了吧?我可是还有一大堆事要等着干哪!”

存珠高兴了,说哥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敞快多了,要不嫂子成天乐呵呵的,敢情都是叫你给哄的。雪珍推了她一把,“怎么又歪到我身上来了。”

郭存先起身说,你要没事了我得去队上借车,明儿个套辆大车风风光光地送我们的妹子进城。存珠说那倒不用了,丘家给我的彩礼是一辆自行车,明天丘展堂会骑着来,让我坐二等到县城……说到这儿她双颊发红,突然又在哥嫂面前有些不好意思了。

朱雪珍拍手称羡,说那可比坐牛车好看多了!

郭存先也说,这样就更省事了,不就是咱娘给你准备的那两个包袱吗,我借辆小推车就行了。存珠犹犹豫豫地说,要不我把自行车留给二哥吧,增加他说媳妇的条件。

“不行!”郭存先冲她一摆手,口气像家长一样不容商量。你二哥不会要,咱娘也不会答应,你趁早别动这些歪脑子了,赶紧想想自己明天的事,没事就好好跟娘说说话……郭存先嘴里还说着,脚就出了屋,却看到娘在锅台边上坐着,对他们刚才的话想必是听了个结结实实。他一愣:“娘,您不是出去了吗?”

“出去就不兴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好,屋里那俩刚哭完,您快点进去也算上一份,嫁闺女没眼泪哪行啊!”郭存先弯腰想扶起老娘,却被老娘扒拉开了,嗔怪道:“就是你会说,快干你的事去吧!”

妹妹这一哭一闹,倒真把郭存先的劲头给逗弄起来了,他一阵风似的走出院子,先到队上挑了一辆半新的小推车,到坑边上用水洗刷干净,再推回自己的院子里晾着。返身又到合作社买了几张大红纸和两挂鞭,拿到村上的学校里,请毛笔字写得好的老师大大方方地写了三副对联、十几个大小不等的双喜字,拿回家咋咋呼呼地让家人赶快打糨糊,动手贴喜字,谁想往哪儿贴都行。

三副对联自然是要贴在大门和南北两个屋的门框上,门板上则贴大号的双喜字。墙上、柜上、窗户上、锅台上、水缸上……甚至连送新娘的小推车的轱辘上,都要贴上喜字。这么一闹腾,全家上下立刻就像办喜事的样子了,把喜气一抬起来,心气就不一样了,看哪儿都是大红,满眼都是吉祥喜庆……

第二天早晨,全家吃了顿面条,等新郎丘展堂骑着车一进村,凑热闹的孩子们就把两挂鞭点着了,这下差不多整个郭家店的人,都知道郭存先的妹妹要嫁到县城去了。郭存先让存志堵住屋门,不许外人进来,他大包大揽地拉着新姑爷丘展堂来到西屋,和存珠一起给在炕上坐着的老娘磕了三个头。

这三个头把孙月清磕得老泪又哗哗地流下来了。

存珠说了一句,“娘我走了”,就哭着出了院子……

新郎让她在后座上坐稳后才上了车,两边站着一大帮人看新鲜,到底是县城的人,这样来接新娘子以前还没见过……人们在纷纷打听,新姑爷家在县城是做嘛的?

郭存先推着独轮车跟在后面,车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那是存珠的嫁妆。存志则空手走在他旁边。自行车快,独轮小推车慢,或许郭存先本就不想走那么快。前面的一对新人很快就把他们哥儿俩给落下了老远……但等出了村,却看见一对新人在前边停了下来。

等到他们跟上来,存珠说哥我还是坐你的车吧,他这个后车架太硌得慌。郭存先笑了,说我看也是,连咱娘都想到了。存珠拿起车上的包袱搂在怀里,才发现车厢里还铺着一个用红布缝的厚棉垫子,不由得欢呼一声:“咱娘想得可真周到!

郭存先让存珠把大包袱垫在腰后,说:“身子向后一靠,保管你就跟在炕头上一样舒服。这就是娘啊,天下最亲的人就是老娘啦!”

郭存先转头对妹夫说,“展堂听说你上班了?”

丘展堂甚是得意,“是啊,在机修厂干电工,我爸是这个厂的劳模,照顾了一个名额。”

“好事。可到处都造反,工厂还干活吗?”

“现在造反派完了,工厂成立了革委会,过去的老厂长又回来了,要抓革命促生产,活儿多得干不完。”

“真的?这么说存珠也能有机会上班?”

“马上就办手续,我妈已经给说好了,进县商业局。”

“好!现在县城里不那么乱了?”

“不乱了,工厂开工,学校上课,走资派一个个的又都回来了,造反派越来越没劲。对立面的那一派被解散,坏头头抓起来了,我们这一派被结合进革委会,好像任务完成,往后该干嘛还得去干嘛。”

妹夫的话不知触动了郭存先的哪件心事,好半天他不再出声,只闷头走路。只要他一闷着头光顾推车,脚下就搂不住,嗖嗖嗖地一会儿工夫,又把存志给甩在后边了。丘展堂见状有意抻悠着,陪二哥并排走。存珠回头看看,已经听不到后边两个人的说话声,估计自己若跟大哥说点悄悄话,后边那俩人也听不到,便对大哥说,“你现在知道丘展堂的父母为嘛非催我结婚了吧,就是想让我赶上这个上班的机会,怕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进商业局得要看户口本。他们就展堂这一个儿子,没事就爱瞎盘算……其实二哥还没成亲我倒先走,总觉着心里不自在。”

郭存先说没你的事,“你二哥要是一辈子不结婚你也陪一辈子不出阁?你若是小子这么说还情有可原,当弟弟的得让着当哥的,你一个姑奶奶管这么多干嘛!”存珠笑了,“这么一会儿工夫,我怎么又成了姑奶奶了?”

“传福管你叫姑,他的孩子不叫你姑奶奶嘛!”

“嘿,刚有了儿子就又盼着孙子!人家二哥连媳妇还没影儿哪。”存珠忽然又想起昨天的话题,盯问:“哥,你昨儿个可跟我说二哥的亲事还有门儿,是真的吗?”

存先说,“不光有门连窗户都有了。如果像展堂说的,县上不再闹腾了,村里也就闹腾不起来了,今年好赖能有个收成,我再想点别的办法就可以为存志盖新房了。只要有了新房子,娶媳妇就是手拿把掐了,黄素娥不乐意还有白素娥。”

“你要盖房子我跟展堂会拿钱的。”

郭存先一抖车把,猛地把妹妹颠起来吓一大跳:“你给我好好记住,存珠!你是农村的娘家,不许叫城里的公公婆婆瞧不起咱,不能老惦记着往娘家倒腾点钱或是东西。你的俩哥哥没大本事,可也不是窝囊废,绝不会要妹妹的钱给自己盖房子娶媳妇!”

存珠便噘起嘴嘟囔着,“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还没过门儿呐,就拿我当外人了。”

“行啦行啦,要进城了,快下来吧。”郭存先这样说就算是哄人了。

兄妹俩说说笑笑的等到后边的两个人上来了,他们一路很是招摇地来到新郎的家,这是宽河县机修厂的宿舍,院子很大,邻居就是同事,两边的三四家今天都没有起火,腾出地方为丘家办喜事,一共摆了有五六桌。典礼很简单,主要是向毛主席像鞠躬,然后再向男方的长辈鞠三个躬就开席了。就因为陪着郭存先哥儿俩吃饭的人,没话搭拉话地讲了个笑话,一下子让郭存先的心里长了草,别人再说嘛他也听不进了,再吃嘛也没有味儿了……

那个人讲的笑话是,今年整个一冬天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里老闹鬼,一到夜间里边就有动静,说话的、唱歌的、喊口号的,有时死人嫌那个铁匣子太凉,会出来找个草袋子垫到身子底下,有时备不住还会拿病房的棉被铺在底下……说的无意,听的有心,郭存先就觉得自己的胸口突突乱跳,装着没事的样子打问:医院的太平间就没有人管吗?讲笑话的人解释说,现在不是兴造反吗?医院早就乱了,连活的都没有人管,谁还管死人哪!因为最近成立了革委会,要抓医院的规章制度,谁都不敢去太平间,闹鬼的事才闹腾大了……

散了席,郭存先哥儿俩跟亲家告了别,一上出城的大道,郭存先就把车交给弟弟,让他先回去,说自己还有点事,得回去的晚一点儿,告诉娘别惦着。

存志今天也有点怪,可能是妹子结婚,刚才又喝了点酒,话显得格外多,一定要问出是嘛事。郭存先有点急,说他:“平时不哼不哈的说嘛是嘛,今儿个是怎么了?你不知道咱娘在家里惦记着吗?你早回去早让娘心里踏实。”

他嗓门一高,存志就不敢再言声了,只好一个人推着车先回村。看见弟弟走远了,郭存先开始在县城里踅摸澡堂子,这么大的县城不管怎么造反,总不能不洗澡哇?最终还真让他找到了,经打听眼下是县城唯一的澡堂子。他问多少钱一张票?人家告诉他两角五分。又问几点关门?人家告诉他晚上八点。他对人家说,我跟叔叔来城里干一件累活,半夜下班想洗个澡,愿意先交五角钱押在这儿。那个老头真好,不收他的钱,说他跟下一班的交代一声,保证没问题,工农是一家嘛。

心里有了底,然后找到了人民医院,在医院的背面找到了太平间。门只是虚掩着,原来安锁的地方是个窟窿,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只觉得浑身一激灵,刷地一下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他赶紧抽身又退出来,再把门给掩上。他找了块砖头,在太平间对面拐角的暗影里,把砖头垫到屁股底下稳稳当当地坐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太平间的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黑了,太平间四周一团漆黑,只能从远处的路灯借到一点光亮,闪闪烁烁地照着太平间的门。整个医院都沉寂下来,一点动静都听不到。郭存先有点紧张,却并不害怕。

终于等来了他期盼的脚步声,一个黑影从旁边蹿出来,胳肢窝里夹着一捆东西,脚步轻快地上前径直就推开了太平间的门,进去后随手又将门掩好。郭存先随后跟过去,弯腰对着门上的窟窿往里看,借着路灯的光亮,他看见进去的人先放下胳肢窝里的东西,那是一捆草垫子。那人随即拉开最里边的一个铁匣子,很熟练地将里边的死尸抱出来,还很在意地将死尸立在墙边,将自己带来的草垫子铺到铁匣子里,随后便很从容地躺了进去。

郭存先抑制不住一阵兴奋,也不紧张,推门就进去了。他径直走到疯子二爷躺着的匣子跟前,弯下身子,看到了二爷晶亮的眼睛。便轻声呼喊道:“二叔,你老给自己找的地方不错呀,把整个宽河县都给吓着啦!县里要整顿医院,这个宝贝地方你老不能再睡了,咱村现在也消停了,蓝新那个兔崽子还被押着哪。我娘就老惦记着你老人家,身子骨大不如前了,这大半年全家人没有一天不出去找……快起来吧,咱爷儿俩到澡堂里好好烫个澡,再睡上一觉,天亮就跟我回家,怎么样?别再跑了,你老人家跑不过我。”

疯子二爷顺从地从铁匣子里爬出来,存先帮着拿出草垫子,爷儿俩又把那个死鬼抬进匣子,才不紧不慢地走出太平间。

10拆台

又一个春天到了。

郭家店的大洼里出现了一个奇观。

由于大部分生产队把上级发的麦种给分着吃了,地就撂荒了。冬天有雪盖着还不显眼,当大地返春,万物复苏,本该是一片绿色的大洼,在阳光下却干巴巴、光秃秃,只在沟沟沿沿潮湿的地方长了几许野草。看上去格外刺眼。

可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上,靠近村边有一块地,麦子已经长到膝盖高了,绿得冒油。更为招眼的是在麦地里套种了油菜籽,还不是一般的套种,是用油菜在麦地中央种出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油菜长得高而快,已经有齐腰深,花开得黄艳艳,灿烂耀眼,向四周飘香,离着老远就看见了,像镶嵌在绿绒毯上五个金色大字。地边上还种着十几棵小树,刚有一把粗,生机盎然,给这块像一幅画般的“万岁麦地”,装上了画框。

这样的麦地还能不轰动吗?先是老百姓来瞧新鲜,一传十,十传百,连十里八乡都有不少好奇的人跑来看风景。后来越传越神,自然也引起了上边的重视,公社和县上的革委会下通知,借着“抓革命促生产”的需要,组织各村的头头来参观……地边上成天像赶集似的。这可把疯子二爷给急坏了,他没黑没白的就长在地头上,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麦子地,还有他这几年精心培养起来的小树。后来干脆用草绳把整个自留地圈了起来,只允许来参观的人站在草绳外面看,不许踩地。说到这儿,大家自然都明白了,这是郭存先的自留地,麦子以及万岁字样的油菜籽都是他和弟弟种出来的。

当时他的想法很简单,因为自己心里老嘀咕着一件事,就像脑袋上悬着一把剑,那就是带人偷芦苇并引起蛤蟆窝大火,现在既然又提倡抓生产了,就想露上一手,或许能把蛤蟆窝事件遮过去。同时他也想用这个办法把疯子二爷留住。自从龙凤合株被造反派给改了名字,特别是在大树下搭起了批斗台,二爷就再也不去那个地方待着。可他又是个不着家的人,你不找个能拴住他的地方,不知道哪一天又会跑走了……他没想到事情真闹腾大了,大到让他自己的心里反而没底了,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去。刚从省里调来到宽河县当革委会生产组组长的封厚,带着老东乡公社革委会主任刘大江、分管生产的副主任辛川等一干人马来到郭家店,先看了“万岁麦地”,一番惊异,一通赞不绝口之后,抬头往荒秃秃的洼里一望,几位领导刚被调动起来的热情转瞬间又凉了,沮丧而又气恼,整个大洼里空荡荡、死板板,除去外地来参观“万岁麦地”的人,几乎看不到郭家店本村的人在干活。而眼下正应该是春耕最忙的时候,即使去年没有种上地,眼下也还可以抓住一线时机补种别的庄稼……

郭家店人是怎么了,他们的日子不想过啦?河工派不出来,连地也不种,几乎可以说是全县最糟糕的村子。可就在这个最糟糕的村子里,有人却用油菜花种出五个汉字轰动全县,甚至在全省也大出风头……这个地方有点意思。

一进村,封厚心里很快就有数了。在这么大一片庄子里竟看不到几间像样儿的房子,不是泥垛的,就是坯垒的,墙上冒白碱儿的,房体一溜歪斜的,还有不少是篱笆灯。他没指望能看见粮食垛,却连柴火垛也很少,没有柴火垛拿什么做饭、烧炕呢?没有柴火就说明去年没有收成,没长庄稼哪来的柴火?没有庄稼就打不了粮食,正好也省得烧柴火做饭了。不做饭人吃什么呢?分抢粮食种子,然后出去“擀毡”……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恶行循环。难怪郭家店冷清得缺少农村应有的烟火气。人穷到这个地步,干出些什么邪行事都不足为怪。可一走到村东边却听到了喧闹声……

封厚叫刘大江带着直奔吵吵嚷嚷的东场。老远就看到东场上聚集着许多人,其中还有不少妇女孩子。封厚心中不免生疑,这是什么阵势?莫非郭家店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走近人群他随口问身边的一个农民:“你们聚在这儿干什么?”

你别看郭家店的人穷,却都见过世面,场子上的人一见这几位的来头,就知道准是当官的,而且还不是小官儿,村民们便你争我抢地往前搭话,张口就是念煽音,是专门念给当官的听的:这个说是郭家店外出“擀毡”誓师大会,那个说是贫下中农“大串联”动员大会,还有的说是村里的头头儿让我们在这儿等着,说一会儿要发粮票和路费……

“你们村的头头儿呢?”

“头头儿们又不出去要饭,哪能站在这儿风吹日晒的,都在大队部里等着迎接上边来的大官呢。”

封厚奇怪:“你们外出讨饭为什么非要都赶在今天,还要集体出行?”

农民们七嘴八舌,封厚却听不出要领。刘大江身为老东乡最大的“土官”了,对这一套再清楚不过,便掰开揉碎了解释给封厚听。今天是老东乡的大集,造反派一不闹腾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就不割了,集市就又恢复了。而有集的日子向来都被老东乡外出讨饭的人视为黄道吉日,中午好歹也能在集上糊弄饱肚子,然后或扒汽车或买上一站的火车票北上。先下卫,再出关,只要离开了郭家店,一般都能把这一年糊弄过去,不至于被饿死。当然,受罪是免不了的,但受罪也比饿死强啊!何况讨饭并不像没有讨过饭的人想象的那么难,你会碰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稀奇古怪的事,还会看到一些活得不如你的人,如同看一台人间的连本大戏,有时还会参与其中,年年如此就难免会上瘾。

封厚感叹,讨饭还能讨上瘾,这有点匪夷所思。

说新鲜吧确实叫人难以想象,说不新鲜吧也真不是现在的创造,老东乡人讨饭是有传统的。当然数这几年最邪乎,农民心里有一种情绪,以前讨饭不管怎么说也是丢人的事,老出去讨饭的人就会讨不上媳妇。可现在讨饭成了一件可以显摆的事,光明正大,呼朋唤友,有点以讨饭为荣的劲头。农民这股情绪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你说造反咱跟着你造了,你说夺权咱也陪着你夺了,该批的批了,该斗的斗了,闹了半天不仅没挡住穷,甚至更穷了,谁还乐意饿着肚子陪你玩儿?不如自己也出去“串联”吧。所以一到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郭家店的人不出去讨上几个月的饭就浑身不自在,总好像吃了大亏。有的要过年才回来。所以,老东乡的人外出讨饭都讨出了大名声,无论到哪儿,你看到讨饭的一问,哪儿人呐?十有八九是老东乡的。北半个中国都知道,老东乡盛产讨饭的。

封厚拿眼瞟瞟刘大江,揶揄道:“这是你刘主任领导有方啊,能靠讨饭讨出了名声在外,也算是个特点。”

刘大江这几年被折腾了个溜够,在老东乡已经没有人样了,虽然现在又被结合进领导班子,却还装着满肚子的牢骚,一时竟无法当着眼前的村民跟这个封组长发泄,只好脸一红咽下了封厚的挖苦。通过几次打交道,他觉得封厚这个人是有背景的,嘴很会说也很敢说,不管你是造反派还是老干部,他都不怵你。如今“组长”是个最奇怪的头衔,可大可小,可上可下,小到农村的互助组,大到权力通天的中央领导小组,谁知道这个封厚是多大的一个“组长”?刘大江在封厚面前不敢多说少道,可是郭家店的贫下中农不管这一套,他们是一盘散沙般的讨饭大军,谁想让他们做出个紧张害怕的样子都难。一见有上边的头头站在这儿,有人更长了精神,故意高声叫号:

“眼看就晌午了,还不让走啊?”

有人唱上句,就有人接下句:“不让走好啊,至少晌午头这顿饭有人管喽。”

还有犯傻装愣的:“谁管呀?村上要能管得起这么多人吃顿饭,也就不叫郭家店了。”

“是啊,不知从几百辈子前就传下话来了:郭家店,盐碱滩,旱了喝苦水,涝了去讨饭……”→文·冇·人·冇·书·冇·屋←

封厚站在风口上,越听身上越冷。看来穷是一种病呵,一种能传染的疾病。他忍不住又责备身旁的刘大江:“国家不是发了救济粮吗?县里也三令五申要积极开展生产自救,杜绝大批外出讨饭的现象,这里反而变本加厉,简直是在倾巢出动!”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刘大江只能小声向封组长解释:“那点救济粮哪经得吃呀,一个冬天就吃光了,到了青黄不接就出去‘擀毡’呗。至于生产自救,有生产才能自救,现在的问题就是不能正常开展生产,天灾人祸,缺种子少劳力……”

“那万岁麦地是怎么种出来的?”

旁边有多嘴的把话接过来:“还得说人家郭存先有本事、有主见呐,愣是借种子把地种上了,今年就有收成,省得出去要饭。”

有人感叹:“他能借来种子,别人谁有这个本事?”

封厚不解,郭存先能行,为什么其他人就不行呢?问了一声:“郭存先在这儿吗?”

“人家又不去串联,干嘛要站在这太阳底下挨晒?”

“那么村干部们哪?”

一个负责管着广场上的群众的民兵答话:“他们正在大队里等着上级领导呢……”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看见郭存勇从村里跑来了,就站到一边不再吭声。

郭存勇年纪轻轻,却并不因慢待了领导而局促,反而满面兴奋,与东场上的气氛极不协调,来到近前冒冒失失打招呼:欢迎各位领导!

刘大江一看来人的年龄、气质就知道是造反派,便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你们的这个欢迎阵势还真不小哇!”郭存勇并不怯阵,迎着刘大江的眼光答道:“我叫郭存勇,是村委会的副主任,主任和其他委员都在大队部等候领导的指示。”

刘大江一肚子不痛快,想说你们好大的架子,县里领导来了半天了,竟然还在大队部里坐得住?

封厚笑笑,没说话,也用眼色制止想为自己作介绍的刘大江,摆摆手让郭存勇带道。郭存勇却走到看管“擀毡”大军的民兵跟前小声下指示,说老主任说的,让他们都回到家里老实待着,谁要再往外跑就扣谁一年的粮食指标。

有人听到了,或没听到猜到了,甚或连猜也不用猜就知道郭存勇会说什么,立刻大声喊叫起来:“看谁敢?谁扣我的指标我就到谁家里吃去!”

“对,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

“郭老穷自己就是个花子头,当长工,没铺盖,卖孩子,当乞丐,一年到头一屁股债。现在当了个贫协会长,还真以为自己成了郭老富啦!”

东场上一阵哄笑……

封厚问郭存勇:“郭老穷是谁?”

郭存勇并不因当着上级领导被村民们哄笑而尴尬,好像这哄笑跟他没有关系,同样也笑嘻嘻地说:“就是我们的村委会主任郭敬富,他也是贫下中农协会的会长。”

封厚不再说话,也笑不出来了,心里感到这个村的麻烦大了。他们穷出了气势,要饭竟要出了理,这才叫穷横,又穷又横,穷脾气加上造反派的脾气,使整个村子还处于一种严重的无政府状态……

他们跟着郭存勇来到郭家店大队,里边有间大屋子,是大涝过后集全村之力脱坯垒起来的,挤挤能坐下二三十个人,屋子里烟熏雾障,辛辣呛人。郭家店当前的领导班子成员都在这儿,郭存勇一一为领导作了介绍,主任郭敬富,副主任是他和欧广明,委员是刚结合进来的老大队干部韩敬亭和郭怀善。

刘大江也向村干部们介绍了封厚,紧接着说:“今天封组长来就为的是两件事,一件是蛤蟆窝水库是全县的工作重心,也是省里的重点工程,其他各村都热火朝天,进度很快,就是你们村,只派了几个地富分子应付差事,不光是拖了全公社的后腿,更严重的是拖了全县的后腿。第二件事就是春耕,看看你们的地,到现在还荒着,你们还是庄稼人吗?竟然敢把种子也分给村民们吃了,吃完了种子就出去‘擀毡’,你们不如干脆把郭家店改名儿叫讨饭村算啦!”……

刘大江越说火气越大,封厚却不动声色地在观察村干部们的反应。

他们统一的表情是冷漠,都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刘大江发火,却没有一个人认为刘大江批评的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郭敬富的脑袋有好久没有剃了,干草般的头发扎煞着,这个穷苦了一辈子的老实农民是不是还想留起干部头哇?他脸色青肿,佝偻着腰,喘气齁喽喽的像拉风匣,一副瘦骨嶙峋、有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眼下他是郭家店大当家的,理应由他先回应公社领导的批评,只见他在嗓子里嘟囔了几句,还没等别人听清他说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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