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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青山-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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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的不过被他鄙夷,如此还有什么可怕?
戚少商颔首,低头继续阅读,身上似倏忽卸去千钧。
——自四年“杀无赦”计划发动后,他从未有这么轻松过,仿佛任何困难都能轻易跨越。
直到缝合完毕,他们都未再开口。
顾惜朝盯着手中的簪子,缓缓转动几圈,被金色的光芒刺得微微眯眼,突然道:“谈兄弟,你右手稍有不便,来此路上可受过伤?”
谈小碧将最后一支针具浸入药汤中,答道:“是。我在府城外遇到铁手,助他歼灭了‘虎组’中的二人。”
对视一眼,戚少商放下簿子问道:“是哪二人?我们昨夜也杀了一名。”
“落单的二人。”谈小碧一边收拾器具一边道,“根据我的调查,这‘云’共有六十人,均以甲子为名,虎组为末。为了保证阵势发动,通常四人一组行动,但赵楷差不动别组,便有两个首领落了单。”
“那就是甲寅和乙卯?”顾惜朝语气中透出几分激动和紧张,“尸体如何处置了?”
…
…
…
…
…
32 究竟谁最懂
“你也关心尸体?”谈小碧奇道,“铁手检查过他们臂上的刺青,便将其中一人带走了。”
顾惜朝似怅然,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他们已经达到目的。”
“那刺青是特有的证据?”
“对。作为一组之首,刺青代表特权,所以使用了特别的技艺。普通成员每月都会重新排名,人员流动很大,这是唯一能用来证实‘云’确实出动的证据。不过铁手怎么会知道……”
戚少商笑道:“这些是诸葛先生告诉你的,铁手岂会不知?”
“我和诸葛先生的协议是,我,不可太过违反侠义道,他,不可泄露任何机密。”
太过?任何?
这可不太公平,大大的不公平。
“连收集证据都不可以?”
“向铁手提供情报的是无情,不是诸葛小花。”
戚少商挑眉,“所以无情已知道部分内情——要瞒过他本就不易,何况你们是同一阵线。”
“谁跟他是同一阵线?”顾惜朝冷哼,“没有诸葛小花的线索,若连如此细节都能查出,怕不是神仙。”
原来如此。
究竟想要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
他不光和世道较劲,和皇家权相较劲,一个计划用尽了能利用的一切不够,还要和诸葛小花较劲,和无情较劲……他就象一只刺猬,无处不挑战,无处不豪赌,无处留有余地。
已留不下余地。
——之前的理解错了。
他从未想要豪赌,从未想要放弃,但他不愿意被人看到不甘心,更不愿意被人看到他的挽留,
挽留不成是失败。
不愿被人看到失败,便宁可伪装出万念俱灰,伪装成疯子赌徒,至少不显得脆弱。
所以,
纵使他已答应回京,此间事了,仍可能就此消失,无声息而去。
但,
怎可以让他消失?
戚少商静默片刻,道:“如诸葛先生没能遵守协议,你待如何?”
你待如何?
待如何?
如何?
小小斗室,仿佛传出回音,袅袅不绝。
顾惜朝闭目不语,手指轻击床柱,发出串串有序的音节。戚少商听着听着,心中蓦然一动,
非常熟悉的旋律,虽然没有五音变化,但从节奏上还是能分辨出是什么曲子。
此地别燕丹,
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
今日水犹寒。
那是骆宾王的《于易水送人一绝》。
——今日水犹寒?
壮怀激烈的抒怀,循环往复的,却为何是后两句?
他方才明明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仿佛真的放开了一切烦忧,为何心中念的,却是这样一首诗?
眼前不禁浮现出连云寨长风千里,乱云飞渡的苍茫景色。
水犹寒。
今日,江湖水可寒?
“看了这么久,那棺木中到底是谁,没有说明么?”
戚少商从沉思中惊醒,呆了片刻才道:“这是令堂的记录,写她受到蔡京赏识,成为其手下探子的过程,还未看完。”
“忆红轩的追杀必是一场骗局。我只不懂,古枯是什么人——对了,你知道么?诸葛小花一见大相国寺带回的物证,就知道了古枯意图伪装的身份,竟是懿肃贵妃的堂兄,王合宜,但他却不是王合宜。我想真正的王合宜,或许就是密室中的男尸。”
“骗局?”戚少商想起密室中偷听到的对话,点头道:“没错,为的是造成听春阁与蔡京对立的假象。设计地道的一定是蔡京手下,否则他们不会对秘道那么熟悉。所以你母亲才偷偷改了机关的结构。奇怪,这么大的工程,帮她的究竟是谁?”
根据文中所写,她根本就是个普通的女子,幼年被卖入妓馆。只是虽同样卖笑迎客,文字间却并无多少怨尤,干净利落,让人见之心喜,进而心服,敬佩。
戚少商直接跳过中段描写,翻到末尾,扫了几行,道:“这里提到一人,似乎是个班姓男子,令堂托他带走了证物,并代为安葬……而且,她当时身中剧毒,是活着进入棺木的。”
“是吗,”顾惜朝静默片刻,淡笑道,“我们母子还真像。”
“姓班?”谈小碧插口道,“难道是酒泉妙手班门?这样的话,做出这么多机关,也就不足为奇了。”
戚少商正要反驳顾惜朝,被打断了话头,暗叹,走到床边,把簿子递给顾惜朝,
“恐怕不是酒泉班家,而是大内班家。”
“大内?”
见他们都没听过,帮忙端走最后一盆污水后,戚少商拖了凳子坐下,“楼里资料记载,班家技艺最颠峰的时代,并非如今,而是祖上一名班机巧的人仍活着时。此人被宋室网罗入宫,设计建造了京师的大半密道机关后被灭口。他生前没有留下任何典籍,所以很多技术都失传了,包括听春阁密道中那些巨大而灵活的机关。维持如此规模且能反复触发的机关,据我的了解,班门尚有困难。”
“这簪子,多半出自班姓男子之手。”
“看起来是钥匙。也许有记录,你再仔细找找——等几日便回京城,相信几路线索集合,真相即将大白。”
“因为铁手拿到了证据?”
看到戚少商茫然的神情,顾惜朝扬眉道,“金风细雨楼可是对外宣称楼主畏罪潜逃,方才不致于被问罪,戚楼主这么放心地回去,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
虽然本就是戚少商的命令,可当面听到心中仍像被针扎了一下,笑道:“毕竟比不得草莽。风雨楼敌人众多,不如此宣称,怎脱得了干系?”
“你怕楼子被连根拔了?太也自轻。蔡京坐大,雷纯又率六分半堂依附过去,多少人看不顺眼,尤以有桥集团为最。诸葛答应我压制所有敌对势力,总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顾惜朝说完,笑了笑,“我知道有个白愁飞,投靠蔡京,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哼哼——风雨楼不是还屹立不摇?”
“不,即使没了风雨楼,也会有人扛起白道之首的位置,我不担心。你担心吗?”
戚少商答得很快,仿佛等这个问题,已等了很多年。
白愁飞。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的白愁飞。
这个和顾惜朝有太多相似点的男人,仿佛是个讽刺,他回避了。
不愿提,更不愿比较。
白愁飞之于苏梦枕,顾惜朝之于戚少商,两个故事除了结局不同外,还有什么不同?
用情深度不同。
这差别,幸或不幸?
顾惜朝却不答,回头看向谈小碧,“为什么风雨楼如中流砥柱,谈兄知道么?”
“因为梦想。侠字当先,义不容辞,四方忠信之士纷纷投靠,岂有倒塌之理?”
转向戚少商,笑道:“标准答案。”
戚少商思路绕了几个弯子,才明白顾惜朝的意思。
这是提醒,“道义”是强项,同时也是弱点,如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与风雨楼撇清关系确实能保存风雨楼,但若沉冤不能昭雪,九现神龙的名号,便是废了。
“他们不懂,倒不在乎。”
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是不在乎。就逞能吧,分明根本就不适合风雨楼,也不适合京师。”
听闻他才出六扇门,又入风雨楼,顾惜朝便感慨过。
诸葛小花好狠的手段。
戚少商这样的人才,流落江湖固然可惜,但更可怕。因他桀骜,不为人下,有抱负,又有实现抱负的能力,此去终究还会与朝廷对抗,一旦民心背向,将不可挽回。
于是在他即将离京时,以金风细雨楼为枷,道义人情为锁,将神龙扣于京城,无非是怕他重入深海,成了气候,变为朝廷心腹之患。
作为京中群龙之首,自是要与神侯府遥相呼应,均衡各大势力,为白道撑出一番天地来。
此任务,诚然非他莫属,却不适合。
他是十成十的江湖人,合该属于连云寨的残枯山水,合该属于大漠苍黄和苍蓝的交织,万里江湖,纵马驰骋。
——心惊。
戚少商甚至有种被看穿的悚然。
已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早在四年前二人初识,他就曾觉得,只一瞬间,那双清澈的双眼就看穿了他的本质,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
京城水浑,鱼龙混杂。虽然在尔虞我诈中悠游自如,但他确实不喜欢。如顾惜朝之前所说,龙缚浅滩,拂去表面的开心,他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没有人懂,是寂寞,
明明有过懂的人却失去,比寂寞还寂寞。
落寞。
失落而寂寞。
为什么背叛?
不是追究,也没有报仇的愤怒,只是困惑,一种甩不开抓不碎的困惑。
很长时间里,他不光不信人,更不自信,正是由于这困惑。
——我分明那样信任你,你分明如此了解我,怎么还可以背叛?
纵然知道答案,知道他的挣扎与后悔,这个问题在四年后的现在,仍旧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什么贪图权势出卖兄弟,什么完成任务不择手段……
要的不是这样肤浅的回答!
但此刻,偏偏又不能问。
静默。
微妙的对峙。
许是谈小碧感到了什么,一句话都没说便走出了房间,气氛顿时变得异样起来。
“杭州太危险,今日便出发。”
戚少商没想到他会先提出走,且这么急,“今天?不再去密室看看?”
“还去那里做什么?根据记载,再没有值得带走的东西了。”
蹙眉,“那是你母亲。”
面对他关切的提醒,顾惜朝仰头笑道,“又如何?密室便是她的坟墓,我可没有瞻仰尸体的兴趣。”
无言以对。
确实是顾惜朝式的选择。
非关无情,只是现实。
真是奇特的性格,某些方面现实得残酷,某些方面又单纯得不可思议。
正想着,窗外突然响起串清脆的鸟鸣,音律高低有序,似近在咫尺。
顾惜朝一听,剑眉微挑。
他其实很高兴,因为怀念,还因为某种说不清楚的心情。
“大当家,这连云寨的暗号,还在用么?”
戚少商没回答,掠到窗前,长身接回只小丸,剥开扫了眼,道:“铁手已离杭,立即走。”
33 梦之残片
铁手离开杭州,代表此间事了,不必再留,而且他将不能继续阻挠官府对戚少商的追踪,盘桓下去麻烦无穷。
遥遥数千里却因伤只能坐马车,还要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三人不知是否各自想起了过去的经历,一场场追杀逃亡,不约而同都变得寡言起来。
许是因为易了容,安全很多,才有闲情逸致回忆。
不过顾惜朝不在乎,他欣慰的,是有了更多独自阅读记录的时间。
把母亲的笔记看到能倒背如流,便趁两个同伴没注意,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没看完就交回来,是戚少商的信任,也是顾惜朝的幸运。
就如他还在使用连云寨的暗号,所以一切秘密联络都逃不过顾惜朝的眼睛一般——大概他现在根本没想过要隐瞒,真的以为顾惜朝与他同一阵线,不会再背叛了。
很温暖的信任,也是此刻唯一的温暖。
但同一阵线,就不会背叛他的期待么?
他的期待太多,注定不可能全部实现。
说什么“你教会我背叛,我教会你信任?”
不对,
没有信任就没有背叛。
因为是唯一信任的人,才成了唯一背叛的人。
顾惜朝本不懂得信任,同样也不懂得背叛。
人人都认为他被傅宗书背叛,其实不,那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讽刺。
——东君柳,同样是个自嘲的名字。
笑其一生如风中弱柳,流落风尘,但对于过去记载含糊,本名、出身、家世都已不可考。
惜朝,念晓,这名字,大概是顾华英对挚友的纪念吧。
而念晓,却不似字面“思念清晓”那般风花雪月的含意。
也许她本就是个如同夏日之晨一般干净刚烈的女子。
当年的东念晓艳冠京城,追逐者无数,该是多么纸醉金迷,她却独独成为蔡京的探子,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异,且带有江湖豪侠气息的选择。
然而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从信赖蔡京,到之后的怀疑,至于背叛,她几乎未曾记录一字,却可以从字里行间想象出当时心境的挣扎。
“……蔡元长性格残忍多疑,况那些信笺所载,乃世所罕见之真情,用来换取夺势,未免亵渎。”
全文涉及证物,仅此一句,顾惜朝方看便笑出声来。
——敢情是皇贵妃与堂兄之间有了奸情,所以情书成了罪证么?莫非赵楷其实是王合宜的儿子?所以被知道真相不仅不可能即位,还会掉脑袋株连九族?
可笑。
爱情不会因为禁忌而变得更高尚,也不会因为阻碍而变得更坚韧,所有赞颂都是幻想者的一相情愿。
说来说去不过是皇家一顶绿帽,却不知怎么缠绵悱恻,感动得旁人大费周章背叛了主子,甚至不惜与其为敌,还牵累众多无辜一同被害。
为了别人的爱情故事,还“终不悔”?
傻。
女子,是不是大多都憧憬着侠骨柔情的美梦?
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憧憬。
大家都有梦,只是能保有梦想的,有几人?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梦想不能实现的人投射希望于戚少商身上,甘愿为他生为他死,使他强大,同时也难得自由,模糊了本身的愿望。
真傻。
倒要问问他,命只一条,为谁而活好?
九月季秋,菊花正艳。
对于风雨楼偌大的楼群来说,杂役很重要。楼里大半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人,粗豪惯了,每天如没有数十人打扫、整理、美化,不要几日就会变成垃圾场。
而余戈的任务,只是种花伺草
他是金风细雨楼的花匠。
风雨楼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即使扫地煮饭的,没有一个不会武功。余戈也会,但非常有限,他的专长是园艺。他能让冬日里盛开牡丹,也能让梅花在酷暑飘香。
他甚至能叫铁树在汴京开出花来——黄楼院子里的铁树,今年便开了花,只因为曾有人说,“要戚少商不谋风雨楼,除非铁树开花”。(注)
于是他就叫铁树开花,震惊了一城人。
“不管做什么,精了,都是艺术。”
这是戚少商初入风雨楼时,对他的评价。
余戈一直认为自己很没用。
苏梦枕与六分半堂的数番争斗,王小石逃亡,白愁飞背叛,身死,苏梦枕去世,王小石接任,戚少商暂代……这一系列的事件他都经历过,却仅仅是经历,听说些皮毛,没有参与。
不会有人对一个可有可无的花匠感兴趣,他就连收买的价值都没有。
虽然从未有人明言瞧不起他,他还是很自卑,直到戚少商一句话,他才知道,居然还会有人赞赏这些花,而且那人还贵为一楼之主。
他眼中有花的温柔,是个懂花的人。
所以在整个京城震惊于九现神龙的罪行,沸沸扬扬,甚至指责风雨楼时,余戈就确定,戚少商一定是冤枉的。
即使他后来真的逃走了,且风雨楼宣称与其脱离关系,仍旧认定他会回来。
——其实私下里,楼子里几乎没人相信那是事实,高层匆匆撇清关系,实在让人齿冷。
就这么惴惴不安地过了一月。
这天,余戈正在青楼下修剪几株银丝菊。那是他耗费多年心血培育出的品种,开放时大如海碗,万千柔雪般的花瓣蜷曲有秩,托着几点清露,仿佛少女鬓角最轻软的青丝。
楼里守卫全调去了红楼,据说是有重要的客人来访,此刻这院落里,静得连鸟鸣都听不见,只有花的呼吸。
“好凄绝的花。”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傲慢慵懒,真有些像过早开放的梅。
秋高气爽,花明如雪,怎会凄绝?
余戈不服,回头看去,一呆。他绝对没想到出声的,竟是个这么好看的人。微笑中一种洒脱,自信,孤寂,以及飘然出尘,周围高傲的花儿,仿佛瞬间都俗了,黯淡了,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
这是个二十多岁,一身纯素的青年,白衣上攀爬着淡青的藤蔓,边缘滚同色水纹镶边,干净得如同一幅画。
奇的是,他的发,居然也如菊花瓣一样,卷曲出曼妙的线条,随清风摇曳。
难道是花的精灵?
还是花的使者?
这一叹,余戈突然觉得,自己的花真的变凄绝了,似乎随时会哭出来。
“你倒走得快。”
园外传来低沉的笑声,语调无比熟悉,而又陌生——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不该出现的人,眼前随即飘出一抹牙白,高大,颀长,同样的不染风尘。
“楼主!”
余戈忍不住叫出声来,然后僵在原地。
怎可以随便打断主人的对话?这不光是礼节,也是纪律。
来人丝毫不以为忤,抱以谦和微笑,转眼看向那先来的青年。
“这一品,《菊谱》中竟没有记载。”青年抬手在花上轻点一指,“戚楼主,你有个好手下。”
“可惜埋没在刀光剑影中,太过肃杀。”
“谁说花不能埋没,不能肃杀?”青年挑眉,飘出几分不屑,“龛子上供的花能长久么?你有怜香惜玉之心,却也要看对象是否合适。”
真是说什么都要挑出毛病来。
他是什么身份,敢这样顶撞京城的龙首?
戚少商苦笑,听到身后脚步声杂沓而来,知是众人都来了,便停在青楼门口的台阶下等。
来者四人,军师杨无邪、左护法张炭、右护法孙鱼。
还有孙青霞。
虽然严格说来,他并不算金风细雨楼的人。
四人见有陌生人,都不由一顿,张炭首先大咧咧笑道:“好好好,楼主总算平安回来,还带了这样卓然的兄弟,想必此行顺利得很。”
张炭这人,长得黑,因练得一身特异武功,平日最好吃饭,几乎是无米不饮,无饭不饱,人多戏称之为“饭王”。他为人精灵戏谑,却十分重义,京城黑白二道的江湖汉子,数他最为广结人缘,背景杂,结义频,加入的组织社团众多,三教九流,无一处吃不开。
这正是戚少商最欣赏的一点。
只是此刻,他上来就开门见山的性子,却让戚少商有些为难,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妙。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片刻迟疑便是十分怀疑。
“顺利得很,”素衣青年朗声大笑,代他答道,“只待找六扇门的人来洗清罪名而已。”
四双目光立即聚焦过去,如电,如炬。
何人如此狷狂,竟敢代戚少商回答问题?
黄口小儿不懂得分寸?
或是恃才傲物,桀骜自大?
可那双明丽的眼睛,细长眯起,分明就是银针似的挑衅。
一种对权威的蔑视。
一种对自身无可动摇的自信。
杨无邪心中一动,蓦然想起个人。
白愁飞,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的白愁飞。
眼前这人,眼中朗如苍空,仿佛连仁义都庸俗成尘。
白愁飞很年轻,很清澈,很激越,
他甚至比白愁飞更年轻,更清澈,更激越。
他是否也想飞?
还是他已飞?
于是杨无邪道:“那可太好了,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不敢,在下顾惜朝。”
他答得非常快,似乎悬崖前羚羊的纵身一跃,
他的语调也不重,轻柔中带着怜惜。
他是怜惜,因为他知道这句话出口不啻一声惊雷,而被吓到的全是响当当的人物。
所以才说完,就扬起嘴角笑了,犹如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然后在菊花丛中的余戈就看到了此生所见最奇异的一幕——
除了那青年,所有人都僵住了。
抬到一半的手,露出一半的苦笑,闪过一半的惊讶,就连秋风中飘扬的长发都似凝固在空中。
…
…
…
…
34 一枝花的温柔
长发自然不可能凝固,就如风不可能凝固一样。
只要时间在流动,风就不会止歇。
但此刻气氛,犹时间已止,风已息。
表面静止,底下却暗潮汹涌。
四人听到那三个字后,心中都在迅速搜罗资料。
关于他的资料,太多,太意外。
顾惜朝,
就是逆水寒一役残杀无辜,毁了戚少商半世基业,并且流亡天下,几乎穷途末路的顾惜朝?
就是那个几乎和白愁飞做了同样事情,也几乎落得同样下场的叛徒?
就是那个前段时间被杀,闹得沸沸扬扬,戚少商杀人灭口罪名的根源之一?
他居然这么年轻,这么风采昂然?
确实,非如此他不会得到重用,也不会有背叛的机会。
但,
他怎会一脸春风得意地,出现在金风细雨楼?
戚少商没法解释,因为他知道,风雨楼的人经历过白愁飞,损失惨重,尤其厌憎叛徒。其实他何尝不恨背叛?他甚至想不出一个让顾惜朝进楼的理由,却能想出千百万的理由杀他报仇。
意料中的报复。
戚少商不禁叹了口气。
真是迫不及待啊。
不能解释,于是不解释,只道:“他没死。我带他回来了。”
第一句经过,第二句结果,这是他的决定,没有反对的必要,也没有反对的余地。
四人同时打量着眼前的陌生者,冷淡而充满克制,仿佛已经接受。
但顾惜朝不会这么简单就罢休,于是他又笑了,道:“你们放心,此刻,我于戚少商只是一个证据……”
戚少商吓了一跳。
他以为顾惜朝定会继续出口惊人,却没想到接下来的是解释。
即使那解释同样偏离事实。
而这话与当年顾惜朝背叛时,大义凛然的台词何其类似,多年来,他一直记得那天地颠覆的瞬间,不料只更一字,意思便完全反了过来。
而他更加惊讶的是,顾惜朝眼中的阴翳。
越是笑得喧嚣,心中越没有欢喜,越是说得干脆决绝,心中越是怅惘百结。
越得意越失意。
就如同来时路上,也曾有过的失误。
“你若无心我便休。
看起来潇洒,实则是骄傲。
仅止骄傲。
因为骄傲,放不下身段,一旦对方有了去意,即使心中多么不甘,多么郁结,宁可首先放手,也要保持那份姿态。
但感情不是姿态。
若只有一相情愿,怜惜如烟花,迷恋如梦境,敬惜如珍宝,那不是爱,只是‘憧憬’,太自我,双方都不胜其重。”
他一句一顿,说得很好。
结果却分明是指责他人的感情,终于模糊了对象,回到晚晴的命题上,无法折返。
所以说得他人心中难受,牵动了痛处,又不能追究。
如果连对晚晴的感情都怀疑了,那,他肯定的究竟是什么?
没错,感情不是姿态。
有姿态的感情,
还有不爱的余地。
例如戚少商对李师师,有几分真情几分虚荣,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只有等情冷了,才知如海棠清露,风过无痕。
爱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牵挂。
渴望爱,更渴望被爱。
于是在珍重之后,就苦苦寻找对方的珍重,一旦发现了,就会想千百倍地珍重回去,在思念的同时,期待着对方的思念,一旦感受到了,就会产生千百倍的思念。
想要回报,想要交流,才是可以继续的真爱。
是吗?
——不是吗?
那么,有没有……?
此刻顾惜朝确实在回忆。
而他是那种没有意外不会回忆的人。
侧眼瞥见戚少商眼中的愕然,一惊,突然想起这句话在何时何地对谁说过,笑容立即变得勉强起来。
——真是如履薄冰,奈何。
为谁吹皱一池春水?
与其勉强,不如不笑。
于是敛了笑容,转身道:“白愁飞稀罕的风雨楼,不过是京城夹缝一粒烫手山芋——好了,你们高层继续商讨,我不参与、不看、不听、不在意。秋日天清,还是赏花来得合适。”
赏花?
戚少商大不以为然。
可有人在秋阳下赏花,还嫌花凄绝?
心境太伤。
因何事忧心,起起伏伏?
回想起来,问题还是出在那密室,临走前最后一听上。
既不愿说,便不问。
戚少商知道,几日来顾惜朝很少说话,一定不是因为伤势疼痛。
他问过两个奇怪的问题,必定在算计。
第一个是:
“孙青霞可信么?”
戚少商答:“可信。”
第二个是追问:
“他真的不会背叛你?”
“我就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他。”
戚少商答得迅速。
——事实上,他还在等第三个问题。
“你信任我吗?”
这样他就能告诉他,“我比信任自己更信任你。”
即使早已信任了很久,
信任到不止是交付性命的地步。
所以……
没有所以。
不要所以。
但没有问,也就没有了回答。
其实言语上的回答,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重要。
目送那素色的背影走远,最终融入楼旁的花影扶疏,戚少商忽然很想送他一支花。
不为别的,只为让他看看花开的风情,看看花开的艳,是不是真有凄绝。
即使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送人花了。
余戈还在花旁,专心致志地为一丛蔷薇锄草。他从很久以前就觉得奇怪了,青楼的草比别的楼都长得茂,茂得青,青得持久。
清晰的脚步声径直靠近,停在身后,从长袍下摆精致的几许淡青,看出就是说花“凄绝”的人。
这人,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顾惜朝”?
他不信。
顾惜朝不是翻脸无情,杀了戚楼主无数兄弟,狠毒如豺狼的小人么?
可这个人的模样,张扬潇洒,文雅俊秀,倒像个学问卓绝的书生,哪点像顾惜朝?
而楼主对他的态度,又哪里像仇人?
“这品‘龙脑’来自洛阳?”
谦恭答道:“是。”
“菊以黄为正,而后芳香凛冽,‘龙脑’二者尽占,惜其意态不足。这花……枝纤叶少,想必改良过?”
余戈益发惊讶。
此花乃是取“都胜”之态,“龙脑”之色与香,耗时多年而成,即使懂花之人,见过也多半会认为是“都胜”,无一人能唤出其名。原来他不仅懂花,还精于此道?
“菊,花之江湖者。中色黄,金色白,与这金风细雨楼的杀伐之气倒相得益彰,恐怕世上再没有哪里的菊能比这里更艳。”
余戈闻言一呆,不知如何回答。
人都说菊为花之君子,他偏要说是花之江湖,还说适合风雨楼,乍一听似是赞赏,细想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叫人驳斥不是,附和更不是。
而顾惜朝也没打算同他探讨花与楼的关系,又问道:“据说你能让铁树开花?”
“是。”
“那么西域的‘祝融子’,听过么?”
祝融子,传说为火神祝融与共工之战时,洒下的血液凝聚而成。花朵妍丽,纯白如昙。种子分红白两种,极寒极燥共生一枝,为神宗年间西域进贡品种,罕有人知。这么问,是想考验风雨楼众的学识么?
余戈被激起好胜之心,迅速道:“花如牡丹,叶似剑,子若玛瑙,性好干爽炎热——此花不仅听过,只要有种子,还能种植。”
“好。”顾惜朝点头笑道,“昔年在忆红轩曾见过‘龙脑’,喜其芬芳叹其命运,竟致于流落风尘。今日一见,才知京城终究有适合它的地方,很好,甚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余戈听了也觉得好,
简直太好。
忆红轩是什么地方?
那是瓦子巷规模最大的秦楼,就如醉杏楼是小甜水巷最火的楚馆,逢迎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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