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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五奉天(完结)-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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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文士忙答道:“多谢太君垂询。家父身体尚好,这趟他本想亲自前来与太君叙旧,可惜脚有些不麻利,大夫不让出远门。”
老妪道:“原来你是井老弟之子,看来百花洲又要风光一百年不坠咯。奂州与樊州隔得太远。老身这几年也是时时想去不敢去啊。你叫什么?”
“小侄岑青蔼。”这十年来岑青蔼虽算不上称霸一方,却也绝对是跺跺脚,能震一震江湖的人物,也只有老妪这样三十年未理俗世之人才没听过他的名字。
凤西卓见他们竟当众人的面拉起家常,不由打了个哈欠,暗想:海棠与雨无暇联手,曲舞惊人,不知秋月又会用什么千古佳句来应对?
紫气突然从门口匆匆进来,走到长孙月白身边,低声耳语。
长孙月白嘴角轻抿了下,点点头。
紫气领了命,又匆匆朝外走去。
那边老妪也与中年文士话到尽头。
不多时,箫声响起。比之适才琴舞的欢快,别有一番萧索意味。

竞妍色(下)

箫声低沉婉转,如诉相思。恍然间,仿佛一个哀怨少女站在河畔,花颜消瘦,顾影自怜。箫声渐弱,笛声骤起,清亮高亢,仿佛正在少女哀戚幽怨之际,少年出现在对岸,望着她以曲寄意。
箫笛合鸣,曲声渐近。
凤西卓跟着众人抬头张望。进来的却是两个同样颀长俊美的男子。执箫者眉目清冷,神情倨傲。吹笛人唇厚耳阔,面露浅笑。虽是男子,却将男女纠缠的情丝演绎得丝丝入扣,使人闻之忘俗。
凤西卓小声道:“为什么是两个男人吹‘鸳鸯引’?”
鸳鸯引是前朝名曲,说的是两个相恋的男女在河边借鸳鸯戏水互表爱意,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堪称雅俗共赏。
大块头见两人走近,把声音压得极低解释道:“他们是曹孟安,朱清弦。”
凤西卓眨了眨眼睛,“那又怎么样?”叫什么名字,也还是男人。
大块头身体朝她挪了挪,想起什么似的朝邻席警戒地看了一眼。见女扮男装的少女与众人一样陶醉于乐曲,并未注意这边,才安心道:“他们人称箫笛二美,名气不在百花洲三大花魁之下。”说完,又好奇地反问,“凤姑难道没听过?”
二美?听过才奇怪吧。凤西卓看着他们年轻张扬的俊容,不觉打了个哆嗦。
箫声徐徐与笛音互融。两个互相心仪的男女边观赏鸳鸯戏水边试探彼此心意的场景在两人的勾勒下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音乐最需共鸣,在座宾客中大多妻儿成群,久经风月,但曲中欲言还羞,欲擒故纵的青涩情怀仍是勾起不少人的回忆。
惟独凤西卓对感情一知半解,心中又记挂还未露面的秋月,便有些不耐烦起来。
幸而鸳鸯引并不长,在凤西卓打第六个哈欠之前终于结束。
曹孟安与朱清弦朝主桌行了一礼,便翩然而去,端得是潇洒非凡。
老妪在中年妇人小心翼翼地搀扶下站起,摆手笑道:“到底是年纪大了,才坐这么一会,腰就酸得喝了一缸子醋。”
笑话极冷,众人却还是捧场地笑起来。
老妪道:“今天是月白的生辰,你们再陪他坐坐,老身要先歇着去了。”她转向那桌年岁相若的老朋友,“你们也赶紧歇着去,不然你们儿孙知道后,心疼之余怕还要怪老身怠慢,不懂人情呢。”
老友自然是连连摇头,不过终究拧不过她,也都两两三三地起身。
等老人们撤干净后,堂内顿时恢复了几分中午的喧闹。
歌舞又起。凤西卓见水准远不如百花洲与箫笛二美,知道为了讨长孙家老祖宗欢心,好戏都提前上了,只是为何不见秋月?
她下意识地看向尚谆,他正于左右聊得心花怒放,哪里还有中午离开时的阴翳。但刚才那抹坏笑就像烙铁一样印在她脑海里,越想越觉得像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奸笑。不安在心里隐隐扩散。
绿光正好走到她席旁,“凤姑娘,长孙公子差奴婢来问吃得可还尽兴?”
凤西卓拉住她,轻声道:“秋月为何没来?”
绿光愣了下,眼珠一转道:“今日歌舞主轴,秋月姑娘自然要避忌锋芒。”
但今日是长孙月白的生辰,她绝无理由缺席。“带我去微香别院看看。”
绿光面露难色。
凤西卓这才想起紫气不在,服侍长孙月白的任务便全着落在她一人身上,便道:“没关系。我去外头随便找个人带路也是一样。”
绿光想了想道:“姑娘且等我去禀明公子。”
她提前离开还要禀明长孙月白?凤西卓顿时感到自己举足轻重起来。
大块头抬起头,“凤姑与绿光姑娘很熟?”
凤西卓心不在焉地随口道:“比你筷子上的肉要熟得多。”
大块头一口咬下那块肉,感叹道:“果然很熟。”
绿光转回来,“凤姑娘,请。”
凤西卓回头看长孙月白,见他独自坐在主桌上,讶异道:“长孙公子怎么办?”
绿光道:“公子自有安排,凤姑娘不必担心。”
凤西卓想起长孙月白利落的身手,的确轮不到她担心,便放心地往外走。
走到外头,早有马车等候。
绿光与凤西卓上车。马蹄拖着车轮,在寂寥的夜吧嗒吧嗒敲击地面。
微香别院坐落在外府靠近内府处。秋月与海棠、雨无瑕住在一起。
凤西卓与绿光到的时候,整个院子静如空宅。海棠与雨无瑕显然还没回来。
空气中飘荡着极轻极压抑的哭泣声。
绿光见凤西卓突然转了方向,朝假山后面走,不由问道:“凤姑娘?”
凤西卓比了个嘘的姿势。
嶙峋假山后,半人高的山洞里,‘镶嵌’着一个埋头哭泣的翠裙少女。
凤西卓靠近几步,低声唤道:“映红?”
映红畏缩得抖了下,抬起头,两只眼睛红得像灯笼,肿得几乎张不开,“小风?”
凤西卓强耐住越来越清晰的不安,握住她的手柔道:“你怎么在这里?出什么事了?”
映红捂嘴哽咽,眼中满是泪花,“小姐……”眼睛刚好瞟到站在她身后的绿光,放在凤西卓手中的手指突地轻颤了下,“她不是……”
绿光笑眯眯道:“奴婢是长孙家的丫鬟,叫绿光。”
凤西卓听她把话讲了一半,不由急道:“你刚才说小姐怎么了?”
映红垂头道:“小姐……小姐身体有些不舒服。”
这明显是敷衍。
却听绿光道:“我去叫大夫。”
“不用。”映红拉着凤西卓的手忙道,“小风是药堂的伙计,以前小姐也是由她诊治的,有她在就行了。”
凤西卓一怔,犹豫着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表明身份。
绿光嫣然一笑,“那我去厨房要点参汤。秋月姑娘就交给小风姑娘了。”
凤西卓见她没有揭穿,也只好继续将错就错下去。
等绿光走后,映红从洞里钻出来,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道:“明显么?”
凤西卓道:“有点……哎,小姐到底怎么了?”
映红擦眼睛的手一顿,拉起她便朝东厢走去。
凤西卓不知有多远,越走越是心急如焚,一路不停地问。映红只听不答,偶尔被问得急了,便啜泣两声。凤西卓百试不得其果,只好乖乖闭上嘴巴。
厢房里犹亮着灯火。
张老爹和穆天一左一右守在门口,见她们进来,张老爹急问道:“你不是去打水么?”
映红惊道:“糟糕。”说罢,转身又朝外走去。
穆天看着凤西卓,眼中有深深的戒备,“你来做什么?”
凤西卓赔笑道:“我来看小姐。”
“既然走了又做什么回来。”穆天冷漠道。
“其实我没走,只是因为……”
穆天斜睥着她道,“又要编谎话了么?”
凤西卓咬着下唇,当初她的确是骗了秋月他们,这点无可辩驳。“无论我曾经说过什么谎,至少我对小姐的感激是真的。”
穆天瞪着她半晌,脸色稍稍缓和,“你走吧,你的好意我会转告给小姐。”
凤西卓有些恼怒,“穆大爷,我想秋月小姐的客人还轮不到你来赶吧?”
张老爹见气氛越来越僵,忙作和事老道:“你们一人少说一句,目前最主要的事,是如何安慰小姐。”
穆天杀气迸露,“这种事要如何安慰?报仇才是正经!”
凤西卓急地跳起来,“秋月到底怎么样了!”
突然,映红从外头匆匆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岑总管和海棠,雨无瑕他们朝这边来了。”
穆天的眉头顿时打成死结。张老爹的脸色也极为难看。
凤西卓趁他们一个不注意,闪身冲过两人封锁到达房门前,在他们反过来阻止前,迅速推门而入,反手关门,一气呵成。
来不及得意,她转过身,整个人便犹如被冰水泼过一般,阵阵发紧。房间那头,秋月正看着她,目光阴冷如毒蛇。

花落去(上)

出了什么事?凤西卓进来之前已有了最坏打算,可在刚才的一瞬间,她又觉得应该往更坏处想。
“小风。”秋月声音暗哑地轻唤道。
凤西卓见她神情楚楚凄凉,眼中的泪光闪烁,如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哪里有半分阴冷,不禁暗笑自己眼花,那种锥心刺骨的怨毒怎么会出现在秋月这样的美人脸上?一定是错觉。
“秋月小姐。”凤西卓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秋月浑身一震,眼帘低垂,慢慢地摇了摇头。只是一个动作,却好象用尽了所有力气。
“我虽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但杀人放火……哦不,我的意思是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你说出来,兴许我能尽点绵力?”凤西卓看她泪垂如珠帘,紧张地四下查看有什么擦眼泪之物。最终瞧上了床帐,她大步走进内室,却听秋月惊恐地喊道:“不要!”
为时已晚。
凤西卓已经清楚看到床上凌乱的被褥和那滩刺目的暗红!
秋月突然发了疯一样冲进来,将被褥连床单一起掀起,奋力塞到床底下。啜泣声堵在紧握的拳头里,虽是极力掩埋,终究泪溃千里。
凤西卓看着坐在地上无助哭泣的她,喉咙似乎被她的泪水淹没,一个字也涌不出来。她蹲下身子,将那悲伤欲绝颤抖不止的身躯轻轻揽入怀里。悲痛和怨恨仿佛在刹那从那具身体中爆发出来,让凤西卓的心随之震颤不已。
门外脚步声突然一阵凌乱。
海棠柔媚如丝地声音随着风,从窗户缝隙送进来,“听说秋月姐姐病了,长孙公子特地请了大夫前来探望。”
穆天冷冰冰地回道:“夜已深,小姐安歇了。”
海棠道:“里头灯还亮着呢,秋月姐姐恐怕还没阂眼呢。”说着,故意朝窗户喊了一声,“是吧?秋月姐姐?”
秋月身体动了动。
凤西卓低声道:“别理他们。穆天会打发走的。”心里暗自疑惑:海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不知长孙月白跑来凑什么热闹?
果然穆天道:“小姐恋床,每次到了陌生地方都会点灯过夜。”
海棠叹了口气道:“我也就罢了,反正人轻言微,不过岑总管和无瑕妹妹可是一听姐姐病了,没等散席就匆匆赶来。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秋月姐姐不会连岑总管和无瑕妹妹的面子都不给吧?”
外头顿时安静下来。
窝在凤西卓怀里的秋月半垂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穆天沉吟道:“还请岑总管明日再来。”海棠他可以不理,但岑总管不但是他的管事,而且还是百花洲元老之一岑井的儿子,因此面对他,穆天也不敢失礼。
岑青蔼道:“无瑕你看呢?”
雨无瑕道:“不如问问秋月姐姐的意思。”
海棠插嘴道:“不过长孙公子特特地地请来了大夫,秋月姐姐岂能辜负好意。”
长孙月白淡笑道:“这倒无妨,大夫可留宿北面厢房,待明日秋月姑娘醒了再说。”
海棠本想挟此威慑,没想到被长孙月白轻描淡写地推开了。
岑青蔼道:“只是秋月今夜缺席,实在有失长孙公子盛情美意。”
长孙月白道:“诗词最讲究感悟,若勉强秋月姑娘为在下生辰而作,未免落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俗套。”
岑青蔼道:“长孙公子用心良苦,我替秋月谢过。”说到这里,他轻叹了口气,“可惜如今孩子大了,越来越难管教了。嘿嘿。”
秋月身体一颤,推开凤西卓的怀抱,猛然站起来,道:“可是岑总管来了?”她声音沙哑,倒真似刚从睡梦中醒转。
海棠笑起来,“我就说秋月姐姐还没睡呢。穆天,你可枉做小人了。”
秋月不理她,径自道:“岑总管,你上次给我的药我吃完了,你再拿些给我好么?”
岑青蔼眉头微拢,不动声色道:“恩,我想兴许用得上,正好带了。”他转身朝长孙月白致歉道,“看来是旧疾,劳驾长孙公子与大夫白怕一趟了。”
长孙月白道:“岑总管客气。”
海棠惊疑地看向雨无瑕,却见她正痴痴凝望长孙月白,见她看过来,目光才淡淡移开。
秋月听着岑青蔼走近的脚步,低头看向凤西卓。
凤西卓这才发现自己还蹲在那里,连忙起身道:“要不要我保护你?”她虽然不知道百花洲是何规矩,但花魁失身……光想也觉得后果堪虞。
“你放心,他不会伤我。”秋月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门的方向,神情是可称为安详的镇定。
岑青蔼的脚步停在门口,似乎在等待。
凤西卓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气。
秋月却像被蛇咬到一般,猛地闪开。
凤西卓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秋月避开她的眼睛,轻声道:“对不起。”
凤西卓想到她突然遭此大变,对外物敏感也无可厚非,理解地点点头,转身走到门边,伸手开门。岑青蔼站在门口,见到她既不惊讶,也不好奇,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瞟了一眼,便绕了过去。
凤西卓迎上门口众人探视的目光,摸了摸鼻子,迈出门槛。
门被立时关上。
映红盯着她的眼睛好象随时能下起大雨,“小姐她……”
凤西卓的小腿突然一阵抽筋。她渡真气舒缓经脉后,才展颜笑道:“恩,秋月……小姐没事,就是有点,胸口痛。”
海棠美目朝她身上一转,“这位姑娘,很眼熟啊。”
凤西卓打哈哈道:“大家都这么说。大概我长得太普通了。”
雨无瑕道:“今夜与兰郡王府二世子同桌。”
海棠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陡然一亮,“小风?”
众人猜忌的目光像凌迟般在她身上一刀刀切割。凤西卓终于明白作法自毙是何滋味。“此事说来话长。”
海棠勾魂一笑,“反正……我们都关心秋月姐姐,无妨边听边等。”
凤西卓转了转眼珠,道:“今天是长孙公子大日子,你好意思让人家在这里熬夜吹风。”
海棠一怔,“长孙公子不如先行回去……”
凤西卓不等长孙月白回答,便道:“夜这么黑,我送长孙公子回去好了。”就算等到岑青蔼出来,也决不会问出什么,这样的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一切还是等明日问问映红再说。只是此刻在她心里最大的结是——那个人是谁?
同为女子,她当然知道贞洁对女人来说何等重要!何况秋月那样出身淤泥,心比莲洁之人。贞洁可说是她能证明自己清白的所有,如今却毁在一只禽兽手里!
想起怀中那风扫落叶般的颤抖,她的心就如翻江倒海般,恨不得立刻将那人碎尸万段!
海棠忽然冷笑道:“长孙公子有紫气姑娘在,要你献什么殷勤。”
凤西卓想早早摆脱纠缠,便随口道:“你怎知长孙公子不需我献殷勤?”话一出口,又觉不妥,万一长孙月白不卖面子,她平白落下笑柄不要紧,恐怕更难脱身。
众人视线顿时齐凝于站在正中,那个一身素白,微笑如风的男子。
“那就有劳姑娘了。”长孙月白温声道。
凤西卓心中大石顿时落下。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面上微微一红,忙小步朝外跑,“不劳不劳。”
紫气没好气道:“姑娘……”
凤西卓回头。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长孙月白留在原地,一步未移。俊雅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被遗弃的不知所措。
凤西卓暗赞一句,演技了得。又屁颠屁颠地跑回去,伸手握住他的袖子,小声道:“走吧。”
长孙月白轻应了一声,转身背对众人时,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花落去(中)

拐角,确定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后,凤西卓松了口气,小心地放开长孙月白的衣角,干笑道:“没捏皱。”
长孙月白语带笑意道:“这是天衣坊的手艺,捏一千年也不会皱的。”
凤西卓偷瞟了他一眼。天太黑,他的轮廓隐约,脸没在黑暗里,但她的脑海清晰地浮现出他此刻的表情。双唇微抿,嘴角上扬,嘴边的梨窝清晰可见,眼睛定定地望着,神采飞扬。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凤西卓回头。长孙月白正面朝廊上的柱子揉额头。
“没事吧?”凤西卓问道。
长孙月白苦笑道:“微香别院素来招待女客,我极少来。”
凤西卓回望来路,紫气竟没有跟上来,不禁暗责自己粗心,伸手想拉袖子,又觉欠妥,踌躇道:“长孙公子若不嫌弃,我们一起走吧?”她取出一条蚕丝,塞到他手里。
蚕丝极细,捏在手里若有似无。长孙月白想了想,将它缠于小指上,“这样就不会丢了。”
凤西卓应了一声,规规矩矩地低头在前面带路。
出了长廊,月光疏懒,洒得前路灰灰沉沉。
蚕丝在月光下,反倒亮起一道银白。
凤西卓低头看着两人之间的牵系,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心田处似有什么正暗暗流出。
“凤姑娘。”
她极快地应道:“什么?”
长孙月白轻声问道:“凤姑娘因何来樊州呢?”
凤西卓俏皮道:“我若说,因长孙公子生辰而来,你可信?”
长孙月白微微一笑,“自然信。”
他回答得如此爽快坚定反倒让她汗颜,“其实是搭了顺风船。”说到船,不免又想起秋月及其遭遇,心头说不出的烦闷难过,“可惜终究不是一帆风顺。”
长孙月白沉默了下,道:“凤姑娘指的是秋月姑娘之事?”
凤西卓愕然,“你怎么知道?”
“秋月姑娘临时变卦不出筵席,想必是有要紧事。”不然他也不会与岑青蔼等人在散宴后急急赶来。
凤西卓下颚一紧,闷头朝前走,默不吭声。
长孙月白配合她的脚步,不近不远地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她郁闷的声音被风徐徐送到后方,“你说为什么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呢?”
长孙月白道:“或许是人想要如意的事太多。不过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说明至少还有一两件如意了,不是么?”
“还有一两件如意……”她重复了一遍,突然道,“你相信命中注定么?”她大概真的不受命运待见,从钟府开始,每件事总是朝最坏的方向走。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陷入困境——死亡,失贞……听说有一种人叫天煞孤星,命中注定克亲克友,她该不会这么衰,触了这百万里挑一的霉头吧!
长孙月白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愣了下,道:“这个……”
凤西卓停下脚步,偏头看着他,“很难选?”
“难倒是不难。”他摇头道,“只是我从未想过要选。若信命,则无论做什么都逃不开命运二字。若不信,又何必去管什么命不命?其实选与不选,都是一样。”
凤西卓细细咀嚼他的话,须臾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白白浪费十年矣。又所谓三人同行,必有我师。没想到长孙公子一个顶俩,两人同行,就让我受益匪浅,实在是佩服佩服。”
长孙月白自谦道:“凤姑娘过奖。”
凤西卓耸肩道:“不过如长孙公子所言,我倒不如事事依着性子来,且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心情舒爽。”
长孙月白莞尔道:“凤姑娘几时不依着性子来?”
凤西卓面露难色道:“偶尔。”
“哦?比如?”
“比如现在……”她尴尬地挠挠头皮,“好象依着性子走迷路了。”
长孙月白失笑,“附近可有什么牌匾?”
“请稍等。”凤西卓放下蚕丝,跳上屋檐,朝前施展轻功奔出一段路,又跑回来跳到他面前,自然而然地牵起垂落在地上的蚕丝道,“前面十几丈处有一座很漂亮的大院落,叫月居。”
长孙月白微笑转身道:“绿园从这边走。”
凤西卓这才知道自己住得地方叫绿园。说来惭愧,她进进出出这么多次,竟从来没认真看过那个园名。“安排我住绿园,是因为我出身绿林?”
长孙月白微愕,“自然不是。”
很好,绿光,这笔帐她记下了。
“凤姑娘不是很喜欢树木的清新么?”
这下轮到凤西卓愕然道:“你如何得知?”这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也没众所周知到街知巷闻的地步吧。
长孙月白笑而不答。
凤西卓拉了拉手中的蚕丝,抱怨道:“难道是因为废门的裙带关系?看来师兄讨厌废门还是有根有据的。”
长孙月白脚步顿了下,轻声道:“凤姑娘若不喜欢我知道这些事,月白以后决不冒犯。”
凤西卓原本只是开玩笑,见他说得这般正式,一时踌躇如何接话。让她说她很喜欢他知道这些事……那是绝对说不出口的。但他的‘决不冒犯’四个字委实太过决绝,决绝得令她芒刺在背,不拔不快。算命的果然和她犯冲,连借用废门的名头开个玩笑都会惹出误解。
两人遂一路缄默,直至绿园。
那条蚕丝,却谁都没有松开。
凤西卓抬头看着龙飞凤舞的‘绿园’二字,小声道:“到了。”
长孙月白含笑点头,“凤姑娘早些歇息。”
他笑容完美一如既往,但凤西卓偏偏觉得碍眼,手里的蚕丝想收回,却发现他根本没松手的打算,“那个……”
长孙月白站在原地,气定神闲。
凤西卓勇气顿失,松手放开蚕丝。蚕丝一头失去拉力,如被风扫落的柳叶,在空中绵绵垂下。
长孙月白双眸微垂,脚尖略移。
“啊。”凤西卓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样手掌大小的东西塞到他的手里,“生辰贺礼。”
长孙月白一怔,摊开手心。
一只凤凰石雕在月光下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刻刀虽然卷了点,但她的功夫还是不错的。“虽然比不上天巧坊的手艺,但还过得去。”过得去的标准有很多,她自动降到最低的那级。
他置若罔闻地抬起另一只手,在石雕上轻轻抚摩,系在小指上的蚕丝随着动作一扬一抑。
凤西卓看着他瞬息温柔的眼神,整个人好象要燃烧似的发烫。“我……咳,那就这样,我先去睡了。”她飞快地朝园里跑去,又突然停住,转身道:“那个,长孙公子,身为名人,被别人知道喜好……也很正常。”天,她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在她考虑要不要再补充几点加以说明时,长孙月白抬起头,笑道:“长孙公子四个字听起来太麻烦了,叫我月白吧。”
“月白?”凤西卓傻傻地学舌道。
长孙月白露齿一笑。顷刻,月光好似从他身上弥漫出来一般,清亮得叫人移不开视线。待回过神,那抹素白背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处。
凤西卓呆站了半天,才敲了敲脑袋,“居然又眼花。一定是睡眠不足,要补眠,一定要好好补眠!”

花落去(下)

翌日,天半灰,樊州尚在沉睡。
凤西卓挂着两个黑眼袋,摘了一根树枝在院子里练剑。
一夜失眠,让她被美食堵塞的思绪渐渐通畅。从落水被秋月救起起,到昨夜在秋月房间看到的那滩血迹,这半月的经历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里一一掠过。
她虽然不知道秋月有多少敌人,但目前至少有四个可先列入嫌疑范围——
海棠、雨无瑕,她们久居秋月之下,定然十分不甘,这点海棠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此次天下富豪会集半月宴,正是让秋月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的大好时机。
而景曦郡主邀约秋月被拒后一直耿耿于怀,上次借尚谆报复不成,这次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至于尚谆……他的动机太多。想起宴会上他那阴冷又得意的眼神,凤西卓就敢压九成赌注在他身上!四人之中,也只有他是男子。他做此事的可能实是比另三人高出两倍。
凤西卓越想越是怒气难抑,手中树枝游走如龙。她猛然跃起,凌空一招横扫千军,剑气所到处,叶残枝断。
她收招落地,随即蹲地不起。上次的内伤还未痊愈,适才勉强练功,使得受创经脉又添新伤。“该死,早知道留点伤和贱人拼命时再受了。”
尚谆罪名未经核实,她还是用贱人代之。
一个时辰后,绿光送来早点,看到被一刀剔平的树木道:“上半截呢?”
凤西卓尴尬地指着扫帚下的枝叶,“等着下葬呢。”
绿光呆道:“我还以为凤姑娘很爱惜树木呢。”
凤西卓怪笑道:“我出身绿林嘛。所以没人打劫的时候,喜欢打劫打劫树木过过干瘾。”
绿光想起自己当初敷衍凤西卓时乱找的借口,立刻干笑两声,“凤姑娘要是觉得不够,我可以请公子再移植几棵过来。”
“光劫树没意思。”凤西卓一个闪身到她面前,微屈食指抬起她的下巴道:“我更喜欢劫色。”说到劫色,不免想起秋月遭遇,说笑兴致顿失。她放下手,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绿光见她一会笑得洋洋得意,一会又垂头唉声叹气,顿时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凤姑娘?”
凤西卓眼睛瞟到她手上的托盘,“啊,春卷,汤包,红豆糯米粥……都是我喜欢吃的。”边说边毫不客气地将托盘接过来,“绿光,一起吃吧。”
绿光见她眼里骤然冒出的名副其实的绿光,笑着摆手道:“我不饿。”
凤西卓一手托着托盘,一手拿起汤包往嘴巴里塞,“那我不客气了。”
绿光笑道:“凤姑娘不如去亭子里吃。”
事实上,等凤西卓走到亭子的时候,盘里已经所剩无几。
“凤姑娘今天起得可真早。”前天她来的时候,凤西卓还睡得人五人六。
凤西卓伸手将最后一个汤包塞到嘴巴,掸了掸衣襟道:“因为今天有事要做。”
绿光好奇地看着她:“什么事?”
凤西卓一抹嘴巴,“大事。”
虽然过了一夜。但微香别院却与昨夜离开前并无大区别。
张老爹斜歪靠廊柱,半张嘴巴打瞌睡。
穆天坐在台阶上,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没睡,见到她脸立马拉下来。“你来做什么?”
凤西卓四下张望,“映红呢?”
穆天冷声道:“百花洲的事不用外人来管!”
张老爹被他的声音惊醒,茫然坐直,看到凤西卓时,讶道:“小风?你怎么来了?”
凤西卓轻声道:“我来看小姐。”
张老爹叹了口气,“你还是回去吧。这浑水你别趟了,反正有岑总管在。”
“你们至少要告诉我是谁吧?”凤西卓不妥协地追问道。
穆天道:“告诉你如何?不告诉你又如何?难道你还能阻止事情发生?”
“我虽然不能阻止事情发生,但至少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秋月的房门突然从里打开。映红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走出来。“小姐刚才好不容易睡了,你们难道想吵醒她?”
穆天瞪着凤西卓,撇了撇嘴。
凤西卓上前拉住映红,“你一定知道是谁,告诉我!”
映红为难地撇开头。
穆天冷笑道:“你告诉过我们你是谁么?小、风!”
从昨夜雨无瑕说她与陈虞昭同席起,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绝不可能再隐瞒下去,因此毫不犹豫道:“我是凤西卓,自在山,凤西卓。”
穆天和张老爹同时一愣。
映红脸色一变,道:“那你被表哥抛弃……”
“是假的。”凤西卓苦笑,“我是被南月绯华……和尚翅北逼下河的。”虽然不关尚翅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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