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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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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日子”,一分钱一分钱地打呀、杀呀。
外面的空气很浑,从他的立足点看,街道上人如蝼蚁。
冯焕感觉到彩彩的近来,捺了一下捺钮,椅子转过身,和他一块面对她。他马上看出大大的不妙就在彩彩眼神里。他赶紧结束了通话,抬头看着自己的女保镖。
“去了那么久?”他试探地说。
她看出他刹那间已把事情猜想到最糟的程度。但他绝对猜不到它比“最糟”还糟。全世界最糟糕的事都糟不过艾滋病。
彩彩把他的手机从皮包里拿出来,捺了开机键。又把钱包拿出来,抽出三张现金卡,都是冯焕交给她支付开销的。最后她拿出门禁卡和车钥匙。
冯焕直觉出神入化,马上知道她这回要彻底解甲归田,再别想拦她了。
“什么都不留也得给我留句明白话吧?枪毙人还得宣读罪状呢。”他板着脸说道。一副要死个明白的执着样儿。
“谭仲夏在超市拦住我,告诉了我一些事儿。就这么回事。车钥匙还有一把在刘秘书那儿。”她说。没出息啊没出息,眼泪怎么冒上来了?
冯焕见她眼圈里两颗泪珠,越憋越大,希望又复活了。他现在是个快干渴死的人,两滴泪水也能滋润他。
第三十二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38:06 字数:3760
“她是我过去的女朋友。怎么了?”
彩彩想,哭就哭吧。受骗、受委屈都会让人哭,不对吗?哭不代表她不舍,不代表她对他还存怜爱。
“我没有撒谎啊!你看,她因为对我怀恨在心,才制造麻烦。其实我已经猜到她被人利用了。她知道我的生活细节,被人套出话去,用来骚扰我。说到底,是个很可怜的女人,人家用完了她也不会拿她当回事。”
彩彩认为这段话基本可信。合乎逻辑。最让她听得进的是他说那个什么仲夏“可怜”。世上可怜如仲夏的女人多得是,是她们自己邀请别人作贱她们,不拿她们当回事。对此冯老板没办法,她彩彩也没办法。
“她说她有性病。”彩彩是把那两个字呕吐出来的。她平实明朗的父母,她干干净净的小半生原来离那两字多远?以为它永远也侵蚀不到她的生活中,现在猛地发现,它可以这么近。
“她有没有,跟我都没有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他说。
他是指无法进行实质的男女行为。可仲夏小姐说她的病可以传染的渠道不止一条啊。
“而且,她就是有,已经传给我了,也不会对你有丝毫影响。你也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彩彩,我对你的需要,不是那些……”
彩彩感觉心脏在有力推着胸胁骨,推得骨头发疼,有些关不住它了。那他对她的需要是什么?可千万别再往深里说。劳驾了,别提“爱”之类的字眼。她和他,差着一个辈份。
冯焕把桌面上的现金卡一张张拾起,摞成一摞,两只手来回倒,洗牌似的。一张卡被洗飞了,掉在地上,他想欠身去拾,却无法完成这个动作。彩彩两步跨上去,他却止住她:“别捡它。你今天捡了,明天怎么办?明天我又掉了东西,换个人捡,我会想你的。你就别理我。对我坏一点,少让我想你一点吧。”
彩彩楞楞地站在那里,进退不是。
过了一会,她感觉好一些,眼泪也干了,心脏也不起哄乱拱乱推了。
她听见自己说:“谁知道明天又碰上个谁,告诉我什么烂七八糟的事!”她听出自己有点发作的意思。她心里告诉跟自己说:你是谁,跟他矫情什么?他烂七八糟关你事吗?你发作什么?……
冯焕连说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再出现那么个烂女人了。那样的烂女人,经历一个还不够受?要说他有错,就是眼力的错。但从他见了彩彩,眼力再也错不了了。不撒谎?不撒谎!撒谎也没关系,只要别打着诚实的幌子撒谎。绝对不会绝对不打幌子……
他的手抓住她的腕子。手是软的,虚弱的。世界上的人怎么就这样一物降一物?并非国色天香的彩彩不明白这个残疾人为什么把他的身家性命连同全部信任都交给自己,还连同他的三张现金卡,奔驰车的钥匙,以及清理他私密处的责任。
而冯焕是个连自己亲兄弟都容不得的人。一个月前,在他的生日宴会上,彩彩看见两个跟冯焕长得酷似的中年男人。前冯太太和他俩的关系远比冯焕和他们热烈。她叫他俩“大哥”“小弟”,催促冯之莹上去拥抱“伯伯”、“叔叔”。宴会桌上,冯老太太问冯焕,他这样一个瘫痪之人,难道不怕公司里的副总们欺负,欺骗?跟谁合伙有跟自己兄弟合伙靠得住?冯老太太说两个儿子都打算辞了高薪职务从胶东到北京,来帮冯焕一把。宴会散了,前冯太太要跟前夫冯焕说几句“自己人的话”,眼睛横了彩彩一眼。彩彩正要知趣退出,冯焕却说自己什么也不瞒彩彩。前冯太太说大哥和小弟可得防着点,说不定图的就是钱。冯焕一脸奇怪,看看彩彩,说当然图的是钱,不图钱图他个瘫子什么呢?图他想过去一样帮着母亲搬蜂窝煤?或者想二十多年前那样,打大立柜给大哥结婚?他哈哈哈地笑起来。因此他实在没人可交托那一切。女儿还小啊。
一个人有了很多钱对人就变了,或者别人对他就变了。他的钱成了人们唯一靠近他的理由,他本身的价值(比如人品、性格、相貌)都没了,他的唯一价值就是他的钱。所以不是他本人在和人们相处;人们与之相处的,与之亲近的,是他的钱。他怎么能信任,他的钱和人们相处出来的关系呢?他把信任给他们,他们却不忠实于他,而忠于他的钱——大概是这样吧?彩彩想着。这就是为什么他有大堆的钱还是孤苦零丁。更加孤苦零丁。
一个信息进来的正是时候,正填塞了冯焕和彩彩之间的冷场。冯焕看着桌子上活了的手机“嗞嗞”地原地颤抖,想去拿它却不伸手。彩彩抓起它来,如同抓起一个刚被扔进战壕,滴溜打转嗤嗤冒烟的手雷。
她目光在短信息上扫一下。果真是个“手雷”。“你没锁车库的门,放进恐怖分子来啦。”
彩彩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冯焕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把手机递给他。从地下车库进入楼内靠门禁卡,但有的员工说,那个门禁有时反应不灵敏,往往貌似关严了的门,其实用力一拉就拉开了。十分钟前,彩彩显然大意了,关门之后没有再去核实一下。
“别理它,我看看他们能干什么!”冯焕读了短信息,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他的样子可不象他的口气那么不在乎。究竟得罪过多少人,他自己都搞不清。
“一个女流氓,让人给收买了,顶多再勾结我公司里一、两个败类。没什么可怕的,他们真敢搞恐怖?我可以报警啊!公安部我有哥儿们!”
彩彩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不愿让警察知道的苦衷。搞赌博预测软件还不够非法?所以他找来了彩彩而不是找来警察。彩彩把手机拿过来。
“关上它,谁爱恐吓恐吓去!”冯焕指着手机说。
彩彩手麻起来。又一条信息进来。她发现自己又长又粗的食指举起,对准那个“阅读”键,显得笨拙可笑。突然在她脑子里跑过一个画面,打碎了的体温计里窜出一颗水银珠,全家几个孩子在它四面围追堵截,手指再稳准狠也没用,摁不住它,水银珠子总是死而复生,失而复现。长大以后,彩彩明白那是两种比重两种质地的物质在搏斗,窝囊就窝囊在双方永远无法交手。这也是后来她几次在赛场上失利的原因;碰上一个不靠力量,技巧交战,而靠水银般不可捉摸的手段过招的对手,她就会怕,怕两种质地的物质交锋,她的优势全都不算数。她这根又粗又长的年轻手指终于点开“阅读”键——
“逃不了了,你们将葬身火海。”
冯焕从彩彩的脸上也把这条警告读解了。他故作风趣地问“脸黄什么?”
彩彩对冯焕年代的典故毫无知识,所以他的风趣是浪费。她把手机放在他眼前。她下一个动作是去壁橱里翻找,几秒钟之后,她翻找出一大盘崭新的绳索。前一天山里的度假庄园工地要一盘绳子,冯焕打发人去买了回来,打算派某个司机去送一趟。这事彩彩没有经手,但把暂时存放绳索的地方记住了。
“唔”的一声,全楼响起了火灾警报,挺安静的一座楼顿时吵闹无比,连超厚玻璃门都关不住高中低各色嗓门:“……怎么回事儿?!着火啦!那边有烟!别走电梯!……走楼梯!大家别挤!……别踩我呀!……烟从那边来的!……”
办公楼从二十七层以上归冯焕自己的公司使用,往下全部出租给各种需要产业形象或假形象的公司们。
彩彩两手一抄,冯焕已经在她怀里。她说没关系,如果火堵了楼道,她可以把冯总系在身上,从窗口攀下去。她学过攀崖。但她的话在冯焕听觉旁边一划而过,毫无穿透力,一个字都没有进入他的耳鼓。他的耳鼓被尖啸的火灾警报包得严严实实,其他什么声音也别想穿透进去。她从玻璃门里出去,往楼梯间跑。冯焕的身体比以往更轻,简直毫无份量。她心里酸痛起来:五十多岁,可就是这样绵软无力地靠在你怀里,生死全交给你,你现在象全公司人那样忽疏他,弃他而去,他也无法表示意见。她发现冯总也在不断说话,而她耳朵同样厚厚地堵着警报的啸音,被堵得石头一样实心儿。这座楼里还有不少外国公司,所以各种音色的叫喊里滚动着浑重、低回的异国语言。某个有经验的人已把电闸拉了,停了电,所以进入楼梯间就等于进了山洞。彩彩听见一双脚有力而迅速地踩在一格格梯阶上,形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强劲律动。这双脚是两阶一步、一步两阶地直奔而下,马上找准了一个令人心定的节奏。这就是她自己的一双脚,是她自己长期以来在比赛中训练出的心理素质使她找准的节奏。一有节奏就好办。她事后会惊讶自己的冷静,原来她是一个有大担当的人,一个真正遇到事情不知怕的人。那要在所有员工嘻哈地相互压惊,相互描述彼此丑态的时候她才意识到。
等彩彩抱着冯总跑下六、七层楼,她突然觉得事情蹊跷。那股烟似乎淡了下去,下到二十四层就已经闻不着了。她还是坚持把冯总救援到底,直到从楼的边门出来。
救火车已经远远赶到,显然有人用手机拨了110。
冯焕在彩彩怀抱里十分狼狈,浅茶色眼镜歪在脸上,一根腿绊住耳朵;另一根腿支在脖子上。所有的员工这时全想起了每月谁给他们开工资。想起他们刚才顾头不顾腚地大逃亡很可能惹恼这个开工资的人从而下个月得去另找一位开工资的人。他们心还没有完全死,还想补救,所以高喊着“冯总!”就围拢上来。他们喊“冯总”其实是某出戏里喊“毛主席!”或“党代表!”的音调。
二十七、八岁的刘秘书因为午餐后去公证处取文件,所以漏过了这场“忠诚考验”。他此刻从人圈外面挤进来,不管冯总满嘴的“去去去”,还是执意把老板从彩彩手里接过去,向四面乱叫着“轮椅轮椅!”似乎轮椅有灵不聋不哑,会应声跑来。
消防人员上去了五个,十分钟不到就下来了。什么失火?!就是二十七、二十八层各找到一颗催泪弹!谁吃饱撑的玩催泪弹?!吃饱了撑的,什么都玩呗!……
第三十三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38:34 字数:3283
轮椅还真的应声而至。仔细一看,是大堂接待员坐的带五个轱辘的转椅。四双手合作抬起这把并不沉重的转椅,然后更多的手上来,要把刘秘书抱着的冯总安置到椅子上。冯总的“去去去!”似乎听着并不刺耳,也不必服从。冯总的惊慌呼叫“彩彩!彩彩哪儿去了?!”也不必去搭理,反正要把他对付到转椅上,再对付到他脾气发完。冯总说:“……要你们瞎插什么手?!早干嘛去了?!……”他们统统听进去,当歌接受,一张张脸反馈出来的是微笑、关爱、体贴。“冯总,来,喝点水!冰镇的!……这边有点树荫,到这边儿凉快!……”
不远处的彩彩看着人们。人们没错啊,在拼命补救,这可是事关生计财源。现在个个人都想让冯老板记住他的脸;不管怎样,那椅子是他(或她)找来的,是他(或她)把他冯老板安置进去的,荫凉地界也是她(或他)发现的,大当午的为冯老板开掘一块荫凉可不容易,也不能是毫无功劳,有一点功劳是一点,那一点可以抵用到继续在此领工资的可能性中去。彩彩想,这一会冯焕有多少个亲的热的?可他无辜可怜地坐在椅子里,头扭来扭去,大概还在找她彩彩。她从来没见过比此刻的冯大老板更孤苦零仃的人了。人们的确没错。以冯焕自己的话说,他这小半条命对谁也没太大价值,正因为他拥有的财富太有价值了。人们现在厚待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财富。
当冯老板的眼睛找到正在听消防队员介绍情况的彩彩时,他才安静了,似乎这才是他真正的脱险遇救。化险为夷使冯老板马上找回了尊贵和威严,把浅茶色的眼镜再一次扶正,对周围的人说:“一场恶作剧把你们全吓成这样?!”他声调低沉,充满怜嫌:“看来偶尔得来次把险情,真险假险无所谓,险情一出来什么嘴脸也都出来了。”
当彩彩走回到冯焕身边时,冯焕简直了不得了,露出一丝孩子仗大人势的骄横,对员工们说:“该干嘛干嘛去,我还没死呢!”
彩彩知道她不会离开冯焕了,至少眼下她会留在他身边。
到了山里住进补玉山居之后,冯焕才对彩彩说了一件事。开口之前,他叫彩彩把他的黑公文包拿过来,然后要她打开。这是他们住进来最好的一个早晨,一夜风雨,早晨刚被洗过一样。乡下好就好这里,一洗就洗得如此之新,从没住过人,受过人祸害似的。北京可不行,再洗也没用。这时门是大敞着的,冯焕让彩彩把公文包里一个招商银行的信封拿出来,打开,看看,他自己看着屋外,说石榴让风给刮下来了,不刮下来,再有一个月就红了。
打开信封,里面有一份契约式的文件。这是一千万的投资契约,上面填写的内容彩彩一项也看不懂。她只看懂了三个触目惊心的字:孙彩彩。那是投资人的姓名。彩彩抬起头,看着冯焕。冯总这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就是用孙彩彩的名义做了一笔投资,利息比童话还美。
彩彩还是看着自己的老板。她脑子里可是奔腾着自己的一生。这样大一笔钱,就套住她了?她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可能象正常的女孩子那样,某天在某个场合(地铁上、公共汽车上、火车上、飞机上,都无所谓)不期而遇地看见一个男孩子,仅仅因为他先注意到她才看见他的。然后两人的目光相持得长了些,越来越长。渐渐地,目光的沟通被语言替代。又是渐渐地,语言的沟通被一两下貌似无意的身体接触替代(或者没有替代,只是使语言退到了一个次要层次)。一切就看能否从那里开始了。彩彩有过没有开始起来的那些美好前奏:目光、话语、触碰,仅仅是尚未开始,已让她觉得石破天惊。她是不是从此诀别了那些尚且不知在何方的男孩子们,永远把那些男孩子中可能成为她一生爱人的那个勾销了?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和相貌以及性格,就得永远把他的名字、相貌、性格从她命运中勾销。
冯焕没有看她,只是看着院子。几只鸟从树上落下来,到处蹦跳啄食,把人的院子变成了它们的。
她手里的投资契约单悉嗦一声。冯焕被那声音惊动,扭脸来看她。他问她懂了没有;这是以她孙彩彩的名义做了一笔五年的投资。五年之后,投资本利到期,没有孙彩彩和她的身份证,这笔钱就算支援银行了。那开户的时候用谁的身份证和谁的手去签名的呢?那个好办,送钱进去手续马虎多了,在银行有个把熟人,只要个孙彩彩的身份证复印件就行。可是……哪儿来这么多“可是”?这么办对双方都有利,懂得税务就懂了。还是不妥啊……妥不妥的,这是信任的见证。
彩彩看得出他眼睛在浅茶色镜片后面一亮,马上柔和下来。眼睛说的是另一回事。或者它们补充了口头上的表白:除了信任的见证,还有感情。它类似爱,而爱在他这份感情面前显得太甜、太轻佻。
他伸出手,拉住彩彩的胳膊。她的小臂渐渐被他贴在脸颊上,就象一张脸去找一根茁壮的树杆去贴。或者一根并不粗大却十分牢固的柱子。彩彩突然明白了什么。冯焕喜爱她,依赖她,是出于一个残疾者对健康的慕恋。她的壮实和健康在他看就是漂亮。他不是对于“美丽”已经表达过通俗哲学观了吗?客观的美丽是不存在的,美丽是主观的,你认为什么美丽什么就是美丽的。一个病弱的人,要的就是他缺乏的健全和强壮。于是,健全和强壮在他看就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就是为什么冯焕眼里的曾补玉也是美丽的。曾补玉四十出头、皮肤又黑又光,细腰宽肩,胳膊腿动起来很好看,似乎世界上没有她拎不起放不下的物什、事物。在补玉山居住下的第二天,连彩彩都喜爱上了这个农家客栈的老板娘。
尽管彩彩一眼看出老板娘可以是个利害女人,可以让你不死脱层皮。你跟她利益不冲突时,她可以倒贴老本待你好,一旦你的利成了她的害时,她可以死缠烂打。彩彩是小镇上的闺女,镇子边上的一个个村子,都会出落出一两个曾补玉。
果不其然,冯焕把这位老板娘和他的利益冲突告诉了彩彩。
彩彩马上能设身处地地为曾补玉想:这个山沟的旅游资源并不丰厚,冯焕这样的“托拉斯”来上两三位,盖上两三处大度假村,那点旅游资源还不够列强瓜分,象补玉山居这样的第三世界小国,将来吃什么?因此她做一块昂贵的绊脚石,横在冯焕法式庄园的地域上,要他花一百万去搬开,也不是没有正义之处。
特别是跟补玉有过几句交谈之后,彩彩更加认定她不是那种闭着眼贪财的人。她几乎要劝冯焕想开些,让让补玉了。冯焕和曾补玉正要抡开了讨价还价的时候,冒出个谢成梁来。他无意中一句话证实了叫谭仲夏的女人并没有撒谎。
也就是一瞬间,郭彩彩觉得她终于要辜负一个人、伤害一个人了。这个人的残废和孤独都不再是她的事。谎言已经非一日之寒,积重难返。有了谎言,以千万计的投资契约变得犹其丑恶。谎言使承诺变成了最大的谎言。
彩彩搭了一部中巴悄悄离开了山村。中巴上的乘客全是共青团员。这是一个大学的团支部组织的秋游。彩彩曾经也是共青团员。她蓦然觉得一个共青团员跟那样一个大富翁过了近半年的生活不堪回首。那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关系?幸好她自拔了。不然她一辈子只能把不三不四的关系持续到底。而彩彩是个非白即黑,最容不得不三不四事物的人啊。
一车的共青团员都在同时说话。他们的话题可不是共青团员式的。什么都扯,从男女扯到“托福”成绩,从某研究生自杀扯到某本科生做“二奶”。什么都扯,语言大胆之极。
但彩彩还是感觉安全。终于找到了组织。下一步怎么办?应该去哪里?不知那家训练馆还要不要她。
到了北京,彩彩找了一个便宜旅店住下来。第二天她去了那家训练馆,发现它已经倒闭了。她把报上的招聘广告揣在包里,一家家地跑。现在她也油了,一上来就把自己当冠军的报章介绍复印件递给对方,然后再让他到网上去查孙彩彩的所有资料,证明孙彩彩不是那种默默无闻,绝望流窜在首都的三百万流动人口的一份子,急需谁赏个饭碗。到了第三天,她终于被隆福寺附近的一个保安公司聘用了,聘请她做保安们的教练。这个薪水不高的职位她打算做它两三个月,为了在北京定定神,养养伤。
难道她也受了伤?她发现从这桩事情中根本无法全身而退。她投入的是全身心,半年来全身心的投入在另一个人的每一份疼痛,每一份舒适,每一点喜悦,每一点愤怒惆怅悲哀中;她的身心半年来在替他过活,那些投入太深了,已经长在他残疾的生命中,猛地一抽身,她怎么可能是“全身”?怎么可能不血淋淋?
第三十四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38:54 字数:3255
彩彩必须一再克制自己,才不去给冯焕打电话。她觉得没有自己他会长褥疮,会消化不良,会两腿全是蚊子疱而溃烂,因为他不知痛痒的下肢会被人忽略。
直到离开冯焕的第三天,彩彩才忽然发现她走时没把现金卡交还给回去。她急出一身大汗,为自己损失了三天的名誉着急,为那三天里冯焕对孙彩彩这个好女孩形象的毁灭而着急。她把冯焕交给她保管的各种卡片,比如某某俱乐部卡,某餐馆贵宾卡和三张现金卡全部放在一个卡片夹里,整个卡片夹被她随身带到了北京。她知道冯焕什么事都能在网上办理,所以她希望他赶紧上网查一下账户,赶紧松一口气:彩彩并不是携财而逃。不管他多么肮脏好色谎言连篇,他轮不上她彩彩来打他一闷棍。那样的话彩彩跟他谎言世界中的所有人就彼此彼此了。
她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只但愿他偶尔打开手机时发现它。“现金卡都在我这里。抹药之前,皮肤一定要擦洗得非常干净,让热水敷热更好。红黄瓶子是防蚊喷雾剂,进口的,别人认不出英文字母,千万别弄到眼睛里。请告诉我一个安全的地址,以便我把现金卡和其他卡片寄回给您。多多保重,秋凉了。”她不想责备他,也不想解释自己。他了解她,一开始就了解她,那了解几乎神性,所以他应该了解她的底限在哪里。
可他并没有发回短信息,告诉她把现金卡往哪里寄。他的信息很短,仅仅是问:“彩彩你在哪里?”
又过一天,同样的问句又来一遍:“彩彩你在哪里?”
她只好彻底关了手机。到了第六天,她在一个方便店买矿泉水,看见柜台上一红一黄两部公用电话。她拿起红色的那部,拨了补玉山居接待室的号码。补玉的丈夫谢成梁一接电话,她这边马上自报姓名:是孙彩彩,请问冯总是不是还住在补玉山居。在在在,彩彩小姐,冯总绝食好几天了!病了、发高烧!……冯总他能接电话不能?能能能,这就去叫!……
彩彩隔着两小时车程的公路和大半个北京城,听着谢成梁的喊声:“冯总……电话!彩彩来的!……”
她听见谢成梁的声音远了,过一会,又近来。她听出他说话老是间断:不是推着轮椅就是背着瘫痪者。然后彩彩确信他们已经在离听筒很近的地方了。喘息是一粗一细两条喉咙里出来的,粗的来自谢成梁(因为他背上有沉重的负担),细的一定来自冯焕(那是细而短促的喘息,绝食几天,喘息饿得又细又浅!)。谢成梁还在边喘边说话:“坐这儿吧?……这儿舒服点儿……来喽!……好好谈谈吧,有事叫一声,啊?……”
彩彩心里感慨谢成梁的善良。他在弥补自己嘴巴惹的祸。
“喂?……”冯焕先打招呼了。
她一楞,从声音都感觉到他瘦得脱了相。瘫痪似乎也恶化了,从中腰向上延伸,一直瘫到了胸口,因此他的气息和嗓音失去了原先的深度,(原先的深度也不怎么样),变得更薄,沙拉拉响得象一张半透明的蜡纸。她在这一阵联想和分析中匆匆地,冷静地,不失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赶紧道歉,说无意中带走了现金卡和其他一些卡,希望没有耽误他冯总的事。他却不接茬说卡的事。
“你怎么……就那么走了呢?”他蜡纸般嗓音在风里沙啦啦地抖颤,抖出委屈怨怒。“彩彩,我自个儿也没想到,我这么…。。离不开你…。。”
“冯总,咱们说好的啊,再扯谎就没下回的。”她耐下性子对他说。想象中自己高大的身子佝了下来,(年轻的幼儿园阿姨劝慰小朋友那样不怕腰酸地去将就小朋友的高度),跟一个五十多岁的小朋友讲道理。很简单的规章,你得一遍遍带他回忆。
“就算我有过不止一个女朋友……”
“也不止两个吧?也不止五个吧?那你怎么担保谭仲夏说的不是事实——她们那么一大帮,担保没有得病的?”
“你可以去检查呀……”
“冯总您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是在得不得病这件事上跟您矫情,您口口声声说信任我,您就扯谎不断地信任我?我怎么保护您?!我都不知道您到底是谁!”
彩彩一边提高声音指控和辩解,一边听自己在劝自己:得了,何苦呢?你又不打算回到他身边,费那个劲较那份真干嘛?
“好了,我不告而别是不对的,我向您道歉,”自己还是把自己劝住了,彩彩准备交待一下如何交接那些卡片,就挂电话。“饭还是要吃,孙彩彩哪儿值得您不吃不睡呢?天下好人还是有的……”
“你别挂电话;你听我说完行不行?”
“我不听您的解释。我也不接受您的道歉。违反聘用合同的是我。打这个电话就是想跟您道一声歉。”
“别,别……”他说着,大声地就哽咽起来。
“您就说个地点吧,咱们可以见一面,我把该交待的东西都交待了。”
“你愿意在哪儿见都行!”突然他连丹田气都有了。“你想吃什么?”
彩彩被他这句话弄得喉咙发梗。他一定把下次见面当成了她的一个退让,甚至当成了一个承诺。得多无望的人,多痴心的人才会这样!
“过两天再说吧。我刚刚上班,对现在工作还不太熟。过两天您打个电话,再约见面地址。”没容他再说什么,她一口气地说完“多保重等你电话再见”就硬把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小朋友甩下了。
走出那家方便店,彩彩就被逛隆福寺的人群夹带走了。走了五分钟,她发现自己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左右看看,看不出东南西北。她在打电话之前怎么没注意到这里有这么多的人?她个头高,更加不幸,因为一眼看出去视野里一片攒动的头和脸,好难看的一片视野,哪里象走出镇子,一望无际的红高粱绿大豆金黄小麦?她突然找到了冯焕的感觉……。曾经那个四十来岁的冯焕,坐在轿车里,笑迎老远跑来的七岁的莹莹。女儿请父亲不必下车来参加她的学校授奖大会,因为她太心疼父亲工作劳累,睡眠不足,身体残疾了。莹莹才七岁呀,那么体谅父亲,让冯焕心都化了。父亲坚持去参加大会,女儿要被授于荣誉学生啊。再说父亲也想弥补一下他从来没尽过的父亲职责,比如送女儿上学、接女儿下课……而七岁的女儿也坚持她的体谅:快回去忙工作吧,能到校门口就很领情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再坚持下去就要吵架了。前冯太太突然冒了出来,挤到车窗边,小声央求冯焕给女儿留点面子,女孩子谁不虚荣好面子呢?刚刚入学不到一年,同学中没有不知道冯之莹的父亲是坐轮椅的。父亲看着在马路牙子上踢着水泥裂缝的七岁小姑娘,只说了一句:“别踢了,这么好的皮鞋。”他让司机掉头。他的背和车子的背转向学校的大门,越来越远了。一个会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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