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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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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在扶手的某个键子上一捺,椅子原地转了个九十度,转向正朝着走过来的彩彩。他看着她,看了十秒钟,两个手伸出去,把彩彩往自己跟前一拽。现在是这么个位置:他的头正抵彩彩的胸口,再往前凑凑,就能把脸窝在跟她高大体魄并不相称的那对小乳房之间。他便再往前凑凑。
就那么一点事,闹得这样你要灭我、我要毁你,多么不值。冯焕有一搭没一搭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彩彩。他做种子投资人,投资了一个软件。就是那种号称能预测六合彩特码的软件。软件头一次试用,果真让试用者之一赢了一百二十万。冯焕并不知道,他投资的几个的电脑工程师里通外国,暗中联络买家。叛卖就要得逞时,冯焕发现了。那个买家一次次出价逼冯焕转让。价钱好上加好,但冯焕只有一句回话:他不缺钱。价钱被喊上去的同时,对方的语调渐渐变了,时常会漫不经意地提到冯焕那些不经细究的事迹。终于有一天,冯焕的手机接到十多个字的一则信息。那是世界上最短的一封恐吓信。十多个字被最大程度地榨取了中国文字的效率:列出冯焕劣迹,被掌握的证据,同时暗示自己的背景和靠山:中央某首长的亲戚。
战争就是那样爆发的。
他在彩彩胸口那两个不高不陡的丘岭形成的低洼处,以缺了假牙的含混口齿问彩彩,能不能原谅他这样一个前恶棍。他把所有实话都说了,彩彩不该惩罚他的诚恳。彩彩想,来应聘的时候,没想到一万元高薪的这份工作不断地延伸工作区域,以及责任领域。现在再来看看她自己和冯老总的位置:她的胳膊不知什么时候也伸出去了,两手托着他的头。他的白发多于黑发的头。她说:“我们不怕。怕他啥?!”
他还是不肯起来。话跑了题。跑到他如何一见她就知道他可以把自己的半条老命托给她。过一会,他的话跑题跑得喊都喊不回来,他说他见的美女不少,但她们在他眼里一分钟一分钟地丑下去,半天一天,她们不但不美,而且丑不堪言。有些女孩子不一样,比如彩彩,每一分钟都在他眼前增添美丽。美丽象幸福,爱情一样,全凭你自己衡定,说它有就有,说它没有就没有。因为它们是活的,会成长,会变化,会死亡。
彩彩不太懂他到底要往哪儿说。
然后彩彩便听到了一句她并不期待的话。冯老板说他的半条老命都可以是她彩彩的,他的所有财富都可以是她的。彩彩是本份人,他许诺的这些东西跟她似乎不相干,是本份之外的。钱财也好,大房子大汽车也好,都该属于又漂亮又妖艳的女人,那是在她们本份之内的。彩彩要是也想要那些,就太非份了。她赶紧说她什么都有,有了的正好够,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要。
他听了之后,把花白的头抬起。茶色眼睛掉了,眼珠赤裸裸的。他说:“那你教教我,怎么做你那样的人。”
“我是啥样的人?”她说着,觉得鼻子特别痒,便抽出胳膊,一只手去抓痒。
“你是知道什么叫‘够’的那种人。稀少珍奇啊。”
彩彩脸很不自在,哪儿都在刺痒。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变?她在体校的同学三个月不见就变得老家也不敢相认。这个年代好就好在变上,不变的人都是坐在水泥板凳上的蹓鸟蹓狗的老头老太。所有话题都是骂这个“变”字,猪肉变得没肉味,人变得没人味。他们骂是因为他们变不动了,变不起了,不然他们也变,也就不骂了。她彩彩一直这样,稍有就够,“够”之外的东西想也不想,那不也会跟老头老太们坐一条水泥板凳,骂所有不知“够”的人们?彩彩自认脑子简单,做事做人跟她上赛场一样,全凭正派出击,也凭着天生的好直觉,但她简单的脑子常常懵懂不清地想到:世界好象就是由这些不知够的人推动的。
“不知够”包含着好,也包含着坏。假如坏能推动世界,那么世界是需要这份坏的。
那天冯焕的按摩医师是彩彩。彩彩在那个医师给冯焕按摩时在边上看,把那套程序看会了。她的驾驶技术也是看来的。坐在司机旁边,把每个动作都细细看进眼睛,看进记忆,没车就以记忆来复习。所以她一坐上驾驶座就大致是个见习司机,练了两天就驾车带冯焕出去钓鱼了。
那一阵冯焕和彩彩都不开手机。冯之莹向父亲呼救都无法把电话打进来。那次莹莹收到司机的短信息,说家里的车已经出门,十分钟左右会到校门口。她老远看到自家的米色本田雅格过来,因此车在路边一停,她拉开车门就坐了上去。但车开出去半里路时她突然发现开车的是个陌生人。女孩子想打开车门跳车,但门从前面锁了。车窗也被锁了。她吓得忘了该干什么,在手机上捺下父亲的手机号码键。
陌生男人说自己接错了人,把莹莹撂在车子的洪流中,然后消失在四环路的浑沌尾汽车。一小时后冯之莹和母亲坐在警察分局,而警察说上错车、接错人的事每年都有几百起,只要没受人身伤害就不足以立案。可是那辆车伪装得那么象,连车牌号都是假的!有没有可能看错了车牌号呢?肯定没看错,一个数码都不差,全是伪装的!伪装的动机何在呢?那能是好动机吗?……
因为无法打通冯焕的手机,全公司的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前冯太太带着女儿冯之莹去了新加坡,要在那里避到冯焕被对方摆平,要不就是冯焕摆平对方。
天气渐渐有了三伏的意思,风吹上来,烘皮烤肉的。
彩彩关上洗手间的窗,开门出来,看见冯焕在他特制的办公椅上矮了下去。她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抓起他面前的手机,上面的信息是用标点符号拼成的笑脸。她翻开前面一则,字迹出来了:“真扣门儿,连盒饭都吃得下去!”他旁边搁着小半盒盖浇饭,榨菜肉丝、鱼香茄子。这天中午他因为在一点钟约了人会谈,所以他让彩彩去拿了两盒员工的盒饭。
她接着再往前翻,再前面的那一则说:“你许诺我的钻戒没带到她手上去吧?她手指头粗得跟雪茄烟似的,得多少金子多大的钻石?……”
冯焕的手突然过来了。她正好打开下一则,是用标点符号拼成的女人裸体。彩彩让冯焕把手机抓了过去。她平直地看着他,眼神非常简单;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彩彩,你要信了这话,就中计了。”冯焕说。
“不是说好我们不开手机吗?”彩彩说。她沏了一杯茶放到他右手边。她早观察到他两只手分工严明。
冯老板摆出老板脸来,不回答。
“这人是个女的?”彩彩指着手机的短信问。
“什么男的女的?根本就是流氓!”
“冯总,您的私事我干涉过吗?”
“叫我冯哥。”
“我从来没碍过您什么事吧?那您犯得着跟我说假话吗冯总?”
“他妈的,直呼我名字!我听冯总听够了,不想听你也这么叫我!这么叫我就是叫我王八蛋!”他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溅到他身上。
彩彩不说话了。她本来就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她搞不清自己的位置,没法应招。眼下的局面是怎么了?她在格斗场地的哪一方位,对手和她离着多远?……谁是对手?是发短信息的人,还是这个好里藏坏,坏中有好,好坏难辨的冯老板?格斗时正义在胸是最重要一条,你得相信自己每一拳都出得在理,每一脚都踹出正义。可她现在怎么鼓不起正气来?下面的直拳、摆拳、勾拳怎样出?低边腿、高边腿怎样踢?快摔摔谁?
她的脸上藏不住心的变化。冯老板把那些变化全看清了。他要先发制人。
“你知道我离不开你了,彩彩。所以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撇下我一走了之。”
彩彩走过去,把茶杯挪开,又解开他衬衫上的钮扣。刚才那茶是滚沸的。桌面汤得都疼,别说是皮肉,假如那是活着的皮肉。而他毫无知觉自己的腹部皮肤被烫伤了。莫明其妙地看着彩彩从冰箱里取出一些冰块,包进毛巾,压在他打开钮扣的衬衫内。
他还在说他的:“你不在听我说话!”
“在听啊。”
“我让你少来这一套,撇下我一走了之!”
彩彩拉起他的右手,放在临时做的冰袋上,压了压。
“你在想什么?”他紧张地看着她的脸。
“想——一走了之。”
他没声了。他把最丑的话讲出来是要听她反驳的。他五十多岁,花白头发,剩了半条命,这他全都认了,而彩彩将撇下他的可能性,他坚决不认。一个人怎么那么快就对对一个人无条件交托一切,可见他实在没人可以交托。可见他对自己直觉的信赖。彩彩想不起她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他这样赖上她。四五个月来,她还没有机会为他“远踢近打贴身摔”,还使不上她的一身绝技,更无用武之地给他和他的对手展示她的杀手锏“乌龙绞柱”、“转身鞭拳”、“明拳暗腿、偷身侧踹”,他已经把他的信任压了上来。如大山一般的信任。她才二十五岁。
“您没有对我说实话。我怎么能跟着您?”她说。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第三十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37:23  字数:3582

 彩彩把那个冰袋挪开,看见被烫伤的皮肤鲜红一片,她用手指尖轻轻触摸,不好,表皮浮动起来,打了皱,再细看,那是一大片燎泡,又被冰镇下去了。她不禁看看他的脸色,突然悟到这一段皮肉不知疼痒,用刀乱它,用火烧它,和他都没关系。多么惨,他的大半个身体可以扔给别人,爱怎么虐待就怎么虐待。不管他那小半截身子怎么不服输,不知够,浩志在胸,它毕竟连接在大半截废了的,任人宰割的肉体上啊。那种没出息的怜悯又来了。她是唯一在乎他痛痒的人。尽管一多半的他不知痛痒。她在替他痛痒。她不一会已让秘书买来了烫伤软膏和绷带,整个敷药包扎过程都是她在替他感觉疼痛与缓解。渐渐地,她替他感觉那被止住的疼痛。
“你还是要一走了之吗?”冯老板的老板脸已经收藏起来。现在这副脸不伦不类,病人以痛卖痛,老人倚老卖老,情侣玩苦肉计,都有。
“您要是再跟我说假话,我肯定会走的。”彩彩说。
冯大老板释然了。一个保证接一个赌咒,五雷轰顶、碎尸万段、签单万剐,全咒出来了。他受的教育一到这种时候就露了馅。
“那你听我一句话,好不好?冯总?”
“叫我冯哥。”
彩彩认真的样子让冯焕越看越爱,爱都在眼睛里,让她不好意思去看他的眼睛。他拉住她那一旦握成拳就可致人于死地的手,头一偏,逗她似的:“怎么了?就不能有个花白头的老哥哥?”
“那你先得听话。”
“保证听话。”
“手机交给我。”她把他的手机拿在手里,它沉甸甸的,黑色的,功能繁多,看上去也象一件凶器。那些坐在马路边水泥板凳上的老头老太和冯焕之间隔着的,就是一个手机世纪。他在此岸,他们在彼岸,而彼岸少了多少烦恼,多少凶险?他们坐成一排,以狗和鸟为伴,隔着一个漫漫的手机世纪骂所有的“变”——菜没菜味儿、肉没肉味儿、人没人味儿,连唱戏都没戏味儿:人家这儿唱着戏,那儿手机左响一下右响一下。因此一切的“变”跟手机都有关系。
彩彩把所有信息都删除了。当着冯焕的面,读也不读。一眼都不看,把所有危急的,险恶的,下流的,一笼统全部删除。她把那个武器般的手机放进自己的皮包,脸颊一松,提起的胸脯也顿时放下。她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是她童年完成了家庭作业之后的。也是少年时出了考场之后的。更是打了一场艰难的比赛之后的。冯焕一看她这一刻的脸蛋,也顿时眉目开朗,没有槽牙的嘴动了动,象是要动出一句两句流行歌来。一切都表明:去它的吧,我们要过好日子了!
好日子是以一副新的假牙开端的。配上牙出来,冯焕要彩彩开车到王府饭店,点了一桌菜。吃了晚饭,他又要去南城听相声。相声听到一半,他们从城南有直奔亮马河。他让彩彩推着他沿着河岸散步,他们谈彩彩的各场比赛,谈他的女儿莹莹,一谈到他和彩彩的将来,他就听出彩彩静默中的紧张来,他便心虚地打趣一句,谁知他能不能活到那个将来。他们在河边待到夜深人静,彩彩竟然飘飘然有些浪漫感觉了。看来夜晚跟她的浪漫感觉有关,因为她看不清她伴侣的残疾和苍老。或者说夜晚让残疾和苍老变得楚楚动人。等到彩彩把自己的运动外套披在冯焕身上,表示夜晚一深,温度都降低了,他会问她还想去哪儿。似乎好久没过好日子,好日子攒得太多,过不过来似的。他一直念叨,彩彩一定得教教他,怎样做到“知足有够”,最近几天,正是他开始学习“知足有够”而尝到了真正好日子的甜头。关闭的手机把威胁恫吓骚扰关在外面,把生意的好机会同样关在了外面,而后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会勾引一个象冯焕这样的男人一步步深入“不知足没个够”,直到把他的半条老命也索走。
好日子进行到第二个礼拜,冯焕的劲头小下去。左撇子的手常拿着笔,在纸上写一两个字又停了,似乎思路突然断了。彩彩给他按摩时,发现他两块肩夹骨紧紧抽住,脖子梗梗的,斜方肌死硬死硬。他渐渐又恢复了那种有事忙没事也忙无所事事就活受罪的紧张状态,甚至比他叱咤风云,呼啸来去,在各个建筑工地指点江山更紧张。可怜这是个过不了好日子的人。好日子让他没抓没搔,让他如针扎如火燎,比收到恐吓信更不可终日。
终于忍受够了好日子,冯焕朝彩彩伸出巴掌。有一点理亏的巴掌:“把我的手机给我。我得跟山里的度假庄园打个电话。”
“用座机打呀。”彩彩说。每天她都把收到的大堆短信删除。她还是想让那安宁的好日子残延一段。
“座机的号码会落到对方手里。”他自己也觉得这话象借口。
“把号码告诉我,我来拨。”她把自己的手机那出来。
他的恼火已经拱到眼底。但他想到了前几天的发誓赌咒,又迅速堆出一张可怜的笑脸,把号码告诉了彩彩。拨通电话,她把手机递给他。等他讲完,她马上接过来,关机,再把它放进包内。
“我没撒谎吧?是特重要的事吧?”他说。“我在那山沟里建了一座法国式度假庄园。现在碰到一个农民跟我作梗,还是个女人。她自己也是开旅店的,开了一家店叫补玉山居,名字是个八流作家给她取的。坏主意也肯定是这个八流作家给她出的。不然曾补玉那女人我了解,聪明能干不假,绝对没长那份坏脑子。八流作家我在网上查过,写书写不下去了,下海做生意,做生意做不下去了,又给人支坏招——就是他给曾补玉支的毒招,肯定是他。他是一只跟在曾补玉身边的绿头苍蝇,找缝下蛆一直没找着。你知道他支的什么恶招吗?他让曾补玉把我庄园中间一块宅基地赁下来,抢在我前头从一个傻╳手里用三十万赁到手,要我出大价钱,不然我的庄园就得绕着她建!我没懵你吧?一个多礼拜关着手机,这么重要的事——上亿的投资呢——我都没去管!”
原本为了他好采取的措施,现在他照办却是为了她好似的。彩彩问他,既然他在山里建庄园,干嘛不到山里住住?那样就彻底低调,彻底深居简出,让所有恐吓者,竞争者的恶意好意统统碰壁,自讨没趣。
冯焕眼睛在浅茶色镜片后面亮了,年轻了,变成少年人那样充满想象和希望的眼睛。他想了想,认为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应该不战而退。他马上着手准备,告诉秘书,通告各部门,冯总要长期休假,事情由各部门经理和几位副总打理,打理不了的,提交董事会,他本人会定期跟各位董事联络。
在冯老板做撤退前布置的同时,彩彩开车到超市,买冯焕必备的药品和卫生用品。一个瘫痪病人的隐居可不简单,卫生用的品储备成了一座山。彩彩推着的车上堆着一小座白白的山,成人尿布、纸内裤、纸抹布。她的肩膀被人猛一碰,从她身边挤过去一个推车的人。一个推车的姣好背影。低腰牛仔裤绣的花,缀的珠子得论斤两估算,露出两指宽的一截腰漂亮健硕,两条肌肉从肩部拉下来,微微隆起,之间形成一个长长的洼荡,藏着脊椎骨。这是个常去健身房的女子。年龄在二十三四。对体格、肌肉十分在行的彩彩已在几十秒钟之内为前面的姣好身段做了评估。但当她回头一瞥时,彩彩有些失望,她的脸上糊着粉彩,企图填平青春痘疤痕。这个好看却粗俗的面貌转向了彩彩,灿然一笑。彩彩重新估摸了她的年龄,二十八九。
彩彩推着车往药品柜台走。在那里,她伏下身挑选某种油膏。就是供瘫痪病人便泌时用的。冯焕的所有秘密都交给了彩彩,从第七个脊柱之下,一切生理需求都在他和她之间公开。准确说,是在彩彩的两手和一截不能自己的肉体之间公开。她的手和他的肉体在这类接触时十分地公事公办,他可以照样接电话,她也可以在大口罩后面漫无边迹地想点什么或什么也不想。这种接触跟他抚摸她的手完全不是一个性质。跟他把脸埋进她的胸怀更不能同日而语。甚至远不及他意味深长的一瞥目光来得私密。他对待自己的下半身是无奈的、事不关己的。一段死去的肉体,他只是不得不拖着它活下去而已。那肉体需要排泻、擦洗、上油膏,那是它的事,他也没办法。他只对他活着的上半截肉体负责,只有上半截肉体做出的举动才算数。比如搂住彩彩,把头和脸窝进她两乳之间,或者把她的手占为己有,翻过来看看,翻过去玩玩。彩彩接过药品售货员递给她的药膏,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说明书。彩彩在学校读书时是个成绩中等的好学生。她肩头又是一震,一热,接着一股香风。又是那个女子。
女子盯着柜台玻璃下面的药品,似乎对药品也有必使媚态。她妩媚地跟一个个药瓶照面,紧身上衣和低腰牛仔裤形成的两指宽的裸露加宽了,从后面看,女性最漂亮的那个压腰葫芦曲线正完整展示。彩彩告诉售货员她就要这种药膏,要五管,请她开发票,那女子直起身体,盯着对面。对面是一排玻璃柜,似乎柜子里也有她的中意人,值得她含情脉脉,又捋鬓发又整衣领。等售货员叫来了药剂师,告诉彩彩这种药膏的使用方式、注意事项,彩彩走神了,因为她发现那女子不是在当水仙花,顾影自赏,而是在打量她彩彩:从玻璃柜的投影上品评彩彩宽厚的肩和不丰满的胸被一件深蓝色旧运动装包裹,以及随便拢在脑后的马尾巴。朴素在她的词典里被译成寒碜、丑陋。彩彩的投影跟她的投影较量了一下目光。女子的投影对彩彩的投影笑了,绝不是头一次相识的笑。

第三十一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37:46  字数:3532

 “这种油膏是新出的?过去他一直用那种。”女子指着最角落的某个盒子。“他还便秘呀?”
彩彩定住眼睛看着她。哈,太好了,真人终于从手机里出来了。彩彩单刀直入地问,发短信息骚扰威胁冯总的人是不是她。她反问彩彩,是不是冯总是否猜到是她?彩彩也不回答她,还是顺着自己的方向往下问。她问这个粗俗美艳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无所谓呀,反正人家冯总也记不清,服伺他的女人太多了。彩彩看见她的紧身针织衫上有两个英文词汇,是用亮片拼绣的,一个在左乳上,一个在右乳上。彩彩在体校的英文成绩是她所有文化课中最好的。不过不用好的英文成绩也能懂得这两个英文词。女子的两个乳峰上各是一个大大的、晶光闪烁的“Kiss”,一步两颤,如同被闪光包装纸裹住的两砣果冻,邀请人们以目光去“Kiss”它们。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也就不必费心深究了。
彩彩付了款,回柜台上去拿药,收银员在她背后“唉唉唉”地叫,说小票和找的钱都不要了吗?急什么呢?!彩彩这才发现自己心神不宁到了什么地步。她几乎想扔了药品,转身就跑出商场,到一个正派的工作岗位上去,什么冯总,什么保镖,统统去他姥姥的。冯焕向她保证了又保证,有什么屁用?!结果他的保证就是最大谎言——他的保证包藏了一切无法细数的肮脏勾当。保证没有被隐瞒的真相了,保证每一个不光彩和光彩的细节都交到了她彩彩手里了,由她保存。这不正是一个谎言的大包袱皮儿,把一切零七八碎的小谎言包藏在里面?!
“孙彩彩!”
彩彩已经走到地下停车场了,又听到那女人撒泼骂街的喉咙。这样的音色唱赞美诗都会唱出骂大街的效果来。隔着十几辆汽车,那女人说她名字叫仲夏,姓谭。彩彩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骂:爱他姥姥的姓啥就姓啥,你们这些人渣假得连个真名字都没有。
“我是觉得你人不错,才来跟你谈的。”自称仲夏的女人说着,一面朝她走来。
“你就站那儿。”彩彩手指一点。
“你怕啥呀?”
“我怕我自个儿。怕这老拳一抡,揍死你。”
“你不能。”她笑笑。东北口音越来越重。她还想往前挪。“你一看就是个憨厚人!”
“老实在那儿站着!我嫌臊气!”
“咋说话那么难听呢?”她还在微笑。
自称仲夏的女人被人嫌弃惯了,有着狗一样的宽谅和耐心。
彩彩用钥匙上的遥控打开了后备箱。箱盖自动抬起,她不理会那个女人了,开始把货物往后备箱里装。冯焕只喝一种矿泉水,她怕山里买不到它,于是在超市买了五箱。一箱箱矿泉水在她手里毫无份量,不必明眼人也看得出这是个女大力士。
“孙彩彩,我能看出来,你对他挺忠心耿耿的,挺有爱心的,挺……反正挺那个的……”这个女人大概用五十个词就能应付所有谈话,句子长点,就闹词荒,全用“那个”做替代品。
彩彩才不理她,她从小到大都是家里和邻居以及老师们的好孩子,顶不欠夸奖。让一个邪里邪气的女人夸,反而要抵消正派人的夸。她装好了车,自己钻进车里,认真地开始从极其狭窄的汽车“三峡”里往外倒。她看见那女人不打算走。打算长着呢,要把所有脏话灌进她耳朵为止。
果然,她拦在了出去的路上。
两面的车留出来的空间太窄,彩彩怕碰上这个专门来找“碰”的女人,只好停下来。
“有话说,有屁放!”彩彩说道。你以为呢?我粗俗不了?跟你这种下贱脏人只配这种语言!
“我只想跟你交交心。”自称仲夏的女人说,把头和脸放入驾驶左边的窗框。
彩彩看到的是一张斜出来的,毛孔粗大的脸,个个毛孔填满粉粉脂。冯焕幸亏有浅茶色眼睛和二百度老花,否则这张脸凑上来时能不走神吗?
“我告诉你他是个什么人。”自称仲夏的女人等她那控诉的序曲在彩彩意识中稍微沉淀一下,才说:“他是个连农村小客栈老板娘都……那个的人。有一回我陪他去山里一个小客栈。他跟那个老板娘在河边……农村女人呀!”
彩彩头一眼就看出这女子二十岁前都在村里掰棒子。现在她口口声声的“农村女人!”她捺了捺喇叭。她还不让开,贴在车窗上,狗皮膏似的。彩彩又捺了三声喇叭。喇叭骂粗话比人骂得好听些。现在彩彩不怀疑大都市的许多传说了。真有这种找着让人“Kiss、Kiss”她胸脯,以此上班的女人。
“这句话你可一定记住——姐姐我是为你好。我有性病。”她停住口,重大地得逞了似的,看着彩彩。
彩彩可不想问她“什么性病”。她的好奇心和慈悲心此刻都不富裕。
“我那病是治不好的。传染(她把‘传染’说成‘传yǎn’)。从下头传染,他够不上传,从嘴里也传染。”
彩彩心里“轰”地落了颗炸弹。是艾滋病?是梅毒?……
自称仲夏的女人能从彩彩脸上看见自己刚扔的那颗炸弹炸得多么准,幅射力和冲击波在怎样扩散。所以她更得逞了。她说她因为顾怜彩彩也是女人,也是受害者,因此特地来告诉她一声:赶紧去妇科医院做个检查,染了病早治。她暗地观察了彩彩好一阵了,觉得彩彩太单纯,跟他那一大帮女人完全不一样,也是真心实意对瘫子好,得了病更冤得慌,所以她冒着饱受一顿散打的危险也要来奉献忠告。
开车回去的路上,彩彩吃了闯红灯的罚单。北京在为两年后的奥运会做准备,警察一来劲就拿出奥运会期间将会施行的高标准严要求,所以一天能罚倒小半个城的人。当然她满可以不吃这张罚单,如果她眼前是红绿灯那不是那张得逞的笑脸的话。显然自称仲夏的女人是了解冯焕一切生活规律,一切繁文缛节,一切怪癖诸好的。她被冯焕的对手收买了过去,使一次次的手机短信变得神秘而致命。这个女人本来想把彩彩也拉到冯焕的对头那里去,而彩彩现在只想全身而退,根本不屑于做他们两方任何一方的对头。这么一场大战,越打越丑恶,就是为了一个小小的赌博软件。冯焕点多贵的一桌菜,最终都是一碗小米粥或一碗辣子拌面为宴席做结论。他能穿什么?穿什么都窝在轮椅里。何苦要为赚更多的钱去打呢?也许是她彩彩蠢,彩彩不上进,把这种生意场惊心动魄的无形格斗看成无谓。世界的确是由七分坏的人们推动的。
她把车停在地下车库,开始搬运东西,因为去山区得开另一辆车,她先把东西搬到楼上去。她又提又抱,把大包小包搬到电梯门口,然后再定住电梯,把它们一样样码进去。搬得竟比她预计得要快许多。怎么不让她多搬一会?一直这样简简单单地弯腰、伸臂、抓握、提起、直身……该是怎样的松快事,该会让她多快乐。就象在体校和散打队的时候,一旦告阴状的、搬是非的事情发生到她头上,她就朝着沙袋打一千拳,或者坐一千个仰卧起坐,或者五百个府卧撑,这样就把最难堪的对质,最恶心的指责,都躲过去了。她一直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特别是冲突的话。
现在东西搬完了,她必须进入冲突了。她要在冲突中全身而退;冯老板,你们的事太麻烦,把我的是非观都麻烦没了。所以就放我走吧。或者,放不放,由不得您冯总,我得走了,不然惹我的就不止是几个藏在手机短信后面的歹人,连艾滋病、梅毒也要来惹我了。我一身功夫也不能跟梅毒,艾滋病过招交锋。
她进入冯总的办公室时,冯总的办公椅朝着弧形玻璃窗的外面。他正在激烈地跟人布置什么谈判——价钱一分不能涨了,让步已经让到头了……耗她一个礼拜,她一定会主动求上门来。开玩笑,前几年那里的农民一亩地才要一万多块。村里人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没有?给了那女人,她都点不了数,还得请你帮她点!哈哈哈……
这才是他的日子。他上个礼拜口口声声要彩彩教他做一个“知足有够”的人,过那种人的好日子。那是他自己在欺骗自己。他宁可过这种“苦日子”,一分钱一分钱地打呀、杀呀。
外面的空气很浑,从他的立足点看,街道上人如蝼蚁。
冯焕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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