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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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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抹去,然后一切重新开始。这是放火英雄们的逻辑,我不敢非议。我所感兴趣的是这个逻辑的结果,结果就是我们这大地之上,有一块命中注定的大橡皮,随写随擦抹,被抹者不暇自哀,后人亦不哀之,后人不哀之自然坚决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抹后人也。
中国人有很多对自己的错误看法,其中之一是认为自己热爱历史、非常恋旧,这显然是错的。当年孔夫子早就看出我们是善忘的一群,是忘事儿特快也特爽的一群,所以他老人家苦口婆心、絮絮叨叨,讲的就是反遗忘、反纵火。我们听的年头儿长了,真以为自己打从骨子里就是守旧派,其实只是时机不到而已,时机到了,大家不是齐发一声喊,连孔家店也一并打倒了,欢欢喜喜忘他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于是,在一个唐朝诗人的笔下,阿房宫被焚烧,在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想象中,它被无数次地烧,仅仅是由于一场虚构的壮丽大火,我们才记住了这座天上人间的宫殿,我们记住它是因为我们以为它已被我们毁灭,而毁灭即是“正义”。
我们就是这么“记忆”的,这就叫“为了忘却的记忆”。
但阿房宫竟不曾被烧。看了有关这一发现的报道,我觉得报道者字里行间的反应并非庆幸和欣喜,而是有点扫兴。项羽这位先生令人失望,阿房宫都没烧过,他算哪门子“英雄”?而自唐代以¨wén rén shū wū¨来我们一直凑着的历史大热闹原来只是花样文章而已,这岂不扫兴?
当埃及的法老们完蛋时,我们必去拆除金字塔,当秦始皇、秦二世完蛋时,我们当然会烧阿房宫。阿房宫没有烧成,那仅仅因为它不值得烧,它只是一片烂尾楼,枯竭的秦朝财政已经付不起工程款,它还没有成为大地上的奇迹。
于是,项羽和橡皮放过了它,把它遗弃给了时间和风雨。
三岔口
一日,张良说道:“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与赤松子游耳。”
这么说的时侯,透过眼前缕缕袅袅的青烟,张良看见近百年后,一位名叫司马迁的人凝神谛听着他的声音。于是他完成了一个玄机深藏的战略合围。
又过了两千多年,公元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的一天,枯坐书斋的周作人啜了一口苦茶。茶很苦,他便伸手到桌上,翻开一册《史记》。翻到《留侯世家》,张良正在博浪沙狙击始皇。他就不再看下去,掩卷提笔,写了一篇《博浪沙》。他写道:“博浪沙也是河南地方,不曾到过,不知形势如何,照道理讲总须是峡谷,或一面是崖岸,居高临下方可,若是一片平原,不但无可隐蔽,而且铁椎也难掷得很远,有种种不可能之处。”
“有种种不可能之处”,看到此处,我想,晚年的知堂其实武功尚在,话说得漫不经意,但袖底藏风,他向张良放了一枚刁钻的暗器。博浪沙我也不曾到过,终不知形势如何,就算是峡谷或崖岸,居高临下掷一个大铁椎下去,指望这铁椎正好掉在某人脑袋上,恐怕依然有“种种不可能之处”,“误中副车”已算万分侥幸。张良此举不像张良,倒像野猪林中的鲁智深了。
但张良是超凡脱俗的,与他相处时你得承认“吾不如子房”。所以知堂老人这记暗器大概伤不得对方。张良也许根本不在乎那一击是否命中,因为他知道,对秩序和权威肆无忌惮的冒犯所引起的震惊,比这个行动本身更具破坏力。年轻而狂怒的张良与二十世纪的恐怖分子们暗中通了消息。
那年的周作人在《亦报》上开了一个专栏,专栏作家的职业病是失语的焦虑。当看到博浪沙那一幕时,他想必是松了口气--至少他找到了打发今天这五六百字的一个话题。
于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我发现周作人与张良在匆忙中擦身而过,如果他悠然无所用心,也许他会顺手揪住张良的真正破绽--博浪沙后,“良乃更名姓,亡下邳。”接着,司马迁写道: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圮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圮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当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
那趿着破鞋的老头儿果真飘然而去,化作了一尊黄石?在一九九四年,你只要说那老头儿是什么什么大师,这多半会有人信。顺便说一句,张良晚年辟谷入静,想必也是开了天目的大师。但我宁可相信那老人是位眼看就要空老隆中的卧龙,当他感到历史的疾风猛雨正自天际翻卷而来的时候,他设法找到了曾经“振动天下”的张良,欲以张良为工具去干预自己身后的历史;或者,他要与张良达成一笔两利的交易,他将张良封为天意的选民,张良则把他引入他无缘参与的历史。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其中有大智慧和大悲凉。在圮上桥边的那个夜晚,老人痛切地感受着历史的宏伟壮阔和生命的微渺脆弱,那时他可能真的情愿物化黄石,超然于时间之外,看云起日落。
也许,还有第三个故事--张良飞起一脚就把个糟老头儿踹下了桥去。在那之后的某个凉爽秋夜,他白衣胜雪,临风而立。衣袖猎猎飘动,张良仰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此人将“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这是他的祖父和父亲毕生扮演的角色,张良把这个角色视为天职,张家世代相韩似乎仅仅是他的定场锣鼓。钟鸣鼎食的岁月滋养出一株最考究的奇花,张良知道,他从他所生长的伟大传统中汲取的智慧和激情将使这场演出完美如梦。此刻,他注视着剧情中已经呈现的部分:“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突然,一个灵感、一个真正的计谋,随着那位老人浮上心头,仿佛找准了拼图中最关键的一块,散乱的片断便获得了秩序和意义。张良的嘴角若有若无着一丝微笑,为了自己的大胆和机智……
遥远的圮上桥边发生了什么或没有发生什么,终究是个不可企及的问题。因为你不可能穿透张良毫无旁证的叙述。《圣经》开宗明义第一句:“起初上帝创造天地。”有人刁钻地下一转语:“但当时没有人在现场看。”如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是叙述学上无从克服的疑难,你只能信任张良,或者怀疑他。满身血泪的太史公从他残破的命运中惊叹地注视着张良潇洒雍容的背影,他看着张良入世而出世,了无牵滞,那雪白的长袍甚至没有沾上一星灰尘,这情景一定使司马迁无限仰慕和向往。于是他和张良结成了隐密的同盟,把张良的叙述写入历史的正文。他不是没有疑虑,他说:“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但他宁愿张良的一生完美如戏,因为完美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一个伤心的梦。就这样,他专横地为一个可疑的神话戴上了合法的冠冕,从此张良就统治了携书仗剑,奔走于泥泞之中的人们的梦境。
我曾经以为我已经揪住了张良的破绽,将以理性的名义对他实施一次胜算在握的谋杀。但当我写到“从此张良就统治了携书仗剑,奔走于泥泞中的人们的梦境”时,我想我这一剑已经刺空,因为张良并不活在文本中,他活在他人的梦境里。张良运筹帷幄,决胜千年。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三岔口》,追光灯在舞台上打出一个明亮的光柱,两个人屏息敛气,全神贯注地互相搜寻。雪亮的刀锋贴着对方的头顶划过,他们对面凝视,就是不能穿过那虚拟的黑暗看到对方,这曾使我大为焦躁。
此时,我可能已经理解了《三岔口》的预定规则:他们决不能看到对方,就像人和历史之间横亘着词语构成的明亮的黑暗。但他们必将感到对方的存在,被对方驱迫和统治,于是他们尖锐地感到了自己的存在。
伪经制造者
路易·梅纳德,十九世纪的法国诗人兼画家和发明家,他炮制的一种化学物质珂珞酊据说对摄影术的发展起了关键作用。我注意到梅先生却是因为他的另一项事业:义务为古人当枪手,他写出了埃斯库罗斯现已失传的剧本《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还替狄德罗写出了《咖啡馆的魔王》,他认为狄德罗应该写这么一篇文章,应该写而没写,梅先生很生气,只好替他写;如果不是被法朗士看出破绽,该文章还真的就被收进《狄德罗选集》里去了。
梅先生的这一爱好给一个阿根廷少年留下了深刻印象,伪造的经典,这成为该少年日后持久冥思的主题——日后,少年成了小说家博尔赫斯,为了纪念梅先生,他写了一篇幽默而晦涩的小说《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
如上所述,梅先生的伪经制造者生涯其实是不成功的,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群众的眼睛总是雪亮。窃以为,博尔赫斯还是不够“博”,后来他当上了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的馆长,本来可能在迷宫般的书库中遭遇一册寂寞的中文书,其中记载着一个远为神奇的伪经故事。当然,他不懂中文,即使懂也没用了,上帝和这位狂热的爱书者开了个玩笑:赐给他八十万册图书以及黑暗,他差不多在当上馆长的同时双目失明。
在那个被博尔赫斯错过的中国故事中,主角也是一位国立图书馆的馆长:公元前八年,刘歆继承父业,主持西汉宫廷的藏书阁,负责校勘群经。
然后,据康有为在《新学伪经考》中的描述,正当盛年的刘歆双目亮如灯笼,他焚膏继晷,不吃不睡,左手不释卷,右手不停挥,大群腰酸背疼的书生把如山的简册搬运到他的面前再从他的面前搬走,就这样,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完成了有史以来最壮观的作伪工程,其规模之大一百个梅先生加一个博尔赫斯先生都无从想象。
他到底干了什么?康先生告诉我们,这位刘歆,他替古人写出了《左传》、《毛诗》、《周礼》等等一系列典籍,为了骗过同代和后代,他还把天下之书差不多篡改了一遍,比如,为了让我们相信春秋时真有一位名为左丘明的盲人写出了如此这般的一部《左传》,他不得不替老前辈司马迁改文章,把刘版《左传》中的文字塞进《史记》。这还不够,据钱玄同先生揭发,为了证明他的赝品来历清楚,刘歆甚至自创了一整套先秦汉字……
——只手遮天,掩尽天下耳目。我替鲁迅和胡适各写一部长篇小说,而且我还修改当时和现在的报纸、编造当时和现在人的日记和书信和评论,以至二00六年和二一00年的人们都相信那确实是鲁先生和胡先生的作品——我的神啊,是我疯了还是讲故事的人疯了还是这个世界全疯了?
康、钱二先生当然没疯。如果我们愿意相信刘歆是古往今来头一号的黑客、绝世的超人,那么《》在他的时《》代事情并非绝《。书。》对不可想《。屋。》象:没有纸,没有印刷术,书本来就少,又被秦始皇一把火烧了大半,剩下的几乎就是国宝,常常是只有皇宫内院藏着一册两册,如果馆长先生愿意,他确实有可能把私货塞进馆藏,宣布那是独存于世的典籍。
而且,康先生和钱先生的指控还有一个有力的旁证:从秦到汉,书生们也确实热衷于伪造经典。
遥想秦汉时代,广袤的华夏大地上,书生一度是珍稀濒危物种——本来就不多,又被秦始皇活埋了不少,剩下的各自躲在阴暗的角落,喘息着,守一盏如豆孤灯,听天地间大风横行,他们主要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像那位姓伏的山东老儒生一样,活着,并且要记住,竭尽全力把被焚毁的典籍记在心里;另一件事就是,大家都做梅先生——从秦到汉,一二百年间,中国书生们一直在辛辛苦苦地替他们的古人写书,不署名、无报酬,上不告父母下不告朋友,用尽平生所学,在竹简上一字一字地书写,终于,那无名的书生对自己说:就在此刻,又一部伟大的典籍重新出世……
这件事的结果是,我们很难确认我们的一些基本典籍是否像传说的那样古老,或者它的作者究竟是谁。比如《礼记》写于何时?《管子》是谁写的?《尚书》中哪一篇是古君王的文告哪一篇是后人的编造?《庄子》中哪些篇章是庄子的作品哪些是后人的手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其后两千多年间,中国的学问家分成今文和古文两大学派,争论的焦点就在于谁真谁假或者谁更真谁更假,而且这种争论照例演变成了比谁道德更高尚,比谁更会讲故事。
到了清末民初,今文学派出了康与钱两位大师,这两位中,康是讲故事的能手,亲身经历的百日维新都被他自己忽悠得云遮雾绕,而钱先生是五四运动摧枯拉朽的先锋,两位加在一起,学问和想象力和激情均非博尔赫斯能及,讲出的故事撼天动地:刘歆是有史以来最大胆、最成功的伪经制造者,造一个大鼓把中国人蒙了两千年,如今真相大白,传统文化的根基就此碎裂——康写《新学伪经考》,立意就在旧章不可信,从此要维新;钱更是激进,由怀疑一切到打倒一切,既然连《说文解字》里的古文都是假的、都是刘歆伪造的,索性把汉字废了,改用罗马字母,让时间和文化从现在开始,咱们创造一个如假包换的新世界!
但是,且慢。钱穆先生写了一本《刘向刘歆父子年谱》,没有想象力,没有激情,摆事实、讲道理,老吏断案,一板一眼,最终论定康有为、钱玄同两先生的大故事“其不可通者二十有八端”:原来刘歆并非超人,他的同代人也并非傻瓜,即使在两千年前,他也无法完成那超现实的壮举。
——很扫兴。康与钱在讲故事,这另一位钱先生偏要讲道理、讲常识,故事有审美价值,常识不那么激动人心,但幸亏常识能够捅破故事,我们脚下才有稳定的地面,于是,我现在还是写方块汉字,还在读《左传》、《毛诗》,中国人总算还有一个可以凭依的背景和来历。
但问题仍在:秦汉书生为何热衷于制造伪经?莫非他们像如今的网上才子那般富于娱乐精神?
我以为,原因就在秦始皇帝。这位被当今的中国人热情讴歌的大人物,功业之一就是焚书坑儒。不要以为皇上这么干仅仅是受不了七嘴八舌,始皇帝岂能和你们单位的小头头一个水平?大人物必有大志,始皇帝的大志是,他要抹去天下人的记忆,让时间、让一切从他开始、从大秦朝开始。他才是真的只手遮天,只可惜天不给他时间,否则这件大事他很可能就真的办成了,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就真的从秦朝开始,没有孔孟,没有老庄,没有《诗经》和《离骚》,一切都不曾有。
劫后余生——余下了几个书生,他们在废墟上力图重拾记忆,重新让人们有一个过去。后人很难体会他们的艰难,那是在大火烧过、大风刮过之后,于灰烬中拣出几片残简,他们只能凭此去追索曾经存在的一切。
这种时刻,你让他们怎么办?他们沉默,重新书写。
对此,康和钱不能理解,我认为,他们二位比较理解始皇帝。但对那些沉默的书生们、那些伪经制造者,我怀有最深的敬意。
——一千个博尔赫斯也无从想象他们的绝望和他们不灭的信念。
汉语中的梵音——《长阿含经》
《长阿含经》为《四阿含》之一种。后秦弘始十四年至十五年(公元412…413年),由记宾(今阿富汗南部、克什米尔)僧人佛陀耶舍诵出,凉州僧人竺佛念译为汉文,道士道含笔录。
2002年,在去云南中甸的飞机上,我读《长阿含》,见晚年的释迦牟尼为肉身所苦,他说:“吾患背痛”,他独自坐在一棵树下,这时,一个名叫波旬的妖魔蹦出来叫嚣:“佛意无欲,可般涅磐,今正是时,宜速灭度。”
佛说:“止!止!波旬!佛自知时,是后三月,于本生处拘尸那竭娑罗园双树间,当取灭度。”于是,“魔即念:佛不虚言,今必灭度。欢喜踊跃,忽然不见。”
——我忽然觉得,此时的佛是软弱的,那是类似于受难的耶稣的软弱。释迦或者耶稣,宗教创立者包容和承担着人类的软弱。
“止!止!波旬!”这是佛的声音吗?翻成现代汉语,那个名叫释迦的老人也许正说:“且慢,别急……”他的声音是慈祥的、宽容的、疲惫的?
《四阿含》是声音的奇迹。佛陀入灭后,弟子迦叶在灵鹫山召集五百罗汉共同编订释迦训诲,编订的方式今日看来匪夷所思:先由侍佛二十五年的弟子阿难诵出释迦一段言行,迦叶提出质询,阿难答出相关的时间地点、前因后果,最后众人合诵,确认无争议、无讹误,遂定为一经,如此形成了汉语译文长逾百万言的《四阿含》。
也就是说,整个过程不立文字,佛之言阿难听了,阿难之言众人诵之、传之,神圣的经文存于声音之中、口耳之间,存于记忆,存于心。
——文明的普遍趋向是对声音越来越不信任,声音是风,是水,是红尘,是身体,是人类生活中比较嘈杂、比较混乱的部分,是世俗和大众,相比之下,书写是浮出海面的礁石,它稳固、超越,更像“真理”。人类曾力图以字迹覆盖声音,黄仁宇写《万历十五年》,主要困难之一是听不到明朝的“声音”,他不知那时的人怎样说话,他意识到,落在书面上的一切已远离人的身体和人的心。
然而,在文明的上游,几个人安详地发出声音,释迦、孔子、苏格拉底、耶稣,他们说出真理,他们坦然地以转瞬即逝的方式呈现永恒。他们何以如此?他们是绝对的天真还是绝对的悲凉?难道正是由于声音之脆弱、微渺,他们成为了人类的伟大导师?
天花乱坠。读《长阿含》,遥想当日我佛说法,必是绚烂、壮美。即使是家常情景,只要释迦开口,你一定会目眩神移。如果释迦和耶稣坐在一起,耶稣就是个寡言的木匠,而孔子或苏格拉底则是简朴的夫子,释迦也许是其中最具神性光芒的一位,他曾是王子,他的声音中有浩大的富丽,是无穷无尽、汹涌澎湃的繁华。
——可以想象,一千几百年前的中国人将为之迷醉。两汉是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雄浑,然而单调,想起汉代、想起三国,你肯定不会想到“缤纷”、“丰饶”、“繁复”,佛经的传入不仅是宗教事件,还是一个审美事件,热带的思维、感性和想象如暖湿气流灌注我们的心灵。
我一向认为印度人是最罗嗦、最烦琐的民族,多年前读佛经,总是惊叹于他们可以在一个点上纹丝不动而任由言语四外蔓延,他们是能指游戏的高手,他们要用八万四千只狗去追一只兔子,他们的耐心举世无双,你会感到,那经文无论是被书写还是被念诵,书写和念诵行为本身就是对“永恒”的模仿。
《长阿含》是佛教原始经文,比较而言,它本色、质朴,但读它依然需要耐心。我在中甸读完了《长阿含》,但我一再自问,为什么读它?它对我有何意义?
没什么意义。我不是佛教徒,我迷恋世间苦。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倾慕释迦庄严而安详的语调,那种梦幻气质,那种博尔赫斯式的玄思,当然,准确合理的说法是,博尔赫斯有释迦式的玄思。在《者尼沙经第四》中,关于“摩竭国人命终生处”,整个叙述隐含着令人晕眩的时间回环,你越往下看,越找不到逻辑上和时间上的起点和终点,一切都是在终结之处开始,或者说此时的一切都已经发生……
但这终究是遥远的,与我无关。远处是大雨中的中甸草原,这里已经正式改名为“香格里拉”,一个西方人的梦境覆盖和篡改了这座高原古城。
我听到一个长须飘拂的僧人正流水般咏唱,他的面容就像电视新闻里阿富汗群山间的老者,他的音调低沉悠长,让我想起印度电影里热烈的歌曲,我一直觉得印度的语言最具音乐性,在我的想象中,印度人说话就像唱歌一样。
佛陀耶舍在背诵,他的声音通过另一个人变成另一种声音,第三个人让这声音落在纸面上。这个场面令人震撼,也令人惶惑。佛陀耶舍的声音是千年以前那个人或佛的回声吗?对此我们如何确证?而当这声音转为汉语、落为汉字时,什么留下了,什么消失了?留下的一切在什么程度和什么意义上改变了我们的语言?
——想想是有趣的,当我们使用“思维”、“觉悟”、“成就”、“欢喜”等等无数词语时,公元前六百年北印度的阳光、树叶上的露珠、吹拂衣带的风、一个人的微笑,也许一切都隐秘地存于我们的声音里……
黑夜之书——《酉阳杂俎》
我在谢弗的《撒马尔罕的金桃》中隐约看到《酉阳杂俎》,这部研究唐代外来文明的书灿烂、淫靡,书读完了,如夜宴散了,惨淡的白昼降临。
(谁能把一部学术的书写得灿烂、淫靡?)
《酉阳杂俎》散落在《撒马尔罕的金桃》的引文和脚注中,像一根细而长的金丝,在锦缎上闪烁不定。那时,在我的想象中,《酉阳杂俎》是一本秘密的书,它有一种魔鬼的性质,它无所不知,它收藏了所有黑暗、偏僻的知识。
(我断定,王小波肯定读过《酉阳杂俎》,我甚至看见,在博尔赫斯的图书馆里,在月光伸不到的角落,也有一本《酉阳杂俎》。)
后来我得到了这本书,但那是铅字横排本,一种大众的、工业的气息损伤了它的魔力,这不是魔鬼的书,而是公司职员或公务员的书。所以,我的梦想之一就是拥有一部明版的《酉阳杂俎》,借着昏黄的烛光读,同时风雨敲窗。
(矫情而且腐朽。)
于是,你就感到世界多么广大深微,风中有无数秘密的、神奇的消息在暗自流传,在人与物与天之间,什么事是曾经发生的?什么事是我们知道的或不知道的?
比如,盐的知识:
昆吾陆盐周十余里,无水,自生末盐,月满则如积雪,味甘;月亏则如薄霜,味苦;月尽则全尽。
(我们在品尝月光吗?)
比如,关于一种遥远的树:
大食西南二千里有国,山谷间树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
(大食为古阿拉伯,西南两千里应是非洲,如花的脸挂满树梢,他们在银子一般的笑声中飘落。)
比如,关于老虎的死亡:
虎初死,记其头所藉处,候月黑夜掘之。深二尺当得物如琥珀,盖虎目光沦入地所为也。
(老虎绝望的目光凝固为物质,金黄、透明。)
——所有诸如此类的知识都透露了世界的某种不为人知的本质,这种本质在此时已经消散。
鲁迅读过《酉阳杂俎》,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此书“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有如类书。虽源或出于张华《博物志》,而在唐时,则犹独创之作。”
(《故事新编》中那颗令人惊骇的人头在古中国的夜空中飞翔,《酉阳杂俎》载:“晋朱桓有一婢,其头夜飞。”那女子一定有飘逸的长发。)
“类书”,一般的解释是古代中国的“百科全书”。但两者形式上或有相似,基本精神却判然有别,百科全书意在“启蒙”,用理性对世界进行澄清、整理,而类书则汇集所有的奇谈怪论和奇思妙想,所有的猜测、幻觉、传言和胡说。百科全书是“正确”的,它已经照耀全世界,但是,正确的生活是贫瘠的生活,正如正确的头脑是无趣的头脑,类书所保存的世界仍在理性的背面浮动,容纳人类千变万化、无穷无尽的错误。
(两部著名的类书:《太平广记》和《太平御览》是由宋太宗倡议编纂的,我因此对该皇帝怀有敬意,他对人类生活的复杂性有着宽阔明智的理解。)
本雅明曾梦想撰写一部全由引文构成的书,而类书正是引文之书。但编纂类书通常是浩大的集体工程,在官方组织下,一群饱学之士从所有的书中搜捡只言片语、零砖剩瓦,然后构筑一个所指涣散的宏大文本。
而《酉阳杂俎》却由一人独自完成,他是段成式,生当残阳如血的晚唐,当过秘书省校书郎,官至太常少卿,得以浏览浩瀚的皇家藏书,又因为迭任刺史,行万里路,想必听了无数奇闻异事、流言蜚语。那时,类书的概念尚未形成,他只是怀有一种荒唐的激情,在他的想象中,许许多多的古时圣贤、后世大儒和史学家,他们在共同撰写一部大书,在这部书中阐述和描绘人类在白天、在阳光下的清醒生活,但是,他将在这部书的背面全面记录人的黑夜,黑夜的美妙、迷狂、恐怖和神秘,人在黑夜里放纵的怪癖……
(中国散文的这一脉,现代以来早已丢失殆尽,如今居然有人告诫你散文不能虚构,他们没读过《庄子》吗?)
所以,《酉阳杂俎》是黑夜之书。
作为类书,《酉阳杂俎》并不纯正,其中有大量个人创作的成分,即使是引文也经过了段成式的重述。一千多年前的夜里,这个人卧于榻上,他似乎沉于幽蓝的水底,他透过荡漾的水凝望星空,每当一颗流星划过,他就翻身而起,匆匆写下几行字,然后把字条纳入一个五彩斑斓的锦囊……
然后,在2002年的一个夜晚,我看到另一个唐朝,唐朝背面的唐朝。
——一个狂热、刚猛的诗歌爱好者在身上刺满了白居易的诗篇和插图:
“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尝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札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
(啥是“酷”啊,这就是了。)
——据说,地里的瓜是忌香气的,因此一场巨大的瓜灾发生了:
“郑注大和初赴职河中,姬妾百余尽骑,香气数里,逆于人鼻。是岁自京至河中所过路,瓜尽死,一蒂不获。”
(疯狂的香,瓜因窒息而死。)
——黄昏,一个女人被怪物吞噬了头颅:
“柳氏露坐逐凉,有胡蜂绕其首面,柳氏以扇击堕地,乃胡桃也。柳氏遽取玩之掌中,遂长,初如拳、如碗,惊顾之际,已如盘矣。曝然分为两扇,空中轮转,声如分蜂,忽合于柳氏首。柳氏碎首,齿着于树。”
(“齿着于树”!想想吧,想想吧。)
……
盛大、永恒的城——《东京梦华录》
《东京梦华录》,一部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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