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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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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到焦黑的田野,看到田野间哀叫哭号的百姓,看到满街在守城战中受伤的战士,或折足,或断臂,互相扶持着,依然在艰难地巩固着城防。因为大家都知道,敌人是不会放过获氏的,明年鹏王一定还会回来。

回来又如何呢?又将是惨烈的战斗,是杀戮,是抢掠,然后一把火把农民的血汗结晶烧成灰烬。他能够打胜吗?很难预料,那么又将有第三年的战斗,第四年的战斗……直到获人被迫臣服。然后,在王室的压榨下,过几年又将揭杆反抗,战争再度降临……重复……

对于两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说,这景象是震撼人心的。我们看到过战场上的厮杀,看到过刀光剑影,看到过血肉飞溅。在战场上,人无所谓人,人只是搏杀的野兽,为了获得胜利,为了自己不成为剑下亡魂,而努力去致对方以死命。而战场之外的死亡,比死亡更加残酷的饥饿、恐惧,我们却是初次遭遇。我们颤栗了,我们为战争而第一次感到胆战心惊,为人类的明天而莫名地悲哀。

怎样才能结束战争呢?人类的贪欲是无止境的,只要给这贪欲一个发泄的缺口,立刻就会巨浪滔天,淹没田园、村庄、城邑……战争不是和洪水一样惨烈吗?因此,我认为,要想消弭战争,就只有加固堤防,堵死所有可能的缺口,把人类的贪欲完全扼杀在摇篮里面!无上的权力和良好的秩序,才可以将天下引导入太平盛世。鸿王完全同意我的观点。

“就这样的王室,这样的天子,可以筑起巩固的堤防吗?”当时才十七岁的鸿王,撇着嘴,冷笑着,“东方十八诸侯,各怀鬼胎;西方九天十四将,若即若离;北方有获族,有我们威族;南方犬人出没。天子就靠这每年一次虽然获胜却无法根本解决问题的战争,可以给天下以太平吗?”

就从那天起,我们开始奠定自己的目标,并且种植野心的种子,等待它慢慢发芽、生长。十一年过去了,鸿王已经成为威氏的王,一度臣服于鹏王,又终于撕毁约定,而我,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孤身闯入彭邑,杀死了自己的七个兄弟,夺回了本该属于我的国君之位。昔日播下的种子,已经破土而出了,现在就等它开花、结果……

但是,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还无法推翻鹏王那并不稳固的统治。我们积聚力量,等待机会。为了内心深处美好的明天,我们咀嚼痛苦,我们吞咽屈辱,我们挥舞长剑,同时学会了隐藏本心和玩弄人心。有时候,我也有些微的疑惑:自己愚弄他人是否已经成为了一种乐趣?在心里嘲笑着苹妍的天真,同时热情地亲吻她的时候,我就这样担心过。我竭力使自己牢记住,玩弄人心只是手段,取得胜利的手段,而绝对不是我的生存目的。

我在苹邑一直住到十一月,鹏王终于起兵讨伐柏氏。这段时间里,我冷静地去观察苹氏的每一名贵族,研究他们的好恶,揣测他们的心理。崇尚勇武的,我就拉他们出去射猎;自恃智谋的,我就和他们一起研究世道人心;廉洁自律的,让他们看到我刚正的一面;贪婪好财的,用苹妍送给我的宝物去收买他们……相信如果苹妍这时候突然死去了,给确定继承人选以最重要影响的,将是我的意愿,而非她的遗言,或者元老们召开的会议。

我等待着,正如我所期望的,鹏王听说柏人从背叛了他的威族处购买武器,大怒如狂,立刻发兵前往讨伐。威族的铁器铸造技术,是天下最精良的,他们所打制的铁剑、铁戈,其锋利程度甚至超过了青铜兵器。各诸侯国用粮食或者马匹,从鸿王手中秘密购买武器,已经是除去天子本人外,人所尽知的秘密了。但购买者是不会到处宣扬的,贩卖者就很难说了。最早开始这种贸易的我,就从来没有遭到鹏王的怀疑,而柏人才做了第一笔生意就被发现了,这当然是我的计谋所设,也是鸿王的能力所为。

柏族是西方九天十四将的中坚,他们的土地并不肥沃,武器并不精良,士兵并不勇猛,但数代所积累下的联姻政策的成果,却使九天十四将中的十六个民族,都成为他们的盟友。这中间,当然也包括苹氏,苹妍的母亲,就是柏族上任首领的女儿,也是现任首领的族妹。听到鹏王发兵的消息,苹妍大吃了一惊,立刻跑来向我求计。

鹏王知道西方诸族和柏族的良好关系,他下令诸族不必辅助天子兴师,只要各安本境,不往增援柏人就可以了——倘有往援,并为叛逆,定要屠灭全族!“只有两条路可走啊,”我冷笑着望着苹妍,“和柏人一起抵挡鹏王的进攻,或者,等着看柏人被屠杀殆尽。”

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子,在惶急之下,竟然没有注意到我对她的态度和以往完全不同,虽然那只是一瞬间,我立刻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应该是调整好自己所应该在此时表露出来的心态。我假装为柏人,更为她而焦急,殚思竭虑地思考解决这一难题的最好方法。但我很清楚地知道,除去自己提出的两条道路外,苹妍根本没有其它选择。如果是上代天子在位,也许可以捐出大量物资和珍宝来为柏人赎罪吧,可鹏王的脾气我们都非常清楚。

如果我处在鹏王的位置上,也一定会叱退所有求情,要给敢于冒犯天子权威的柏人一点苦头吃。但,即使罪有应得的柏人一定要遭受诛戮,也应该在先拆散他们和西方其他诸侯间的盟约,更重要是离间他们之间的友好感情以后,再坦然地动手。这正是鹏王的愚蠢之处,而他更愚蠢的,是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滔天野心。猛虎伏于门边,不去驱赶,老鼠偷吃了仓库里几粒谷子,就小题大作地定要置其于死地。

苹妍提出了几种解决问题的设想,但都立刻被我敏锐地寻找到其中不合理或无法完成的环节,一一击破了。她伏在我的胸口,象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不,我不能眼看着柏人被屠杀,我……我只有背叛天子吗?”

她已经堕入我的圈套中了,但是,她却缺乏与鹏王对抗的勇气。作为苹氏的首领,天下最勇武的女性,她本不缺乏勇气的,这次的踌躇,来源于对形势分析的不清晰,和对族人生命财产的过于顾忌。“只要你扬旗大呼,西方九天十四将,将有一半以上会追随你。”我紧紧抱着她,鼓励她,但她却依然无法下定决心:“王师七万大军,就算西方诸侯都联合起来,也不是王师的对手啊。”

鹏王显然已经预料到将有部分西方诸侯会站到柏人一边了,所以他纠集了东方和北方十六家诸侯,联兵西来。他是想杀鸡儆猴,趁机威慑西方的人心吧。等到西方平定,他就可以全力面对来自北方鸿王的压力了。

但是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我要撼动西方的人心,把整个西方都交到鸿王的手中,然后从西、北两个方向合攻王畿周围的诸侯,最后包围天邑。我努力向苹妍分析天下的形势,如果诸侯纷起,和王室的力量对比就可以完全扭转。但是,那个女人的智力似乎在我的评判之下,真使我懊恼不已。

终于,她抬起头来,咬着鲜红的嘴唇,用如此渴望和期盼的眼光望着我:“你愿意出兵吗?你愿意帮助我们吗?那样的话,我们还有一线胜算。”我大喜若狂,但在表面上却装出有点犹豫的样子。然后,我望着她美丽的面庞,象是被她那可以打动任何男人心的神态征服了似的,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这就回国去整合部队,我还要联络威族,让他们南下牵制王师。”但我很快就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我没有料到随之而来,苹妍会是那样的反应:“为什么要联络威人?这次悲剧都是他们引发的!不要去找他们!”

“只有鸿王才可以取代鹏王,”我急忙解释,“你我都是臣服的诸侯,我们无论谁作为领袖,都无法平复天下的人心。但是威族不同,千年来,他们一直是王室的敌人,他们杀入天邑,代鹏王执掌天下,就如当年天畏消灭暴君狐易一样,是有先例可循的。”

这正是我所一直计划的。如果鸿王可以建筑起我们所梦想的堤坝,堵住私欲的洪水,消弭战争的话最好,否则,我也可以以旧诸侯的身份,打起为故主复仇的旗帜,再起兵讨伐他。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和自己抱持有同样野心和梦想的鸿王,我一直认为自己会比他做得更好,如果他在我的辅佐下无法胜利,我就取而代之。

“不,我并不想推翻天子,天子有天畏保佑着。我只想击退王师,保住柏邑,然后再寻找机会重回天朝的怀抱。如果联络威人一起发兵,以后就再没有转寰的余地了!”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啊!战争既然爆发,她还想在一方获得完全胜利前,寻找和平的可能吗?我又劝说了几句,她竟然从我怀中挣脱,拔出墙上悬挂的铜剑,在桌上乱砍:“你不要忘记,威人和我们苹族是有仇的。二十年前,他们杀死了我的祖父!”

“我们两国还有仇呢,我的祖先彭谷就是战死在苹邑下……”我有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我们都成为天朝的诸侯……”“二十年前的仇恨和一千年前的仇恨有什么区别!”我开始有些发怒了,“如果仇恨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那么仇恨本身的存在有何记取的价值!”

我已经彻底对这个女人失望了,我决定牺牲她以完成我的梦想。突然间,一个新的计划出现在脑海中。我不再理会她,披上外衣,大步走出寝室。当天下午,我就带着随从离开了苹邑,苹妍没有来送我,这也是我的预料中事。

王师很快包围了柏邑,苹、骆、诹、承等西方八家诸侯发兵一万四千前往救援,都被鹏王击败,被迫谢罪退兵。一个月后,柏邑被攻破,男子尽遭屠戮,女子被赏给从征诸侯为奴。鹏王封其侄预于柏地,另筑新城,依旧保持西方九天十四将的格局。

我回到彭邑的时候,是在第二年的元月,突然发现了妻子有与人私通的嫌疑。虽然因为十年夫妻的恩情难以割舍,我竭力保全,元老贵族们还是判定她有背夫之罪,要我和她离婚,贬其为庶民。两个月以后,终于从悲伤中缓和过来的我,在家臣们的一再劝说下,往苹邑派去了求婚的使者。

这桩婚事,顺理成章,很快就谈成了。当年四月,我前往彭、苹中间的岸邑,在那里等待我的新娘。四月二十三日,苹妍如期赶到了岸邑,隆重的婚礼在二十七日举行,鹏王竟然也派来了祝贺的使者(这头蠢猪没有脑子的吗?)。我们商定,以后半年居彭,半年居苹,等到有了第一个孩子,就让他继承苹氏的家业。

我的计划,成功了一大半。

第十三章 迎

史载:鸿王四年秋八月,苹人迎彭公子届即位。

我和苹妍结婚,不是为了藉由她来控制苹国,恰恰相反,我是为了将她带离自己的土地和族人,这样我的影响力才能在苹的贵族中间生根、发芽,并且绽放出我所希冀的美丽的花朵来。相信她来到彭邑半年以后,等她再回去苹邑之时,会发现自己在族人中的威信已经荡然无存了,她已经完全无力控制自己的国家了。我向前来询问的鸿王的影子说:“不要着急,再等半年,最多一年,我就将整个西方奉上。”

但是,连我也没有料到,计划的成功速度,要远远快过我的预测。原因有关于人类的智力。人类的智力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受到外在环境的影响,受到喜怒哀乐和感情的影响,有的时候,傻瓜也会福至心灵,而另一些时候,智者也会突然间糊涂起来。苹妍就是如此,在面对鹏王进攻柏邑的问题上,她一度是如此的愚蠢,目光短视,完全不符合一国之君的身份。但当她进入彭邑,并逐渐从新婚的沉醉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头脑竟然变得如此清醒。但是,在不应该清醒的时候清醒,只会敲响自己的丧钟。

即使作为守门的忠犬,也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大声吠叫,而什么时候应该闭上嘴巴。一两个窃贼偷入主家,当然叫得要多大声就有多大声,把他们吓跑就好了;但如果闯入大门的是明火执杖的强盗,那还不如悄没声地赶紧冲入内堂,咬醒主人为好。苹妍还不如一条聪明的狗——但也许因为,她自以为那些强盗出于怜悯和喜爱,不会伤害狗和狗的主人。

在嫁过来一个月以后,她终于发现了彭国的铁质武器数量惊人。

“彭国根本不产铁,你哪来那么多铁兵?莫非,你暗中和威人交易?”

原本最初的询问,带有偶然和随意的性质,如果她不再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本来也不会有事。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她聪敏的天分显露了出来。

我并没有刻意隐瞒和鸿王的交情,只要这种风声不传入鹏王那只蠢猪的耳朵里去就好了——其实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样?他现在还没有空闲来对付我们。苹妍既然注意到了这件事情,并且大概柏人的族灭给她的刺激是如此之大,因此很多蛛丝马迹就很快被她串合了起来。女人的想象力本来丰富,何况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她似乎对这事实完全不能接受,她冲我大发脾气。

所谓爱之深,便责之切吧,我没有预料到两人间的冲突会这样快就爆发,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我以前只是把她当成自己的情人,或者他国的君主,或者自己将要使用到的棋子,而现在她变成了我的妻子,我正在费尽心机计划着怎样夺取苹氏贵族之心,疏忽了因应情境和身份的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将产生大幅度偏差,不能够再用旧时的计谋去玩弄对方的心了。这是我一生中很少的错误之一,但好在并非不可收拾。

苹妍和我大吵了一架,竟然冲出门去,跳上一辆战车。家臣服庸想要上前阻拦,却被她挥起我的铁剑来,一剑中肩,砍翻在地。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愣了一下,但立刻醒悟过来——如果她只是驾车在野外奔驰一阵,以消解胸中的怒气,还则罢了,如果她就此冲回故乡去,问题就严重了!

我苦心编织的计划,收取西方九天十四将的计划,也许就会因为这场夫妻间的纷争而化为泡影。再小的可能性,再小的纰漏,也必须立刻将其抹杀掉,否则我和鸿王的梦想,就会遭受极大挫折。我立刻顺手从墙上摘下弓箭来,也跳上一辆战车,随后追去。

虽然起步较晚,但出城不到十里,我还是追上了她。我族是最早使用四马驾车的民族,而苹人则会者寥寥,包括苹妍。虽然经过我的教导,她已经基本学会了,但熟练度和技巧性,都要差我很多。我追近她,她就在这时候回了一下头,我竟然发现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我所不熟悉的感情。那是什么?是伤心吗?是愤怒吗?不,那是失望……

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失望了。她一直认为我是世界上最强有力的男人,我不会屈服于任何人,除了受天畏保佑的当今天子。但是,当她突然发现我竟然在辅佐鸿王,甘心臣服于一个她所蔑视和愤恨的蛮族的领袖的时候,她突然感到是那样的失望。

愚蠢的女人,你的愚蠢会毁掉我的梦想,既然如此,我只好先毁掉你!杀意猛然间涌上心头,我跪下一条腿来,用牙齿叼住马缰,左手端弓,右手搭箭,瞄准苹妍的后心,一箭射去。

她听到了风声,微一侧身,满脸都是惊愕,挥起铁剑,将箭格挡开了。但是,我非常清楚她的武勇,第一箭才射出,我又立刻放出了第二箭。大概我的绝情使她猝不及防吧,这第二箭,她终于没能躲过,羽箭正中右胸。她一声也没有吭,就栽倒在了车厢里。

我鞭策驾马,追上前去,拦住了她的马头,同时自己腾空一跃,跳入了她的车厢。我看到,这无双艳丽和勇武的女子,我的妻子,就这样仰躺在车轼上,头颈软软地向后垂着,如云的长发随着风,凌乱地飘拂着。她的面孔依然是这般美丽,但已经不再雪白了,而是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一抹鲜红,从她同样红润的唇边淌下。铁剑已经脱手,跌落在车厢中。

我的心也不禁一阵哆嗦,我伸出手去,抚上了她的眼睑。她的双眼是大睁着的,空洞的瞳仁中,似乎还凝聚着最后的一点极度惊诧和哀伤没来得及消散。我帮她合上了眼睑,然后手缓缓向下,抚mo她那柔美的面庞——这柔嫩的肌肤,很快就会僵硬干枯了,然后会腐烂……还真是可惜啊。我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丝痛悔。

突然,她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我的小指,咬得是这样狠,这样深,我竟然“哎呀”地大叫了起来。我想要挣脱她的牙关,但她的力气似乎大得惊人,我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失败了。挣扎中,我摸到了她落在车厢里的铁剑……

毫不犹豫地,我用左手拾起铁剑,高高扬起,挥落,狠狠斩向她的鼻下。我能够感觉得到剑锋切断牙齿,割入齿龈,砍开颊骨的那种涩重。鲜血喷溅了起来,泼到我的脸上,我终于拔出了小指。小指已经快要断了,血肉模糊中,可以看到白森森的指骨。我长舒了一口气,突然感觉浑身乏力,双腿一软,坐在了车厢中。

苹妍就在我的旁边,现在,她一定已经彻底死去了。我看到了她的脸,血肉模糊的脸,那高挺的鼻梁下面,鲜润的嘴唇上面,是一道深深的缺口,雪白的牙齿、深红的血、浅红的肉,全都杂乱无章地揉和在一起。这是一张多么恐怖的面孔啊,这就是我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可以使男人发狂的尤物吗?

我突然间觉得非常好笑。艳如春花,也终成腐土,美人如此,世间万物又有哪样不如此?就算是我和鸿王的野心,大概也会变成如此的吧?我用血迹斑驳的铁剑支撑着身体,慢慢站了起来,迎着远来的风,我突然忍不住长笑了起来。四野空茫,声传十里。一霎那间,我突然感觉自己的人生也是这样可笑,这个世界也是这样可笑,世间的万物莫不可笑……

很快,苹妍病死的消息就送去了苹邑。秋八月,经过我的暗中策谋和反复努力,苹人终于迎接我的独子、才十三岁的彭届,成为苹氏之主。十月,西方九天十四将中的十八家,盟会苹邑,正式掀起了反对鹏王的旗帜。很快,以苹、骆、承、辉四天为主力,诸将为辅,合兵两万九千,围攻鹏王之侄畏预新筑的柏邑。柏邑很快就被攻陷了,畏预被割鼻放回天邑。

鹏王的勃然大怒是意料中事,据说他连自己心爱的玉杯都砸碎了。他立刻召集东、南、北三个方向的一百余家诸侯,准备联军二十万,共讨不臣。

然而,响应号召来到的,却只有不到四十个家族而已,加上王师,总共不到八万军队。鹏王这才明白,反叛者有恃无恐,早就暗中伏下了牵制各方的棋子。第二年,也就是鸿王五年的春二月,王师与反叛军在潼水边展开会战。这个时候,反叛军已经不仅仅三万人马了,西方剩余的九天十三将,我彭族等南方诸侯的部队,以及北方威氏等蛮族的兵马,总共六万余人,在潼水西岸严阵以待。

战斗才一开始,鹏王就抢先冲入我方阵营。这只蠢猪,果然不愧天下闻名的勇士,他把指挥权交给亲信的荣族领袖,自己亲自挥舞着大戈,所向披靡。我在阵中远远望见,急忙也交付指挥权给承族的承俱,自己挥戈冲上。因为我知道,除去我,没有人能够拦住这头蠢猪。

很快,我的战车接近了那个家伙,那个满身都沾满了我方将士鲜血的家伙。哼,逞匹夫之勇,算什么天子!我冲近去,抡圆了长戈,对准他的颈侧直刺下去。鹏王大叫着:“你终于反了!我早就知道。没有抢先收拾你,是我的失策!”

我在心中暗笑。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样,重要的不是洞悉敌人的奸谋,而是在这奸谋发动之前,就把危险扼杀于摇篮中。不知道在自己身边,什么才是最大的危机,谁才应该先被铲除,或者虽然知道,却并不立刻执行,这两者之间有什么本质区别?

鹏王挥戈,挡住了我的进攻。我感觉到从戈身上传来的力量,震得自己双臂发麻。两车擦毂而过,我晃晃两臂,松弛一下筋骨,回车再战。鹏王也一样,他是不会放过我的。我们再度交手,两戈相交,几乎同时戈头都割到了对方的肩甲。但是我的铁戈没能割伤他的铜甲,只是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而他的戈,却将我的铁甲彻底割裂,并且划破了我的皮肤,几乎伤到筋肉。

两车再度相交,我惊得背上掠过一阵寒意。我想起来了,鹏王所使用的,一定是传说中的“玄戈”吧。据说,那是天畏传下来的神兵,是用一种坚硬超过青铜的黑色玉石切割打磨而成的——真想象不出,若真如此坚硬,有什么工具可以切割它?又要经过多长时间的打磨才能成形?

我抄起挂在车边的大盾,扛上肩头,护住被割裂的肩甲,然后擦拭一下手心的汗水,举戈再战。但是,武器明显劣于敌人,这种较量,必将以我失败而告终。又战了两个回合,我向副车上的战士使了一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地放下长戈,举起了弓箭。

用箭近射鹏王这样的高手,是没有丝毫意义的,我是命令他寻机射杀鹏王的驭手。不出我的所料,在两车错毂的一刹那,鹏王的驭手最没有防备,被一箭中脑。铁铸的箭簇,轻易就透入了铜盔——虽然用铁来做箭簇实在太过浪费,但我还是要求鸿王帮我铸了一些,每员将领发给一支铁箭,以备特殊之需。

我命令驭手转回车来,立刻看到鹏王左手拉辔,右手持戈,也已经驳转了车头。这头蠢猪,莫非想单手来和我作战吗?他是找死!我一戈啄去,鹏王把戈身夹在肋下,单臂转动,纯取守势,勉强挡住了我的进攻。然后,他朝向自己的阵列,抖动缰绳,败退了下去。

我急忙大呼:“鹏王败啦!鹏王被彭刚所败!”听到我的喊声的本方士兵,也一起大声附和。敌军的士气因此受到挫折,纷纷向后溃退。

但是,我才追了不到二十丈远,就看到鹏王换了驭手,又挥舞着“玄戈”,向我冲来。这个家伙还真是顽强啊。我稳住呼吸,也再次举起了武器……

第十四章 平

史载:鸿王五年夏四月,鸿王与畏人平。

战斗打了一整天,没有分出胜负。第二天,王师向后撤退,我挥兵直进,包围了岚邑。我没有下令猛攻,因为王师实力未损,随时可能返身杀回。就这样等了十多天,突然传来消息,荣国等几个南方诸侯,联兵万余,向威族发起了进攻。

本来想让鸿王从侧翼牵制王师的,但因为鹏王所纠集的军队实在太过庞大,我们被迫从威族调来了四千名战士,这样一来,威族反倒变成反叛军阵营中的薄弱环节了。鸿王吃了一个败仗,损失数百,他派来影子和我洽谈,准备和鹏王谈和。

王师果然在我包围了岚邑以后的第二十天后,返身杀了回来。在岚邑郊外又是一场恶战,双方各丢下近千具尸体,未分胜负。在从征诸侯的劝说下,鹏王终于答应和谈。两军暂时退兵。四月,鸿王与天朝商定了新的和约:西方诸侯和南方以我彭族为首的六家诸侯,北方的获人,都归鸿王领导,天朝封鸿王为伯,统领西、北、南三个方向的大伯;作为交换条件,威、获等蛮族,重新承认天朝畏国的宗主地位,并保证每年纳贡,且派重臣前往朝觐。

我遣散了联合军队后,没有回国,而直接前往北方,与鸿王见面。

“退却有时是最好的进攻,何况,我们已经取得很大胜利了,”他知道我要问些什么,才见面就解释说,“以鹏王的性格,一定会找借口压服南方和东方有离心倾向的其它诸侯的,而这,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畏国使人民畏惧,而我则感之以德,再临之以威,不出三年,连东方诸侯也会臣服于我们的。”

几年没见,他苍老了许多,不到三十岁的人,眼角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皱纹。我了解他的艰难,也知道他所制定的方针是正确的,所以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却凑近我,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跟我来,我给你看点东西,非常重要的东西。”

发生在他身上的神秘事件,已经太多了,从天最托梦,到影子的产生,等等等等,我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于是,我跟随他,进入威族的神殿——这种地方,一般是不允许外族人进入的,但是鸿王领我从连通他寝室的一条秘道,悄悄走了进去。

幽暗的正殿,悬挂着一幅兽皮拼合而成的巨大肖像,肖像黑面獠牙,长得非常狰狞。

“天最不是这个样子的,不知道祖先把他的形象恐怖化,究竟为了什么?让后世子孙产生敬畏之心吗?”记得第一次被带来这里的时候,鸿王这样对我说,“反正我小时候看到这肖像,只感到厌恶,为自己国家所信奉的神如此丑恶而感到自卑——等到那批老家伙都死掉了,我就重新制作这幅肖像,让大家都看到天最慈祥的真正面目。”

现在,在天最肖像下方的石台上,摆放着一具青色的玉匣,大小和样式,好象女人使用的首饰盒一样。鸿王虔敬地鞠了一躬,慢慢打开匣子,立刻,一道柔和的黑色光芒,就突然流溢了出来。

、文、是的,是黑色的光芒。我摇摇头,因为突然脑中有一个奇怪的印象,一闪即逝。我似乎见过这样的光芒,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不,不可能,前此我根本想都没有想到过,光芒也会有黑色的。我想要捕捉住这个印象,但就象要抓住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似的,越是努力,越无法把握住它。我只好凑近去,看到匣内是一块形状奇怪的黑色玉石,它厚约三指,呈弧形,象是一个大圆球的碎片。

、人、“这是什么?”

、书、“我不知道,”鸿王语气有点犹豫地回答道,“天最托梦给我,说同样的玉石,在东、西、南三个方向,还有三块,各有不同的颜色,若能将其凑齐,就可发挥出无限的威力,可以轻松击败鹏王,取得天下。”他抓起我的手,放到那玉石上面。

、屋、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玉石中流散出来,很快就充满了我的整个身心。虽然,玉石中都隐含有与道法相通的力量,但如此巨大,并且充满了寒意的力量,却是我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的。我缩回手,离开了那黑色的玉石,立刻,力量消失了,就如同它从来也不曾传递到我身上来似的。

“其它的玉石,在哪里?”我问鸿王。

“在天柱上。”他简单明瞭地回答我,我会意地点点头。所谓天柱,共有四枝,独立四方,以撑天宇。传说北方的天柱在数万年前就已经崩塌了,所以天低于北,风与浮云都自然流向北方。这大概是这块玉石离开它所应该在的地方,而落到鸿王手中的原因之一吧。我明白鸿王的意思,他想让我前去寻找这剩下的三块玉石。

“鹏王一年内不会再发动大的进攻,我足够应付了。但是这宝玉,如果人类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获得的话,那也只有你了。”

我相信他的判断,并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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