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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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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至圣所言似乎多为诡辩,对方指责他外道妖言,他却说:“道之外,是谓本有,吾之言,非本有之言,何外而有?”对方说他调合有无,就是外道,他又说:“人以所不能悟者为外,是党同而伐异。无始谓无终之言谬也,无终谓无始之言异端,而无始无终,孰非元无?”

我知道所谓“无始”,就是指的先圣素燕,而“无终”则是指当时和素燕齐名的一位元无宗门的达者深无终。至圣这些话,根本就没讲什么道理,全是在狡辩,还扛出素燕和深无终来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他根本没有按照世传的那样,义正辞严地驳斥那些元无达者,阐述有无相生、一分为二的真理,从而就此奠定了炼气一门的宗论。

我查不到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因为它没头没尾,更亡佚了作者姓名。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内心深处,似乎非常确信这篇文章所说的才是真理,史书也罢、俗论也好,应该全是为尊者讳所编造出来的光明正大的西贝货吧。

这篇文章后面一段也很有趣,写到至圣驳倒那些元无达者以后,受到彭君的礼遇,同时向彭君询问一件名叫“雨璧”的东西。顾名思义,这“雨璧”应该是件祭祀用的玉器,文中写道:“忽王赐雨璧于彭,以镇其西,赐云玦于素,以镇其东,赐风璜于翰,以镇其南,赐雷琮于练,以镇其北,封建四伯,以拱卫社稷。”

什么雨璧、云玦、风璜、雷琮?我似乎很多年以前听说过这些名词……多久以前呢?伸出小指来搔搔额头,然而那奇怪的记忆如同池中游鱼般,才荡起一个小小的水花,立刻又潜入荷叶底下,踪影全无了。

我在灯下摊开竹简,想要继续阅读,然而那几个奇怪的名词却总是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抬眼望望窗外,已经皓月当空,估计快四更天了,我干脆放下简册,伸个懒腰,打算招呼下人打洗脚水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更为奇怪的名词不知道从哪里泛了出来,跃入我的脑海——大化之珠?

耳边听到一声暴响,窗外原本皎洁的月光瞬间黯淡下来,乌云遮蔽了天宇,猛然卷起一阵怪风,把案上的简册尽数扫落在地,连我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趔趄。见鬼,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站起身来打算关上窗户,竟然感觉连大地也在晃动……怎么了?地震吗?!

随即屋外传来一声惊呼,听得出来那是妻子的叫声。我大吃一惊,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出去,只见妻子倒在门旁,抱着双臂全身颤抖,目光中流露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惊恐万状的神情。在她身前有一个托盘,盘中是已经翻倒的一杯茶——她是准备来给我送茶的吗?她为何如此恐慌,她看到了些什么?仅仅惊雷、狂风、地震,不会使一个人脸上表现出如此可怖的深透骨髓的恐惧来吧……

我把妻子扶入室内,关好了门窗。窗外依旧雷声隆隆,但似乎还并没有下雨。妻子的目光呆滞,双手抱肩,只是不住地颤抖。我把她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脊背——虽然次数不多,我前此并非从没有抱过她,但和以往的感觉不同,她那美丽的胴体不再柔软,反而显得异常的僵硬,仿佛那只是一具尸体似的……

我不知道她因何而惊恐,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安慰她。好一会儿,她才似乎冷静了一点,颤抖的频率略微放缓了几拍,瞳仁中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活气,仿佛一个刚刚苏醒过来的病患。她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突然热泪滚滚而下。我轻抚着她的脊背,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并且轻柔:“怎么了?你是看见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妻子的声音显得非常干涩,语气迟疑,她嗫嚅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只是一种感觉。我来给你送茶,才走到门口,突然响雷、起风、大地震动……”“这就让你害怕吗?”我柔声安慰道,“没什么可怕的。地也已经不震了呀,只不过可能会下雨……”

“不,我并非害怕惊雷闪电,也不怕地震……”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但突然狠狠地揪住我的衣襟,把头埋在我怀里,大声痛哭起来,“我害怕那种感觉,突然间的感觉……好象一切都要消亡了,我不要消亡……”

我茫然不知所措:“消亡?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不要消亡!”她的声音一反常态地越来越响,似乎是在嗥叫,“我不想死!我在泥土中无声无息地埋藏了千余年,我再度回到这个世界上,即便这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世界了……我想要活着,我想要存在,我不想死,我不想周围的一切全都消亡!”

我大吃一惊。这是我的妻子吗?这分明不是爰氏而是苹妍,不是一体二化而彻彻底底的是妖物苹妍!我抱紧她,即便臂弯中的这个躯体并不柔软,这个躯体是如此的僵硬、冰冷,并且仍在不住颤抖。但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喊叫:“你不要出来,你忘记警告了吗?你会消失无踪的!”就是因为如此吗?因为苹妍不甘于蛰伏,想要再度回到这个真实的世界中来,所以她害怕会被那萦山上神秘的老修道士消灭吗?所以她才会如此恐惧,恐惧得伏在我怀里痛哭不已吗?

“不,不是那样的……”既然是苹妍,她当然能够看穿我的心思,她抬起头来,原本美丽的面庞沾满了泪水,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诡异而恐怖。她大声叫道,“你倒果为因了。我并不惧怕他人的恐吓,我是因为见到了一切全都消亡的前景才醒来的!”

“一切全都消亡?”我突然心有所感,苦笑道,“并无永恒之世,一切终将消亡。”“不是将来,而是刚才,就在刚才的一刹那,”苹妍紧紧揪着我的衣襟,原本白皙的双拳上青筋暴起,“惊雷闪电的一刹那,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一切全都是虚假的,你也是,我也是,咱们身边的一切全都不应该存在,并且即将消亡,整个世界都将崩溃!”

“大劫吗?”我突然想起了狐隐所说。苹妍有些茫然地望着我,我发现她已经止住了啼哭,神情逐渐稳定了下来:“你在想那只狐狸?不,连它也都是虚假的,毫无真实可言……”她慢慢松开了揪着我衣襟的双手,然后缓慢但是坚决地从我的怀中挣脱出去。我感觉有些失望,感觉有些空虚,但也只好缓缓松开了双臂的环抱。苹妍踉跄了一下,终于还是站起了身,她用衣袖抹一下眼睛,然后又拂一下散落在额前的乌黑的头发:“过去了……只有刚才的一刹那……”

她缓缓地转过身去,缓缓地举步,往门口走去。我的双臂依旧保持着半环抱的姿势,我渴望臂弯间有些什么,这一瞬间,连我自己也仿佛感受到了无尽的空虚,仿佛身周一切都是虚假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即将崩溃了似的——当然,我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感受,肯定和导致苹妍恐惧哭泣的感受截然不同。

苹妍走到门边,突然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的神情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但就在打开门,即将离开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再度转过身来,并且紧跑几步,再次伏入我的怀中。“我害怕……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她低声说道,“抱着我,再抱一会儿……”

我合拢双臂,再次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不再僵硬,她的娇躯柔弱无骨,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爰氏,那仍是苹妍,是那个连所谓天地开辟时化生的老狐都不放在眼里的妖物苹妍。她竟然会感到害怕?她所说的“消亡”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搞不懂,但对于这一刻来说,那些疑问似乎都并不重要了……

第二天一早,我在书房中醒来,妻子已经不在身边了。我就一直这样倚案坐着,双臂保持环抱的姿势,这种情况下竟然能够睡着,并且连梦也不做一个,实在是诡异莫名的事情。我抬起头,望望窗外,早晨的阳光温和地从窗缝间投射进来,在竹席上描绘出斑驳的光影。案头的油灯已经熄灭了,因为灯油彻底耗尽,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油香味……

虽然一夜无梦,但昨晚的遭遇朦胧模糊,倒反而象一场大梦似的。我隐约记得读到过某篇文章,内中提到至圣与元无达者的辩论,也提到过几样古代祭祀用的器物——是什么呢?我感觉头脑有些昏沉,完全想不起来。

仆佣送来了清水和青盐,我洗漱已毕,前往侧房和妻子共进朝食。妻子没有再提到昨晚所发生的事情,仿佛这些事情并不存在似的。但我知道,那终究不是一场幻梦,我从妻子的眼神中很明确地读到一条信息:她是苹妍,彻底的苹妍,而非爰苓。

用过朝食,我回到书房去,在摊了满地的简册中寻找那篇文章——隐约记得昨晚一阵狂风,把我所有读过和正准备阅读的简册都从案上扫落下地,横七竖八地堆在了一起。然而很奇怪的,我却始终找不到那篇文章,招呼下人来询问,除了妻子和今晨送来清水、青盐的仆佣外,也没人进过我的书房,更没人夹带什么东西出去……我询问苹妍,她并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文章,那卷简册,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第五十一章 大化

古诗云:大虚濛濛,大化沛沛。大象无止,大道无缺。

我做了司徒以后,四方士人纷纷前来投效,聚拢了门客两百余人,其中四十多名是靳贤硬塞给我的寒士,我把他们安排在一起,免得他们和那些世族出身的门客起冲突。他们起居的地方,是我宅邸西侧的一所别院,我穿戴整齐,前往别院去询问他们,看谁还记得这样一篇文章,谁还能默记出来,或起码找到原来的底本。

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记得相关内容,有名寒士递上来一卷竹简,说:“小人们呈与明公的简册,篇目均记录于此,请明公过目。”我大致翻检了一下,也找不到相关信息。

仔细回想昨晚所见,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仿佛那真是一场大梦,或者根本是发生在数十年以前的事情。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于是我岔开念头,去想昨晚读那些简册所引发的感想——是的,我隐约记得一个奇特的名词:大化之珠。

我询问这些寒士,看谁对这个名词有所印象:“卿等饱览群书,熟识旧典,可有人知道吗?”寒士们面面相觑,没人敢于答腔。我环视一圈,轻轻叹了口气,正想转身离开,突然看到其中一人的眼神有点奇怪,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

于是我招呼他到面前来。此人年方而立,身材矮小,肤色黧黑,颌下无须,唇上略有短髭,高高上翘,显得有点滑稽。问他的姓名,回答说:“小人渝安郡谈邑人氏,姓谈名商,草字喻之。”我问他刚才是否有所怀想,谈商回答说:“小人祖上原是威王室记言之臣,留下一些简册,内中似有明公垂询之词。然小人生性粗疏,所记诚恐不实,因此未感答言。”

我点点头,命令他说:“如此,卿速归乡里,访查确实了再来禀报。”转身嘱咐仆佣给他开点盘缠。谈商深深一揖:“小人领命。”

离开那些寒士,我刚走到前厅,就有仆佣前来禀报说:“门外有位朗山炼气士求见大人。”说着话,递上来一张名刺。我展开看一眼,只见上面写道:“朗山嚣宙宫广宗真人门下鸿蒙,再拜。”

这名炼气士的名字好生奇怪,所谓“鸿蒙”,本是天地开辟前混沌一片的意思,是专有名词,很少会有人用它来做自己的名字。看他在“鸿蒙”一词下并没有跟写头衔,不是真人,顶多是名炼气师,竟敢直投大司马大将军的府前,不知道身有要事,还是根本是名狂徒?

我问仆佣:“此人多大年纪,作何打扮?”仆佣回答说:“年约四旬,服饰华贵。”嗯,既然说服饰华贵,想必是名炼气师了,左右我闲居无事,不妨召他进来,聊上几句,看看他是否真有要事,或者真有什么道行。

说了个“请”字,然后我坐下来等待。时候不大,仆佣引进来一个人,此人的相貌好生奇特,面黄如金,眉高目陷,长颐无须。他的仪态也很奇特,见了我竟然不肯跪拜,只是随意朝上一揖:“山人鸿蒙,拜见大将军。”

我身为朝廷柱石,除了天子和五山真人,没人敢见到我而不跪拜的,这人如此缺乏礼数,按道理就该乱棒打他出去。然而我看此人相貌,隐约感到似曾相识,并且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好象夜行荒坟般,内心生出了无端的忧惧。他究竟是谁?鸿蒙这个名字,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看我并没有什么表示,鸿蒙微微一笑:“山人奉家师之命,前来拜见大将军。家师知大将军近为妖物所扰,故叫山人前来襄助驱除。”他的声音有如金属交碰,说不出的刺耳,可是隐约又蕴含着一种奇特的魔力,使人虽然全身发冷,却不由自主地期盼着再听下去。

“妖物所扰”,他指的是什么?是那老狐狸,还是指我的妻子……不,是指苹妍。若是前来驱除狐狸的,我衷心感谢——虽然此刻对狐狸的恶感已经消退了许多——若他是想来驱除苹妍的,那岂止一顿棒子打将出去,我恨不得立刻就要了这个古怪的炼气师的性命!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鸿蒙突然摇一摇头,冷笑着说道:“大将军额头灰暗,已为妖物所困而不自知。我是来唤醒你的,不是来害你的,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到这里,他左右望望,继续说道:“你若终不醒悟,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可否屏去左右,我有几句心腹话,要和大将军说。”

此人出言虽然很不恭敬,更不中听,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茫然无措,似乎根本不敢违拗他的意思。于是轻轻挥了挥手,仆佣们纷纷退下。待到最后一名仆佣也跨出门坎,鸿蒙突然轻轻摆一摆袖子,立刻连门带窗,全都无风自动,訇然合拢——看起来,此人真的颇有道行。

立刻,屋中变得昏暗起来,但鸿蒙的面孔如同散发着淡淡金光似的,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往前迈了一步,厉声问道:“你在做什么?大劫即将到来,你不想着扭转乾坤,倒在俗世中辗转,还被一个千年女鬼迷惑得魂魄出窍……”

听他直言“千年女鬼”,我不禁大吃一惊,瘫软在坐榻上动弹不得。鸿蒙又往前迈了一步,目光中流露出期盼的神色,说道:“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救你,因为宇内之人,无能降伏宙外之妖。你要担心的,只是她而已,那只狐狸本属宇内,又何足虑哉?”

什么“宇内”,“宙外”,他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我佯作彻底不解,笑笑说:“先生说什么她,什么女鬼,我不明白……”“你确实不明白,”鸿蒙轻轻摇头,“总是要我指点你,从前如此,今后也是一样。”说到这里,他突然把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中,掏出一个东西来,在我面前一展:“你且看,这是什么?”

我看见鸿蒙的掌心里托着一颗玉球,直径不到一尺,通体散发着令人目眩神迷的灰蓝色光芒。刹那间,我整个人都仿佛被那颗玉球吸引了进去似的,我仿佛被那种神秘的灰蓝色整个包围住似的,我仿佛置身于空濛的宇宙中,无数星辰从我身边飞过……这,这是什么?大化之珠吗?!

“这正是大化之珠,”耳旁传来鸿蒙奇特的声音,“你还不悟吗?”悟?他究竟要我悟些什么?萦山上那个老修道士也要我悟,这个炼气师也要我悟,我悟与不悟,真的对他们如此重要吗?我在尘世间辗转,正在春风得意之际,又何需悟什么大道?

突然之间,眼前种种幻象都消失了,只剩下鸿蒙愤怒、失望的表情。他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可教也。”突然把手中玉球往地上狠狠一砸,那球撞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却不见碎片飞溅,它竟然如同石块投入水中似的,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嘭”的声音响起,合拢的门窗又再度打开,恢复到它们先前的状态。我还在讶然不知所措,鸿蒙突然一声不吭地转过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厅外,很快就从我眼前消失了。这个炼气师的言行如此诡异,他究竟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我心中一片茫然,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又似乎根本摸不着头绪。

也不知道这样瘫软在榻上,愣了多长时间,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谁?你在想谁?”我定定神,直起腰正襟端坐,只见苹妍正站在榻前,用略显奇特的眼神望着我。

“一名炼气师,好生奇怪。”我知道她能猜到我心中所想,所以也不必把整桩事情的经过再加详细描述。苹妍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此人有非常之行,料有非常之能。丈夫还应该把他请回来,好好询问一番。”

她说的话有道理,如果鸿蒙那家伙可以帮我消灭狐狸,我必须有所仰仗,如果他执意要消灭苹妍,我也该将其拘禁起来,不能放他到处乱走,以免留下后患。于是我招呼一名侍从过来,向他大致描述了一下鸿蒙的长相,要他找到此人,速速请将回来:“此炼气师料还未出都邑,”我这样关照说,“若在城中寻不到,就往朗山嚣宙宫去打听他的行踪——此人乃广宗真人的门徒是也。”

说实话,鸿蒙的突然出现,使我从昨晚开始的满头雾水更加浓厚了。苹妍再度苏醒,奇特简册的失踪,诡异的相关大化之珠的念头,以及炼气师鸿蒙,这种种奇特事件,总使我心惊肉跳,难以安寝。况且当晚歇在内室,想到躺在身边的女人不再是人类爰苓,而是妖物苹妍,(W//RS//HU)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更睡不着了——虽然她们本就是一体二化,分裂不开的。

约摸天快濛濛亮的时候,我才小寐了一会儿。等到辰时起身,感觉头脑昏沉沉的,双眼发涩。才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正考虑着要不要再假寐一会儿,突然宫中有宦者前来传告,说天子召我入宫。

那个傀儡皇帝,呆在后宫里钟鸣鼎食,外加姬妾环绕就好了,他有什么急事要召我进宫?然而天子虽然失去了权柄,也终究还是天子,非关重要国事,我是没必要和他起摩擦的。于是强打精神,披上朝服,戴好进贤冠,把笏板插在腰带上,我匆忙乘车往皇宫方向驰去。

先进皇城金台门,又进宫城贞义门。照理百官到此必须下马弃车,步行而入,但我当然是例外中的例外,我有资格在宫城跑车,可以大摇大摆直往天阳殿去。大约巳时二刻,我来到天阳殿前,跳下车来,昂首而入。有宦者前来招呼说:“拜见大司马大将军,陛下在天安殿等候。”

虽说如非朝会,天子一般不会御极天阳殿正殿,但召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大将军,竟然选址天安殿,也实在有点奇怪。天安殿在天阳殿正东,本是东宫所居,不过今上一直没有选立太子,所以殿堂也空置在那里。我感觉到,天子所以召见自己,或者并没有什么大事,或者虽有大事但极秘密,所以才会故意选择空置而闲人较少的天安殿。

来到天安殿前,唱名而入。只见殿中空荡荡的,摆设很少,天子穿着常服,斜靠在榻上,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想当年正纲讨崇的时候,今上还是高市王,风华正茂,年轻气盛,满脸都是剽悍之色,没想到隔了没两年,他就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现在斜靠在我面前的,倒象是个四旬开外的中年人,面色蜡黄,须眉都无光泽,浑浊的瞳仁,松弛的眼袋……

不过,种种变化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更显得严重,这其实不能全怪今上不肯保养御体。我相信当年首义讨崇的高市大王,是颇有雄心做一番大事业的,然而至尊的桂冠很快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难免会放松下来,沉湎于酒色之间难以自拔。况且,自从靳贤执政以后,朝中大小事务都与天子无涉,他除了偶尔动用一下玺印外,几乎无事可干,不喝点酒,吃点肉,看看歌舞,召召嫔妾,还能做什么?

想到这里,我内心深处竟然对天子产生了一丝淡淡的怜悯,尤其当我想到,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除了天子,可还包括自己,自己虽然不象天子那样泡在酒池里,卧在肉山上,生活却同样奢靡而无聊,说不定过不多久,我也会变成天子一般模样。况且,天子失去了权柄,仍是天子,我若失去权柄,可就死无葬地了……嗯,最近靳贤气势太盛,我真该如此信任他吗?是不是应该制约他一下?

心里这样想着,行动上可不敢有丝毫怠慢,我迈上一步,双手捧着笏板拜倒在地:“臣离孟见驾。”天子直起腰来,故作亲昵地摆了摆手:“又非朝会,爱卿何必行此大礼?来来,坐到朕身边来。”

我往天子榻旁一看,果然那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张草席。仔细考究起来,这草席距离天子也未免太近了一些,多少有悖于礼法——想来天子不是为了故示亲近,就是有机密的事情要和我谈……

第五十二章 直道

古诗云:直道不得行,人心皆有私,曲道不可行,千夫之所指。

我承天子诏,见驾天安殿。殿中除我与天子外,竟然没有一名侍女、仆佣,门口也只有两名金台营士兵守卫,有两名宦者等待传唤。我隐约感觉事情并不简单,天子召我前来,定是有私密大事商量。

我等着天子开口,他却嗫嚅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卿似尚未有子?”我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蒙陛下垂问,臣膝下尚虚。”天子点点头,然后停顿了一会儿,才突然又与前言毫不搭介地问道:“这天安殿,卿可有来过?”“臣未曾来过天安殿。”我这样明确地回答,同时心中突然一动,我似乎隐约猜到天子想要说些什么了。

果不其然,又莫名其妙地寒暄了几句,天子突然指着榻旁的一卷竹简对我说:“那是奉常国犀等人的联名上奏,卿拿去看。”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竹简捧过来,展开一看,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奏,九卿中有六人联署,是请求天子尽快册立太子,好使群臣鼓舞,百姓安定,以谋社稷永固。这桩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请立储君本是国犀等人份内之事,他们纷纷被靳贤架空,也只好把心思花在这种事情上面。不过不管怎么说,储君就是下一任天子,天子即便是个傀儡,也是天下仰望的至尊,朝廷政务都交给靳贤处理了,这种事情他却毫不知会一声,实在其心可诛!

我心中突然想到,靳贤想要实现他的理想,必然要拿我做靠山做阶梯,但等自己势力膨胀以后,他会不会把我一脚踢开呢?我内心早存着登楼抽梯的想法,他的内心是否也是相同呢?我是否应该不再躲懒,把部分政务重新抓回到自己手中来呢?

想到这里,背上似乎有冷汗冒出。天子见我发愣,于是追问一句:“此议料卿早已知晓,卿意下如何?”我脑中还在胡思乱想,随口答道:“早立太子,社稷得安,国犀等人所言的是。”“这朕岂有不知?”天子皱了一下眉头,“只是朕有两子,立谁为好呢?”

我脑中精光乍现,立刻洞悉了天子的企图。从来立嗣以长,无长以贤,乃是威朝就传下来的礼法,今上两个儿子,长子皋本是嫡出〔虽然其母已经过世了〕,次子皎是绫妃所生,根本不用考虑就该立郕皋为太子。天子竟然还在问:“立谁为好呢?”分明是宠爱郕皎,想要悖逆长幼之序,立次子为东宫啊。所以他才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天安殿来,他是想要得到我的支持吧。

我知道绫妃本是歌伎出身,因为身份低微,所以册其为妃的时候就遭到群臣的反对,后来天子还暗示过要立她为皇后,更是朝议汹汹,此事只好不了了之,到今天皇后之位还一直空着。母亲既然不能做皇后,那么儿子做太子,将来母以子贵,天子百年后绫妃或许还有当皇太后的资格,天子大概是这样设想的吧。

微微抬起头来,我看到天子的目光中充满了紧张和期盼,他希望我直接开口说“请立郕皎”吗?这又怎么可能!悖逆礼法,天地所不容,我才不当这种出头鸟呢。

可是转念一想,我架空天子,手握重权,难道就是礼法能够相容的吗?想当年我火烧永明宫,一帝一王化为飞灰,难道就是礼法所能够相容的吗?这种时候还想什么礼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两位皇子都还年幼,根本没有贤愚之分,反正不管立谁做太子,也不会动摇我执政的根基,我又何必要执着于礼法,故意和天子对着干呢?

因为继嗣问题搞得朝中大乱,这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但更重要的是,往往悖逆天子无理要求的臣下,全都没有好下场。天子就因为失去权柄,整天只能在后宫里瞎逛,对某些嫔妃或者子女的宠爱就更加强烈,如果偏要在此事上和天子对着干,经常会遭到来自宫中的破釜沉舟般的猛攻——我又何必自找这不痛快呢?

当然,即便如此,册立郕皎的话也不能从我嘴里说出来。于是我故意绕开长幼顺序,假作不解地问道:“立嗣是国事,也是天子家事,臣又何敢置喙?”天子更加紧张地盯着我:“不妨,卿试言之。”我轻轻歪过头去,假装想了想:“有贤嗣而后有贤君,国有贤君,社稷不坏。未知二位皇子谁更贤明?”

“次子郕皎最贤!”天子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话讲出了口,他才感到有点冒失,于是往后缩了缩身体,解释说:“长子郕皋,自幼失母,缺乏管教,行事多所不伦。次子郕皎聪明好学,深肖朕也。只是……国犀等却言长幼之序不可乱,都请立郕皋,大失朕望。朕故召卿来,说以心腹之言。”

我在心中暗笑,嘴里却帮忙天子找理由:“臣闻郕皋较之郕皎,不过先出生月余,郕皋是长,郕皎不见得幼。尚长尚贤之论辩,古已有之,而尚长是威朝的礼法,本朝并无明定继承,臣以为立长不如立贤……”

从天安殿里出来,我心中还在偷笑。天子在得到了我的承诺后,表情完全放松下来,还讲了很多“卿百代贤臣,治国有方,朕故可以垂拱而治”的屁话。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去年想要耗费巨资重建永明宫却遭我反对的时候,是怎样的暴跳如雷。不过这样也好,多少给他点甜头吃,让他可以甘心做一名傀儡,手里的傀儡不会乱摇乱动,我这个权臣也才能当得泰然自若。

回到府邸,门上前来禀报说:“靳大夫求见。”我愣了一下,不知道靳贤此刻到来,究竟有何用意?在偏厅接见了靳贤,他请我屏去众人,然后突然凑过来紧张兮兮地问道:“听说您已经答应天子,在下月初的大朝上支持立郕皎为太子了,可有此事吗?”

我吃了一惊,此事出我之口,入天子之耳,警卫和宦官们都隔得远远的,照理没第三个人听到呀。就算天子随即去向绫妃表功,也不会那么快传到靳贤的耳朵里,让他竟然比我早到一步,在家门口等着问我此事。我确实曾经关照靳贤,要他不要只把眼光盯着外廷,也要注意宫中的动向,可没叫他派人偷听我和天子的密谈啊!此人不但偷听了,竟然还跑回来问我,真是胆大妄为到了极致!

想到这里,我冷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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