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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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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我冷哼一声:“确有此事,有何不妥吗?”靳贤愣了一下,然后突然伏地磕头:“贤得明公简拔,托付大事,怎敢不昼夜匪懈?明公如我父母,贤绝无二意,请明公查之!此是我偶尔听闻,故此犯言直谏——期期以为不可!”

这小子倒也机灵,看我脸色不妙,立刻就磕头表忠心。然而什么“明公如我父母”云云,听着实在太假,他以前可是不会这样讲话的呀,最近这是怎么了?在官场上混得油滑了,学会阿谀奉承了吗?还是根本就是心虚,所以才会口不择言?!

我闭了一下眼睛,把身体略微后仰,距离靳贤稍远一点,然后开口问道:“有何不可?你讲来听听。”“世族最重礼法,”靳贤低声回答说,“下官正欲翦除世族势力,然此事当缓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治大国如烹小鲜,动作过猛,局势就会糜烂……”我打断他的话:“别兜圈子。既然世族重礼法,欲立郕皋,我与之悖反,拥立郕皎,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靳贤轻轻叹了口气,回答说:“大局不可稍退,细微不可深究。其实立谁为嗣,都不会影响大人的权柄,但在世族们看来,废长立幼却是有干国本的大事,他们不会让步,大人又何必在这种事情上和他们硬碰硬呢?如果引发了他们同仇敌忾之心,咱们的改制阻碍就更大了……”

“现在他们没有同仇敌忾吗?改制的阻碍现在还不算大吗?你的行事还不够急躁吗?”我连续三个反问,问得靳贤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我冷冷一笑,随即又说:“我已经答应了天子,不能食言而肥,下月的朝会定会支持郕皎。你若想支持郕皋,以使自己前面的道路更好走一些,那就随便你吧,我是不会勉强的。”

这话实在说得有点重,过后我自己也有点后悔。只见靳贤二话不说,伏下身去又连磕了几个头,然后回答道:“大人既然主意已定,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不过要谨防小人的毒计,宫廷警卫必须加强。大人若不在都内,金台营督一职,还是转交给他人为好。”

他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向,表示愿意支持我的立嗣决定,并且立刻转移话题去讲别的,倒说得我愣了一下。不过想想也是,我离开都城去别业,金台营的营务经常照管不上,还不都由靳贤说了算?这可是非常危险的一桩事情,不如交给别的可靠的人,也可以分一部分靳贤之权,免得这小子别起异心。不过,且待我先不动声色地问问他,他心中可有新的营督人选?

听到我的询问,靳贤回答说:“瞿侯膺飏,晓畅军事,对大人也忠心耿耿,可以付以大任。”膺飏?他竟然提到膺飏?这倒是我想不到的事情。我一直不喜欢膺飏,这事靳贤不清楚,倒也有情可原,然而膺飏见天在我面前说靳贤的坏话,要我斩靳贤之头以谢天下,靳贤却反过来要把兵权交给膺飏?他真的那么举不避仇,大公无私吗?还是两人其实早有勾结,故意来我这里唱一出诡奇的戏文?

自从天降狂风,无端吹去那份奇异的竹简以后,似乎一切都改变了,我内室所居,不再是人类爰苓,又变成了妖物苹妍,而我在数月前还向狐狸吹嘘说自己的权柄如同天上的明月般不会改变,现在却骤然感觉四周皆敌,连一手提拔起来的靳贤都不可信——实在头疼得厉害,根本无法做出决断,只好敷衍靳贤说:“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经过反复考虑,我最终决定把原任安塞郡守的大姐夫粥恒调回京中,担任金台营督,同时我也升任二姐夫终让为中尉,负责京城的治安——或许,还是亲眷们更靠得住一些。(文-人-书-屋-W-R-S-H-U)

任命的诏书才刚颁发出去,那名前去寻找炼气师鸿蒙的侍从就回来了,告诉我一个非常离奇的消息:“朗山嚣宙宫并无鸿蒙其人,广宗真人也并无这样一名弟子。”我听到这话不禁吓了一跳,难道那又是一个妖物吗?莫非我有吸引妖物的体质,先是苹妍,后来是弧隐,现在又是那个鸿蒙……

我正在胆战心惊,侍从又递上一封信来,说:“臣在途中遇见一名修道士,说是大人旧识,要臣将此信交与大人。”我皱了一下眉头,接过信来,不忙着打开,先询问那名修道士的相貌——没错,那确实是已经多年不见的苹蒿。

果然奇特的事情互相牵连,全都凑了上来,连音讯全无的苹蒿也打算露面了吗?我望向那封信,那是两片木牍,用细绳捆扎着,解开绳结,展开木椟,先飘下一片薄薄的缯纱来,上面用朱砂画了一道符,非常复杂,我根本就看不懂。再看木牍上的字,倒非常简明扼要,说:

“闻公近有大难,故献此符,置于发髻中,可逃性命也。”

我莫名地左眼皮一跳。如果在半个月前,谁要说我将有大难,我肯定会放声大笑,当他放屁,不过最近真的感觉四周全是敌人,没一个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在这种情况下,发生某种“大难”也就不奇怪了。这苹蒿倒似乎真是有道高人,可惜他行踪不定,从来只有他来找我,我不知道去何处找他——去萦山吗?那又实在太远了——否则应该请他前来,好好研讨一下什么“大化之珠”,以及弧隐和鸿蒙。

我再次展开那片缯纱,仔细研究了一下那道符咒,却完全不得要领,于是只好先把它笼入袖中。

第五十三章 宿缘

古诗云:薄言采菽,与君有夙。薄言采莼,与君有缘。

自从开始对靳贤起疑以后,我逐渐把部分权力又收回到自己手里。从前政务全都委托给靳贤,举凡大政方针,都由他拟定意见以后,交给我最后签署,而那些琐碎小事,我则理都懒得搭理。然而靳贤的胆子越来越大,竟连国犀等人请立太子的上奏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大事他暗中隐瞒下来,故意不肯让我知道。现在不用他汇报,我时常召见各级官员,询问朝中的大事小情,然后主动去询问靳贤究竟是如何处理的,他的处理方式只要稍微不如我意,我就把那桩公事先按下来,说:“休得急躁,且再思忖。”

靳贤一开始还胆敢和我有所辩驳,时间长了也就学乖了,往往皱眉挤眼,一脸凄惶地点头称是,退下去草拟新的解决方案。他本就是倒吊眉毛,这一来表情更是可怜更复可笑,我偶尔竟然还会觉得,自己或许能从这凄惶无助的表情中,得到相当的践踏蝼蚁般的快感。

因为这个缘故,我的生活不再清闲,经常一整个白天都在召见各级官员,处理政事,晚上乏了,就在书斋里安卧。从前几乎隔天就会回内室去陪伴妻子就寝〔虽然并无真行夫妇之礼〕,现在三、五天也难得轮上一次。我有时候会悚然惊觉,自己是否是害怕与苹妍见面,所以才以国事为藉口,故意使自己繁忙不堪呢?每当想到这里,总不免浑身的冷汗……

这天侍从送来苹蒿的信,信中还夹着一张符咒。我把符咒随手揣在袖子里,刚摆手示意侍从退下,突然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大人,夫人有请。”声音清脆如铃,不用查看,我也知道一定是小丫鬟雪念。

我不知道苹妍叫自己过去,究竟有何用意,但隐约感觉应该和袖中的符咒有关。怎么,难道苹蒿寄来这张符咒,是为了要镇压这千年妖物的吗?我下意识地把符咒从袖子里取出来,压在案头的茶杯下面。

小丫鬟雪念在前面引路,我望见她袅袅婷婷的身姿,素纱薄衣随着纤细腰肢的轻摆荡起层层涟漪般的褶皱,心底不禁涌起一股无名的热流。“你今年多大了?”我开口问道。雪念停住脚步,略侧过身来,双膝一曲,回答说:“回禀大人,奴婢今年十九了。”

想起在怀化县任上,相侑刚把她送给我的时候,小丫鬟自称十六岁,不过事后询问,她那时候刚过十五岁生日而已。这一眨眼四年过去了,她也已经十九岁了,恐怕再过一年半载就要二十岁……女子二十岁还不适人,以后再想出嫁,那机会就很渺茫了……

可是小丫鬟聪明伶俐,又是这般的娇美可人,我实在不忍心把她嫁出去……若是在仆役中找一个老实的嫁了,以后仍能经常见面,似乎更非明智之举。妻子曾经暗示过,让我收了雪念为妾,我也一度为此动心,不过只怕是弧隐的阴谋,所以才一口回绝了。现在妻子……不,苹妍并不把那老狐放在眼里,她不会因为受老狐的蛊惑才提出这种建议,如果她也说我可收雪念为妾,我是否真的可以……

心里这样想着,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揪住了雪念因风飘起的腰带。小丫鬟仓促转身,双颊飞起红晕,玉容更显娇艳:“大、大人……”我愣了一下,理智骤然从天外跃回了腔中,于是悻悻地松开手,随口胡诌道:“你走太快了……且徐行。”

走进内室,只见苹妍正坐在案前,左手扶着一片木牍,右手持着一管毛笔,似乎正在写些什么。见我进来,她放下笔,起身相迎。“夫人不必多礼,”不知道是否因为有了刚才那一幕插曲,我不敢直视苹妍的双眸,“夫人召唤,不知何事?我前厅公务还多……”

“丈夫请坐。”苹妍盈盈一笑,把我让到案前主位上坐下,她自己打横相陪。我低头看那片摆在案上的木牍,只见上面弯弯曲曲的也画着一道符咒,有点象是泽部化生符,只是边缘小曲折太多,似乎隐含着更多的变化。

“那苹蒿所递来的符咒,可与此相似吗?”苹妍开口就这样询问,倒不禁吓了我一大跳。不过转念一想,我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瞒过这千年妖物的吗?“并不相同,”我明确地回答她说,“那道符咒更要复杂百倍。”苹妍伸出手来,似乎想向我索要那道符咒,我耸耸肩膀:“恐与夫人有害,我留在厅中了。”“无妨,”苹妍微微一笑,“放在哪里?叫雪念去取了来吧。”

小丫鬟雪念才刚离开内室,我就发觉苹妍向我投来狡黠的目光。我预料到她会说些什么了,因此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雪念年已十九,丈夫不打算把她嫁出去吗?”苹妍这样询问,我也只好悻悻地回答说:“家内之事,夫人主张。”“我真的主张了,把她嫁了出去,丈夫不会后悔吗?”我感觉苹妍的话语中充满了揶揄,难道她要我自己提出来收雪念为妾的想法吗?可我又哪敢开口?

我不回答,只是低着头。隔了好一会儿,只听苹妍幽幽地叹了口气,问道:“我虽在梦中,终究与爰苓一体二化,爰苓所经之事,尽可回想得到。当日她为狐狸所迷,卧在厨下,那狐狸终究和丈夫说了些什么?”

听她这么一问,立刻当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包括那个奇怪的梦境,梦中那酷似雪念的有翼女子……我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更没来得及考虑什么是可以讲出来的,什么必须深埋心底,苹妍却又笑了起来:“丈夫不必多说,我尽知了。”

我知道自己脑中只要一转念,以她千年道行,自然能够查知。想到那个离奇的梦境,想到自己曾在梦中体味到的温馨旖ni的感觉,我不禁涨红了脸,更不敢抬头去看苹妍了。“丈夫无须自责,”苹妍缓缓地说道,“此梦非狐狸自造,是乃丈夫内心所化,想来丈夫与雪念或有前缘。”

前缘?何所谓前缘?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前生,前生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雪念是否有前生,她的前生是否真是一个有翼的少女〔然而,那又是什么东西?〕。说到前缘,我与苹妍倒似乎真有前缘,起码我的祖先与她的本体是存在过一段千年恩怨的。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询问苹妍,有关我和雪念的前缘的问题,她有否探查到一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小丫鬟雪念从前厅快步走了回来,把苹蒿拿来的那枚符咒递给苹妍。苹妍轻轻摆手,雪念退了出去。

我略抬起头,望见小丫鬟袅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斜眼望去,只见苹妍展开符咒观看,秀眉微蹙,似乎索然不得其解。“此符咒果然与夫人无碍的吗?”我问她。苹妍轻轻点头:“此咒或确能保丈夫的性命,请带在身边,须臾不离。”

我还没来得点头,苹妍绕到我的身后,纤纤玉手从我脖子后面绕过来,解开了颌下的冠缨。她手腕上柔滑的肌肤擦过我的脖子,痒痒的令人心神摇曳。我一愣神间,她已经帮我拔去骨笄,摘下小冠,并且松散开了头发。

我不知道苹妍要做些什么,转头去看,只见她把那枚薄薄的符咒紧紧包裹在骨笄上,然后以手为梳,重新帮我理好头发,上冠插笄。“此咒藏于发中,须臾不离,可以保佑丈夫平安康健。”苹妍这样笑着对我说,我却不禁苦笑一声:“昔日父亲传我玉笄,声言能辟百邪,却仍然无法逃脱你的掌握……”

苹妍微微斜着玉颈,狡黠地笑问:“丈夫可后悔吗?当日若不上钟蒙,便不会有今日之忧了。”我闻言不禁愣住了。后悔?我可为当日之事而后悔?如果不遇见苹妍,我也就不会遇见爰苓,此后不会有如许梦境般的坎坷,或许仍然舒舒服服地躺在父亲的羽翼下做个土财主,而不用担忧朝中的钩心斗角。我似乎真的应该后悔,离奇的造化把我推到今天的地位上,那真是我所期望的吗?

九月望日,天子驾天阳殿大朝,我率领百官大礼参拜,然后退坐两列。天子先礼仪性地询问了最近的天候是否正常,四方是否安定,一边问一边给我递眼色。他是想让我主动开口,请求册立郕皎为太子吧——靳贤说得对,此事有违礼法,肯定会遭到群臣的反对,虽然我已经决定支持天子了,可也不必要做出头鸟。我垂着眼睛,紧闭嘴巴,不去回应天子的热切期望。

天子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开口,询问百官说:“奉常国犀等请立太子,卿等以为如何?”国犀首先起身上奏,历数了早立太子,以定邦国的好处——都是些老生常谈,我也懒得去听他,只是闭着眼睛假寐。国犀退下去以后,又接连站起来几名大臣,讲的话如出一辙,然而偏偏谁都不肯指名点姓,说建议立哪位皇子为太子。这帮老家伙,他们肯定全都了解天子的心意,所以谁都不肯当出头鸟。

废话讲了好一会儿,讲得天子本人忍不住了,涨红着脸问道:“朕有两子,郕皎、郕皋,当立谁为太子?”他故意把郕皎排在郕皋前面,这暗示也实在太明显了。

我略微睁开眼睛,偷瞧坐在自己对面的太尉获筇。这老家伙的表情竟然和我是相同的,也垂着头,眯着眼睛,不知道是在发愣呢还是在打盹儿。最近此人相当老实,平常闭门谢客,谁都不肯见,临到朝会也总一言不发,原本身周总会隐隐泛起的摄人的煞气,已经全部收敛了起来,看上去就象一个行将就木的普通糟老头子——确实,这半年多以来,他的须发由漆黑变作花白,好象眨眼间老了二十岁似的。

我正在观察获筇的表情,希望能够看穿这个城府极深的老家伙,突然天子开口点了我的名:“大将军,卿以为立谁为太子才好?”

我悚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既然天子问到自己,我就不好再装聋作哑了,于是出班跪奏:“臣统外朝,不知内朝之事。立储为国之大事也,储君若贤,江山永固——可问奉常,其谁贤欤?”

我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词,天子如果逼我表态,我就先逼首先倡议立储的国犀表态。果然,国犀退无可退,只好出班奏道:“两位皇子尚幼,谁知贤愚?古礼立嫡立长,故臣以为当立郕皋。”

国犀这一打了前阵,群臣纷纷附和,只有我、获筇和靳贤三人不开口。天子急了,频频用眼睛瞟我,我却转过头去不理他,心中感觉非常好笑。就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天子无奈地一甩袖子:“兹事体大,且再商议。”宣告退朝。

大朝结束,我还没走出皇宫,就先被名中官叫住了,说是天子宣见。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于是坦坦地跟着去,在天安殿再次觐见天子。天子脸色铁青,一见面就恶狠狠地质问说:“卿言立贤,郕皎最贤。如何今日朝会上不发一语?!”

我毫无惧色地直面着天子气急败坏的表情,缓缓回答说:“群臣都请立郕皋,便臣一人言立郕皎,恐事不可协。”天子气得直拍桌案:“你还有什么怕的吗?你连朕都不怕,还会怕国犀那些人?!”

我继续不紧不慢地回答说:“或许臣一言可定天下,然言语不可定人心,人心不向郕皎,便立其为储,恐难长久。天子勿忧,臣有一策,可安人心,使郕皎嗣主之位牢不可破,稳如大山。”

天子瞪着眼睛,大喝道:“你说!”看他这种表情,我似乎又回到了正纲讨崇的时候,站在面前的似乎不是今上,而是当年的高市大王。不过这种神情稍纵即逝,天子大概觉得这样对我太过严厉,双眉一吊,转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柔声问道:“卿有何策,可速速奏来。”

第五十四章 天谴

古诗云:有负于天,生而谴之。有负于人,死而弃之。

我第二次在天安殿觐见天子,就立郕皎为太子之事,给天子出了一个馊主意。这个主意对于天子来说是很馊,但对于我自己来说,却实足是个妙计。

这一妙计是我这两天冥思苦想出来的,事先没有征求过任何人的意见,包括靳贤——最近我越来越看不透那个吊挂眉毛的家伙在想什么了,国事但有不决,往往会去找两个姐夫商量,却不会向靳贤透露一星半点。防人之心,绝不可无,靳贤终究和我非亲非故,我不应该过于相信他。

当然,册立国嗣这种大事,我也不会征求两个姐夫的意见,他们终究资历还潜,能力高低也还待察考。我建议天子先去探探太尉获筇的口风:“获太尉功高德韶,威望素著,若能说动他拥立郕皎,则百官更无异言,我大成之基亦可安如磐石矣。”

我不是在故意拔高获筇,但他的威望确实比我要高,这是虽然无奈却不得不正视的现实。执政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大事皆出我手,老头子获筇只是在旁边若有若无地帮着点头而已。不管他全力襄赞也好,或者坚决反对也罢,他的威信因我的政策是否得人心而水涨船高,倒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可他就这样不死不活地混日子,威望竟然不降反升,仍然高距在我的头顶,却实在是件很诡异也很令人无名悚然的事情。

获筇就象高悬在我头顶的一柄利剑,似乎随时会直插下来把我斩为两段。此人活着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心安。二姐夫终让曾经悄悄地建议我说:“这老匹夫,一刺客便可了帐——不如就让孤人们去干好了。”对于他这种鲁莽的想法,我忙不迭地摇头:“此人威望素著,爪牙遍布,又并无恶行,事或不协,我必为天下人所唾骂。不可,不可!”

二姐夫还坚持:“既知此人爪牙遍布,非一两日所能削除,便当以雷霆手段处置。计谋泄露,可皆诿过于孤人,必无害于大将军也。”我承认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从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寻找好的时机就贸然下手,结果必然是悲剧性的。我要二姐夫尽量刺探获筇及其党羽的隐秘之事,然后找机会再杀掉他,在此之前,先不要轻举妄动。

因此这次我利用天子急切想立郕皎为太子的机会,把老家伙获筇给推到了第一线。如果获筇答应拥立郕皎,就会得罪国犀等大批朝官,如果他反对拥立郕皎,就会得罪天子。得罪了国犀等人,则其爪牙不斩自断,得罪了天子,我便可借助天子之力取他性命。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我倒很有兴趣看看获筇将会如何取舍。

听了我的话,天子皱着眉头,半晌都不回答。我明白他的想法,他是怕万一获筇明确地表示反对拥立郕皎,倒时候我也推翻前议,则废长立幼的图谋将再也无法继续。于是我假装安慰天子说:“获筇素识大体,料定不负陛下所托。可先使人探其真意,然后臣再为陛下徐徐图之。立储事大,不可仓促,仓促必生变乱,徐图之可安人心,亦可安储君之位也。”

连哄带劝外加敷衍,我和天子谈了整整一个时辰,这才告退离开天安殿。下次大朝是五天以后,我很希望天子立刻派人去探获筇的口风,或者干脆象关照我一般也把获筇召到天安殿去密谈,然后获筇尽快确定自己的阵营,那样五天后就有好戏可看了。

朝堂之上,波谲云诡,种种权谋秘术,听了让人惊心,看到让人恶心,可是偶一为之,倒也乐趣无穷。是的,我不可能身踞执政之位,却希望自己永远出污泥而不染,所有卑鄙的手段都交给靳贤去操作。从古至今,把权柄授与他人的家伙,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我必须引以为戒,也必须警惕那个靳贤。

才出朝门,突然看到靳贤乘着马车,急匆匆地迎了上来。一看到我的车驾,这家伙立刻呼喝停车,然后手持一块牍板跳下了地。我朝他招招手,问:“什么事?”

靳贤快跑两步来到我的身边,先是深深一揖,然后呈上牍板:“邱县大户芒威造反,外结强蛮,已经攻克了县城了!”

乍闻此语,我吃了一惊。国家因为多年动乱,再加上豪门在地方上大肆兼并土地,本来各地的骚乱就此起彼伏,非从我始,到我执政的时候也未能彻底平息。不过也有所不同,我执政以前,造反的多是贫民百姓,我执政后却有很多豪门显户也掺和进去,开始铤而走险。靳贤曾经这样对我说:“要抑权贵,就不能怕他们造反。这些权贵大多鱼肉地方,虽然啸聚亡命之徒,却无法得到乡民的拥戴,所以不足为虑。我还就怕他们不反,反一个,杀一个,杀一个,地方上就澄清一分!”

正因如此,虽然这几年间各地频繁发生动乱,我和靳贤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就算满床笏的世家,最多也不过拉起千余亡命,官军一到,眨眼间就平定了。可是这次不同,强蛮是我西北方的大敌,经常骚扰边塞,那个芒威外结强蛮,问题就变得复杂多了——也难怪靳贤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随便扫了一眼牍板,挥手招呼靳贤上车,吩咐御者说:“去太尉府邸。”地方上的兵马调动,权力都在太尉获筇手上——虽然不经过我最后的批复,这老匹夫什么事情都干不成——即便讨厌获筇,这件事却不能不即刻通报他知道。

才到太尉府前,获筇早冠带整齐地在门口迎候着了。终究他是长辈,又是当朝三公,虽然身为大将军,表面上我还得表示出对他非常尊敬,于是跳下车来作揖,然后拉着老头的手说:“邱县变乱,太尉知道了么?”

把我让进正厅,随便寒暄几句以后,获筇才始谈到正题。“我已经得到通报了,”他垂着眼睛,斟酌着词句,谨慎地回答道,“芒氏祖上虽然出过三任郡守,一位太常,是邱县第一世家,然而到了今日,芒威也不过一介草莽而已。我会即刻调动军队前往平叛,大将军勿忧。”

靳贤追问道:“芒威不足惧,强蛮却不可不防,太尉可有妙计?”获筇微微一笑:“何须妙计?今夏炎热,西北疾疫流行,强蛮战马多死,他们没有什么力量入塞为祸……”说到这里,他叫仆佣取过地图来,指点着对我们说:“中野郡兵,齐聚邱县,以平芒氏之乱,再使渝安郡兵马南下,以塞强蛮入侵之路……”

靳贤还有点不放心:“渝安郡本年歉收,局势不稳,郡兵南下中野,倘郡内再生变乱,如何应对?”获筇回答说:“虚陆郡兵,也北上协防渝安——兵马调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将全盘布局,不须忧虑。”

就这样,我和靳贤将信将疑地离开了太尉府,靳贤悄声问我说:“可否调金台营一部兵马,往助邱县之战?”我想了一想,回答他说:“禁军不宜轻动,使  将百人前往监督可也。”靳贤点点头,随即露出似乎相当阴险的笑容,说:“如若强蛮入侵,蹂躏郡县,我便使御史弹劾获筇指挥不当,那样就有藉口杀他了!”

虽然是在为我谋划,但看到他如此可怕的笑容,我也不禁轻轻打了一个哆嗦,背上冷汗涔涔——这个家伙的可怕,或许不在获筇之下,我真的可以用他为爪牙吗?异日他会不会取代获筇,变成我最大的威胁呢?!

这天的事情非常之多,我才回到府里,仆佣就来禀报:“谈商已经归来,求见大人。”我要愣一下,才能想起这个谈商究竟是谁——嗯,此人是渝安郡谈邑的寒士,据说祖上做过威朝的史官,我曾派他去查找有关“大化之珠”的记载。

想到“大化之珠”,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头疼欲裂。先叫仆佣用冷水打把手巾来擦了脸,头疼略微止住,我才吩咐传唤谈商。谈商进来以后,先大礼磕头,然后禀报说:“小人不负大将军所托,可惜原件族中长老不使携出,只得口头禀报大将军了。”

我往前探了一下身子:“你查到了什么?”谈商回答说:“族中有威朝时的散简,托名祖圣所作,其中却有一段话被涂掉了。虽遭涂抹,尚可辨认出部分字句,内中确实提到过‘大化之珠’。”

我更感兴趣了,催促他赶紧背诵来听。谈商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子之南也,非为道也,为求大化之珠……’”我皱了一下眉头:“这里所称的‘子’是指……”谈商想也不想就回答说:“理应是指的至圣……”

谈商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如同百雷落地一般,震得他一个趔趄,我也差点从榻上翻滚了下来。似乎生命中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骇人的声音,我只感觉耳边“嗡嗡”作响,那声音明显倏起倏灭,但在我耳中却似乎回响不停,永远也不会断绝。我匆忙从榻上跳起来,大声问道:“什么声音?!”

谈商面如土色,转头朝门外望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在问谁,隐约的倒好似在自言自语。隔了一小会儿,耳中的回响略微平息了一点,只见一名仆佣跌跌撞撞地从门外跑了进来,磕头禀报说:“地裂了!院中陷开一个大洞,深不见底!”

地裂?我再次感觉后脑如针刺般的疼痛,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要回想起来,然而脑中如有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士,生生地把无尽思绪全都阻挡住了。我踏上木屐,两三步跑到门边,朝外望去,就见院中本该树立着汉白玉屏风的地方,现在塌陷了一个直径近丈的圆形大坑。

战战兢兢地走到坑边,我小心翼翼地朝内望去。仆佣禀报得没有错,这个大坑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可怪的是,坑壁竟然平整如同刀削。

左右望望,看到几株盆栽,我便走过去,单手端起盆ju花来,直往深坑中掷去。轻微的风声响起,那盆花一直朝下坠落,足足半盏茶的功夫,竟然听不到落地的响声。我的心脏狂跳,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更不知道是何预兆,并且,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个奇特的深坑才好。

闻声跑来院中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仆佣、门客,虽然心中诧异甚至是惊惧,但看到我就站在坑边,谁都不敢靠近,只是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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