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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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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他不打算吃我,只是普通的勒索吗?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的速度逐渐平稳下来:“你……你想要什么?”“我要两百石谷子,还要五头羊,”那犬人首领期盼地望着我的眼睛,倒象在和我商量,“你家里应该拿得出来吧?”

只要这么一点东西吗?我当然拿得出来,可是如果因为这些微薄的条件而被释放的话,我反倒会成为士的笑柄的。“你……你就要这些?我给你一千石谷子,五十头羊如何?”这样的讨价还价,倒还真是罕见。

“你也看到了,我的族人并不多呀,”那犬人首领皱起了眉头,“东西太多了吃不了,我也很难带走。我总不能长时间留在这里,等着郴国的军队来围剿我呀……除非,你再答应给我十乘车。”“不可能给你战车,我也没那么多战车,”我大着胆子回答道,“只有两马拉的平板车……”犬人首领摇摇头:“我们这里没人会赶马,只要平板车就行了,我不要马车。”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对话呀,我对于对方无知识的愚蠢,开始感到有些好笑了。“那就说定了,”我伸出手去,“请给我笔和简,我来写信。”犬人首领疑惑地望着我:“我这里怎么会有那些东西?你的行李里应该有吧。”

于是两名身高力大的犬人押着我,从行李里面翻出了笔、漆和竹简。我在火上烤化了漆,用笔蘸着,写下对方所提出的条件:“一千石谷、五十头羊、十乘板车不须配马。”写字的时候,我看到锅里仍然冒着热气的开水,心中阵阵颤抖——我是可以暂保平安了,那些家臣和随从,恐怕都难逃被吃的厄运啊!

我把竹简交给一名家臣,要他快马前往郴邑,递交给国君——那笔赎金,我就算拿得出来,也未必能在两三天内尽快凑齐,但国君一定会救我的,这些物资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在把竹简交给那名家臣的时候,我在心里说:“我救了你一命啊,你知道吗?”

两名高大的犬人,再次把我押到首领身边。首领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们,在得到满意的答复后,高兴地点了点头,一摆手,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懂犬人的话,本能地“什么”了一声,犬人首领把目光移向我,用人类的语言说道:“啊,没什么。问题解决了,现在就等东西运来,我就放了你。我叫他们可以准备开刀煮肉了。”

听了他的话,我觉得自己的膝盖突然一阵发麻,险些跪倒在地,急忙垂下手,勉强稳住身体的平衡,低声说道:“请……请你也饶了他们……我已经多答应你许多东西了呀。”犬人首领愣了一下:“我的族人已经好几天没饭吃了,这顿不能不吃。”

“我的车上还有谷子,还有干菜……请你不要吃……”我的话还没讲完,却被犬人首领一摆手给打断了:“要吃肉才有力气啊。你不是一名士吗?我听说只有部分炼气士才不吃荤啊,你也反对吃肉吗?”

“我不想你伤害他们……”我嗫嚅地说道,“他们是我的家臣,还有随从……请你饶过他们……要吃肉,你可以吃马肉……”犬人首领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就是让他们杀马煮肉呀,你以为我要吃……要吃……”笑着笑着,他突然笑不下去了,反而沉下脸,长叹了一声。

“我真的饿了,吃完饭,再和你说。”我发现他的目光中,竟然有那样沉重的悲哀存在。

※※※

犬人竟然也送给我一碗饭,那是掺杂了马肉的粟米粥。这些犬人的烹调技术真是糟糕,没放香料,也没放盐,马肉没煮熟,腥气得要命。我被捉前才吃过早餐,肚子并不饿,因此装模作样地只吃了几小口,就推了回去:“请给我的家臣吃吧,我吃不下。”

那些犬人倒是吃得狼吞虎咽,看起来,确如首领所说,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饭了。饥饿的野兽难以对敌,所以他们才会那样厉害,很轻松就把我们打败了吧。

犬人首领连吃了三大碗饭,这才抹抹嘴巴,满意地抚mo着他涨鼓鼓的肚皮,再次来到我的面前。“请、请坐吧。”他指指地上,我只好跪坐了下来。

那犬人首领盘着腿,坐在我的面前——他虽然在犬人中只是中等身材,却比我要整整高上两个头——皱着眉头说道:“真有那样的传说吗,说我们会吃人?是的,你们都以为我们是很野蛮的,还叫我们为犬人——可我们有哪点象狗?”

我低着头,不敢回答。那首领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称呼自己为‘果勒’,在我们的语言中,是‘上天钟爱’的意思。我的名字叫‘剌哈黑’,是‘大锄头’的意思。所以叫大锄头,因为我会种地呀,我本来是渝国国君的奴隶呢……”

我吃了一惊,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纯正的北方人类的语言。“我的族人,有相当数量都是奴隶出身,我们逃走了,杀死监工逃走了,又遇见了被你们人类打散的其余同族,这才形成一个新的部族,”剌哈黑摇头说道,“除了不会写字,我对人类很了解呀,而你们又了解我们多少呢?”

有关犬人的知识,整个人类都很贫乏,贫乏到还没有牧人对牛羊犬马、猎人对麋鹿虎豹了解得多。我仍然不说话,听剌哈黑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并不想进攻人类呀,我们只想抢点粮食,然后一直往东南去——我们果勒的祖先就居住在东南方,那里应该还有人类未曾踏足的净土吧……

“我的祖父就是奴隶,父亲还是奴隶,我一生下来就是奴隶。渝国有很多元无宗门的炼气士讲道,他们甚至对奴隶讲道,我也经常在旁边听。有一次,一名炼气士……好象是叫做臧禾吧,也许你认识他?”

我点了点头。剌哈黑继续说道:“臧禾训斥了一个鞭打奴隶的监工,然后他对大家说:‘难道上天造出麋鹿,是为了饲喂虎豹的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给麋鹿逃脱虎豹追捕的骏足?难道上天造出奴隶,是为了养活贵族的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给奴隶以反抗的力量?不,上天所造的一切都是平等的!’

“我听了这话,感觉非常新奇,也非常快乐。我活了那么大,才知道原来我们和贵族都是平等的,只有贫富之分,却并没有高下之别。我还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走近去问臧禾:‘那么我呢,也和那些监工是平等的吗?’可是臧禾却对着我冷笑:‘我在讲人类呀,而不是你们犬人。你以为会说人类的语言,就可以和人类平等了吗?’”

臧禾的回答本在我预料之中,与深无终所传的理论——也仅仅是理论而已——完全背道而驰,那家伙连奴人都轻视,更何况是犬人呢?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深无终自己在这里,也不可能把犬人和人类一视同仁吧。

剌哈黑叹了一口气:“我怎么也想不通,臧禾举的例子,换一个说法,也可以说是:难道上天造出果勒,是为了供养人类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给果勒超越人类之上的力量?我第一次对自己似乎已经注定的命运发生了疑问,于是我准备逃跑……”

这个犬人一点也不愚蠢啊,他能够举一反三,从自身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想得比臧禾那些家伙,也许更为深刻。听他说了这些话,我也在想:“众生真是平等的吗?而既然贵族和奴隶是平等的,为何奴人与人类不能平等呢?为何犬人与人类不能平等呢?就因为犬人大多愚昧、粗鲁,并且相貌过于丑陋吗?这似乎不能作为身份卑下的理由……”

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奇特的想法冒进我的脑海:“众生真是平等的吗?为何至人、仙人、上人与下愚,不能平等?”

※※※

我俘虏的身份维持了整整七天,其间还向剌哈黑介绍一名自己的家臣来帮忙烹调食物。人类做出的来的食物,我才勉强可以入口,那些犬人却吃得唾液长流,连呼“过瘾”。

七天以后,国君派剧谒押着谷物、活羊和马车,前来赎我的性命。剌哈黑在收到这些物资以后,先命令自己的族人运送物资往东南方向离开树林,他自己却和三名高大的犬人留了下来,把石斧比在我和几名被俘家臣的脖子上。

“人类是很狡猾的,如果他们不遵守承诺,敢追赶我的族人的话,我就先砍下你的脑袋来!”剌哈黑恶狠狠地对我说,但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

等到估计他的族人都走远了,剌哈黑才放下手中的武器,和那三名部下一起急忙向东南方向追去。剧谒跑上来查看我是否负伤,同时一摆手,命令部下搭上一支响箭……

“你做什么?”我一把扳住他准备挥下的右手。“犬人就是犬人,智慧不过如此而已,”剧谒冷笑着,“我已经派军队包围了这一地区,只等响箭上天,就杀出来要这些犬人的性命。”“不,”不知道为什么,我匆忙撒谎道,“我已经答应了这些犬人,不伤害他们的性命——你想让我失信吗?!”

剧谒奇怪地望了我一眼:“对犬人还需要讲信义吗?”我坚决地点点头:“人无信不立。就算对野兽,也必须要讲信义,何况是有智慧的犬人?!”“有智慧?”剧谒撇撇嘴,“你太天真了……好吧,反正这一小队犬人,终究跑不远的,我暂时饶过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

当然,他自然无法想到——我当时也根本想不到——剌哈黑领导的这一小队犬人,并没有前往东南方向,他们竟然可以在各国诸侯的领地上隐秘地一直向西南方向前进,最终去到了那神秘的仙山萦……

※※※

回到郴邑以后,我有些迫不及待地进入史馆,查找有关犬人的资料。近一千年来,犬人大部分作为奴隶为人类劳动,小部分在边界上游荡,对政治、经济等国家大事,基本没能产生什么影响,对于他们的记载非常之少,少到许多年以后的人们再翻看这些史籍,或许根本会把这种生物遗漏掉。

但时间上推到威王朝建国之初,相关犬人的资料就逐渐增多了起来。我知道犬人的祖先曾居住在东南方的潼水入海口附近,一度建立过强大的国家,鹏王数度远征,都没能将其彻底消灭。当时,紧挨犬人国的,是潼水下游北岸的绪国——他们是现在侯爵国沮的祖先——绪国屡次受到犬人的袭扰,遂向刚刚征服天下的鸿王请求救援。鸿王十六年冬,彭刚在消灭茹人以后,又踏上了攻打犬人的旅程。

史籍上对这场战争的记载,非常混乱。有说彭刚花费了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才得以灭亡犬人国家,然后在回国的路上去世了;还有说战争仅仅延续了五个月,彭刚是在回到彭邑,然后北上王京朝见的路上去世的。去世的原因,似乎是因为在和犬人的战争中受了重伤,不治身亡。

不管哪一种记载,这场战争持续的时间都相当之长,而且,以犬人的战斗力,确实可能让英勇无敌的彭刚也受重伤的。

对于犬人国家的描述,史书上只有寥寥几笔。说其国名为“扩莱”——那大概是族名果勒的误记;说其国人皆好斗,国有六部,每春首领竞斗,胜者即可为王。彭刚最终灭亡了犬人国家,杀死犬人不计其数,虏获妇孺四万名,都献给鸿王做了奴隶。

第四十八章 谗

史载:檀王十九年夏六月,剧棠谗离芬于郴子。

※※※

那些扩莱的战斗力真的相当顽强,我和他们接了三仗,竟然丝毫也占不到便宜,这在我的军事生涯中,是很罕见的事情。

原本以为他们粗鲁愚蠢,装备粗劣,现在看起来是太低估敌人了。此次远征,我率领本族三十乘战车和四千名战士,还有南方、东方诸国万余军队,原本以为可以马到成功的。但扩莱的全国军队,数量估计也在两万以上,可以说和我旗鼓相当。

扩莱不会驾车——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马匹的用处,以往抢掠到绪国的战马,也都赶去犁地——也不会使用铜器,连玉器都少,大部分武器都是石制的,但他们的弓箭却非常厉害。箭簇也是石制的,但弓身却是用双层竹木涂漆制成,射程远,威力大。最可怕的是,他们似乎会使用一种奇特的远射工具——扩莱称之为弩——拉开弦以后可以不即时发射,而先进行精确的瞄准。我军丧命在弩箭下的,不计其数。

扩莱是蛮族,但并非人类,他们身高都过丈,嘴巴尖尖,皮肤是灰黑色的,力大无穷。即使单兵相接,手持铜制武器的人类,也往往不是使用石制武器的扩莱战士的对手。怎样才能击败他们呢?我苦思良策,却依旧一筹莫展。

我只好寄希望于茹人的妖术。

这次出兵,我把那名茹人长老也带在身边。我知道他恨我,但他更恨鸿王,他知道如果我打败了鸿王,他的族人还有可能获得解放,而如果鸿王消灭了我,茹人们就永无出头之日了。我真的会在胜利以后解放茹人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且看形势的发展吧。但我竭力使那些白肤银发的奴隶们相信,其实我也很反感鸿王的做法,我只是被迫灭亡他们的国家,剥夺他们的自由的。

鸿王统治的时间不会很长了,他自己设置了陷阱,自己正在往里跳。北征茹人,使我收获了北方各诸侯之心,而此次若能顺利灭亡扩莱,东方的人心也将掌握在我的手中。到那时候,就可以正式和鸿王翻脸了,然后水到渠成,我就将成为天下的共主。

唯一担心的,是鸿王手握那五块宝玉,是否真的能够拼合起来,使他获得颠覆天壤的巨大力量——我不知道自己砍碎了黄色宝玉,是否真能阻止这种力量凝聚。那块黄色宝玉的碎片,现在就藏在我族的祭宫里,我能够感受上其上依旧附有强烈的力量,但却不清楚运用之法。

我甚至让那名茹人长老——他的名字叫“有”——接触到宝玉的碎片,我相信以他的智慧,假以时日,应该能够揭开谜底的。但半年过去了,他似乎仍然一无所得。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有在我面前抬起头来:“已经完成了。”他所完成的,是一种据说威力强大的妖法,可以帮助我击败扩莱的国王。那个国王,身高足有一丈两尺,使一柄巨大的石斧,我和他较量了三次,虽然有血剑相助,却依然难以取胜——见鬼,难道他比清木下面的那头巨狼还要厉害吗?!

有的面前燃烧着熊熊的炭盆,炭盆内堆满了不知名的草药,整个帐篷里,都弥漫着浓烈的呛人的气味——其实那气味本是甜美的,但实在太浓了,使人鼻子发痒,咽喉发甜,气喘加快。

我打了一个喷嚏,问有:“这样就可以了吗?我并没有感觉自己的力量增强了。明天我真的可以击败敌人的国王吗?”

“请放心,主人,”有缓缓地说道,“您一定会胜利的。您的胜利,将使我的族人更接近您所许诺的自由,请相信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

“很好,”我点点头,“如果可以取胜,我预计今年内就可以完成咱们的计划。”我故意把“咱们”两个字,说得很重。

※※※

第二天的战斗,日才过杆就开始了。我把血剑佩在腰里,手柱一杆巨大的双援铜戈,亲自驾车来到阵前。单手执四辔驾车的本领,恐怕普天下只有我一个人擅长。

扩莱国王也大步来到阵前,他身穿式样奇特的皮甲,手里握着一柄巨大的石制战斧,斧头比我的脑袋要大整整一倍。我跳下战车,慢慢走近他:“可以开始吗?”扩莱国王点点头:“来吧!”

扩莱和茹人不同,茹人不但就相貌上来看,也是人类,并且所用的语言,从发音到语法,和普通人类的差别并不很大,只有他们的文字,笔划简单,数量也少,显得尚未开化,还是蛮夷。扩莱的语言,听上去好象野兽叫唤,与人类语言完全不通,并且他们也没有文字。这位扩莱国王,对于人类语言的了解相当贫乏,只能听和说少量简单的句子。

这是我昨天派人去和他们说好了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我希望和扩莱国王一对一的较量。扩莱国王似乎对自己的武力相当自信,一口答应下来。

我平端起铜戈,牢牢盯着敌人的眼睛,谨慎地缓步向他走去。我并没有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增强了,但我现在除了相信有的妖法,已经别无选择。我对自己的武力也很有自信,最差也能和对方战一个平手,就象前几次战斗一样,而不至于失败。

扩莱国王的眼神向我的左肩望过来,我知道他立刻就要有所行动了。果然不出所料,他突然暴叫一声,双手抡起战斧,疾劈向我的左肩。我把身体微微一侧,刚好躲过他雷霆万钧的一击,随即抡戈啄向他的后颈。

戈长斧短,在这样的距离,他只能威胁我的身前,我却可以把他整个人都容纳进铜戈的攻击范围。但扩莱首领并非弱者,他迅疾一个转身,用石斧挡住了我的进攻——也不知道那样巨大的躯体,怎么会如此灵活。

“当”的一声,戈斧相交,我感觉自己的手腕有些发麻。身后传来弓谙擂鼓的巨响,鼓声绵密不绝,仿佛有百雷落地。而在我的身前,那些扩莱有节奏地敲响他们的武器,声音竟然几乎压过了鼓声。

一击不中,我后退一步,收回铜戈,扩莱国王立刻顺势把石斧向我面门推来。我再退一步,用戈柄在他眼前一晃,然后垂戈啄向他的胯骨。扩莱国王并没有被我的虚招扰乱了步伐,及时一个闪身,躲了过去。

没有战车的强大冲击力,长戈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威力呀。我想到这一点,猛然把铜戈顺势向对方小腹掷去,然后一低手,拔出了腰间的血剑。

血剑握在手里,突然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延着手臂直透脏腑。是的,这就是我所需要的力量!这力量是血剑带来的,还是有的妖法带来的呢?我并不清楚,但这无关紧要。我向前一个纵跃,再次拉近双方的距离,一剑刺向扩莱国王的咽喉——

扩莱国王把脖子向后一仰,手里的石斧反转上来,来磕我的血剑。石斧巨大沉重,他是用双手使用的,而我却单手握着血剑,自然不能和他硬碰硬。我急忙撤回血剑,同时却挥起左拳,狠狠打向对方空虚的肋下……

※※※

这一拳打出去,感觉对方肋下软软的毫无防备,“啊呀”一声,敌人倒跌了出去,而我也猛然睁开了眼睛。只见剧谒躺在我床榻不远处的地上,手舞足蹈的,样子非常可笑。

这个一贯骄傲自尊的家伙,也会摆出如此可笑的架式来吗?看起来这一拳确实打得不轻。我鞋子也来不及穿,急忙跳下榻去,双手把他扶了起来。剧谒喘着气,瞪着我:“没想到你梦中还会打人……这一拳好厉害,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我愣了一下,回想刚才打出去的这一拳,力道确实强到惊人。这并非我自己的力量,难道那是彭刚的力量?彭刚的经历就象梦境一般,从来就不会影响到现实中的自己,峰扬就是峰扬,不因彭刚而改变。可是刚才那迅疾沉重的一拳,除去彭刚经历的影响,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理由来解释了。

我感觉后脑隐隐作痛——又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才刚安稳了几天,就又要堕入我所难以理解的奇异经历中去吗?

我把剧谒让到客席上,自己坐在他的对面:“谁让你不经通报,擅自进入我的内室,这是为客之道吗?”剧谒左手扶着自己肋下,仍然疼得在吸凉气:“我想已经大家都比较熟了……你的家臣也没有阻拦我呀。本想吓你一跳,把你从梦中叫醒的,没想到吓一大跳的倒是自己……”

我微微笑笑,不打算向他解释这一拳的理由。“梦中也会打人吗?”剧谒皱起了眉头,“莫非你害怕会有刺客来暗害你,睡梦中也不得安稳吗?”我摇摇头,拍手叫下人煮茶端上来。

“你虽然是众矢之的,但现在还没有人想害你性命,不用害怕。”剧谒终于停止了喘息,慢慢直起腰来。“只是做一个噩梦,正好和一个犬人在搏斗。”我随口敷衍道。“犬人,格斗?”剧谒笑了起来,“是啊,你才被他们劫持,因此才恍惚害怕吧?”

我用话打断他的猜测:“你这次来是……”“当然是重提前议,”剧谒轻叹了一口气,“家父执意要把我妹妹嫁给你,你尽快给个答复吧。”我皱皱眉头:“又是这件事啊……”“这是好事啊,”剧谒望着我,“虽然我也不愿意把妹妹嫁给你这样没野心也就没前途的家伙,但对于你来说,娶了剧氏的小姐,可算攀上一门好亲事了呢。”

我心里踌躇不决。确如剧谒所说,我一个原本身份低微,却飞黄腾达跳上来的国君的新宠,好比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不攀附一门世代重臣,今后将很难在郴国立足。而剧卿竟然主动提出联姻,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啊。但我心中却一直犹豫,不愿意娶那位剧氏小姐。

想起在那虚幻的未来,这位嫁给郕扬的剧氏小姐,竟然成为其兄——也就是剧谒——野心的牺牲品,我就对那个尚未谋面的女子不报丝毫好感。况且,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一切都会变成现实的,这一切必须预先改变!”

似乎只要我娶了这位小姐,就难逃被剧谒族灭的危险。有时候,我被自己脑中这些没来由的担忧搞得寝食不安,有时候,却又感到非常可笑。空汤给我看的虚幻的未来,究竟有几成是真实的呢?历史的偶然可以逃避,历史的必然是否可以改变呢?

况且,离卿也向我提出过同样的请求。为了不使虚幻的未来变成可能,我更倾向于娶离氏的小姐——既然对两人的相貌和人品无从得知,无从比较,那么选择也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吧。两位世卿的身份相当,攀附任何一个,对我来说都是一桩好事情,但同时,必然会引起另外一人的不满,某种程度上,这才是我犹豫的真正原因吧。

看我长久不回答问题,剧谒明白了我的所想,点了点头:“你怕得罪离芬呀。这点我也考虑到了,处于你现在的位置,确实难以抉择。好吧,我这就回禀父亲,直接告诉他你的苦衷。我想,若能体谅你的苦衷,其实才是对你最大的拉拢吧——希望父亲可以明白这个道理。”

剧谒这家伙,有时候还是相当通情达理,相当可爱的。他真的会在未来杀死我吗?……不,他杀死的应该是郕扬,也就是国君的公子扬吧。

空汤所展示的虚幻的未来,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即便只是虚妄,也不可能不对人的心态产生丝毫影响。这个可恶的仙人,他是否了解到这一点呢?他也许并没有被蒙沌破坏了计划,也许他的计划仍在潜移默化地展开着呀!

※※※

但是,我没有机会再犹豫了。几天后,剧棠在国君面前进了离芬的谗言,离芬被勒令闭门思过。郴国的两大世卿,原本稳定的天平,开始偏斜。通过不同途径,我了解到这一事件的许多内幕:似乎剧棠有郕扬的帮助,才得以进谗成功,击败长期以来的政治对手离芬的。郕扬为什么会帮助剧棠呢?莫非剧棠暗示将帮助他登上世子之位吗?我不清楚,但似乎只有这样猜测,才能把握郕扬态度转变的缘由。

剧谒再次来到我家中,重提前议。我已经无法拒绝了,我被迫还是要娶剧氏的小姐为妻。命定的必然,果然是无法改变的吗?我有些烦躁,也有些惊骇地想到这一点……

第四十九章 增

史载:檀王十九年秋九月,使郴公子扬增郕邑。

※※※

离卿被谗,剧卿的势力愈加庞大,而他既然派剧谒来反复暗示或明示,想把女儿嫁给我,现在的我,当然无法拒绝。七月初,我带领家臣出城打猎,整整三天,好不容易猎到一只大雁,就捧着去剧卿府上纳采。

虽说按照鸿王制定的古礼,纳采要用大雁,可哪有那么多大雁可找?近世用家鹅来代替大雁的习俗,就逐渐兴盛起来。只是以我现在下军大夫的身份,以女方郴国世卿的身份,捧着家鹅实在太不隆重,也不恭敬。所以,我才只好风餐露宿,往郊外去猎雁。

婚礼的一系列步骤,我是清楚的,作为一名士,这也是必修课。然而前此我却从来没有娶妻的经验。惋只是侍妾,纳一名奴隶为侍妾,是不需要什么仪式的,贵族哪天高兴了,拉个女人过来上chuang,然后在家里宣布一下,就算是纳了妾。虽然惋嫁给我的时候,本来是给我做正妻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奴隶——但奴隶结婚,还需要什么仪式吗?

士的婚礼,却要繁琐得多,繁琐到我一想起来就头疼。好在有钟宕、弧增等已婚家臣帮忙操办,才终于顺利地完成了种种预备仪式。纳采以后是问名,问名以后是纳吉,纳吉以后是纳征,纳征以后是请期……好不容易定下八月初七黄道吉日,可以举行婚礼,我人已经累得半死,家财也花去数千了。

根据彭刚的记忆,我知道鸿王结婚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礼节。那时候他还只是威族的公子而已,而威族是北方蛮邦,没有冠礼,婚礼和葬礼也很简单。真不知道鸿王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还用它来要求天下的士族,并且要求了几百年,上千年。

好不容易熬到八月初七,我亲往迎娶新娘。按照鸿王定下的礼仪,女方应该再搭配一个侄女或者妹妹做媵,一起嫁过来的。我唯一对鸿王这条规定有点兴趣,偏偏近世已经基本被废止了。结婚既然要花费那么大的人力物力,买一送一也是合乎情理的吧。然而很可怜的,我却只能娶到一个而已。

卿、大夫们纷纷送来了贺礼,连国君和郕扬也派人来祝贺。我的宅邸不够大,临时在院子里搭起天蓬,设宴款待贺客们。众人频频敬酒,还好有剧谒帮我挡着。私下里,剧谒这样对我说:“你是无所谓呀,今天晚上,对我妹妹来说,可是很重要的,一生一次的。你要敢喝醉了,看我不打碎你的下巴!”

但就算这样,我还是被灌了不少酒,摇摇晃晃地前往新房。娶妻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事情,偏偏被鸿王所定的礼仪搞得人筋疲力尽,就算新娘貌美如花,谁还有精神和胃口?我这样胡思乱想着,推门走进新房。

屋内到处插着鲜花,挂着大红绸子,还点着大红色的蜡烛,红彤彤一片,看了使人越发头晕目眩。我看到一个全身披红的女子,斜坐在床上,低着头一动不动——那应该就是剧卿的女儿、剧谒的妹妹,我今后的妻子了。我摇晃着向她走过去,被惋轻轻扶住了:“大人,先喝口汤醒醒酒吧,您这个样子……”

喝了几口醒酒汤,我就把惋赶出了新房。这个奴人女子脸上,倒并没有露出丝毫不悦之色,因为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吧,我是不可能把整个身心,都放在一个侍妾身上的。无法阻止和逃避的事情,就坦然面对,忍气承受,人不都是这样的吗?虽然所必须面对的境况也许有天壤之别。

关好屋门,我走到床边,慢慢伸出手去,端住了新娘的下巴。这个女子长得如何呢?如果象他的哥哥剧谒,应该还可以看吧,如果象他的父亲剧棠,可就恐怖得仿佛怪物一样了。我的手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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