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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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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万物莫不相互联系,尤其发生在我身边的联系,简直多到使人惊骇的地步。王姬玉檀,还有女儿小惋,是如此地酷似苹妍,而奴隶寒却又象是燃……这个剧氏小姐,不会也象什么人吧!

我定了定神,决定多么使人惊骇的发现,都尽量以平常心去接受,甚至要甘之如饴。不管这位小姐象谁吧,只要不象他的父亲,我不就应该感谢上天了吗?想起剧卿那张丑陋的大饼脸,如果贴在一个女人身上……我隔夜饭都差点吐了出来。

抬起剧氏小姐的面庞,我瞥眼望去,不算天姿国色,却也耐看,既不象剧棠,也不象剧谒,不象我见过的任何什么人。我长出了一口气,膝盖竟然一软,干脆坐到了她的身边。

剧氏小姐——不,夫妇之事虽还未办,夫妇之礼已经成了,她从此和剧氏再无关系,而是我峰家的主妇——她也慢慢转过眼睛来,才看了我一眼,就面泛潮红,羞涩地把脸移向另外一边。虽然还有点晕乎乎的,我的心情却比刚才好多了,于是一揽妻子的腰肢,轻声笑道:“等了很久吧?天色不早,咱们早些安寝吧。”

夫妇之间说“安寝”,当然不是真的安安稳稳地睡觉,而是还有许多事情可做。剧氏的面孔更加红了——其实在这大红蜡烛,还有满屋子大红绸缎的映照下,脸不显红才奇怪呢。而我喝多了酒,想必面孔要比她更红……

※※※

筹备婚礼是苦事,上chuang成为夫妻倒并不算辛苦,但隔天去拜见岳父剧棠,想不到比筹备婚礼更为可怕。剧卿拐弯抹角地暗示我,从此翁婿一家,我要唯其马首是瞻,帮助他掌握整个郴国的权力。我不敢答应,可是也不敢摆明了拒绝,只好含糊其辞,假装自己按捺不住拜见岳父的紧张。好不容易离开剧府,我额头上满是冷汗。

望一眼身旁的剧氏,我在心里说:“知道吗,你父亲的态度,只能使我厌恶你……从此恐怕会越来越厌恶你!”

但我终究不是那种睚眦必报、心胸狭窄的人,对于某人的厌恶,那是日积月累产生的,而绝不会因为一些小事,就对新婚的妻子横眉怒以对。当然,此时我想不到,短短半年以后,我就会对这个女人痛恨入骨,拳打脚踢,差点要了她的命!

男人总不能把精力都放在床第之间。鸿王的礼规定:一名真正的士,要把心思都用在国家大事上,每月与妻妾同房不得超过五次——当然啦,反正没有监督,也就没人真的遵从这条礼法,何况这个数字也实在太苛刻了,正常的男人都会被憋死的。我结婚以后,每四天都会去见剧氏,履行自己作为丈夫的职责,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去光顾惋,次数当然远不如从前了。从前即便我再厌恶她,生理的需要总是不愿轻易放弃的。

惋望着我的眼神,日益悲伤哀怜——她当然不敢有丝毫怨怼之心,她的敌手可是正妻呀,而她自己不过一个奴人侍妾而已,我没有让她永守空闺,就已经很对得起她了。

轻松的日子,我就睡在书房里。书房里的书籍并不多,十几捆竹简全都读过好几遍了。以至于某次弧增竟然大胆进言:“家主收藏的书简太少了,会被他人耻笑的。”我无奈地点点头:“他们藏书多,那是靠世代的积累呀,我做郴大夫不过三年,哪里去搞那么多书简来?”弧增自告奋勇,要往别家去借书来抄,我回答他:“随便你吧,你去借来抄——我是不抄的,抄书太累了。”

也许是凭藉我蒸蒸日上的声望吧,弧增还真的从别家大夫处借到了不少书,发动家臣们一起抄录——他们把这一任务看作是为主家尽忠,竟然抄得兴高采烈。我书房里的收藏,才逐渐充实了起来。

我懒得抄书,但并不懒得读书。读书是享受(当然,阅读鸿王亲定的《威礼》是受罪),抄书却是枯躁无味的工作。我经常睡在书房,阅读弧增他们抄录的竹简。偶尔也会找寒来祈祷,帮助我入眠——但好梦或者奇异的梦,却再难以得到。

不知道是剧氏自己产生了不满,还是惋去挑唆她的,某天,她竟然这样对我说:“丈夫你若是喜欢那个奴人女子,就纳她为侍妾好了。无名无分地经常找她来侍寝,会遭物议的。”我不耐烦地瞪她一眼:“谁说我找她侍寝?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你别多话!”

婚后两个月,也就是当年的九月份,国君突然把我找去。国君这阵子身体很不好,今天也是斜靠在床榻上接见的我——这虽然不合乎礼,但如果他确实是在病中,也就无关紧要了。

“寡人派大夫跑一趟郴邑,帮助郕扬增筑城池……”国君的话才说出口,我就吓了一大跳。郕邑已经高大雄伟,快要接近国都了,为何还要增筑?“除了国都,旁邑过于坚固,不是国家之福,”我急忙提醒他,“不恭敬地说来,国君百年之后,如果郕扬据坚城谋反,将会使郴国大乱的!”

话说得有些过于尖刻了,但这样的话,身为臣子的,也不得不说。国君倒并没有生气,只是低声对我说:“无法立郕扬为世子,只好希望他平安度过此生。别说百年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不行了,我不怕死后郕扬谋反,倒怕世子找借口兄弟相残哪……”

国君认为,只要郕邑足够高大,他死以后,新君就不敢对郕邑用兵。而郕扬就算拥有一座坚城,没有大义名分,没有大夫们的支持,也是不敢造反的。我觉得国君过于溺爱郕扬,把事情想歪了,但他既然有如此看似充分的理由,我也就不好再表示反对。

况且,我并非郴国的世袭大夫,又何必冒着国君发怒的危险,去反对他的既定方针呢?

※※※

于是,我暂别了新婚不久的妻子,带着钟宕、弧增等家臣,向郕邑出发了。郕扬竟然亲自到郕邑门外来迎接我,态度恭敬,表面文章做得十足十。我花三天的时间仔细勘察了郴邑,虽然实在找不出需要增筑的理由,还是按国君所说的,绘了新图出来。据此计划,郕邑部分已经老旧的城墙,将推dao重筑,仍然保留的城墙,也要增高半尺——半尺也是增高,只要国君没话说就行。

才开始监督奴隶们和泥垒土,郕扬突然端着两个器物过来找我。他左手是一个奴隶吃饭用的土碗,右手是一个陶碗,先绕圈子问我:“大夫看这两样东西,哪样更为坚固?”“当然是陶碗了,泥土未经烧炼,一碰就碎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据实回答。

“那么,若将土坯烧炼,以做城砖,不是会更坚固吗?”郕扬得意洋洋地揭开了谜底。我愣了一下:“但陶太脆……”郕扬把手一松,土碗和陶碗全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干土也很脆呀——况且,烧砖是实心的,当然不能用碗来比拟……”

我惊愕地望了郕扬一眼,原来这小子不仅仅会在引温泉、造浴池上下功夫,他如此聪明的头脑,他日不会引起国家的动乱吧!苍天保佑,国君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去世,我可不想再搅进乱局里去了。

但郕扬既然提出来了,我也就不好反对,由着他督工垒起大灶,用烧过的土砖来搭建城墙。但这小子的思路实在跳跃得太快,没几天,就又想出了新花样:“陶器上釉则更为光滑,如果把陶砖涂上釉彩,将使敌人不易攀登……”

我实在不耐烦了,于是很不礼貌地瞪了他一眼:“城池如此高峻,敌人本就无法攀爬,他们若架起云梯来,是否光滑又有什么意义?况且,因为公子执意要烧砖筑城,耗费的人力物力,已经超出预算了,还想上釉,请问钱自何来?”

郕扬这才悻悻然打消了他的古怪念头。

第五十章 恶

史载:檀王二十年春二月,郴大夫峰扬以出妻恶于剧氏。

※※※

我是直到次年二月,才回到郴邑的——在郕邑整整呆了五个月。郕邑的增筑工作终于完成了,它比以前更为高大,更为坚固,也更为使国人侧目,议论纷纷。回到郴邑的时候,还好,国君虽然依旧病恹恹的,却还没有很快撒手尘寰的征兆。

见过国君,复命以后,我回到家。剧氏和惋都来到门前迎接我——虽然在郕邑的时候,郕扬也经常会知趣地献上几个女人来解除我客地的寂寞,但那终究是暂用的,不比她们,是真正我自己的女人,见了面总会产生一种亲切感。我高兴地抱起女儿小惋,大步向家里走去。

旅途劳顿,当晚我没想宿在卧室,或者叫惋前来伺候,依旧跑去书房。可是才读了一会儿竹简,就觉得倦意上涌,连打了三个哈欠。我卷起竹简,随口喊了一声:“叫寒过来。”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我有些生气,又喊了一声,这才有一名家奴躬身进来禀报:“大……大人,寒已经不在了……”“什么不在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家奴鼓起勇气回答说:“她……她已经死了。”

“死了?!”我猛地站起身来,袖子一拂,不小心把案上的竹简都扫落到地上,“她是怎么死的?!”

在家奴中间查问了很久,才终于得知真相。原来我才动身前往郕邑,剧氏就借口“暗行妖法,诅咒主人”,把寒捉来拷问。寒坚决不肯承认罪名,最后竟然被活活地打死,扔到郊外去喂了野狗。

我气得七窍生烟。这个狠毒的妇人,表面温柔恬静,却瞒着我做出这种事情来。我立刻闯进卧室,把她从床上揪了起来。剧氏一开始还很惊慌,等听清楚是责问寒被打死一事,反倒变得镇定了。

“大人果真很喜欢她吗?那真是很遗憾啊,”这个女人,竟然还在摆主妇的权威,“您若是早将她纳为侍妾,她也许可免一死。她现在还只不过是一个奴隶,杀死一个奴隶,不至于惹您发这么大的火吧?”

我怒气上涌,竟然蒙蔽了理智,毫不留情地一脚踹过去。剧氏惨叫一声,打着滚摔倒在地上。她若是就此服输告饶,我的满腔恶气也许会逐渐消除吧——寒终究不过一个奴隶而已,虽然死得可怜、可惜,却犯不上为她闹得家庭不安宁,况且,我的妻子可是剧卿的女儿呀!

但那个女人却在此时激发起了名门闺秀的臭脾气,伏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叫:“夫妻恩情,竟然比不上一个奴人女奴……我要去告诉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兄长,你竟敢这样打我……”

不在这时候提起剧棠还则罢了,提起剧棠我就一肚子火。我扑上去一把揪住这个女人的发髻,劈头盖脸狠狠地给了她两巴掌:“想用你父兄来压我吗?是啊,你父亲是世卿,我不过一个没有根底的大夫而已!可你既然嫁了给我,我就有权处置你,甚至休了你!”

“你休了我吧,你休了我吧!”那女人一把抱住我的大腿,用头使劲撞着我的小腹,“为了一个女奴你就这样打我,我脸面何存?我还怎么在你家中立足?你还不如休了我呢!”我一个措手不及,竟然被她撞得连退三步,差点摔倒在几案上。

“为了一个女奴……你这个愚妇,你懂个屁!”她不提醒还则罢了,她这样一说,我却突然想到,寒是郕扬送给我的,八成还肩负着监视我的任务。此次离开郕邑的时候,郕扬对我的态度突然转冷,一开始还以为是没答应他给城砖上釉所致,现在想起来,或者他已经得到寒被打死的消息了?

“哼,我也是奴隶出身呢,我本是你家的奴隶呀,现在你落到我手里了!休了你还不容易!”我大怒如狂,又飞起一脚,把这女人狠狠踢倒在席上,转身就取了笔简,写成一封休书,扔给惊慌地等在门外的一名家奴:“去,把此休书送到剧卿府上去!”那家奴答应一声,急忙捡起竹简就跑出去了。

主人和主妇吵架,说要离婚,作为家奴的,即便不好劝解,也应该尽量把传递休书之类的事情拖延下来才好,可这个家奴却似乎面有喜色,一溜烟地就跑掉了。我当时正在火头上,竟然没有发现这个疑点,更没有仔细思索,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才是郕扬安插在我身边的钉子!

看他跑得远了,我才转过身,看到倒在席上的剧氏——她竟然一动不动,唇边却有一抹血痕。我这才有点慌了,急忙俯身查看她的伤势。伤势很重,没想到我急怒之下,打人竟然有这样的狠劲。可是这个时候才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

以后发生的事情,才真的让我懊悔不已。第二天一早,剧卿就派人来把奄奄一息的女儿接走了。我这才打算亲自登门去道歉,想要收回休书,却被剧府的家臣们乱棍赶了出来。我知道剧卿未必真的愿意接受那封休书,结束这桩婚事,可是看女儿被打成这个样子,也气恨得失了常态。我如果不写休书,这终究是自己的家事,剧卿除了责骂我以外,没别的法子可想,而既然有了离婚的借口,他自然不敢再把女儿留在我家里。

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剧府,才走了不远,驾车的弧增突然对我喊了一声:“家主,你看后面。”我扭头一看,只见剧谒咬牙切齿地亲自驾车追了过来——也不知道面向前方的弧增是怎么发觉他的,大概是早有预感吧。我当然不是剧谒的对手,这小子一发起狠劲来,说不定当场把我打死。我急忙招呼弧增:“快走,快回家去!”

象一条被咬伤的癞皮狗一样,匆忙逃回家中,我立刻叫钟宕等人关闭大门,手持武器严密戒备,不管剧谒怎么砸门,就是不出去见他。好不容易挨到红日西沉,钟宕才前来禀报:“剧公子已经回去了。”

我大出了一口气,晚饭也吃不下,只觉得浑身酸软,倒在榻上就不想动了。此时心中又是惊惶,又是恐惧,知道剧氏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他们现在势力庞大,若真想收拾我,连国君也未必拦得住。可越是害怕,神思越是困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沉沉地睡去了。

梦中的世界是平安宁静的。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未必每次都能一一对应。我感觉自己置身在郕邑附近的温泉中,单独一人泡在木桶里,温暖的泉水整个包围着自己,身心无比的安祥和恬静。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慢慢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女人撩开门口的纱帘,缓缓走了进来。白皙的肌肤,银色的头发,那分明是寒啊!

我猛然想起来,寒不是已经死了吗?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做梦啊!我在梦中见到了寒,这是思念的具体象呢,还是她阴魂不散,前来托梦呢?!我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寒微笑了起来:“是的,我已经死了啊,大人。但我并非前来托梦呢,这是你心中的思念,和我灵魂的残存,经纬交织所得出的结果。终究,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的……”

我越发害怕了,不是害怕对方很可能是个阴魂,而是害怕她所说的离奇的话。我预感到,在这个梦境中,有很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

寒慢慢走到木桶边,跪了下来:“大人,请让奴婢为您擦背吧。”我有些肢体僵硬地转过身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寒轻轻的叹息:“您还记得深无终的话吗?深无终认为人类都是平等的,本没有贵族、奴隶之分。您还曾为他不能把自己的理论一以贯之,轻视奴人和犬人,而嘲笑过他呢。可是您自己呢?您并不因为我是奴隶而鄙视我,却因为我是奴隶而忽视我的死亡……”

我感觉到一条粗糙的浴巾在自己背脊上摩擦着,心情逐渐舒缓下来,一言不发地听着寒的说话:“……您所以责打您的妻子,真的因为她杀死了我,因为她伤害了无辜的生命吗?还是因为她触犯了您作为家长的权威,还是因为您怕郕扬会因此认定您与他不一条心,而考虑对付您?您将她休去以后,心中不是万分懊悔,怕剧氏会与自己为难吗?”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恶生乐死,是人的天性,我因为害怕自己被卷进波涛汹涌的政治漩涡,而忽视了你的死亡,这是可以原谅的吧。但抛弃个人的因素,而忽视你的死亡,我其实和深无终没有区别呀。众生平等,其实只存留在理论中,实践起来,真是困难重重呢。”

“实践起来,当然困难重重,”寒笑道,“但个人行为的贯彻,却仍只在一念之间呢。奴婢并不奢求大人放弃个人的生死荣辱,但希望大人能够放弃世俗的生死荣辱呢。”

我悚然一惊,猛地回过头来:“你……你在说什么?你真的是寒吗?你所说的这些话,是不会出自一个奴人女奴之口的。是我内心的想法,在梦中借你的口说出来,还是谁指点你前来对我说这些话的?!”

寒微微摇了摇头:“大人,您一直待奴婢很好,奴婢却未能给您带来真正的好梦,或者您所期待的,足够奇异的梦境。那么,这最后一次,让奴婢使您的这一个梦境,真的可以毕生难忘吧……”

※※※

恍惚间,我跟着寒离开了温泉,我跟着她在旷野中前行。四周是昏濛一片,我无法判断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里究竟是我熟悉的地方,还是陌生的地方。我就这样跟在她身后,看到她长发飘拂,而自己却感觉不到有丝毫的微风。

远处没有山,也没有水,昏濛的天和昏濛的地,交界处仍是昏濛一片。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成不变的地平线上,终于露出了一片森林,但等走到近前才发觉,那是多么巨大的一片森林呀!

似乎每一株树木,都比彭刚所攀登过的天柱小不了多少,粗大的树身,仿佛是一栋栋巨形状建筑物似的——与其说那是树,不如说那是直插云天的高塔。进入森林,高处眼所难见的巨大的树冠,遮蔽住了一切光芒,但林中却有点点光亮,仿佛繁星一般在树枝上方闪烁着,又仿佛巨大的萤火虫,在缓缓地翩然飞舞。

“这是哪里?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我觉得有些紧张,于是开口问走在前面的寒。“我带您去见一个人,您一直想要再见到的人,”寒头也不回地回答道,“仙人忽荦曾说她处于一种奇特的境况下,因此无法带您去见她……”

“燃吗?你是在说燃吗?”我紧走几步,跑到了寒的身边,“燃,她究竟怎么了?她究竟在哪里?!”寒用手往高处一指:“看,她就在那里。”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在两三丈高处的树枝上,垂挂着许多巨大的灰色的茧状物。也不知道怎样一来,我们竟然身在一个茧状物的旁边了——梦中无所不能,我也不会去思索其中的原因。

“你在说什么?你说燃就在这个茧中?”我有点哭笑不得,“她又不是蚕……”“蚕会吐丝,蜘蛛也会吐丝,您怎么知道别的生物不会吐丝?”寒微笑着解释说,“在您所处的世界上,万物都依照统一的规律存在并发展,您都已经司空见惯了。但在更广大的宇宙中,那种更统一更高级的规律,真正的大道,您又了解多少?您怎么知道一个人,并且是与您完全不同的人,不能够如蚕一般在茧中生存?”

我实在无法接受她这种不算解释的解释:“你说她在里面,她就在里面吗?我无法看到她,怎么能相信你的话?”寒表情神秘地摇了摇头:“您想撕开茧来看吗?可是一撕开这茧,她就必死无疑呀。”

“这不过是一个梦境,”我突然大叫了起来,“在梦中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即便我在梦中撕开了这茧,现实中的她也应该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才对!”寒点点头:“您说得对啊。”说着话,伸出手去,用力地把那枚大茧撕了开来。

我终于又见到了燃,见到了那个曾在萦朝夕相伴的令我心醉的奇特女子。我看到她蜷缩着身体,闭着眼睛,一一丝不挂地躺在茧中。她那巨大的翅膀折叠在背上,翅膀上的羽毛,却破碎凌乱,上面还染着斑斑血迹。

我慢慢地走近燃,痴痴地望着她。但耳边却突然传来寒的笑声:“在梦中,是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即便撕开了茧,她也仍然能够存活。您既然领悟到不应该相信梦境,又为什么会相信我所展示的这个梦境呢?您又为什么会相信这个茧呢?哈哈哈哈~~”

第五十一章 薨

史载:檀王二十年夏六月,郴子高爵薨。

※※※

在茧中见到燃以后,应该还梦见了许多东西,但醒来时脑中却只留下模糊的印象,过了不到一刻钟,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只隐约记得寒最后说了这样的话:“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莫不虚幻,然而虚幻和真实,其实并没有分别呀。”

醒来以后,我想了很久,实在不明白梦中所见,究竟是否含有真实的要素,又有几分是真实的。我见过的仿如真实的虚幻,和仿如虚幻的真实,实在是太多了。而既然“真实和虚幻,其实并无分别”,那么也许每一个细节,都包含有道理在内,只是我现在不明白而已。

我唯一明白的,是自己曾经一度产生出骄傲之心,认为自己的思想要超越当世,要超越深无终,现在才明白,那并没有用。道德并非来自语言,而来自一个人秉持其原则所反映出来的一言一行。从这个角度上看来,深无终是心口不一之辈,而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当天我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据钟宕说,门外不远处经常可以看到有人在徘徊,他怀疑那是剧谒派来的哨探。第二天上午,国君突然召见我,我知道他已经了解到整个事情的经过了。

“没有办法,继续留在郴邑,寡人也未必保护得了大夫,”国君见了我的面,先叹一口气,露出极为关切的神情,“婚姻不协,终究是小事,找个地方躲上一段时间,想来剧卿总有一天会消除怒气吧,乌云总有散开的时候……”

我突然明白国君想说些什么了。想必郕扬得到我和剧棠闹翻的消息以后,将会非常高兴,而他的高兴,本身也就是国君所期望的。既然如此,不如我就抢先把话说出来,给国君和郕扬都留下一个更佳的印象,况且……我似乎真的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

“如果国君允许,臣下请求暂避郕邑。”听到我的话,国君眼中竟然放射出了欣喜的光芒:“此计甚好,寡人相信,扬定会很好款待和照顾大夫的。”

当晚我就收拾好东西,带着国君的诏书,趁着夜色潜出了郴邑。几天后,当看到郕邑那高大城墙的时候,我却不禁苦笑起来。我又回来了,似乎命中注定我将和郕邑有千丝万缕扯不断的联系。剧谒会不会因为我的原因而起兵伐郕呢?他攻破郕邑,一定会杀死我……如果我这样死去,是否郕邑之主,又有什么分别?空汤所展示的虚幻的未来,虽然有所偏差,不是基本上照应了现实吗?

真实,虚幻,两者间确实存在着可怕的神秘联系呀!

※※※

郕扬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我,安排我住在他官邸附近的一所豪华住宅里。他一定是认为我既然和剧卿闹崩了,就只有投进他的怀抱中来。虽然我名义上是国君派驻郕邑的监督者,但实际上不过来此处避祸而已,因此不敢不对郕扬堆出笑脸,并且帮助他整顿兵马、巩固城防。

郕扬这个家伙,志不在小,他肯定想积聚实力,等国君一死,就立刻竖起反旗,抢夺继承者的位置的。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但不仅无力阻止,在目前情况下,还要成为他的帮凶,这真是使人无比烦闷的事情。我只有盼着国君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千万别在三五年内就两腿一蹬,去见了祖宗。

可惜,世事总不因人的愿望而转移,甚至往往故意要与人的愿望相悖逆。我来到郕邑不久,六月初,突然传来了国君薨逝的消息。郕扬立刻派人前来请我,要与他共商大事。

共商的“大事”,当然不会是回去奔丧,而一定有更深刻的内涵存在,这是轻易就可想到的。对此,钟宕劝说我:“郕扬定要谋叛,以篡夺君位。家主若去与他商议,赞同就变成帮凶,反对定为所害!”我点点头:“这我很清楚,那你认为我应该拒绝去见他喽……可是拒绝见面没有理由呀。”

“现在还需要什么理由?”钟宕一摆手,“请家主立刻收拾东西,咱们逃出郕邑去!”我微微苦笑:“逃出去,又往哪里去?国都有剧卿在,他一定会把我当作郕扬的同党捉起来的。除此之外,我还能往哪里去?”

弧增却劝我说:“家主现在只能去见郕扬,暂时虚与委蛇。等到查探清楚了他的图谋,再禀报郴邑,到那时候,家主就是平逆的功臣。婚姻不协,终究是小事,与国有大功,剧卿也不好明着为难家主吧。”

弧增的话给了我信心,我要家臣们做好准备,一旦发觉郕扬有对我不利的举动,立刻保护我逃出郕邑去。然后,让钟宕护卫着我,驾车去见郕扬。

郕扬身披斩缞麻服,伏在地上放声大嚎,可是却似乎不见眼泪。他的重臣们围拢在旁边,不住劝解。见到我进来,郕扬推开众人,连滚带爬地扑到我的面前:“峰……峰大夫……家父薨逝了……”我急忙扶住他:“臣下也听说了……公子节哀,必须立刻回去郴邑奔丧啊。”

“家主不能回郴邑去,”一名郕氏家臣走过来说道,“剧氏控制了国政,要对家主不利。家主这时候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我瞪他一眼:“剧卿确实与公子不和,可是不致于在国丧期间对公子不利吧。你哪里听来的消息?”“到处都在传说,”另一名郕氏家臣急忙说道,“不可不防呀。”

我在心里冷笑。这是前奏了,下面一定会商议起兵谋反的事情——当然,名义上是为了驱逐剧氏,还政于公室。“公子必须立刻回去奔丧,”钟宕在旁边厉声说道,“如果不回去,反而给剧氏以口实!”我拂了拂袖子,要他别多话。

郕扬急忙说道:“大夫的家臣说得有理。我现在是处于两难的境地呀……如果回去奔丧,势必遭了剧氏的毒手,如果不回去,他又有借口讨伐我。我该怎么办?请峰大夫教我!请峰大夫救我!”

教你?你心里早就拿定主意了吧。确实现在站在郕扬的立场来考虑,前往郴邑实在太冒险了,唯一的道路,大概也只有掀起反旗。为了国家的稳定,剧棠本应该隐瞒国君去世的消息,先骗郕扬回去郴邑的,至少也应该派人来好言抚慰。他没有这样做,分明是在逼郕扬谋反。此人的心肠竟然如此毒辣!

可我作为郴国的臣子,而不是郕扬的家臣,当然不能向郕扬提出谋反的建议。郕扬早就拿定了主意,只是不愿意背负千载恶名,所以希望我主动向他提出来吧——这个当,我是不会上的。于是我揉着下巴,装出仔细思索的样子,却很久都不发一言。

郕扬终于年轻,他忍耐不住了,抽噎着打破了沉寂:“家臣们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只是要请峰大夫帮忙……”我心中暗笑,表面上却装得极为严肃而认真:“但有驱使,敢不从命。”“请峰大夫先回郴邑,去探听剧氏的口风……”然而我没想到郕扬竟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不禁目瞪口呆,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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