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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沙传-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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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天边一片通红。幼时曾经历过荆州之变的阳信立刻辨认出来,那是火光,而且绝不是小火,必然是整条整条街被焚烧的冲天大火!风声中,模模糊糊传来呼救声马蹄声厮杀声……一切都那么真切,再不像刚才梦中那般模糊。

阳信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这才恍过神来,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究竟发生了什么?

阳信连连呼唤,终于有人应了一声。这一声却几乎要了他的命。

“殿下!殿下不好了,事发了!”这声音虽然完全变了形,却也听得出来,是自己从前唐宫里挑拣出来的亲信小太监小桂子。

小桂子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扑倒在阳信面前,凄声道:“殿下,大事不好!您派出去暗杀阳弛陛下的刺客形迹败露,被花岩将军亲手格杀于前陛下灵前。如今禁军已经点起人马往咱们府里杀来,幸得有忠于殿下的部队沿路抵挡,却节节败退。还请殿下速拿主意啊!”言词混乱,但意思却很明白。

阳信大惊失色:“孤何时派刺客暗杀陛下?孤怎么可能做下这等叛逆之事?”

小桂子道:“殿下怎么睡糊涂了么?明明是刚才您在饮酒时下的命令,命府中死士潜入宫中,寻机暗杀您幼弟阳弛,又命府上亲兵各自联络军中至交好友,待宫中有变便共同起事,共扶殿下登基为帝……”

阳信登登登倒退几步,一头撞在门上,碰的一声巨响,眼前一片金星乱转,差点就此晕倒过去。

小桂子连忙上前扶住阳信,口中却不停催促:“殿下切不可慌张,必须当机立断啊!该如何是好,请速下命令!”

阳信平日里向来果断,眼下遇到这等紧急状况,却被酒气上头,只觉得头痛欲裂,哪里想得出来什么办法?被小桂子一催,阳信更是手足无措。

小桂子在旁说道:“殿下,当此之际,是逃是降,都须得快些,莫等追兵杀到,一切都迟了!”

“逃……降……?孤要投降,孤要进宫面圣,这都是误会啊,孤虽则酒后乱言,但其实绝无谋害皇弟之心!孤与皇弟从小一起长大,孤一向对他爱护有加……还有母后,母后最是疼爱孤,只要进宫寻得母后做主,孤定可逃过死路……”阳信胡言乱语中,似乎为自己找到了一丝曙光,“孤要进宫!孤要面圣!孤要去见太后!”

第七章

小桂子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力气,一把捂住了阳信的嘴,低声喝道:“殿下若是出门必死无疑!奴婢听宫中传言,花岩将军恼怒于你,下令不要活人,只要死尸,命令侍卫只管提头去见!殿下,殿下!还是逃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逃得一命,异日才可缓缓向陛下与太后解释啊!”

“你……你说的对……”阳信早没了方寸,被小桂子这么一说,顿时改了主意,“可是……逃……往哪里逃呢?天下虽大,莫非王土,哪里不是阳家的地盘……”

小桂子道:“殿下可忘了蜀王阴氏?此刻唯一有力量与陛下对抗的,便只有蜀王阴茅!”

“对,对,蜀王阴茅……可他与我阳氏早是敌对,又怎能投他?莫不如去投吴王碧氏……”阳信心头虽乱,却还保留了一分神智。

小桂子忙道:“殿下糊涂,那碧氏所主吴国素有雌鸡司晨之称,国中皆是女子为官,男子只得为奴。且听闻荆州城下诛杀陛下者,就似是碧氏本人。殿下岂可投靠于她?只有阴氏,与我晏朝刚结死仇,断不会为讨好陛下而交出殿下……”

这一番殿下陛下的,难为阳信与他相处日久,居然听了个明白。阳信点头道:“你说的也是……可这缓急之间,孤要如何才能逃去阴氏领地?孤如今酒气攻心,上不得马,提不得剑,却如何才能杀得出重围?”

小桂子道:“殿下莫慌,奴婢有一堂哥,名唤牛金,与那三国时期曹仁手下骁将牛金同名,且同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手下也有一干城中民间混饭吃的好汉,最擅趁乱取事,此事托付于他,定可将殿下平安护送出去。”

阳信忙道:“既如此,可速唤来!若能保孤得脱生天,定当重谢!”

小桂子道:“殿下大可安心,奴婢刚才已遣人去唤他,此刻应已到了后门。殿下可速速更衣,随奴婢前往汇合。”

阳信此时头晕脑胀,只懂得任人摆布,完全如泥塑木偶一般,让小桂子给自己换了一身下人衣服,随便卷了点金银珠宝,便往后花园而去。

后门一开,阳信被吓了一大跳。只见外面黑压压站了好大一片黑影,细看时,都是身材魁梧面容狰狞的凶汉,怕不有上百人之众。为首一人年约二十,身高足有一丈,浑身铁疙瘩般的腱子肉,好一条黑大汉,按阳炎定都时颁布的清城令,此等人都在强行募军行列,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在民间隐藏了形迹。

那汉子见两人出来,皱眉道:“如何拖延甚久?若是误了时刻,怎生出得去城!”

小桂子连忙道:“牛大哥有所不知,我家殿下……”

那汉子正是小桂子所说堂兄牛金,打断了小桂子的啰嗦道:“少废话,殿下请速随我来!”说着扭头便走。

阳信此时一身冷汗,双腿打颤,哪里跟得上他的步伐?牛金走两步见阳信那如蜗牛般速度,很不耐烦,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一把将阳信如小鸡般提起,撂在肩上,快步如飞奔入黑暗中去。那上百条汉子也跟了上去,手中兵刃不时在远处火光映射下泛出阵阵寒光。

小桂子跟了几步,在一条黑漆漆的巷子口脚下一滑,便转了进去。

巷子中一棵大树下,一个人影低声问道:“一切可均办妥?”

小桂子忙道:“回蟾公公,万事大吉。全靠公公给的迷药,阳信那小子吃了迷魂酒,被小的三言两语,便信了十足,现在已经跟着牛金牛大爷他们出城去了。”

火光闪动,透过斑驳的树影,可以隐约看到,说话人正是今天才刚从前线回来的蟾十一蟾公公。

蟾十一点点头:“小桂子你做得好,日后前途大大光明。来来来,这是给你的酬劳……”说着伸出手来。

小桂子连忙满脸堆笑:“得蟾公公看重,帮公公略跑点腿,小的哪敢居功?这……这……这……”

蟾十一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在小桂子心口一点。

小桂子全身一僵,直直地躺了下去,脸上还挂着谄媚的笑容,但是再也不能动弹。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和中毒的迹象。

蟾十一看着小桂子躺倒在自己脚边的身躯,憎恶地看着那笑容,狠狠地在他脸上踩了几脚,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

在这么一个混乱的夜,没有谁会去关注一个随主子出逃的小太监的死活去向。小桂子就这么跑完了他的龙套生涯。

不数日,有快马来报,有形似阳信之人被一伙贼寇裹挟着趁夜突过了坠龙桥,投奔阴氏而去。

荆州城内,阳信见到了专程在此等候他的阴氏之主阴茅。

阴茅拉着阳信的手上下打量,见这青年一表人才,温文尔雅,举止大方,心下甚是爱之。闻听左右说到阳信乃是孤身逃出,妻子家人全部落入新帝阳弛之手,想必此时已遭毒手,叹曰:“此子真乃佳婿也!可惜孤的三个王女均已婚配,恨迟,恨迟!”当即以其弟遗下之女阴华许之。阴华年方及笄,于蜀中素以美貌著称,得阳信为夫,端得是郎才女貌。

“吾遭逢此等家变,此时方寸大乱,岂敢有成亲的念头?”阳信婉拒。

阴茅道:“人常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既身为阳氏长子,怎能弃了祖宗香火不顾?”

阳信道:“父皇新丧,为人子者怎能不为父守孝?吾如今只愿请阴王赐一山居,结庐以明志。”

阴茅赞道:“如君所言……孤便给你三年为父守孝。待三年孝期满了,可不能再加推辞。”

阳信无奈只得依从。

阴茅大喜,携阳信回转成都,并遗书一封送与江北,言汝等弃之如草芥,吾当奉之为佳客。

有大臣上奏曰:“阳信谋反事败,叛逃敌国,更且与阴氏结亲,此乃逆天大罪。阳信虽逃,但其妻儿家小却尽被执下,陛下当尽诛其家老少满门,以示天威。”

此事民间多有谣言,多少人怀疑其中有阴谋存在。阳弛哪敢乱下君令。

花岩出班怒曰:“阳信谋反事多蹊跷,岂可滥开杀戒?可暂于府中圈禁,待日后查明真相再做决断。”

那大臣还待抗辩,被花岩勒令侍卫叉了出去,狠狠杖责五十。

于是阳弛便将阳信家小全锁于其府中,并派重兵看守,严禁交通内外,一应生活必需用品依前例给足,不得有半分克扣。

阳弛初登基,年方稚龄,哪里能够处理朝政。皇太后路氏命其姑姑阳柔入朝陪同辅政。

阳柔乃阳炎幼妹,饱读诗书,多谋善断,不让须眉。阳炎在世时常称其为女中诸葛,政事多有咨询她意见方才处理的。阳柔嫁于飞羽云为妻,早有一子,年已八岁。在飞羽云阵亡之时又产下一个遗腹子,此时正在家中静养。

闻皇太后传召,回曰:“妾身既已嫁入飞羽家,一切当以夫家为念。往日夫君在世,妾身心里不免存了与夫君争胜的念头,所以才擅自抛头露面。现如今夫君既然逝世,妾身便只有将两个儿子抚养成人,才不负飞羽家列祖列宗。从今后,妾身便不再用阳姓,改用夫姓,以后便是飞羽柔了。太后但有所惑,可遣人送封信来,入朝一事再也休提。”

此信回罢,飞羽柔结庐府内,为丈夫守节,从此再不出飞羽府半步。人皆以之为节妇之表。皇宫内院、各重臣命妇,怜其身世,惜其才华,常造府拜访。渐渐的,飞羽府便成了汴梁成贵妇聚会的第一场所。

飞羽柔聪明过人,诗词歌赋书画女红样样精通,又加上在宫内极是说得上话,因此自此之后反倒门庭若市。

更有多少官员,或想让女儿学得飞羽柔一分半毫,或想借她府上攀龙附凤,将自家小女儿送来请飞羽柔教导。飞羽柔也不挑拣身家,来者不拒,一一亲手授之诗书礼仪女红巧作诸般技能。当然,若是门户太低的,哪里有颜面进她家门?

飞羽云与飞羽柔长子名叫飞羽差,与少帝阳弛同龄,仅晚数天出生。两家世代交好,阳弛与飞羽差更是如亲兄弟般,早就许了他日后做个辅佐帝君的第一得心亲近人。

这飞羽差尽取其父母两家所长,从小就生得俊俏无比,真个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更且天资过人,无论文武皆一学就会,年仅七岁就学会了家传飞羽术,甚得长辈欢心。飞羽差幼时得父母倾心教养,小小年纪就懂礼仪识大体,待人处事亲厚有加。

飞羽云殆后,宫中更是怜惜他身世,每每各种借口赏下厚赐,竟比幼帝阳弛份数还多。阳弛也十分喜爱飞羽差,不但不吃醋,还欣慰地说:“小差与朕实乃亲兄弟,飞羽一门忠烈,日后朕若长大,须是片刻不能离了小差辅佐。”时人常赞叹此必是未来的明君贤相。

飞羽差的弟弟飞羽沙。此时方在襁褓之中。太后怜惜寡妇孤儿,时常将这孩子抱入宫中。

第一章

史载:前唐玄宗年间,皇帝昏庸淫秽,天降异象罚其无道。数十火球坠落凡间,生灵涂炭,长江倒流,民间死伤者何止百万。史称:“天劫”。

史载:天劫日后,长江两岸大变,江水湍急,舟楫无法通过,唯有一天降铁环卡在荆州城外,沟通南北,成了江面唯一通途。

史载:荆州阳炎应运而起,在其结义兄弟飞羽云、花岩辅佐下,解黎民于倒悬,济天下之危难,定鼎中原之地,立国号晏。

史载:有江南女子碧氏得了仙授法术,起事与苏杭之地,占据了东南半壁江山,自称吴王。

史载:有巴蜀大豪阴茅于成都造反,数年间割据巴蜀,直吞荆州,自称蜀王。

史载:阳炎为夺回龙兴之地荆州,御驾亲征,于铁环桥头与义弟飞羽云双双死于阴茅、碧氏联手之下。该桥被改名为坠龙桥。

史载:阳炎亲信太监蟾十一捧回遗诏,立阳炎幼子阳弛为帝。长子阳信心怀不满,趁夜作乱,意图谋取帝位,被花岩等忠君将领镇压,出逃投奔蜀中阴茅。

史载:从此圣天子在位,天下太平。

史书略提一笔的是,飞羽云在坠龙桥身殒之时,其次子飞羽差刚刚出世。

史书没有记载的各种秘辛,尽在民间野史传说之中。

(具体史书内没有说明的故事,请参阅野史一卷,各种八卦传闻尽在其中。)

第二章

转眼间便又过了十年。

虽得朝中大臣齐心协力,阳氏天下却也勉强算是个平稳发展休养生息。与阴氏、碧氏虽有各种不共戴天之仇,民间来往却也日渐密切。无论是坠龙桥还是采石矶,甚或东海沿岸港口,民商来往已是大家默认之举。只在重要地点设立要塞,防着对方大军偷袭而已。

晏朝占据中原大地,因皇帝年幼,多有各怀心思之辈蠢蠢欲动,再加上阴、碧二国明里暗里的挑拨,地方常有隐隐不稳的动向。虽则没有大的动乱,但数千几百人的叛乱、匪寇却时不时冒起烽烟。只苦了老将花岩东扑西补,四处灭火,才维持了个表面光鲜天下太平的样子。

过得这十年,少帝阳弛已然十八岁。皇太后路氏与众臣商量过后,于正旦之日撤帘还政,政令归一,天下从此走上正规。

汴梁城御街北市,向来是京城地价最贵的地段,可以说是寸金尺土毫不为过。

能在北市拥有一间小小的门面,便可夸称豪富。此处的游客,人人非富即贵,每日里这街上流动的金钱,用车载斗量也无法装得下数得清。身上不揣着个几百上千两的,哪里有脸踏入这街道一步。

人称汴梁为不夜之城,但真正夜市灯如昼的,其实便只有这御街北市。

有天下第一楼之称的樊楼便坐落在北市最黄金的地段。名为樊楼,实际上却由五座五层高楼组成,楼与楼之间用飞桥相连,装修的那叫一个金碧辉煌,除了制式规定部分外,就连皇宫内院与之相比都要自惭形秽。

这樊楼之主樊老丈,乃是晏太祖阳炎家的管事出身,其妻樊氏更是阳信、阳弛两人的奶妈。樊老丈五个儿子有四个死于王事,伤心欲绝,不愿为官。阳弛甫一登基,便在这御街入口指图画地,赏了这么一座楼给他,以为养老之资。从来无人敢来此地生事。

樊楼的五座楼面向不同客户群体,经营内容各有特色,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入娘贼的死贵,一般的暴发户根本消费不起。尤其是其中的北楼,北眺金明池,风景绝佳,更是贵中之贵,非贵族高官不纳。管你身家亿万,没有个什么侯什么伯的爵位在身,至少也得有个三品往上的官衔,要不连楼门都别想接近。

北楼五楼是这五座楼里吊得最高来卖的一处。凡欲上五楼者,除了身份必要外,还得提前预约,绝不接待临时散客,碰上旺季,不提前个一半个月的,根本别想定到位置。而且里面只有八张桌子,任你花再多的银钱,也别想让主人加半个板凳。

然而规矩既然是人定的,自然就有人乐于打破。这等鸟事向来古今中外例所不缺。

这日黄昏,正是陆续掌灯时候,樊楼的五座楼早已灯火通明,将附近好大一片都映得如同火烧一般。北楼五楼一向是清净场所,楼梯口却传来了极不和谐的争执之声。

只听一条汉子在下面叫骂道:“入你娘的,老子出了名的京师横行太岁,除了皇宫哪里不去得?便是丽春院的姑娘,老子嫖了不给钱,也没人敢吱半个不字。你这鸟樊楼老子日里也进出得多了,今日谁给你这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拦老子的路?小心老子发起飚来,一把火烧了你这鸟楼!”

有伙计小心翼翼地赔笑道:“金二爷您老见谅,这五楼无预约不得登楼的规矩乃是老家主所定,这么多年从没破过一次例,您老常在咱们樊楼出没,当然也晓得。若是平日有空位,小的担个风险,也就悄悄放您上去了,今日却实在与别不同,八张桌子早就满了……”

“扯你娘的蛋,你这北楼五楼哪日有过空位?唬老子不知道么?今日与别不同,老子便是知道今日有哪国公主前来献艺才来的,若不然,你便是八抬大轿来请老子也不鸟你。少废话,赶紧的给老子滚开。没桌子怕个鸟,老子知交遍天下,上去走两步,自然有人给老子让位子!怎么?你还敢阻拦?须放着老子这个开国侯、云麾将军摆设不成?滚!”

说着只听“啪”的一声,好响亮的一个大耳光,随后便是蹬蹬蹬的脚步声,一条满脸横肉的锦服大汉闯上楼来。

楼上众人望去,尽皆认得。此人名叫金不换,当年乃是荆州城内一泼皮浑人,赫赫有名的不怕死的滚刀肉。阳炎起事当天他便在场,当即从了龙。因其在战场上也是一不怕死的角色,每每冲锋在前,多有斩获。及阳太祖定鼎中原,金不换因积功封了开国侯,后在御林军中任职,虽没甚帅才,多年下来,也混到了个从三品云麾将军的高位。

如今金不换已是年近半百,却丝毫不懂收敛,更是骄横不堪,端得是欺行霸市,与少年时行事别无二致。少帝阳弛心地善良,每每念及这些老臣开国时的功劳,多有回护,只在做出遮盖不住的事时才小小惩戒一二,平日里对他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了稀泥便罢。因此这金二金不换更是娇纵不法。

也是樊楼承平日久,能上五楼来的多是有身份的贵客,人人珍惜羽毛,哪里会干这种没脸没皮的事?因此负责看场子的供奉才乐得偷懒,早不知躲到哪里寻个相好的摸鱼去了。

金不换上得楼来,眼光四处一扫,整层楼面便尽收眼底,八张桌子两旁排开,中间各用低矮的屏风隔了,此时已经张张都坐了客人。

他心下顿时叫句不好。以金不换开国侯、云麾将军的名头放在别处颇能唬住不少人,此时五楼的食客,却至少都是与他一般,其中还有一桌皇亲、一个国公爷,他这小小的侯爷算个鸟蛋!

待他眼光看到北窗下一张桌子时,却是眼前一亮。

那张八人大桌上,如今只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圆脸少年。这少年浓浓两条长眉,却配了双一线天的小眼睛,嘴角总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脸色偏红,也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天生如此。

金不换笑道:“哈,就说有人会给老子让座,这不果然有老相好在?”说着大踏步走上前去。

金不换大咧咧地便坐了下去,带着嘲讽的表情说道:“花家小崽子,就凭你怎么也能上得了这五楼?”

金不换老实不客气,自顾自地倒了杯浓茶,涑了涑口,一口吐在了地上,接着喷起来:“花岩花三哥何等英雄,你爹花茶身为花三哥亲弟弟,却实在是个没卵子的软货,竟然弃了你们花家的家学兵法不学,去学什么诗词茶道,如今只混得个礼部干事的闲职。花三哥一门好男儿,你爹却是丢尽了他老人家的脸!你这娃娃不在家陪你爹玩他那什么娘炮的茶道,也敢跑这种销金窟来使钱?”

说着,金不换故意作出大家是男人就会懂的那种表情说:“我说,花三哥早就说跟你爹老死不再来往,你爹那点薪水,怕是养个小娘都养不起,你哪里来的闲钱,莫不是你爹在哪里做了小白脸有人倒贴?也罢,老子做个好人,给你十两银子,就当买下这桌子了,你速速下楼买糖吃去吧。”说着摸出一个银锭子抛在桌上。

一旁的小二偷眼一看,那银锭子一寸长短,撑死了不过一两分量。

这厮满口胡柴,对面那花家小子也不着恼,只笑嘻嘻地道:“金爷久未见了,我爹前些日子还说起您老最近也没去他常去的那几家茶楼讨要例钱,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了。”

他说着一摊双手:“我爹不肖,没学到大伯的本事,小子更是资质鲁钝,这把年纪了才勉强得了个宣节校尉的出身,奉了皇上之命,正准备前往地方扫寇。这不,今个几个好友为我和一个同僚践行,有财主做东,小子才敢上这里来见识一次,平时就连金爷常去的丽春院门口也不敢张望一眼啊。”

看着这小子人畜无害的表情,谁都忍不住会想抽他一顿。

花家这小子名叫花生,年方十八,正如金不换所说,是花岩最不成器的弟弟花茶的长子。

因为花岩不喜花茶,连带着这一门在花家地位极低。花茶本人却非常看得开,领份闲职的薪水,时不时偷个懒不去上班,在家中邀上三五知交,开个茶会,写点小诗,乐也融融。只是却沦为京师笑柄,家里孩子不学好,长辈便会说小心日后变成花茶那样废物。

只是花家毕竟是开国世家,花茶虽然于军学毫无兴趣,于经商一道却颇有一手,家里开着几个门面都是日进斗金,小日子过得无比的滋润。

花岩由此对花茶更加厌恶,家中聚会什么的也是能不叫他便不叫他,平时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兄弟的名字也要发半天脾气。因此金不换才胆大包天,连军中第一人护国大将军花岩的家人都敢辱骂。

第三章

花生这小子语调平和,话里却夹枪带棒,说得金不换那比城墙转弯还厚的面皮竟也一红。金不换顿时火气,重重一拍桌子吼道:“小兔崽子,别以为你姓花老子就不敢动你!莫说花茶那厮早就靠不上花三哥的大腿,就便不是,老子打你一顿也只当帮花三哥教训晚辈了!”

说着金不换腾地站起,撩起袖子就要去揍花生。

花生瞄了一眼楼梯口,故意作出慌张的神情,用极其夸张的声音尖叫:“你……你……朗朗乾坤,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金不换笑道:“朝廷命官?**的一个八品的宣节校尉也能跟老子云麾将军比?老子打你便打你,皇帝知道了也不敢崩个屁!”

花生听了这话,想笑又不敢笑,圆脸涨得更加通红。

金不换踢开椅子,两步便走到花家小子面前,轮起拳头便打。花生大叫:“你们几个没义气的,平日还说有难同当,现在看着我被打,居然躲在后面偷笑?看戏也不许看这么久啊!”

金不换心道莫非有人偷袭,一个箭步窜开几尺远,扭头看去,之间四个华服少年正倚在楼梯口的阑干上,望着这边嗑着瓜子,一副茶馆看讲古的样子。

为首一个阔面长额,一双兜风大耳,若是再胖个几分,便俨然庙宇里的弥勒佛般。这佛面少年笑道:“你就装吧,你可是校场上干翻了十几个敢战士才挣得的宣节校尉,对付这么一个酒色过度的糟老头子,还用帮手?”

金不换看着此人略有所眼熟,却有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在往此人身后看去,却是大吃一惊,那三人他都认得。

左首两个少年身高相貌相仿,一个正是开国公镇国大将军路文的嫡子路飞、另一个是开国公定国大将军路武的嫡子路游,这两人可是从哇哇落地便领了一等侯的爵衔,日后继承国公爵位也是十拿九稳的。

路文路武虽然天资不足成就有限,却是阳氏嫡亲的外戚,兼且一心忠心报国,曾与飞羽云、花岩并称国之四柱。如今飞羽一系式微,更是凸显了两人的重要。眼下路家这两少爷,日后地位当不在乃祖之下。今日若是得罪了他们当是非常不智。

右首那个少年身材高挑,眉如新月,目若朗星,面如桃花,男生女相,却无一分脂粉气,神采飞扬,让人一见倾心。

此人正是飞羽云与阳柔嫡子、年纪小小便袭了开国公爵位、身上还加了不知道多少加衔、出入皇宫禁内如自己家后院般、与皇太后、皇帝亲胜家人的飞羽差。

飞羽差素有天才之名,自幼得了家庭熏陶,学的都是屠龙要术,文武双全,早就被视为未来国之重臣。更兼生得一副好皮囊,性情又是一等一的和气,不知迷倒了京城多少无知少女,便是老妇大婶见了,也都心中母爱激荡。走在街上,每天都能收到无数的荷包绣帕,真个是有宋玉潘安之风。

得罪此人的话,就等于与京师所有女人为敌。自己若是还想再去丽春院厮混,别人犹可,此人是万万不能有所冒犯的。否则连那些俏姐儿也不会再正眼看自己一眼。

飞羽差、路飞、路游,再加上花生,这几人都是当今皇上自己挑选的伴读,平日里总是结伴出入,自命游侠儿,常有行侠仗义之举。飞羽差更是被称为东京都第一侠儿。

这么一来,剩下的那个少年想必也是常与他们几人厮混的什么国公家的少爷,怕是之前在哪里远远见过吧。

金不换见这几人来到,便是再鲁钝,也知道今日讨不去好,便讪笑着找点场子道:“我当是谁,却原来是小飞哥和两位路家小侯爷,还有这位……我哪是要欺负这小子,只是来跟他开个玩笑而已。谁料他说话如此不敬长辈,这才想略施薄惩,吓唬吓唬他罢了。既然是你们请他吃饭,老子就不叨扰了,你们慢慢玩,老子去丽春院耍子去也。”

说着便想离去。不想那佛面少年却不干了,一把扯住他道:“且慢!人说打狗也须看主人面,你刚说你便打了花生,皇帝也不敢崩个屁?”

刚才一时语快,这等话语私下说了便罢,若是被人较真,传到皇帝耳朵里去,虽不是什么死罪,却对自己家人前程大大有碍。

金不换一把甩开佛面少年道:“去去去,自去吃你的鸟酒,少来管你家二爷的事!皇帝崩不崩屁与你屁的相干!”佛面少年被他推了个趔趄,若不是身后路飞手快一把扶住,当场便要出丑。

佛面少年顿时大怒,指着金不换便要发作。一旁闪过飞羽差,抬手便刁住了金不换的手腕,轻轻一扭,金不换便全身如被雷击,半边身子都麻痹了过去,脚下不稳,一跤摔了个四脚朝天。

金不换虽然酒色过度,但毕竟也是好大一条汉子,也是一身好武艺,等闲三五个人也别想近身。这一下却被飞羽差如戏弄婴儿般耍了个够。

佛面少年不悦地哼了一声:“哼……小差你也未免太好心了吧……这等货色便是当场砍了也不过分。你和小生明日便要出发,斩了这厮只当是给你们祭旗,也好讨个彩头。”这少年看起来面相慈悲,说话却如此狠辣,竟是想要了金不换的性命。

金不换闻言大叫:“金二爷我是开国侯!云麾将军!除了皇上,谁敢动我!”

佛面少年道:“现在起,你已经不是了!”

那边花生早凑了过来,看猴子一般看着金不换低声道:“咦?好生奇怪,你身为开国侯云麾将军,竟然不认识皇上当面?”

金不换这下更如被九重雷劫所劈,全身如筛糠一般无法自制。他此刻也认了出来,眼前这佛面少年竟然正是当今天子阳弛!自己这等职衔,平日里哪有面圣机会,即便是大朝会之机,也只能跟在众多武将之中,隔着几十丈远偷偷瞟上一眼,而且那种时刻,皇上必然是龙服冕冠正色危坐,那会如现在这般一身便服嬉皮笑脸地出现?

飞羽差却道:“算了罢,此处非刑之地,在这里杀了他便如碾只蚂蚁,只是污了皇上名声。今日且放他一马,日后再犯,直接交付有司便是。咱们且去吃酒,莫要为这厮坏了心情。”

天子阳弛对飞羽差的话极为信服,点头道:“也罢,看小差面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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