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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情三百年-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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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但又绝非仅仅如此。”戴铎缓过神来,眼露精光,“福晋,爷这看着冒似走上了弯路,绕了些圈子,可谁又能知道这未尝不是一条正确的路呢?老爷子家大业大却只能传于一人,儿子们个个都欲大显身手,争得头破血流,他老人家烦躁之时,也许倒是那一旁安安静静,不争不闹的人入了他眼。”
    福晋静静想了一下,眉稍微乎其微地挑起,“先生说得有礼,更何况一个人不管昔日如何神明,到了暮年,信佛之心也总更虔诚些。”她望他一眼,保有深意道:“人活着并不仅是为了自己,这世上有许多的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总有些责任和担子,是他必须挑起的。爷他想避了开去,却不知自己还是越来越靠近了。”
    戴铎深有同感,瞅了眼她,皱眉道:“我只有些担心那隆科多,他本处犹疑不决之际,偏巧这时爷不想再添火烧开,倒还火弱抽薪了。”
    福晋听罢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朝着戴铎说道:“这倒不难。你走前可让人传信于那隆科多,他八阿哥如今是天下人群拥之,呼声最高,可他为何要去做那‘锦上添花’可有可无之人,却不肯干‘雪中送炭’一本万利之事,他是个老狐狸,当该知道惟有如此,他方可获最大之利。”
    戴铎闻言钦佩地点点头,坦然道:“那八阿哥虽广招天下才俊,却都不如王爷得一贤妻啊!成大功者从来不求谋于众。真是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他悠悠笑道:“那八阿哥党羽遍朝,实非是福,只怕有祸啊。八阿哥他虽广得贤名,可他最大缺陷便是犹疑不绝,当断不断,日后必受其乱。招揽天下人心绝非多多益善,而应要适可而止才好。他忘了那胤礽究竟是因何而废!皇上迟早会动他。”
   “老八这人素来喜欢那些虚名,他要自踞于炉火上烤也没办法。他虽便植党羽,却大都是趋炎附势之人,一但有风吹草动,非但使不出劲,反倒会助火燃烧。他现在虽是志得意猖,可也只是一时得意罢了,终有祸患。” 她略一凝思,又道:“爷如今所言所行对外虽好,可他那颗心终究还是要转回来的才行。说人之法,有如用兵之道,攻心为上。爷他如今既然潜心向佛,那咱们就顺着他的心意来。你此去福建,一路可细细寻觅,见可有能人异士,能算出个天命之所归来,到那时不怕他不心动。”
    福晋取一物递于戴铎,他打开一看,巨额银票,心下一惊,急欲退回。
   福晋收起淡笑,正色道:“先生即将远行,素心别无所赠,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先生多多保重。先生不必推辞,这并非是于先生私欲所用。做人待事虽都该坦诚交心为上,可惜世人却大都只爱银子啊。先生初入仕途,如欲展志立业,所需钱财之处甚多,这或可做开路之用。”
    戴铎略一思索,怕是要收了她才能安心,也就不再推辞,淡笑道:“如此不才就妄收大礼,只愧无以为报。”
   “是先生多礼了。”福晋温雅如水笑道。
伪善真慈,七心藏红
    艾薇回首再望眼小屋,里面隐约传来欢声笑语,“师傅,”她追上墨濯尘,微侧螓首,一脸好奇,“那妇人明明久生不下,闭气而亡,如何师傅一针扎下,她就醒转了过来呢?”
    “婴儿并未胎死腹中,只是他的小手抓住了脐带,因此才令那妇人气绝假亡,我用金针刺向那婴儿之手,令其疼痛松开,就此离开母体。” 墨濯尘淡淡道,他脚步突停了下来,剑眉微皱。
    艾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一衣衫褴褛少年沿街乞讨。那小小少年一双兔子般机灵的眼睛因为疲惫而泛着血丝,眼中净是于他年龄不符的成熟与世故,正面露可怜瞧向他二人。
    墨濯尘欲伸出手去,忽地艾薇一把拦住了他,上前踢翻了那乞儿脚边的破碗,乞儿眼露怒气一闪而过,随即嘻笑着又拣过破碗。
    墨濯尘满脸诧异,转向她,目光渐渐冷黯。
    她镇定自若,一对黑湛湛闪烁的眼直视着他嘲冷目光,一脸固执。
    “错了,我们都错了,”她有些黯然,“因为从小是孤儿,所以看见那些孤幼,残弱,总自以为是的捐点钱银给他们,便当是行善了,其实哪知竟是做恶。兴之所来,偶施小善又有何难。可这些被施者却忘了这世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非得要他自个独立自强才行。你今日布施,他有所依赖,便日日坐等着别人的施舍,却不知世人只是偶尔高兴发发慈悲心罢了,并不能跟着他一辈子。那么,便不该让他们自作多情,以为世多善人,而应要他们学一技之长,能自食其力才是真善。”
    她双眸灵动,墨濯尘忽地闪神,有些恍惚。他遇见她时,总见她于阿哥们一起,便以为她定出生高官贵宦,哪知她会是孤儿,她身上到底还藏有多少秘密。
    风拂乱了她的发梢,她转过脸来,“师傅,既要行善便需彻底,对不对?师傅,办义学吧,让他们都能略识文字,学些谋生之计,或还可选些有慧根,出类拔萃的跟着师傅学医。”
   “你倒会打主意,平日也没见你孝顺师傅,净会给我找事。办义学,说得容易,钱从何来?”墨濯尘声音平平,却别转脸去,怕她看见自己忍不住扬起的嘴角。 
   “这个好办,叫十四贝勒爷出,谁叫他家大业大。”她眨眨长睫,轻轻浅笑,不觉露出丝调皮。
    日光流过她眼角眉稍,她含笑的神情落在他眼中,烙上了心。
    俩人忽听得阵咕碌声响。
   “呵呵,五脏庙叫了,得先祭它了,师傅,我这就孝敬您,一块去吧。”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嘻笑道。
   “那去燕云楼吧,那里的烤乳猪可是一绝。”墨濯尘建议说。
    艾薇瞪他一眼,“去什么燕云楼,街边那家王大娘的牛肉面也是一绝啊。”
   “一碗面就算孝敬?你不是才说家大业大,哼。”他嘲讽她,她再回瞪他一眼,他挥手笑道:“算了算了,还是我孝敬你吧。”
    “好,走,那就去燕云楼。”艾薇接得毫不客气。

    燕云楼,雅阁。
    窗外,突地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卷起落叶,扑打着窗棂,艾薇眺望街边,人来人往,惊忙躲闪。
    墨濯尘迟疑片刻,终问出口,“你好象总有心事?”
    艾薇一惊,缓过神苦笑道:“师傅这么厉害,还会通心术。”
    “怎么,和他不高兴了?”他试探着问道,虽有些尴尬,却还是忍不住。
    “没有。”艾薇轻轻摇首,缄默许久,才道:“我一直想有个家,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后来,遇见了一个人……以为会跟他一生一世的,”艾薇不知为何现在说来还是这般疼痛,“……可他不要我了,”
    “他是傻瓜吗”他轻得犹如自喃,无人察觉。
    人的情感,好象有些奇妙,有些人相交了一生,却也不会对他说些什么真心的话,而有些人,看似相识不久,却能对他倾吐心事。 
    “他以为我已经死了,是不是这样会更好些呢?”艾薇渐渐恢复平静,轻言道。
     墨濯尘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一缕柔情闪过,再看时又已无迹可寻,平静道:“你还想回去他身边吗?”
   “不,不可能。”她有些惊慌,“我本来就决心离开他了。”
     他忽地端起桌上一盏茶倾泼于地,“付出的感情,就宛如这泼出的水一般,永远无法再收回,只能停止。你越想忘记,它却如蛆附骨般的侵咬住你,时间越久,它咬得越深。刚开始时,你还会觉得痛苦不堪,可等时间久了,你就会忘了什么叫痛,那并不是已经结束了,只是因你已活在痛苦之中,也就察不出来了。”他冷静却又犀利地说道,“很多人失了爱会发疯欲狂,那是因为一直被它困在了其中,死钻牛角尖而无法出来。你要问问自己的心,到底是真的断了,还是自我欺骗。要是真想断了,就不要再苦苦追寻,这就好像有人在背后砍了你一刀,你不赶紧止血疗伤,反而躺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质问,他为什么砍我?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断不了,就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人生难得能遇见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与其一辈子挣扎,不如勇敢面对。”
    艾薇愣住了,他的话,如雨滴般字字敲打着她。

    京城,八贝勒府。
    秋日枫槭似黄微红,映得那琉璃碧水波光潋滟,湖心亭间歌女声声曼妙。
    执事太监上前回禀,享滚河东那边人已来。
    八阿哥挥手屏退歌女。
    十阿哥听闻是享滚河东那边来人,顿有些按捺不住。
    执事太监引上厅来两名鹰贩,其人手中各执一笼,俱用绣花锦套罩住,两人屈身行过礼后,候立一旁。
    “打开瞧瞧吧,说是年里能得着最好的海东青了。”八阿哥微微一笑道。
    鹰贩徐徐揭开锦套,笼中鹰警然收紧羽翅,双瞳灼人。
    十阿哥一见到它们那双纯白玉爪,脱口道:“好一个‘日月岚光铸锐眼,搏风玉爪凌霄汉。’,果真是级品啊!”
    那两鹰贩闻言,面露得意,“这两只捕住上了‘脚绊’后,足足熬了有六天六夜没让它们合眼才磨去了野性的。”
    十四阿哥含笑望向八阿哥道:“这鹰如此威猛,真不愧是咱们满人的‘鹰神’啊,等秋狝时送上,皇阿玛一定高兴。”
    八阿哥淡笑不语,起身上前细瞧那两只海东青。
    十四阿哥垂下眼,看着手中紧捏住透薄如玉的茶碗,渐渐无声绽裂,他若无其事起身,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们逗弄海东青,握住茶碗的手不为人觉地伸出,任裂碎的瓷片纷坠湖中。
    
    城郊。
    已至落暮时分,似舍不得离去般,那夕阳分外炽热艳丽。
    胤禵眯眼看向远处,夕阳将他俊朗的面孔涂染金红,一旁黑膘马上人似有些焦灼,微胖的脸涨得泛红,片刻眺见远处扬起一道尘土,自东向西奔驰而来,不由欣喜道:“爷,他们来了。”
    胤禵不语,稍加紧马腹,一骑当先,迎上前去。
    胤禵拉住缰绳,十指轻松交握,淡然道:“总要让我瞧瞧那东西是否有效,到底值不值那个价。”
    “那是当然。”两名来者霍然揭开一笼,又从怀中取出朵红花,搁于鹰鼻下片刻,那原本生龙活虎的海东青瞬间垂垂欲毙。
    “果然是好东西。”胤禵低声自语,眼里绽出沉伏而喜悦的光芒。
       两名鹰贩如约取到酬金挥响鞭子决尘而去,远远飘来豪放快活地歌声。
     “他们还真是逍遥啊,”胤禵拉住缰绳,悠然望着天空,忽地发出了一声冷笑,鹰隼般的眼中冷光闪动,“都安排妥了吗?”
      黑膘马上人双眸一亮,沉声道:“安排妥了,早让人在进八阿哥府前就照过面,只等他们出了关外,便能遇见流匪。”
   “拿来让我再瞧瞧。” 胤禵淡淡吩咐。
   “是。”黑膘马上人恭敬递过鹰贩留下锦盒,讪讪笑道:“爷,这玩意还真是神奇,怎么一闻就能见效。”
    胤禵取过锦盒,靠近过他,耐心解释,“这叫‘七心藏红’,需‘熬鹰’后,于吊食的七日内连服,那海东青便会半年内都勇猛异常,可它惟有一处致命,便是再不能闻这‘七心藏红’了。”
    胤禵瞧了瞧听得有些入神的他,扬起眉稍,突地笑了,“啊呀,怎么都与你说了出来呢。”
    那人惊醒过来,一身从里凉到了外,鄂然低首,电光石火之间一把长匕已没入他后心,直直穿透胸口冒出,他瞪大了散光的双眼,亲眼目睹了此生最可怕的梦魇,他胸口缓缓沁出血来,倒下了身子。

    五十三年甲午十一月,丙辰,帝巡幸塞外,途中,皇八子胤禩遣人送海东青,揭幕见鹰奄奄殆毙,帝怒不可遏,心悸几危,公斥其党羽甚恶,阴险已极,朕亦畏之。十二月,满文朱谕,帝特选派皇十四子胤禵着令皇八子胤禩解送御前。五十四年乙未春正月甲子,诏贝勒胤禩、延寿溺职,停食俸。
                               《清史列传。圣祖本纪。百四十八卷。满文版》
  
与帝之约,香雪球香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
    “琬,你没有履行你的诺言,你答应过我,要和我不离不弃的,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所以我也不怪你,只是,琬,你的心怎么能那么狠,一次都不曾入梦来,琬,你回来好不好,哪怕是一次,让我再见见你,跟你说几句话……我有许多事要告诉你,那时我都想好了,我们会去哪里,会盖什么样的房子,我以为这一辈子还会有无数个无人打扰的夜晚,我会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地说给你听,原来我错了,不该心存侥幸……”
    时间久了,胤禛他养成了每天在她墓前陪她说会话的习惯。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沉淀在了心底,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涌上心间。春天花开了,他会想起她的笑,冬天飘雪了,他会忆起她的愁眉,她是那样的怕冷,点点滴滴,清晰如昨日。
    原来,并不是相爱便能拥有一切,便能像普天下所有平凡的百姓一样厮守。
    傅鼐上前附耳轻言,胤禛面色徒然一变,果然如此,普天之下,除了他无人能一手遮天,心内似有些什么东西瞬间哗啦崩塌,为了她,纵算是要忤逆皇上一次,他也要试过才甘心,人活在世,总难免任性妄纵一次。
    马蹄疾奔过长街大道,晚风急急,呼啸掠过胤禛脸庞,四周的夜色在奔跑中朦胧起来,突然他想起了童年的那个雪人。那是个下着大雪的冬天,皇阿玛忽起了兴致,与他一起亲手堆了个雪人,记忆从未模糊,洁白一片的大地上那个向着他们微笑的雪人,一身雪白无垢。

    紫禁城,乾清殿。
    今日奏则甚多,一更快尽,皇帝才欲传膳,内官便入内禀报雍亲王要觐见。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皇帝凝眉一思,“今日朕累了,有事明日早朝再回禀,你让他回了吧。”
    宫殿本就辽阔,夜色下更显得幽远,风清冷冷地吹过,最后的丹桂簌簌地落,风卷之偶有几朵飘在胤禛的衣上,衬着他灰蓝的衣袖,分外孤寂。
    皇帝见李德全一付欲言又止模样,了然道:“他可是还等在那?”
    李德全慌松了口气,恭声道:“回皇上,四阿哥一直跪在殿前呢。”
    “这撅脾气,也不知是象谁,你让他进来吧。”皇帝挥手让一干人等均退下。
     胤禛稳步上前,跪下行礼,并不起身。
     皇帝见他这般,已知他来意,“你凡事较真,又可知这宫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情都太多太多了。既然有些事别人刻意要藏起来,瞒过去,那又何苦执着不放,非要把它一一掘挖出来?日子久了,它总有浮出的一天,在那之前,又何苦非要打破这每个人都费心经营的平静?” 
    “既是费心经营,便不能事过境迁,平静如水,恕儿臣不孝,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胤禛抬首直视皇帝,深湛窅黑的双瞳中只余坚持。
    “为什么?为什么?朕也欲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个个都处心积虑,步步为营,都妄蓄大志,又为什么你们兄弟俩却为个女人各不相让?”皇帝声音渐渐低沉,但那声音中却透着深深的无奈与落寞,他负手走近,递于胤禛一张薄笺。
    胤禛望着信笺上迥然是自己的笔迹,蓦地一惊,宫灯映照下,他脸色稍显苍白,启唇,欲说些什么,又止了下来。
    “朕知道,这不是朕赐你的那枚章,那这字自然也不是你写的。胤礽递交与朕,痛诉你们时,朕都差点当真了,那幕后人仿得还真是象啊。”静寂的殿中响起皇帝平静的声音,他不紧不慢的继续说下去,“赐你的那枚芙蓉石印上最后‘宝’字上一点,略凸出些,是当时,朕手恰抖了抖,也没再改了,可这信笺上的却同朕以往的字一模一样。”那幕后人是想借着胤礽事发,趁机再整了老四、老八他们,可惜却查不出是谁所为。
    “胤礽是为了这才恨你的,可她却并没有死,十四他得信后,让人替换下了她。”
    胤禛似没听明白般眨动了下眼,双眸追向皇帝,神思飞快旋转,身子却已止不住颤抖,血脉中急速奔流着狂喜。
    转瞬皇帝的寥寥数语,又让他从云端坠地,重新跌入那无边的炼狱中去。
    “可十四他,那混小子下了迷药,……她给十四生了个闺女,”皇帝说得有些犹豫,胤禵跪地同他坦诚一切时,他痛上心头,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群混帐东西。
    再废胤礽前,京城探子回禀各处酒肆茶馆皆绘声绘色描述太子胤礽荒淫无度,暴戾不仁,可那说辞都太过整齐划一,分明就是有人背后唆使,安排。胤禩他密奏询问该当如何行走,又佯为避免举朝保奏他为太子,故做卧榻不起。他都隐忍不发,任他们尽情表演。直至他胤禩不耐地送上殆毙之鹰,真是迫不及待,几欲逼宫啊。静下心来,他也曾想过这毙鹰之事,胤禩是否真为人所陷害,可他日益老迈,已无心无力再探下去,更何况迫在眉睫是胤禩朝里朝外蓄意广结人心,其险恶更胜胤礽百倍。胤禵对那女子手段虽过于卑劣,可也是用情过深。
    皇帝细细端详着胤禛,他第一次发觉,他这肃然稳健的四阿哥,眼下隐着青青疲倦的影迹,而双眉间的川纹,深深触目,“胤禛,情字伤人,不过是舍与不舍,放手吧,事已至此,便放手吧,让她好好的,平静的活着不好吗?”皇帝一字字极清晰的说到。
    宫殿深沉的寂静,令宫烛燃烧的声音清晰可辩,这些铅重的言语仿佛凝冻在空气之中,压迫得胤禛难以呼吸。
    胤禛知道他话听着似是欲询求意见,然而却是让人永远没有选择的余地,那因她而生的伤口剧烈作痛,深入骨髓地让他尝到了痛楚的滋味,他心念一动,回想起来,这两年多来,师傅曾不止一次地劝慰过他,暗示他尘缘未了,并执意与他相约三年期满才能剃渡出家,总鼓励他要满怀信心面对将来,怕他也是受人所托吧。
    皇帝见他眉色知他心中已明了,不禁上前扶起他道:“傻小子,怎么就学起你皇祖父来了。”他眼露慈爱,伸出手去轻拍他背,淡淡柔和道:“好了,天下之大,可为的事太多了。”这事惟有一点好,让他才知这老四原也是性情中人。
    胤禛脑中亿万个念头汹涌决堤而出,惟有一个声音如催军开拔的鼓点,一声紧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她活着,她活着,她活着,上天如此仁慈,那他还有何求?“是,儿臣谨遵皇命。”他按捺下一切苦痛挣扎,字字如针般刺扎在心。
    皇帝又似轻描淡写般说道:“依她现在的身份,便连侧福晋也是不能的了,朕见你前下了旨,破格赐她为十四府格格了,算是委屈这孩子了。”

    长街人稀夜静,二更已尽,天已黑透,胤禛似多喝了几杯,脚下不听使唤般,踽踽而行,有些不辩方向,但觉得凉风拂面,叫那风一吹,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这才惊觉,迷迷糊糊中竟然信步走到了十四贝勒府前。
    他停下脚步,心头一酸,不能再往前行,欲走了开去却只是挪不动步子,任寒风浸骨,苍露湿冷,痴痴的望着那朱红铜门,深邃的目光似能穿透这蔚蔚高墙直望进那心飞去的方向。
    他知道,若是他不顾一切,所要面对的将是漫天的流言蜚语,终身的道德枷锁得一辈子都扛在肩头,可他并不怕这些,他不怕世人将会如何讥笑嘲讽他,亦不怕史官们手中笔如刀剑般无情。他的生命中,充斥着不被允许与必须遵从,他总可以任性放肆这一回,不再听从他的命令,只遵循自己的心意,当一回他自己真正的主人。可他不能,他不能让她再深陷这其中。他经历过太多的生死胜败,一颗心几乎已修炼成铁,却一不留神让她侵入,为她沦陷,与她生死相隔,犹如心尖被碾碎撕裂的滋味,他再也不想体会。原来并不是他心甘放手,便能走了开去,他们便能放过她。如果这世间惟有最高权力才能护得了她,那他便为她去争了这天下又如何?
    风呜咽地吹过,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是愤怒,是思念,是渴望,还是无奈?

    雍亲王府,书斋。
    自他那晚快天亮回府后,已经三天了,他几乎没有出过书斋一步,也没有见过任何人,甚至连早朝,他都告假没去,素心终等不下去了,站在他书斋门外,轻轻叩着门,不依不饶执着的似乎要叩到天荒地老般。
    他终于来应了门,胤禛站在门后的暗影里,目色冷冷地望着她。
    他面庞削瘦,似思虑沉重,她有丝慌乱,他的眼神为何那样凛冽又漠然,却让她目眩神迷。
    “再有什么事,爷也不该把自己关着不吃不喝,”她有些沙哑的开口。
    胤禛关上门,坐回案后,她跟了过去。
    俩人都不再言语,僵硬的对峙着,如铁的沉静,仿连空气也跟着凝固了起来。 
    寂静的夜,他听着沙漏中细沙慢慢流失,有如夫妻之情,兄弟之谊。。。。。。
    她的眼睛瞥到了案上摊放着的冷金笺,瞳孔几不为人觉的一缩,他看向她,她虽面色如常,可往下看去,她的手攥得似有些紧,像要掩饰她内心的一丝不安,他抬起眼来,眼底闪烁着熠熠的星芒。
    胤禛取过一旁的芙蓉印章,盖在那张冷金笺上,细细的瞧,“还真就只有这‘宝’字略有不同,皇上说他写这‘宝’字时,手恰抖了抖,所以比平日略凸出了些,这心怎么就能那么细,连这一丝变动都利用到了。”他看了看她迷茫不解的眼神,恍然大悟般说道:“我怎么和你说这些。”
    “可惜啊,”他忽的取过案几上一叠冷金笺纸,用手轻轻的一一弹过。 
    寂静的室内响起纸张单调的摩挲声,急不得,半点也急不得,他越镇定,她就越不能镇定,要一步一步慢慢地来,拜他们所赐,他是越来越有耐心了。
    “京城的王公贵族们用的都是这涛云轩制的纸,其中又以这冷金笺用得最多。可偏她花样奇多,”他眼露柔情,“整天喜欢些小女孩的东西,无意间让她知道了有种香草叫香雪球,哦,我带她去过香雪海住,就非要拖了我去那涛云轩,让薛师傅将这香雪球制入那冷金笺中,素心,你闻闻,”他随手递给她一张,“幸亏它味很淡,我也就随她胡闹去了,不然一大男人用有香气的纸成什么体统。”他语虽怪责,却透着浓浓的宠溺。
    她那双镇定如水的眼睛终于慌乱起来,犹如动物落人了陷阱般焦躁与不安,皆落在他眼底,他知道她内心深处的狂傲,她的嫉妒之心,绝对比常人来得强烈,她永远不能忍受任何一个人,有任何地方强过她。
    他起身走了过来,将她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扳开,将攥成一束的冷金笺抽了出来,轻言道:“可别捏坏了,这可是整个京城独此才有的冷金笺。”
    室内的光线仿佛骤然暗了下去,素心的视线中,只余他那双深不可测的双眸,漆黑如墨,深邃如潭。
    她欲抓着他的手,他厌恶的避了开去,她愤怒了。嫉妒与怀恨永远是世上最最强烈的情感,尤其在女子心中。
   “我有什么错?天地虽大,可你们能走到哪去?又如何能心安过一辈子?我如果真的心狠,有心害她,为何要苦苦布局保她性命,我只需坐等德妃娘娘下手便是。”她亦残忍的挑开一切人的真面,她知道胤礽必定会将一切挑明在皇上面前,她曾细细揣看过那章印,发现了那一点的不同,盖时她仔细动了手脚,故意伪了丝细微破绽,等的便是皇上真做假时,好以为这章是别人家仿了来陷害四阿哥,她步步为他着想,只除了要他舍去她。
    “你心慈放她一条生路?你会有慈悲吗?你这一生只知进取,若定了心意,绝不会甘心坐这苦苦等待那不确定的事,你怕等不及德妃娘娘动手,我就带她走了。你做事还喜欢留有后手,你怕万一有事发一日,局面难以收拾。又怕我万一真铁了心,就此一蹶不振,毁了你的美梦,这些理由自然都需要留着她,让你可进可退。素心啊素心,无论怎么高估你还都不为过呢。”
    他将那冷金笺放置她鼻前,“可你为什么不真的闻一闻呢?”
    冷金笺离得她那般的近,纵然是再淡的香气也该闻到,无味,再用力的嗅也是无味。原来从他将自己关在书斋中开始,便是一个圈套,等着她一步步的踏入,他故意用那样的语调说起她,让她嫉妒的忘了警觉,她忽地笑了,“你利用的不过是我的心。”
    “是啊,不然能拿你们如何?所有的痕迹都让你们抹干净了,亦连皇上都让你们骗了过去。”   
     她感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气,阴鸷而犀利,到这时,她的心倒静下来了,只是用她一贯淡然却无畏的眼神望着他。
    “你都不怕吗?”他有丝好奇。
    “怕?你不会杀了我,那样太容易了,”她知道他不会那样轻易地放过她,“我亦不会去寻死,我要眼睁睁的看着以后的一切。再说,我并不能算输,你终究是回到了原来的路上。”她凝视着他,他修身而立,他的脸,线条骄傲,神情说不出的冷漠清峭,她实在是喜欢如现在这般自负睿智无情的他。
    “她就那么好,让你们这样不能放手,难道这天下就没人能比得上她?”她心有不甘,她的命结从来都是他。
    他看着她狼一般不服输的眼神,倘若是个男子,倒也能成个枭雄。“这天下漂亮的女人多的是,她连脂粉都搽不好,穿上花盆底鞋还会摔跤,”他的声音渐渐柔和起来,“一点都没名门闺秀的风范,笑不露齿,语莫掀唇,她根本做不到。脾气又臭又扭,明明说不过人家也不肯低头。与她无关的事,总要揽到自己身上,帮着人家辩争是非对错,傻傻的,不知道这世上哪有这许多公平可讲。她用食不斯文,胃口大的也不怕吓着人。又天真的象个孩子,居然喜欢淋雨,踩了泥塘摔一交,还乐乎乎的笑。可是,她做人心太软,吃了亏也不长教训,遇人相求,从不懂得拒绝。碰到看不惯的事,个子小小还忍不住要跳出来打抱不平。人家难过,她会象是自己遭了罪般不舒服,千方百计地想法去劝慰。。。。。。” 
    素心听得呆住了,这些也能算是理由?
    “可她最大的好,就是她为人处事,一颦一笑都真诚透明,不虚假,不做作,不处心积虑,不用人堤防。”他薄唇中吐出的嗓音,晶莹透亮的如同窗外的明月。
    他看着烛焰卷过冷金笺,一路黑色足迹,仿佛在一点一点烧着他的心,将之变成灰冷一片,轻轻一抖动,灰烬化为黑色的蝴蝶飞散了开去。
    “来人,”胤禛漠然吩咐,“福晋旧疾复发,需好生静养,自今日起,任何人没有我的允许都不得再去惊扰。”  
人生长恨,不知归途
    冬日天亮得有些耀眼,如片明静的琉璃悬挂在了空中,银装素裹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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