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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武-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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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斜睨她似要憋出血滴的脸庞,“怎么,阵前军中,雍城郊外,你剑下冤魂还少吗?”阴鸷声调沉沉压人,“不过是个胎儿……”
“王上!”
“怎么,心软了?!”赵政笑睨她,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似千年寒冰,只一触,便令人遍体身寒,“她屡次遣暗卫杀你时,可曾想过与你师出同门?!”
“知错能干,善莫大焉。”
“哦——你是这么看的?”赵政似是恍然大悟,笑问道。
琉熙颤颤一颔首,看着赵政眼中冷厉,她已了然,阿璃定然难逃此劫。
“你就不怕蒙艾方才去的不是芸姜宫中?!”赵政的笑洒脱不羁,却带着阴寒之气。
琉熙一怔,嘴角微微扯动,半日,忽然躬身领命,“琉熙领命。”
“嗯,很好。”赵政点头,忽然似是想到什么紧要的事,招手示意琉熙上前,到了近处才低声说道,“其实,要一个妇人的命很容易,要她腹中一个没有成形的胎儿的命,更容易。比如哪日恰好在玉阶之上有一片滑腻的落叶,再比如夜晚碰巧宫人不慎,未将井盖盖上,再或者……”
“王上,”琉熙仰头,眼中似在哀求,哀求他停下,“琉熙自会处置。”
“嗯……你通医术,自然可以了无痕迹,又不伤她的性命。”赵政满意点头,挥手允她退走。
琉熙倒退两步,转身扭头便往芸姜宫中飞奔,跟随的婢女不明所以,只得一路提裾紧赶。
她失了礼数,霍然推开宫门,踉跄进入殿内,一颗提着的心,在见到并趴席上嬉戏打闹的扶苏和蒙艾的瞬间,才携着五脏六腑落回原处。
芸姜被她推门声响惊吓,骤然回头,将她慌乱神色,切切问道,“熙儿,你怎么啦?后面有老虎追你吗?”
琉熙心头一紧,原来这就是做母亲的感受,孩子,永远是母亲心头的一滴血,母亲眼中的一刻泪,母亲掌上的一条纹路。深深刻在那里,时时牵动心弦。
她紧走几步,抱起席上的蒙艾,贴在胸前。
蒙艾咿咿呀呀环抱她的脖颈,向她格格地笑着。孩子,对母亲总有一种无间的信任,说不出理由,只因她是他的母亲。
“熙儿,”娇润声音在耳侧一晃,琉熙惊醒似的转头,却见阿璃站在侧旁,“怎么啦?”
“阿璃,你怎么在这?”
阿璃俯头笑眼翘着席上的扶苏,又看看摇篮中的桃夭,“我来看看孩子。”
芸姜虽是眼里犹有戒备,却也忍不住浮上笑意,“是啊,阿璃来了好一会了,刚才还夸蒙艾长得结实呢!”
“我也来得久了,宫中必然还有事等我,先告辞了。”阿璃最后走上几步,抚了抚蒙艾娇嫩额头,领着女官婢女出了殿门走远。
她走得极慢,不长的裙裾拖曳过墨玉似的宫装,皆小心甩在身后,背影不再窈窕袅婷,妖娆多姿,却是格外添了稳重端庄。
琉熙咽下口中的叹息,阿璃已然知道自己有孕。
阿璃缓缓走着,充满对新生生命的渴望。她低头看了眼依旧波澜不惊的小腹,虽然这孩子来得侥幸,还带着她的屈辱,但她不悔,亦不嫌弃,反而心头充斥着憧憬与期望。
……
那夜,她自太王太后宫中回转,四下清寂的殿宇里散着浓郁的烈酒芬芳,宫人一个不见。
她在重帘前驻足,隐约间仿佛嗅到那熟悉的男子气息。掀帘而入却见灯火寂寂,空照冷清的殿宇,只一只金樽倾倒案上,泼洒半杯琼浆玉酿。
她拾起金樽来,樽中犹剩点滴残酒,凑唇杯沿,饮下候去,仿佛触到了他唇上熟识的温存。
骤然腰间一紧,已被帘幕后躲藏的他抱住,紧紧圈在怀中。
她仰起玉色颈项,轻啄他的唇。
他的吻顺着她的肌肤蠕动,勾起她阵阵凌乱肆欲。
月华透过朱户照进室内,落在明镜宫砖上,溅起冷冷清光。
帘幕忽而鼓扬,轻飘漫卷,拂在两人身上。她转身攀上他硬实肩背,眸中迷乱深邃,“王上。”
他的燥热再难遏制,狠狠将她地上身后宫柱……裂了丝罗宫装,掉了珊瑚佩环,一地风流狼藉,半明半暗的宫室内,只有低重喘息,呻吟断续起伏,飘忽的纱帘后隐现难舍难分的躯体。
纠缠情浓时,她婉转低喃,“王上。”
他却哑声回应,“芸姜。”
她有刹那的失神,却再次被他温柔万端的浪涛淹没。
那日,不曾用药。
云布雨落,撒子成种。
……
阿璃纤白玉指不由自主抚上那片平坦,即便屈辱,她也甘之若饴。
琉熙望着她的背影,将怀里的蒙艾抱得愈发紧,引得孩子咿咿地低叫。
芸姜见阿璃走远,才问琉熙,“你究竟想什么呢?”
琉熙笑着摇了摇头,“没想什么,我想回去了。”
“哟,原来是想蒙艾的爹爹了。”芸姜取笑她一句,却也不留,叫过女官来,令人去抬她的肩舆,送琉熙出宫。
方到宫门之前,恰好蒙恬也奏事已毕,两人便登车同回。
琉熙心事重重,早被蒙恬一眼穿透,相问之下,她顷刻吐尽。
“你打算如何?”蒙恬问。
她如木胎泥塑,只是搂紧怀里的孩子。
“王上虽是识才重才,有容人的雅量,也有用人的明智,但若狠下心来,对无用的人,却也狠厉绝决。”蒙恬语气凝重,似在提醒琉熙此种利害。
“我知道。”琉熙喃喃低语,思量问道,“阿璃原来是知道自己不可有孕的,却又为何要耍如此伎俩?”
“吕相邦一旦倾覆,昌平君便可伺机而动,阿璃此时有孕,必是为夺后位。”
“唉,”琉熙深叹一口气,“知道不能有是一回事,若是已经拥有,然后再失去。这要一个女子,如何去承受?”
“如此说来,若你与阿璃明言,她也不会相让。”蒙恬默然半晌,沉思中压低声音说道。
“应当不会。”
“那便只能依王上之意行事,如若不然,你和阿璃,都难保住。”蒙恬蓦然抓了琉熙的手,重重按在膝上,看她怀中幼子。
琉熙思忖许久,缄默中忽然灵机一动,“若是能拖到生产之时,阿璃产下的恰好是公主,岂不是完全之策?”
58、几番魂梦与君同 。。。
过了几日,恰好李牧自邯郸遣人送来新纺的精细绢帛,花色繁复,绛色居多,琉熙便借此入宫,将绢帛分送芸姜与阿璃。
芸姜素来也喜穿素色帛裾,见阿璃爱不释手,便将身前琉熙裁于她的那摞也推至阿璃跟前,“阿璃喜欢穿红裙,这些也给你吧。”
阿璃喜色微露,却犹有礼谦让,“阿璃既已有了一份,如何再拿姐姐的,如此贪心岂不是要变秃子?”
芸姜粲然地笑,问阿璃,“原来你们楚国,有贪心便要秃顶的说法呀?”
阿璃笑着点头,便不舍看了看盘中锦帛,答道,“是有此说。”
琉熙见她眼中依恋,恰好伺机上前,抖出盘上一块绛红精帛,拉了阿璃的皓腕,将绢帛比在她身前,“我府上还有些素色的,芸姜姐姐一定更喜欢那些,这绛色,阿璃穿着倒确实再适宜不过了。”
阿璃纤腕被她抓着,感受到琉熙对她少有的亲昵,一时心上一软,柔柔化了一角。
也曾妒心深重,阻她与子澶双宿双飞。还曾好胜恃强,派遣暗卫几次追杀。可却忘了,她与自己师出同门,原本却是师姐妹。
然而琉熙眼中,往日恩怨似是随水飘零,睡莲丸之毒既解,横亘在她俩之间的怨毒,便也仿似随之化去。留下的,却是同门之谊。
她颤颤伸出手来,握上琉熙拽她的纤手,那手,在她掌中一震,冰凉被她温热所暖,手的主人抬眸看她,怔怔落了另一手中绢帛。
琉熙适才本来是借机探看阿璃脉象,确定她腹中孩子是男是女,阿璃本就受孕日短,要把准脉状,已经十分不易。况且琉熙还要分神假意拉扯衣料,此刻被阿璃一握,不由惊得她手上一颤,冷汗不禁透掌而出。
阿璃手中握着她,花月之容笑似太液池中的新荷,“那我便收下师妹的美意了。”
师妹,她叫自己师妹,仿如有一把巨盾被弩箭射落,轰然砸下琉熙心墙。转过眼眸,迎上阿璃盛满柔色的目光,只见她对自己盈盈一笑,莹白贝齿似珠玉,那笑,竟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
琉熙禁不住低了头,强压下心潮,探看阿璃脉动。
女孩,琉熙暗暗惊喜,阿璃腹中是个女孩。
情不自禁中,她又抬了头,回视阿璃,报以同样灿烂的一笑。
“师妹怎么今日没有带艾儿一起入宫来玩?”阿璃缓缓捡起琉熙掉落的锦帛,折叠齐整,拉她同席而坐。
今日入宫,琉熙本就是为伺机探摸阿璃脉象而来,故意未抱蒙艾,此刻阿璃相问,却只好信口胡诌,“出门时艾儿恰好睡了,乳娘抱着,因而就不曾带来。”
“艾儿长得清秀,愈发像蒙恬了。”阿璃侧头凝神,似在回想蒙艾可爱模样,忽而一笑,垂下眼睑去。
琉熙抱过乳娘手中扶苏,看他清俊面容,“长公子倒是越长越像芸姜姐姐,但愿桃夭可不要越长越像王上。”
芸姜掩唇笑起,瞅一眼熟睡的桃夭,“可不好说。”
倒是阿璃,垂眸似在沉思,许久,才仿佛想起赵政容颜。若是女孩,确是不美。这才仰起头来,灿笑浮出。
闲谈半日,期间,琉熙又寻找机会,握了阿璃右手脉动,心中有了把握,阿璃所怀,九成,必是公主。
恰是日渐西斜,琉熙便借机告退,出宫回府。
沿着漫回曲廊,自低垂竹帘中幽幽而过。今年宫中新添廊道,自后宫而出,连接太液池边千步回廊,夏日之中,皆以丝竹垂挂,炎炎日下,从廊中而过,遍体生凉。
琉熙舒眉展目,螓首微仰,笑容不经意地挂在脸上。身后婢女知她今日心绪舒畅,想来必是喜欢独自而行,便都只远远相随。
刚过太液东岸,途经竹林,却见廊道中李斯行来,向她一揖,“听闻女史喜得贵子,李斯琐事缠身,未及前去道贺,请女史勿怪。”
“李大人。”琉熙欠身施礼。
“女史近来可好?”
“据闻李大人在朝中风生水起,颇得王上重用,乃是我秦国第一忙人。琉熙怎么敢有劳大人挂心?”琉熙恬淡笑着,嘴中却只是寒暄闲话。
李斯慢慢踱着脚下步子,靠上前来,悠闲坦荡态度,仿佛他与琉熙丝毫无须避讳,“女史北出咸阳,暗访郑国所修水渠,真的是只为水渠而去吗?”
琉熙却只答他半句话语,“那渠修得极好,竣工之日,必定变千顷黄沙为万某良田。王上睿智无比,决意将渠修完,乃是明主。”
“女史可见过新任国尉大人?”李斯笑问。
国尉乃是秦国执掌军政至高之官,十多年来一直由吕不韦代任,致使该职空悬。
“我倒是未听蒙恬说起。”琉熙镇定自若,美眸轻瞟,看向李斯。
“王命明日一早便发。”
明日发布王命,李斯却是今日便得知晓,而且还敢告知于她。琉熙心头一震,面上却仍淡若无物。
李斯不问自答,“新任国尉缭子,乃是魏人。”
“那又如何呢,李大人?”
“吕不韦完了,只在旦夕之间。”李斯狞笑,“可昌平君一直想要的国尉之职,却到了一个魏国人手上。”
“国尉乃是武职,昌平君掌管卫戍,军中出身,自然想要此位。李大人乃是自郎官擢升客卿,掌理廷尉,算是文职吧?”琉熙笑问,“那相国之位是不是李大人这个楚人想要的呢?”
李斯忽然换了神情,俯下头来,殷切问道,“还请女史指点,李斯是否有望?”
琉熙嘴角轻慢笑意拂过,斜睨身旁风姿出众的男子,“李大人,如此机密的消息,李大人要拿什么来与琉熙换?”
李斯向后稍稍一退,冷看琉熙调笑神情,突然冷哂两声,压低声音说道,“李斯乃是楚人,阿璃王妃身边,恰有一楚地婢女,今日告知李斯,王妃似是有孕,却暗藏身孕不报予王上知晓。”
“嗡……”琉熙耳旁一阵轰然,勉强维持住脸上表情,淡然听李斯将话讲完。
“今日之势,昌平君虽未得到国尉之职,却仍有大权在握,阿璃王妃若是有孕,必然将被立为王后。而王上呢……真的想要一位楚国公主来做大秦的王后吗?更何况,王后若是再产下公子,便子以母贵,将被立为太子。先王虽不是华阳夫人亲子,在世时却仍要受其多重掣肘。将来的太子,生母乃是楚人,……”
“李大人!”琉熙终于按捺不住,打断他未完话语。
李斯却只轻慢笑笑,接着说,“此事,李斯思虑再三,想来,王上必是交与女史处置。女史,李斯猜得可对?”
琉熙暗暗咽下口中唾液,不置可否,“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
李斯呵呵笑道,“依李斯看,女史虽是踩过千军万马尸骨之人,却未必能下此狠手,不如李斯替女史分忧如何?”
“不敢劳动李大人。”琉熙方答出此句,却是暗道不好,此话一出,岂不等于默许了李斯对秦王下命除去阿璃腹中胎儿的猜测。
李斯扬起脖子,笑声飞扬出来,一手背于身后,弯腰倾向琉熙耳畔,“李斯既然能自比老鼠,当然不会在意做此女史不耻之事,女史当真不须李斯代劳吗?”
琉熙冷色后退一步,欠身施礼,“想来李大人还有要事在身,请李大人先行一步。”
李斯谦卑一揖,恍若又是重臣君子,“李斯随时听候女史调遣。”说罢,与琉熙擦肩而过,沿着廊道快走几步,下了玉阶,径直往中殿而去。
琉熙整理心神,倒抽一口凉气,素来听说楚人心思细密,不同于赵人豪爽勇猛,却不知,楚人之细,可以细至如此。
半日,她终于定下神来,睁开微阖的双目,提步继续前行,却觉眼前一暗,光线被修长人影遮蔽,连忙抬头细看,却见子澶挡住她的去路。
“熙儿,李斯所说,是真的吗?”子澶问她。
琉熙只觉得千般无奈堵在心口,万般解释无从述说,重压之下,一切皆化为一个虚浮的点头。
“阿璃真的有孕了?”
“我已趁机把过脉象,却是有孕。”
“秦王命你打落胎儿?”
琉熙语窒,又只点了点头。
“你答应了?”子澶肃色怒问。
“是,我答应了……可我……”
琉熙话至一半,却被子澶截了过去,“熙儿,她是你师姐,师姐啊!她是遣人杀过你,害过公主,可一切皆已时过境迁。你怎么能不念同门之谊,下这样的毒手?!”
子澶白皙肤色被怒火染红,似水柔眸燃起忿恨,琉熙与他对视,竟觉心中气血翻滚,口中不由含怨骂道,“她想要我的命,我去了军中,她还不放过我时,可曾念及我是她的师妹?!若不是蒙恬屡次舍己救我,恐怕我此刻早已经化身白骨,哪里还能站在师兄眼前!她杀我,我命大,没死,就该原谅她的所作所为吗?!师兄你好偏的心眼!”
她脸上的热泪滚落,明明自己也下不去手,却被子澶的偏心维护激乱了心绪。
更可恶的是,子澶居然默认,秦王下令,她便会照做,丝毫不思及她往日为人处世的温和驯良。
其实,她早已谋定完全之策,阿璃腹中乃是公主,只要朝中局势拖而不决,吕不韦一日不去,昌平君便一日不起,更何况,还有李斯等人掺杂其中。
一切,一切只要拖到阿璃生产,诞下公主,便会迎刃而解。
依着赵政为人,阿璃绝不会再有身孕。那么,立后之事,便就遥遥无期。
可子澶居然连想都不曾仔细想过,便断定她会害阿璃。
泪水不争气的滚落,她扯起袖子忿然抹去,推开挡在跟前子澶,“原来你就是如此看我的?!”
她再不愿去解释,懂她的人,不需解释,不懂她的……不必解释。
琉熙快走几步,不禁沿着廊道跑起来,越跑越快,似是只有这般,才能让她甩开心头的不快与郁结。
蓦然,她撞进刚硬温热怀抱,身子倏然被震得向后一颤。
有力双臂稳稳将她搀扶,揽进怀里,粗粝指尖勾起,抹去她的泪,蒙恬沉静声音回响她的耳边,“玉娘,跑什么?”
59、几番魂梦与君同 。。。
琉熙颤颤抬起头来;于氤氲瞳眸中看清蒙恬刚劲的脸部线条。
他复又切切问,“怎么了?”
“蒙恬;”琉熙呜咽唤他,“你也觉得我会害阿璃的孩子吗?”
蒙恬连忙捂了她的朱唇;机警环顾四周,更将她牢牢搂紧怀中。四下张望确定无有旁人,他才弯下脖颈,附在她耳畔轻轻低语;“我信你不会;也正是在担心你不会。”
琉熙抬了眸看他,他如刀斫斧刻的刚毅脸庞却现出融融暖意,比夏日最强烈的日光还耀眼。
懂她的;果真无须解释。
有他懂她;信她,复又何求?
“夫君,”琉熙螓首在他怀中越埋越深,泪水拭去,笑意浮出。
蒙恬搂她的手猛然一颤,拥得愈发得紧。
“你这是要回去了吗?”他问。
“嗯。”琉熙执了他的手。
太液池东,两名婢女终于追赶琉熙而来,蒙恬瞟了一眼,仿若未见,牵了爱人的手,闲适地转身走在廊道之内,“我也恰好见过了王上,要回府去,正好与你一起。”
廊下凉风习习,落日余晖透过竹帘间隙晒进来,洒在青色砖地之上,亦在琉熙与蒙恬交错展动的衣袂上嬉笑划出暖闹的细线。
“你不问我方才为何哭吗?”
“不问,你想说,自然便会说,不愿说,我便不愿强迫于你。”
“蒙恬。”
“嗯?”
“今日府里吃什么?”
“今日去蒙毅家里蹭吃蹭喝去,他升了官,做校尉了。”
琉熙侧眸与蒙恬相视一笑,交缠五指缠绵相扣,走过偌大秦宫,竟就好似天地只为他俩而存。
夏日里,日长夜短,咸阳少雨,夜空无云,群星闪烁。
几十个如此的咸阳之夜过去,琉熙却只是拖着迟迟未办赵政交代的事。
阿璃已渐渐改穿楚地宽身直裾,可依旧想法子掩了稍圆的腰身。
一日,琉熙无事,闲坐庭院之中,正与蒙艾玩耍。
婢女匆匆穿庭而过,欠身回禀,“女史,宫中遣人驾车来接女史。”
琉熙将蒙艾交与乳娘,理了理微皱的衣裾,随着婢女而出。
乳娘笑问,“女史怎么不抱着小主人,一起去了,好与长公子一处玩耍呀?”
琉熙回身又抱了抱乳娘怀里的儿子,仔细吩咐道,“在家好好看着艾儿,不管宫里谁来,都不能让人抱走,若有事,便去廷尉署找大人。可听明白了?”
乳娘听得不甚明白,但见她肃然神色,痴痴点了点头,应道,“听明白了。”
琉熙转头离去,走出几步,却又回身向着儿子挥手笑道,“艾儿,跟娘亲说再见。”
“咦……呀……”蒙艾咧嘴笑出四颗小小乳牙,神情酷似蒙恬。
琉熙脸上挂着甜笑,再不回头,匆匆出门而去。
軿车一路快行,停于宫门之外,早有蒙毅站在宫道上迎候琉熙。
琉熙径直走上前去,笑问,“校尉大人可是在等我?”
蒙毅吃惊地问,“大嫂怎么知道?”
琉熙嫣然一笑,早知今日宫中来接,并非是芸姜的意思,定然是赵政见她拖延多日都不曾动手,急不可耐,召她觐见。
蒙毅领她穿过宫道之旁密密槐树老林,七折八绕,过来林中山石,忽然转入一个石洞之中。
琉熙只觉眼前片刻黑暗,随即便灯火通明,举头环顾,方才察觉,身处之处竟然是一巨大密室。形制宽敞,屋顶高置,殿中不挂丝幔,却是遍点灯火。
秦王正坐王台之上,手中把玩金樽,看似惫懒看着呆立的琉熙,“这是寡人密修之所,联通寡人寝宫,还有密道通往宫外北山,凡能进来者,不是亲信,便是死人。”
琉熙转头正对秦王,躬身浅浅一拜,“敢问王上,琉熙却是哪种?”
赵政冷哼一声,“那就要看你说不说实话了。”
“王上请问。”
“寡人问你,阿璃是否有孕?”赵政眯眼看着座下琉熙。
琉熙颔首笑答,“确实有孕。”
“那寡人交代你的事情,你办得如何?”赵政身形越发挺直,气势压人。
“琉熙尚未动手。”
“砰……”赵政一掌猛然拍上案角,一双眸子中冷光阴鸷至极,“为何还不动手?阿璃眼看就要显怀了。”
琉熙盈盈施礼,垂首答道,“王上,琉熙大胆,恳求王上绕过王妃腹中小公主。王上只需拖延朝中局势,怀胎不过十月,便可分娩。琉熙已然伺机为王妃把过脉象,王妃腹中乃是一位公主,一旦公主诞生,长公子就仍是王上唯一的公子,即便楚臣再强,也无理要求立楚妃为后,到时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拖?”赵政冷冷问道。
“是。依脉象看来,王妃来年初春必定能够生产。”
“砰……”又一记轰响,赵政却已拍案而起,“愚昧,朝局瞬息万变,岂是你想拖便可拖,还要拖到来年初春?!”
“王上,小公主也是王上的骨血!”琉熙恳切说道。
“小公主?”赵政反问,“你就那么肯定是公主?”
“琉熙可有九成把握。”
“那若偏偏中的就是那剩下的一成呢?”赵政走下王台,逼近琉熙眼前,“阿璃一旦诞下男孩,你可曾为芸姜想过,为扶苏想过?扶苏为长,阿璃若也生下公子,太王太后是何等样的人物,她能容得下扶苏?!”
琉熙倏然抬头,惊恐与无助写到脸上,芸姜乃是她的软肋,芸姜与扶苏的安危,她无论如何也不可置之不理。
赵政缓下冷冽神色,深叹一口气,终于说出郁结多年的心事,“寡人幼时,在邯郸为质,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回到咸阳。那时,太王太后以侄女嫁于先王,已然生下一子,起名成蛟。太王太后机关算尽,想立成蛟为太子,对寡人母子几次暗施加害。幸亏寡人自小为质,机智命贵,否则哪有现在站在你身前的秦王?”
琉熙耳旁轰然巨响,脑中思绪顷刻紊乱,华阳夫人的手段,她也曾见识过。赵政绝非扯谎骗自己,若是阿璃生育公子,扶苏挡在王座之前,以华阳夫人的雷霆手段,扶苏定然朝不保夕。
秦王看尽她眼中纠结,厉色收起,柔柔说道,“去吧,趁着阿璃腹中孩子还未成形,母子都少受一份罪。”
“王上,”琉熙切切叫道,犹有幻想,“或者我们可事先备下女婴,若是阿璃生下男孩,便李代桃僵,偷梁换柱。”
赵政看她一瞬,只淡淡吐出四个字来,“万无一失。”
她后跌一步,几乎摔倒,却被赵政身手稳稳扶住,“寡人当年曾有一次遇险,幸而蒙恬蒙毅危难相救,蒙毅至今胸前仍有旧伤。你可愿艾儿也如此?”
“琉熙领命告退。”眼见最后一点希望燃尽,转身退去,脚步虚浮,脑中只觉一片纷乱。
走了几步,退到来时的厚重大门前,蒙毅早已在那迎候,见她脸色惨白颓然,问道,“嫂子,王上要你干什么?”
琉熙木木看他一眼,整个人仿若石雕。蒙毅娶的乃是昌平君的爱女,赵政犹能如此信他,也实属不易。
他应当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吧?只是被世事所压,无计可施罢了。
如此想着,忽然觉得心上压着的大石似是松动了少许,朝蒙毅笑着摇了摇头,拍拍他健硕肩头,“好好侍奉王上,阿若能不知道的,便不要让她知道了。”
蒙毅懵懵听着,手上转动机关,送了琉熙出去。
琉熙挡住蒙毅,独自走出槐树林子,沿着宫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出了宫门,挑帘坐入軿车之中,眼前却骤然一亮,蒙恬居然在车中等她。
他身上官服已湿,额头上密密出了汗,显然是自官衙急着赶来。
琉熙自怀中掏出丝绢,轻拭他豆大汗珠,“王上找我,不过问问阿璃的事,你不必如此着急。”
蒙恬肃然抬手,握住她为他拭汗的手,“玉娘,你脸色不好。”
她只是苦涩笑道,“百万军中杀人一万,犹不及杀死一个尚在母亲腹中的胎儿。”
“玉娘,要不我来动手吧!”蒙恬拉了她的手,贴上自己胸前,夏末秋初,天气又是闷热,可她的手却是冰凉透骨。
琉熙摇了摇头,“还是我来,如此龌龊,我不想脏了你的手。”
蒙恬倏然一拉,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复紧紧地抱着,勒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可琉熙却不出一声,任由他死死抱着,两个人的心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跳动。
“蒙恬,只是……此事过于缺损阴德……我恐怕此生真的无子了。”琉熙怅然说道。
蒙恬愈发紧紧搂了她,“我们有艾儿。玉娘,我们有艾儿!”
“艾儿,对,我也是为了艾儿。”她眼角被生生压抑住的眼泪终于落下,落在蒙恬脖颈之上。
她落泪时,竟也觉得脖间一阵湿热,拉开蒙恬来看,才见他也哭了。
铮铮铁汉,沙场悍将,他居然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所爱之人正处磨心之中,而那推磨之人却是至高无上的王权,无可奈何,只余悲伤。
回到府中,琉熙连晚膳也未用,便一头扎入书房之中,翻阅医简。
前次对阿璃所下避孕之药,她自信无失,却被阿璃一眼识破,这次想要打落胎儿,想要做到万无一失,更是难上加难。
况且时间紧迫,过几日,便是华阳夫人生辰,宴席之上,酒品繁多。阿璃又是华阳夫人的侄孙女,必定回去赴宴,也必定不可推辞用宴。
那日下药,便再合适不过,只要药量下足,当日便可打下胎儿。
宴席之上杯盘众多,事后也恐难查出蛛丝马迹。如此一来,她也便不用拉人垫背,连累无辜。
琉熙窝在书房中一连日记,不吃不喝,终于将丸药制成。她将药丸凑近鼻尖轻闻,确定虽有些许味道,但异味浅淡,并不深重。才将药丸收于腰带之中,转身走出书房。
方一开门,已见蒙恬立等在廊下,听她出来,回首向她暖暖一笑,“房中已备好了热水,你沐浴更衣吧,我陪你进宫赴宴。”
60、几番魂梦与君同 。。。
宫中宴席琉熙去的不少;身份却始终微妙复杂,从最初的赵国送嫁女官;到秦宫挂名女史,再到蒙恬未正名的夫人;而她的存在却是众人一直所无法忽视的。
今日乃是太王太后华阳夫人的生辰,华阳夫人是楚人,宫宴之上必定楚服居多,琉熙选了件深红交领直裾;于沐浴梳妆后穿在身上;匆匆随着蒙恬入宫。
軿车上,蒙恬坐于琉熙身侧,偷偷看她;眼中晶亮光泽闪动;瞬间,却又黯然叹息,“你穿这楚地的红裙真是好看,只可惜是为了能混于人群之中不被注意而为。”
琉熙眼中神色暗淡,低低垂了眸,蒙恬终于能够那么轻而易举地看清她的心思,不知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軿车辘辘,不久便到宫门,蒙恬搀着琉熙下车,沿着曲廊直接往太液池边的华阳台去。
华阳夫人兴致高昂,坐在正中案后,接受百官和贵妇的道贺。
琉熙拉着蒙恬无声走至座上,蒙恬指了指王座问道,“不去给太王太后道贺吗?”
琉熙有些为难,但想到蒙恬也算廷尉署副职之官,官位虽然不高,却也应有礼数,便由他牵着上去拜见华阳夫人。
方行了礼,还不及说出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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