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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雕英雄传-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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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语了。
过不半个时辰,外面人声喧哗,十多名衙役手持铁尺单
刀,闯进院子,把铁链抖得当啷当啷乱响,乱嘈嘈的叫道:
“拐卖人口,还要行凶,这还了得?凶犯在哪里?”颜烈端坐
椅上不动。众衙役见他衣饰华贵,神态俨然,倒也不敢贸然
上前。带头的捕快喝道:“喂,你叫甚么名字?到嘉兴府来干
甚么?”颜烈道:“你去叫盖运聪来!”
盖运聪是嘉兴府的知府,众衙役听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
是又惊又怒。那捕快道:“你失心疯了吗?乱呼乱叫盖大爷的
名字。”颜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往桌上一掷,抬头瞧着屋
顶,说道:“你拿去给盖运聪瞧瞧,看他来是不来?”那捕快
取过信件,见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惊,但不知真伪,低声
对众衙役道:“看着他,别让他跑了。”随即飞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里怦怦乱跳,不知吉凶。
过不多时,又涌进数十名衙役来,两名官员全身公服,抢
上来向颜烈跪倒行礼,禀道:“卑职嘉兴府盖运聪、秀水县姜
文,叩见大人。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未能远迎,请大人恕罪。”
颜烈摆了摆手,微微欠身,说道:“兄弟在贵县失窃了一些银
子,请两位劳神查一查。”盖运聪忙道:“是,是。”手一摆,
两名衙役托过两只盘子,一盘黄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盘白晃
晃的则是银子。
盖运聪道:“卑职治下竟有奸人胆敢盗窃大人使费,全是

卑职之罪,这点戋戋之数,先请大人赏收。”颜烈笑着点点头,
盖运聪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卑职已打扫了行
台,恭请大人与夫人的宪驾。”颜烈道:“还是这里好,我喜
欢清清静静的,你们别来打扰啰唆。”说着脸色一沉。盖运聪
与姜文忙道:“是,是!大人还需用甚么,请尽管吩咐,好让
卑职办来孝敬。”颜烈抬头不答,连连摆手。盖姜二人忙率领
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由掌柜的领着过来磕头赔
罪,只求饶了一条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颜烈从
盘中取过一锭银子,掷在地上,笑道:“赏你吧,快给我滚。”
那店小二还不敢相信,掌柜的见颜烈脸无恶意,怕他不耐烦,
忙捡起银子,磕了几个头,拉着店小二出去。
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问道:“这封信是甚么法宝?怎地
做官的见了,竟怕成这个样子。”颜烈笑道:“本来我又管不
着他们,这些做官的自己没用。赵扩手下尽用这些脓包,江
山不失,是无天理了。”包惜弱道:“赵扩,那是谁?”颜烈道:
“那就是当今的宁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惊,忙道:“小声!
圣上的名字,怎可随便乱叫?”颜烈见她关心自己,很是高兴,
笑道:“我叫却是不妨。到了北方,咱们不叫他赵扩叫甚么?”
包惜弱道:“北方?”颜烈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突然门外蹄
声急促,数十骑马停在客店门口。包惜弱雪白的脸颊上本已
透出些血色,听到蹄声,立时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时
脸色又转苍白。颜烈却是眉头一皱,好似颇不乐意。
只听得靴声橐橐,院子里走进数十名锦衣军士来,见到
颜烈,个个脸色有喜,齐叫:“王爷!”爬下行礼。颜烈微笑

道:“你们终于找来啦。”包惜弱听他们叫他“王爷”,更是惊
奇万分,只见那些大汉站起身来,个个虎背熊腰,甚是剽健。
颜烈摆了摆手道:“都出去吧!”众军士齐声答应,鱼贯
而出。颜烈转头对包惜弱道:“你瞧我这些下属,与宋兵比起
来怎样?”包惜弱奇道:“难道他们不是宋兵?”颜烈笑道:
“现今我对你实说了吧,这些都是大金国的精兵!”说罢纵声
长笑,神情得意之极。
包惜弱颤声道:“那么……你……你也是……”颜烈笑道:
“不瞒娘子说,在下的姓氏上还得加多一个‘完’字,名字中
加多一个‘洪’字。在下完颜洪烈,大金国六王子,封为赵
王的。便是区区。”
包惜弱自小听父亲说起金国蹂躏我大宋河山之惨、大宋
皇帝如何被他们掳去不得归还、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残杀虐
待,自嫁了杨铁心后,丈夫对于金国更是切齿痛恨,哪知道
这几天中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竟是个金国王子,惊骇之余,竟
是说不出话来。
完颜洪烈见她脸上变色,笑声顿敛,说道:“我久慕南朝
繁华,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临安来,作为祝贺元旦的使者。
再者,宋主尚有几十万两银子的岁贡没依时献上,父皇要我
前来追讨。”包惜弱道:“岁贡?”完颜洪烈道:“是啊,宋朝
求我国不要进攻,每年进贡银两绢匹,可是他们常说甚么税
亻尼
收不足,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缴足。这次我对韩胄全
不客气,跟他说,如不在一个月之内缴足,我亲自领兵来取,
不必再费他心了。”包惜弱道:“韩丞相又怎样说?”完颜洪烈
道:“他有甚么说的?我人未离临安府,银子绢匹早已送过江

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语。完颜洪烈道:“催索银绢甚
么的,本来也不须我来,派一个使臣就已足够。我本意是想
瞧瞧南朝的山川形胜,人物风俗,不意与娘子相识,真是三
生有幸。”包惜弱心头思潮起伏,茫然失措,仍是默然不语。
完颜洪烈道:“我给娘子买衣衫去。”包惜弱低头道:“不
用啦。”完颜洪烈笑道:“韩丞相私下另行送给我的金银,如
买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着不完。娘子别怕,客店四周有
我亲兵好好守着,决无歹人敢来伤你。”说着扬长出店。
包惜弱追思自与他相见以来的种种经过,他是大金国王
子,对自己一个平民寡妇如此低声下气,不知有何用意?想
到丈夫往日恩情,他惨遭非命,撇下自己一个弱女子处此尴
尬境地,实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六神无主,又伏枕痛哭起
来。
完颜洪烈怀了金银,径往闹市走去,见城中居民人物温
雅,虽然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称羡。
突然间前面蹄声急促,一骑马急奔而来。市街本不宽敞,
加之行人拥挤,街旁又摆满了卖物的摊头担子,如何可以驰
马?完颜洪烈忙往街边一闪,转眼之间,见一匹黄马从人丛
中直窜出来。那马神骏异常,身高膘肥,竟是一匹罕见的良
马。完颜洪烈暗暗喝了一声彩,瞧那马上乘客,不觉哑然。
那马如此神采,骑马之人却是个又矮又胖的猥琐汉子,乘
在马上犹如个大肉团一般。此人手短足短,没有脖子,一个
头大得出奇,却又缩在双肩之中。说也奇怪,那马在人堆里
发足急奔,却不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只见它出蹄轻盈,

纵跃自如,跳过瓷器摊,跨过青菜担,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
闪让而过,闹市疾奔,竟与旷野驰骋无异。完颜洪烈不自禁
的喝了一声彩:“好!”
那矮胖子听得喝彩,回头望了一眼。完颜洪烈见他满脸
都是红色的酒糟粒子,一个酒糟鼻又大又圆,就如一只红柿
子粘在脸上,心想:“这匹马好极,我出高价买下来吧。”
就在这时,街头两个小孩游戏追逐,横过马前。那马出
其不意,吃了一惊,眼见左足将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
一提缰绳,跃离马鞍,那马身上一轻,倏然跃起,在两个小
孩头顶飞越而过,那矮胖子随又轻飘飘的落在马背。
完颜洪烈一呆,心想这矮子骑术如此精绝,我大金国善
乘之人虽多,却未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
得此人回京教练骑兵,我手下的骑士定可纵横天下。这比之
购得一匹骏马又好过万倍了。他这次南来,何处可以驻兵,何
处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细细,一一暗记在心,甚至各地州县
长官的姓名才能,也详为打听。此时见到这矮胖子骑术神妙
无比,心想南人朝政腐败,如此奇士弃而不用,遗诸草野,何
不楚材晋用?当下决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作马术教头。
他心意已决,发足疾追,只怕那马脚力太快,追赶不上,
正要出声高呼,但见那乘马奔到大街转弯角处,忽然站住。完
颜洪烈又是一奇,心想马匹疾驰,必须逐渐放慢脚步方能停
止,此马竟能在急行之际斗然收步,实是前所未睹,就算是
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发力狂奔之时如此神定气闲的蓦
地站定。只见那矮胖子飞身下马,钻入一家店内。
完颜洪烈快步走将过去,见店中直立着一块大木牌,写

着“太白遗风”四字,却是一家酒楼,再抬头看时,楼头一
块极大的金字招牌,写着“醉仙楼”三个大字,字迹劲秀,旁
边写着“东坡居士书”五个小字,原来是苏东坡所题。完颜
洪烈见这酒楼气派豪华,心想:“他来到酒楼,便先请他大吃
大喝一番,乘机结纳,正是再好不过。”忽见那矮胖子从楼梯
上奔了下来,手里托着一个酒坛,走到马前。完颜洪烈当即
闪在一旁。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显得臃肿难看,身高不过三尺,
膀阔几乎也有三尺,那马偏偏腿长身高,他头顶不过刚齐到
马镫。只见他把酒坛放在马前,伸掌在酒坛肩上轻击数掌,随
手一揭,已把酒坛上面一小半的坛身揭了下来,那酒坛便如
是一个深底的瓦盆。黄马前足扬起,长声欢嘶,俯头饮酒。完
颜洪烈闻得酒香,竟是浙江绍兴的名酿女儿红,从这酒香辨
来,至少是十来年的陈酒。
那矮胖子转身入内,手一扬,当的一声,将一大锭银子
掷在柜上,说道:“给开三桌上等酒菜,两桌荤的,一桌素的。”
掌柜的笑道:“是啦,韩三爷。今儿有松江来的四鳃鲈鱼,下
酒再好没有。这银子您韩三爷先收着,慢慢再算。”矮胖子白
眼一翻,怪声喝道:“怎么?喝酒不用钱?你当韩老三是光棍
混混,吃白食的吗?”掌柜笑嘻嘻的也不以为忤,大声叫道:
“伙计们,加把劲给韩三爷整治酒菜哪!”众伙计里里外外一
叠连声的答应。
完颜洪烈心想:“这矮胖子穿着平常,出手却这般豪阔,
众人对他又如此奉承,看来是嘉兴府的一霸。要聘他北上去
做马术教头,只怕要费点周折了。且看他请些甚么客人,再

相机行事。”当下拾级登楼,拣了窗边一个座儿坐下,要了一
斤酒,随意点了几个菜。
这醉仙楼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
其间,半湖水面都浮着碧油油的菱叶,他放眼观赏,登觉心
旷神怡。这嘉兴是古越名城,所产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
秋时这地方称为醉李。当年越王勾践曾在此处大破吴王阖闾,
正是吴越之间交通的孔道。当地南湖中又有一项名产,是绿
色的没角菱,菱肉鲜甜嫩滑,清香爽脆,为天下之冠,是以
湖中菱叶特多。其时正当春日,碧水翠叶,宛若一泓碧玻璃
上铺满一片片翡翠。
完颜洪烈正在赏玩风景,忽见湖心中一叶渔舟如飞般划
来。这渔舟船身狭长,船头高高翘起,船舷上停了两排捉鱼
的水鸟。完颜洪烈初时也不在意,但转眼之间,只见那渔舟
已赶过了远在前头的小船,竟是快得出奇。片刻间渔舟渐近,
见舟中坐着一人,舟尾划桨的穿了一身蓑衣,却是个女子。她
伸桨入水,轻轻巧巧的一扳,渔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
身儿如离水飞跃,看来这一扳之力少说也有一百来斤,女子
而有如此劲力已是奇怪,而一枝木桨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
只见她又是数扳,渔舟已近酒楼,日光照在桨上,亮晃
晃的原来是一柄点铜铸的铜桨。那渔女把渔舟系在酒楼下石
级旁的木桩上,轻跃登岸。坐在船舱里的汉子挑了一担粗柴,
也跟着上来。两人径上酒楼。渔女向那矮胖子叫了声:“三哥!”
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们来得早!”
完颜洪烈侧眼打量那两人时,见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
纪,身形苗条,大眼睛,长睫毛,皮肤如雪,正是江南水乡

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铜桨,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头乌云般
的秀发。完颜洪烈心想:“这姑娘虽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
却另有一般天然风姿。”
那挑柴的汉子三十岁上下年纪,一身青布衣裤,腰里束
了条粗草绳,足穿草鞋,粗手大脚,神情木讷。他放下担子,
把扁担往桌旁一靠,叽叽数声,一张八仙桌竟给扁担推动了
数寸。完颜洪烈一怔,瞧那条扁担也无异状,通身黑油油地,
中间微弯,两头各有一个突起的鞘子。这扁担如此沉重,料
想必是精钢熟铁所铸。那人腰里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斧
刃上有几个缺口。
两人刚坐定,楼上脚步声响,上来两人。那渔女叫道:
“五哥、六哥,你们一起来啦。”前面一人身材魁梧,少说也
有二百五六十斤,围着一条长围裙,全身油腻,敞开衣襟,露
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许长的黑
毛,腰间皮带上插着柄尺来长的尖刀,瞧模样是个杀猪宰羊
的屠夫。后面那人五短身材,头戴小毡帽,白净面皮,手里
提了一杆秤,一个竹篓,似是个小商贩。完颜洪烈暗暗称奇:
“瞧头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怎么这两个市井小人却又跟
他们兄弟相称?”
忽听街上传来一阵登登登之声,似是铁物敲击石板,跟
着敲击声响上楼梯,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瞎子,右手握着一
根粗大的铁杖。只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尖嘴削腮,脸色灰扑
扑地,颇有凶恶之态。坐在桌边的五人都站了起来,齐叫:
“大哥。”渔女在一张椅子上轻轻一拍,道:“大哥,你座位在
这里。”那瞎子道:“好。二弟还没来吗?”那屠夫模样的人道:

“二哥已到了嘉兴,这会儿也该来啦。”渔女笑道:“这不是来
了吗?”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踢跶踢跶拖鞋皮声响。
完颜洪烈一怔,只见楼梯口先探上一柄破烂污秽的油纸
扇,先扇了几扇,接着一个穷酸摇头晃脑的踱了上来,正是
适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颜洪烈心想:“我的银两必是此
人偷了去……”心头正自火冒,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
嘴,装个鬼脸,转头和众人招呼起来,原来便是他们的二哥。
完颜洪烈寻思:“看来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倘若能收为
己用,实是极大的臂助。那穷酸偷我金银,小事一桩,不必
计较,且瞧一下动静再说。”只见那穷酸喝了一口酒,摇头摆
脑的吟道:“不义之财……放他过,……玉皇大帝……发脾
气!”口中高吟,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锭金银,整整齐齐的排
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锭银子,两锭金子。
完颜洪烈瞧那些金银的色泽形状,正是自己所失却的,心
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金银倒也不难,但他只用扇子在
我肩头一拍,就将我怀中银锭都偷去了,当时我竟一无所觉。
这妙手空空之技,确是罕见罕闻。”
眼看这七人的情状,似乎他们作东,邀请两桌客人前来
饮酒,因宾客未到,七人只喝清酒,菜肴并不开上席来。但
另外两桌上各只摆设一副杯筷,那么客人只有两个了。完颜
洪烈寻思:“这七个怪人请客,不知请的又是何等怪客?”
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楼下有人念佛:“阿弥陀佛!”那
瞎子道:“焦木大师到啦!”站起身来,其余六人也都肃立相
迎。又听得一声:“阿弥陀佛!”一个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
了楼梯。这和尚四十余岁年纪,身穿黄麻僧衣,手里拿着一

段木柴,木柴的一头已烧成焦黑,不知有何用处。
和尚与七人打个问讯,那穷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
尚欠身道:“那人寻上门来,小僧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多蒙江
南七侠仗义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师不必客气。我七兄弟多承大师平日
眷顾,大师有事,我兄弟岂能袖手?何况那人自恃武功了得,
无缘无故的来与大师作对,哪还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里?就
是大师不来通知,我们兄弟知道了也决不能甘休……”
话未说完,只听得楼梯格格作响,似是一头庞然巨兽走
上楼来,听声音若非巨象,便是数百斤的一头大水牛。楼下
掌柜与众酒保一叠连声的惊叫起来:“喂,这笨家伙不能拿上
去!”“楼板要给你压穿啦。”“快,快,拦住他,叫他下来!”
但格格之声更加响了,只听喀喇一声,断了一块梯板。接着
又听得喀喀两声巨响,楼梯又断了两级。
完颜洪烈眼前一花,只见了一个道人手中托了一口极大
的铜缸,迈步走上楼来,定睛看时,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原
来这道人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完颜洪烈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机阴结宋朝大
官,以备日后入侵时作为内应。陪他从燕京南来的宋朝使臣
王道乾趋炎附势,贪图重贿,已暗中投靠金国,到临安后替
他拉拢奔走。哪知王道乾突然被一个道人杀死,连心肝首级
都不知去向。完颜洪烈大惊之余,生怕自己阴谋已被这道人
查觉,当即带同亲随,由临安府的捕快兵役领路,亲自追拿
刺客。追到牛家村时与丘处机遭遇,不料这道人武功高极,完
颜洪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技甩手箭打中肩头,所带来的兵

役随从被他杀得干干净净。完颜洪烈如不是在混战中先行逃
开,又得包惜弱相救,堂堂金国王子就此不明不白的葬身在
这小村之中了。
完颜洪烈定了定神,见他目光只在自己脸上掠过,便全
神贯注的瞧着焦木和那七人,显然并未认出自己,料想那日
自己刚探身出来,便给他羽箭掷中摔倒,并未看清楚自己面
目,当即宽心,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大铜缸时,一惊之下,不
由得欠身离椅。
这铜缸是庙宇中常见之物,用来焚烧纸锭表章,直径四
尺有余,只怕足足有四百来斤,缸中溢出酒香,显是装了美
酒,那么份量自必更加沉重,但他托在手里却不见如何吃力。
他每跨一步,楼板就喀喀乱响。楼下这时早已乱成一片,掌
柜、酒保、厨子、打杂的、众酒客纷纷逃出街去,只怕楼板
给他压破,砸下来打死了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驾临,却何以取来了小庙的
化纸铜缸?衲子给你引见江南七侠!”丘处机举起左手为礼,
说道:“适才贫道到宝刹奉访,寺里师父言道,大师邀贫道来
醉仙楼相会。贫道心下琢磨,大师定是请下好朋友来了,果
然如此。久闻江南七侠威名,今日有幸相见,足慰平生之愿。”
焦木和尚向七侠道:“这位是全真派长春子丘道长,各位
都是久仰的了。”转过头来,向丘处机道:“这位是七侠之首,
飞天蝙蝠柯镇恶柯大侠。”说着伸掌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着
依次引见。完颜洪烈在旁留神倾听,暗自记忆。第二个便是
偷他银两的那肮脏穷酸,名叫妙手书生朱聪。最先到酒楼来
的骑马矮胖子是马王神韩宝驹,排行第三。挑柴担的乡农排

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壮、屠夫模
样的大汉,名叫笑弥陀张阿生。那小商贩模样的后生姓全名
金发,绰号闹市侠隐。那渔女叫作越女剑韩小莹,显是江南
七侠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焦木引见之时,丘处机逐一点首为礼,右手却一直托着
铜缸,竟似不感疲累。酒楼下众人见一时无事,有几个大胆
的便悄悄溜上来瞧热闹。
柯镇恶道:“我七兄弟人称‘江南七怪’,都是怪物而已,
‘七侠’甚么的,却不敢当。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的威名,素
闻长春子行侠仗义,更是钦慕。这位焦木大师为人最是古道
热肠,不知如何无意中得罪了道长?道长要是瞧得起我七兄
弟,便让我们做做和事老。两位虽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萨
不同,但总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尽释前愆,一
起来喝一杯如何?”
丘处机道:“贫道和焦木大师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只要
他交出两个人来,改日贫道自会到法华禅寺负荆请罪。”柯镇
恶道:“交出甚么人来?”丘处机道:“贫道有两个朋友,受了
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于非命。他们遗下的寡妇孤苦无
依。柯大侠,你们说贫道该不该理?”颜烈一听,端在手中的
酒杯一晃,泼了些酒水。只听柯镇恶道:“别说是道长朋友的
遗孀,就是素不相识之人,咱们既然知道了,也当量力照顾,
那是义不容辞之事。”丘处机大声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
大师交出这两个身世可怜的女子来!他是出家人,却何以将
两个寡妇收在寺里,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侠义之人,请评
评这道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与江南七怪大吃一惊,完颜洪烈在
旁也是暗暗称奇,心想:“难道他说的不是杨郭二人的妻子,
另有旁人?”
焦木本就脸色焦黄,这时更加气得黄中泛黑,一时说不
出话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乱道……胡言
……”
丘处机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
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数百斤重的铜缸连酒带缸,向着
焦木飞去。焦木纵身跃开避过。
站在楼头瞧热闹的人吓得魂飞天外,你推我拥,一连串
的骨碌碌滚下楼去。
笑弥陀张阿生估量这铜缸虽重,自己尽可接得住,当下
抢上一步,运气双臂,叫一声:“好!”待铜缸飞到,双臂一
沉,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坟起,竟自把铜缸接住了,双臂向
上一挺,将铜缸高举过顶。但他脚下使力太巨,喀喇一声,左
足在楼板上踏穿了一个洞,楼下众人又大叫起来。张阿生上
前两步,双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将铜缸向丘处机掷去。
丘处机伸出右手接过,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虚传!”随
即脸色一沉,向焦木喝道:“那两个女子怎样了?你把她两个
妇道人家强行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你这贼和尚只要碰
了她们一根头发,我把你拆骨扬灰,把你法华寺烧成白地!”
朱聪扇子一扇,摇头晃脑的道:“焦木大师是有道高僧,
怎会做这般无耻之事?道长定是听信小人的谣言了。虚妄之
极矣,决不可信也。”
丘处机怒道:“贫道亲眼见到,怎么会假?”江南七怪都

是一怔。焦木道:“你就算要到江南来扬万立威,又何必败坏
我的名头……你……你……到嘉兴府四下里去打听,我焦木
和尚岂能做这等歹事?”丘处机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帮手,
便想倚多取胜。这件事我是管上了,决计放你不过。你清净
佛地,窝藏良家妇女,已是大大不该,何况这两个女子的丈
夫乃忠良之后,惨遭非命。”
柯镇恶道:“道长说焦木大师收藏了那两个女子,而大师
却说没有。咱们大伙儿到法华寺去瞧个明白,到底谁是谁非,
不就清楚了?兄弟眼睛虽然瞎了,可是别人眼睛不瞎啊。”六
兄妹齐声附和。
丘处机冷笑道:“搜寺?贫道早就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可
是明明见到那两个女人进去,人却又不见了。无法可想,只
有要和尚交出人来。”朱聪道:“原来那两个女子不是人。”丘
处机一楞,道:“甚么?”朱聪一本正经的道:“她们是仙女,
不是会隐身法,就是借土遁遁走啦!”余下六怪听了,都不禁
微笑。
丘处机怒道:“好啊,你们消遣贫道来着。江南七怪今日
帮和尚帮定了,是不是?”
柯镇恶凛然道:“我们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来,自
是不足一笑。可是我七兄弟在江南也还有一点小小名头,知
道我们的人,都还肯说一句:江南七怪疯疯癫癫,却不是贪
生怕死之徒。我们不敢欺压旁人,可也不能让旁人来欺压了。”
丘处机道:“江南七侠名声不坏,这个我是知道的。各位
事不干己,不用赶这趟浑水。我跟和尚的事,让贫道自行跟
他了断,现下恕不奉陪了。和尚,跟我走吧。”说着伸左手来

拿焦木手腕。焦木手腕一沉,当下把他这一拿化解了开去。
马王神韩宝驹见两人动上了手,大声喝道:“道士,你到
底讲不讲理?”丘处机道:“韩三爷,怎样?”韩宝驹道:“我
们信得过焦木大师,他说没有就是没有。武林中铁铮铮的好
汉子,难道谁还能撒谎骗人?”丘处机道:“他不会撒谎,莫
非丘某就会没来由的撒谎冤他?丘某亲眼目睹,若是看错了
人,我挖出这对招子给你。我找这和尚是找定了。七位插手
也是插定了,是不是?”江南七怪齐声道:“不错。”
丘处机道:“好,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各位喝了酒再伸
手吧。”说着右手一沉,放低铜缸,张口在缸里喝了一大口酒,
叫道:“请吧!”手一抖,那口铜缸又向张阿生飞来。
张阿生心想:“要是再像刚才那样把铜缸举在头顶,怎能
喝酒?”当即退后两步,双手挡在胸口,待铜缸飞到,双手向
外一分,铜缸正撞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累累的都是肥
肉,犹如一个软垫般托住了铜缸,随即运气,胸肌向外弹出,
已把铜缸飞来之势挡住,双手合围,紧紧抱住了铜缸,低头
在缸里喝了一大口酒,赞道:“好酒!”双手突然缩回,抵在
胸前,铜缸尚未下落,已是一招“双掌移山”,把铜缸猛推出
去。这一招劲道既足,变招又快,的是外家的高明功夫。完
颜洪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
丘处机接回铜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贫道敬柯大哥
一缸酒!”顺手将铜缸向柯镇恶掷去。
完颜洪烈心想:“这人眼睛瞎了,又如何接得?”却不知
柯镇恶位居江南七怪之首,武功也为七人之冠,他听辨细微
暗器尚且不差厘毫,这口巨大的铜缸掷来时呼呼生风,自然

辨得清楚,只见他意定神闲的坐着,恍如未觉,直至铜缸飞
临头顶,这才右手一举,铁杖已顶在缸底。那铜缸在铁杖上
的溜溜转得飞快,犹如耍盘子的人用竹棒顶住了瓷盘玩弄一
般。突然间铁棒略歪,铜缸微微倾侧,眼见要跌下来打在他
的头顶,这一下还不打得脑浆迸裂?哪知铜缸倾侧,却不跌
下,缸中酒水如一条线般射将下来。柯镇恶张口接住,上面
的酒不住倾下,他咕嘟咕嘟的大口吞饮,饮了三四口,铁杖
稍挪,又已顶在缸底正中,随即向上一送,铜缸飞了起来。他
挥杖横击,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那缸便飞向丘处机而
去,四下里嗡嗡之声好一阵不绝。
丘处机笑道:“柯大侠平时一定爱玩顶盘子。”随手接住
了铜缸。柯镇恶冷冷的道:“小弟幼时家贫,靠这玩意儿做叫
化子讨饭。”丘处机道:“贫贱不能移,此之谓大丈夫。我敬
南四哥一缸!”低头在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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