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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雕英雄传-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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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提枪往人丛中冲杀过去。十余名官兵排成一列,手挺长
矛对准了杨铁心,齐声呐喊。
郭啸天眼见官兵势大,心想:“凭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难,
但前后有敌,妻子是无论如何救不出了。我们又没犯法,与
其白白在这里送命,不如上临安府分辩去。上次丘处机道长
杀了官兵和金兵,可没放走了一个,死无对证,谅官府也不
能定我们的罪。再说,那些官差、金兵又不是我们兄弟杀的。”
当下纵声叫道:“兄弟,别杀了,咱们就跟他们去!”杨铁心
一呆,拖枪回来。
带队的军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围住,叫道:“抛下兵
器弓箭,饶你们不死。”
杨铁心道:“大哥,别中了他们的奸计。”郭啸天摇摇头,
把双戟往地下一抛。杨铁心见爱妻吓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
叹了一口气,也把铁枪和弓箭掷在地下。郭杨二人的兵器刚
一离手,十余枝长矛的矛头立刻刺到了四人的身旁。八名士
兵走将过来,两个服侍一个,将四人反手缚住。
杨铁心嘿嘿冷笑,昂头不理。带队的军官举起马鞭,刷
的一鞭,击在杨铁心脸上,骂道:“大胆反贼,当真不怕死吗?”
这一鞭只打得他自额至颈,长长一条血痕。杨铁心怒道:“好,
你叫甚么名字?”那军官怒气更炽,鞭子如雨而下,叫道:
“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
天德。记住了吗?你到阎王老子那里去告状吧。”杨铁心毫不
退避,圆睁双眼,凝视着他。段天德喝道:“老爷额头有刀疤,
脸上有青记,都记住了!”说着又是一鞭。
包惜弱见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没做坏事。
你……你干吗要这样打人呀?你……你怎么不讲道理?”
杨铁心一口唾沫,呸的一声,正吐在段天德脸上。段天
德大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毙了你这反贼!”举刀搂头砍
将下来。杨铁心向旁闪过,身旁两名士兵长矛前挺,抵住他
的两胁。段天德又是一刀,杨铁心无处可避,只得向后急缩。
那段天德倒也有几分武功,一刀不中,随即向前一送,他使
的是柄锯齿刀,这一下便在杨铁心左肩上锯了一道口子,接
着第二刀又劈将下来。
郭啸天见义弟性命危殆,忽地纵起,飞脚往段天德面门
踢去。段天德吃了一惊,收刀招架。郭啸天虽然双手被缚,腿
上功夫仍是了得,身子未落,左足收转,右足飞出,正踢在
段天德腰里。
段天德剧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乱枪戳死了!上头
吩咐了的,反贼若是拒捕,格杀勿论。”众兵举矛齐刺。郭啸
天接连踢倒两兵,终是双手被缚,转动不灵,身子闪让长矛,
段天德自后赶上,手起刀落,把他一只右膀斜斜砍了下来。
杨铁心正自力挣双手,急切无法脱缚,突见义兄受伤倒
地,心中急痛之下,不知从哪里忽然生出来一股巨力,大喝
一声,绳索绷断,挥拳打倒一名兵士,抢过一柄长矛,展开
了杨家枪法,这时候一夫拚命,万夫莫当。长矛起处,登时
搠翻两名官兵。段天德见势头不好,先自退开。杨铁心初时
尚有顾忌,不敢杀死官兵,这时一切都豁出去了,东挑西打。
顷刻间又戳死数兵。众官兵见他凶猛,心下都怯了,发一声
喊,四下逃散。
杨铁心也不追赶,扶起义兄,只见他断臂处血流如泉涌,
全身已成了一个血人,不禁垂下泪来。郭啸天咬紧牙关,叫
道:“兄弟,别管我……快,快走!”杨铁心道:“我去抢马,
拚死救你出去。”郭啸天道:“不……不……”晕了过去。
杨铁心脱下衣服,要给他裹伤,但段天德这一刀将他连
肩带胸的砍下,创口占了半个身子,竟是无法包扎。郭啸天
悠悠醒来,叫道:“兄弟,你去救你弟妇与你嫂子,我……我
是……不成了……”说着气绝而死。
杨铁心和他情逾骨肉,见他惨死,满腔悲愤,脑海中一
闪,便想到了两人结义时的那句誓言:“但愿同年同月同日
死。”抬头四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乱中都已不知去向。
他大声叫道:“大哥,我去给你报仇!”挺矛向官兵队里冲去。
官兵这时又已列成队伍,段天德传下号令,箭如飞蝗般
射来。杨铁心浑不在意,拨箭疾冲。一名武官手挥大刀,当
头猛砍,杨铁心身子一矮,突然钻到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
砍空,正待回马,后心已被一矛刺进。杨铁心掷开尸首,跳
上马背,舞动长矛。众官兵哪敢接战,四下奔逃。
他赶了一阵,只见一名武官抱着一个女子,骑在马上疾
驰。杨铁心飞身下马。横矛杆打倒一名兵士,在他手中抢过
弓箭,火光中看准那武官坐骑,嗖的一箭射去,正中马臀,马
腿前跪,马上两人滚了下来。杨铁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
抢将过去,只见那女子在地下挣扎着坐起身来,正是自己妻
子。
包惜弱乍见丈夫,又惊又喜,扑到了他怀里。杨铁心问
道:“大嫂呢?”包惜弱道:“在前面,给……给官兵捉去啦!”
杨铁心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救她。”包惜弱惊道:“后面
又有官兵追来啦!”
杨铁心回过头来,果见一队官兵手举火把赶来。杨铁心
咬牙道:“大哥已死,我无论如何要救大嫂出来,保全郭家的
骨血。要是天可怜见,你我将来还有相见之日。”包惜弱紧紧
搂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们永远不能分离,你说
过的,咱们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是吗?你说过的。”
杨铁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亲了亲,硬起心肠拉脱她双
手,挺矛往前急追,奔出数十步回头一望,只见妻子哭倒在
尘埃之中,后面官兵已赶到她身旁。
杨铁心伸袖子一抹脸上的泪水、汗水、血水,把生死置
之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为义兄保全后代,赶了一阵,又
夺到了一匹马,抓住一名官兵喝问,得知李氏正在前面。
他纵马疾驰,忽听得道旁树林一个女人声音大叫大嚷,急
忙兜转马头,冲入林中,只见李氏双手已自脱缚,正和两名
兵士厮打。她是农家女子,身子壮健,虽然不会武艺,但这
时拚命蛮打,自有一股刚勇,那两名兵士又笑又骂,一时却
也奈何她不得。杨铁心更不打话,冲上去一矛一个,戳死了
两兵,把李氏扶上坐骑,两人同乘,回马再去找寻妻子。
奔到与包氏分手的地方,却已无人。此时天色微明,他
下马察看,只见地下马蹄杂沓,尚有人身拖曳的痕迹,想是
妻子又给官兵掳去了。
杨铁心急跃上马,双足在马腹上乱踢,那马受痛,腾身
飞驰。赶得正急间,忽然道旁号角声响,冲出十余名黑衣武
士。当先一人举起狼牙棒往他头顶猛砸下来。杨铁心举矛格
开,还了一矛。那人回棒横扫,棒法奇特,似非中原武术所
使家数。
杨铁心以前与郭啸天谈论武艺,知道当年梁山泊好汉中
有一位霹雳火秦明,狼牙棒法天下无双,但除他之外,武林
豪杰使这兵刃的向来极少,因狼牙棒份量沉重,若非有极大
膂力不易运用自如。只有金兵将官却甚喜用,以金人生长辽
东苦寒之地,身强力大,兵器沉重,则阵上多占便宜。当年
金兵入寇,以狼牙棒砸击大宋军民。众百姓气愤之余,忽然
说起笑话来。某甲道:“金兵有甚么可怕,他们有一物,咱们
自有一物抵挡。”某乙道:“金兵有金兀术。”甲道:“咱们有
韩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马。”甲道:“咱们有麻札刀。”
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们有天灵盖。”那天灵盖
是头顶的脑门,金兵狼牙棒打来,大宋百姓只好用天灵盖去
抵挡,笑谑之中实含无限悲愤。
这时杨铁心和那使狼牙棒的斗了数合,想起以前和郭啸
天的谈论,越来越是疑心,瞧这人棒法招术,明明是金兵将
官,怎地忽然在此现身?又斗数合,枪招加快,挺矛把那人
刺于马下。余众大惊,发喊逃散。
杨铁心转头去看骑在身后的李氏,要瞧她在战斗之中有
无受伤,突然间树丛中射出一枝冷箭,杨铁心不及闪避,这
一箭直透后心。李氏大惊,叫道:“叔叔,箭!箭!”杨铁心
心中一凉:“不料我今日死在这里!但我死前先得把贼兵杀散,
好让大嫂逃生。”当下摇矛狂呼,往人多处直冲过去,但背上
箭伤创痛,眼前一团漆黑,昏晕在马背之上。
当时包惜弱被丈夫推开,心中痛如刀割,转眼间官兵追
了上来,待要闪躲,早被几名士兵拥上一匹坐骑。一个武官
举起火把,向她脸上仔细打量了一会,点点头,说道:“瞧不
出那两个蛮子倒有点本事,伤了咱们不少兄弟。”另一名武官
笑道:“现下总算大功告成,这趟辛苦,每人总有十几两银子
赏赐罢。”那武官道:“哼,只盼上头少克扣些。”转头对号手
道:“收队罢!”那号兵举起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包惜弱吞声饮泣,心中只是挂念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
这时天色已明,路上渐有行人,百姓见到官兵队伍,都远远
躲了开去。包惜弱起初担心官兵无礼,哪知众武官居然言语
举止之间颇为客气,这才稍稍放心。
行不数里,忽然前面喊声大振,十余名黑衣人手执兵刃,
从道旁冲杀出来,当先一人喝道:“无耻官兵,残害良民,统
通下马纳命。”带队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胆匪徒,在
京畿之地作乱?快滚开些!”一众黑衣人更不打话,冲入官兵
队里,双方混战起来。官兵虽然人多,但黑衣人个个武艺精
熟,一时之间杀得不分胜负。
包惜弱暗暗欢喜,心想:“莫不是铁哥的朋友们得到讯息,
前来相救?”混战中一箭飞来,正中包惜弱坐骑的后臀,那马
负痛,纵蹄向北疾驰。
包惜弱大惊,双臂搂住马颈,只怕掉下马来。只听后面
蹄声急促,一骑马追来。转眼间一匹黑马从身旁掠过,马上
乘客手持长索,在空中转了几圈,呼的一声,长素飞出,索
上绳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骑,两骑马并肩而驰。那人渐渐收
短绳索,两骑马奔跑也缓慢了下来,再跑数十步,那人呼哨
一声,他所乘黑马收脚站住。包惜弱的坐骑被黑马一带,无
法向前,一声长嘶,前足提起,人立起来。
包惜弱劳顿了大半夜,又是惊恐,又是伤心,这时再也
拉不住缰,双手一松,跌下马来,晕了过去。
昏睡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到悠悠醒转,只觉似是
睡在柔软的床上,又觉身上似盖了棉被,很是温暖,她睁开
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帐的帐顶,原来果是睡在床上。她
侧头望时,见床前桌上点着油灯,似有个黑衣男子坐在床沿。
那人听得她翻身,忙站起身来,轻轻揭开了帐子,低声
问道:“睡醒了吗?”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复,只觉这人依稀似
曾相识。那人伸手在她额头一摸,轻声道:“烧得好烫手,医
生快来啦。”包惜弱迷迷糊糊的重又入睡。
过了一会,似觉有医生给她把脉诊视,又有人喂她喝药。
她只是昏睡,梦中突然惊醒大叫:“铁哥,铁哥!”随觉有人
轻拍她肩膀,低语抚慰。
她再次醒来时已是白天,忍不住出声呻吟。一个人走近
前来,揭开帐子。这时面面相对,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觉吃
了一惊,这人面目清秀,嘴角含笑,正是几个月前她在雪地
里所救的那个垂死少年。
包惜弱道:“这是甚么地方,我当家的呢?”那少年摇摇
手,示意不可作声,低声道:“外边官兵追捕很紧,咱们现下
是借住在一家乡农家里。小人斗胆,谎称是娘子的丈夫,娘
子可别露了形迹。”包惜弱脸一红,点了点头,又问:“我当
家的呢?”那人道:“娘子身子虚弱,待大好之后,小人再慢
慢告知。”
包惜弱大惊,听他语气,似乎丈夫已遭不测,双手紧紧
抓住被角,颤声道:“他……他……怎么了?”那人只是不说,
道:“娘子这时心急也是无益,身子要紧。”包惜弱道:“他……
他可是死了?”那人满脸无可奈何之状,点了点头,道:“杨
爷不幸,给贼官兵害死了。”说着只是摇头叹息。包惜弱伤痛
攻心,晕了过去,良久醒转,放声大哭。
那人细声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么去
世的?”那人道:“杨爷可是二十来岁年纪,身长膀阔,手使
一柄长矛的吗?”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今日一早
见到他和官兵相斗,杀了好几个人,可惜……唉,可惜一名
武官偷偷绕到他身后,一枪刺进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晕了过去,这一日水米不进,决意
要绝食殉夫。那人也不相强,整日只是斯斯文文的和她说话
解闷。包惜弱到后来有些过意不去了,问道:“相公高姓大名?
怎会知道我有难而来打救?”那人道:“小人姓颜,名烈,昨
天和几个朋友经过这里,正遇到官兵逞凶害人。小人路见不
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爷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
真是天缘巧合了。”
包惜弱听到“天缘巧合”四字,脸上一红,转身向里,不
再理他,心下琢磨,忽然起了疑窦,转身问道:“你和官兵本
来是一路的?”颜烈道:“怎……怎么?”包惜弱道:“那日你
不是和官兵同来捉拿那位道长、这才受伤的吗?”颜烈道:
“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从北边来,要去临安府,路过贵村,
哪知道无端端一箭射来,中了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真
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们要捉甚么道士呀?道士捉鬼,官
兵却捉道士,真是一塌胡涂。”说着笑了起来。
包惜弱道:“啊,原来你是路过,不是他们一伙。我还道
你也是来捉那道长的,那天还真不想救你呢。”当下便述说官
兵怎样前来捉拿丘处机,他又怎样杀散官兵。
包惜弱说了一会,却见他怔怔的瞧着自己,脸上神色痴
痴迷迷,似乎心神不属,当即住口。颜烈一惊,陪笑道:“对
不住。我在想咱们怎样逃出去,可别再让官兵捉到。”
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过世,我还活着干甚么?
你一个人走吧。”颜烈正色道:“娘子,官人为贼兵所害,含
冤莫白,你不设法为他报仇,却只是一意寻死。官人生前是
英雄豪杰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罢?”
包惜弱道:“我一个弱女子,又怎有报仇的能耐?”颜烈
义愤于色,昂然道:“娘子要报杀夫之仇,这件事着落在小人
身上。你可知道仇人是谁?”包惜弱想了一下,说道:“统率
官兵的将官名叫段天德,他额头有个刀疤,脸上有块青记。”
颜烈道:“既有姓名,又有记认,他就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
非报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来一碗稀粥,碗里有个剥开了的
咸蛋,说道:“你不爱惜身子,怎么报仇呀?”包惜弱心想有
理,接过碗来慢慢吃了。
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对镜梳好了头髻,找到一
块白布,剪了朵白花插在鬓边,替丈夫带孝,但见镜中红颜
如花,夫妻俩却已人鬼殊途,悲从中来,又伏桌痛哭起来。
颜烈从外面进来,待她哭声稍停,柔声道:“外面道上官
兵都已退了,咱们走吧。”包惜弱随他出屋。颜烈摸出一锭银
子给了屋主,把两匹马牵了过来。包惜弱所乘的马本来中了
一箭,这时颜烈已把箭创裹好。
包惜弱道:“到哪里去呀?”颜烈使个眼色,要她在人前
不可多问,扶她上马,两人并辔向北。走出十余里,包惜弱
又问:“你带我到哪里去?”颜烈道:“咱们先找个隐僻的所在
住下,避一避风头。待官家追拿得松了,小人再去找寻官人
的尸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后找到段天德那个奸贼,杀了替
官人报仇。”
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况大难之余,孤苦
无依,听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颜相公,我……
我怎生报答你才好?”颜烈凛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
人这一生供娘子驱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那也是应
该的。”包惜弱道:“只盼尽快杀了那大坏人段天德,给铁哥
报了大仇,我这就从他于地下。”想到这里,又垂下泪来。
两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长安镇上投店歇宿。颜烈自称夫
妇二人,要了一间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饭时一声
不作,暗自抚摸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心中打定了主意:
“要是他稍有无礼,我就一剑自杀。”
颜烈命店伴拿了两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闩上了房
门,把稻草铺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盖了一张毡
毯,对包惜弱道:“娘子请安睡吧!”说着闭上了眼。
包惜弱的心怦怦乱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肠寸断,
呆呆的坐了大半个时辰,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熄灭烛火,手
中紧握短剑,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时,颜烈已收拾好马具,命店伴安排了
早点。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诚君子,防范之心登时消了大
半。待用早点时,见是一碟鸡炒干丝,一碟火腿,一碟腊肠,
一碟熏鱼,另有一小锅清香扑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于小康
之家,自归杨门,以务农为生,平日吃早饭只是几根咸菜,半
个咸蛋,除了过年过节、喜庆宴会之外,哪里吃过这样考究
的饮食?食用之时,心里颇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来一个包裹。这时颜烈已走出房去,包
惜弱问道:“这是甚么?”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买来的,
是娘子的替换衣服,相公说,请娘子换了上道。”说罢放下包
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开包裹一看,不觉呆了,只见是一
套全身缟素的衣裙,白鞋白袜固然一应俱全,连内衣、小袄
以及罗帕、汗巾等等也都齐备,心道:“难为他一个少年男子,
怎地想得如此周到?”换上内衣之时,想到是颜烈亲手所买,
不由得满脸红晕。她半夜仓卒离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
一夜的纠缠奔波,更是满身破损尘污,待得里外一新,精神
也不觉为之一振。待得颜烈回房,见他身上也已换得光鲜焕
然。
两人纵马上道,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辔而行。这时正
是江南春意浓极的时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气醉人,田中禾
苗一片新绿。
颜烈为了要她宽怀减愁,不时跟她东谈西扯。包惜弱的
父亲是个小镇上的不第学究,丈夫和义兄郭啸天都是粗豪汉
子,她一生之中,实是从未遇到过如此吐属俊雅、才识博洽
的男子,但觉他一言一语无不含意隽妙,心中暗暗称奇。只
是眼见一路北去,离临安越来越远,他却绝口不提如何为己
报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颜相公,我夫君的尸身,
不知落在哪里?”
颜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寻访尊夫尸首,为他安葬,实
因前日救娘子时杀了官兵,眼下正是风急火旺的当口,我只
要在临安左近一现身,非遭官兵的毒手不可。眼下官府到处
追拿娘子,说道尊夫杀官造反,罪大恶极,拿到他的家属,男
的斩首,女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无人保护,
给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极惨。小人身在黄泉之下,也要伤
心含恨了。”包惜弱听他说得诚恳,点了点头。颜烈道:“我
仔细想过,眼下最要紧的,是为尊夫收尸安葬。咱们到了嘉
兴,我便取出银子,托人到临安去妥为办理。倘若娘子定要
我亲自去办这才放心,那么在嘉兴安顿好娘子之后,小人冒
险前往便了。”包惜弱心想要他甘冒大险,于理不合,说道:
“相公如能找到妥当可靠的人去办,那也是一样的。”又道:
“我丈夫有个姓郭的义兄,同时遭难,敢烦相公一并为他安葬,
我……我……”说着垂下泪来。
颜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报仇之事,段
天德那贼子是朝廷武将,要杀他着实不易,此刻他又防备得
紧,只有慢慢的等候机会。”包惜弱只想杀了仇人之后,便自
杀殉夫。颜烈这番话虽然句句都是实情,却不知要等到何年
何日,心下一急,哭出声来,抽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报
甚么仇了。我当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个弱
女子,又……又有甚么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
颜烈沉吟半晌,似也十分为难,终于说道:“娘子,你信
得过我吗?”包惜弱点了点头。颜烈道:“眼下咱们只有去北
方,方能躲避官兵的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边去捉人。咱
们只要过得长江,就没多大危险了。待事情冷下来之后,咱
们再南下报仇雪恨。娘子放心宽怀,官人的血海沉冤,自有
小人一力承担。”
包惜弱大为踌躇:自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如不跟随
他去,孤身一个弱女子又到哪里去安身立命?那晚亲眼见到
官兵杀人放火的凶狠模样,若是落入了他们手中,被充作官
妓,那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亲非故,自己
是个守节寡妇,如何可随一个青年男子同行?此刻若是举刃
自刎,此人必定阻拦。只觉去路茫茫,来日大难,思前想后,
真是柔肠百转。她连日悲伤哭泣,这时却连眼泪也几乎流干
了。
颜烈道:“娘子如觉小人的筹划不妥,但请吩咐,小人无
有不遵。”包惜弱见他十分迁就,心中反觉过意不去,除非此
时自己立时死了,一了百了,否则实在也无他法,无可奈何
之下,只得低头道:“你瞧着办吧。”
颜烈大喜,说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终身不敢忘记,
娘子……”包惜弱道:“这事以后别再提啦。”颜烈道:“是,
是。”
当晚两人在硖石镇一家客店中宿歇,仍是同处一室。自
从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后,颜烈的言谈举止,已不如先前
拘谨,时时流露出喜不自胜之情。包惜弱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只是见他并无丝毫越礼,心想他不过是感恩图报,料来不致
有何异心。
次日中午,两人到了嘉兴。那是浙西大城,丝米集散之
地,自来就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后,嘉兴地近京师,市况
就更热闹。
颜烈道:“咱们找一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一直在害怕
官兵追来,道:“天色尚早,还可赶道呢。”颜烈道:“这里的
店铺不错,娘子衣服旧了,得买几套来替换。”包惜弱一呆,
道:“这不是昨天才买的吗?怎么就旧了?”颜烈道:“道上尘
多,衣服穿一两天就不光鲜啦。再说,像娘子这般容色,岂
可不穿世上顶顶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听他夸奖自己容貌,内心窃喜,低头道:“我是在
热丧之中……”颜烈忙道:“小人理会得。”包惜弱就不言语
了。她容貌秀丽,但丈夫杨铁心从来没这般当面赞过,低下
头偷眼向颜烈瞧去,见他并无轻薄神色,一时心中栗六,也
不知是喜是愁。
颜烈问了途人,径去当地最大的“秀水客栈”投店。漱
洗罢,颜烈与包惜弱一起吃了些点心,两人相对坐在房中。包
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间客房,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才好,脸上一
阵红一阵白,心事重重。过了一会,颜烈道:“娘子请自宽便,
小人出去买了物品就回。”包惜弱点了点头,道:“相公可别
太多花费了。”颜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丧,不能戴用
珠宝,要多花钱也花不。”

第二回 江南七怪
颜烈跨出房门,只见过道中一个中年士人拖着鞋皮,踢
跶踢跶的直响,一路打着哈欠迎面过来,那士人似笑非笑,挤
眉弄眼,一副惫懒神气,全身油腻,衣冠不整,满面污垢,看
来少说也有十多天没洗澡了,拿着一柄破烂的油纸黑扇,边
摇边行。
颜烈见这人衣着明明是个斯文士子,却如此肮脏,不禁
皱了眉头,加快脚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的污秽。突听那
人干笑数声,声音甚是刺耳,经过他身旁时,顺手伸出折扇,
在他肩头一拍。颜烈身有武功,这一下竟没避开,不禁大怒,
喝道:“干甚么?”
那人又是一阵干笑,踢跶踢跶的向前去了,只听他走到
过道尽头,对店小二道:“喂,伙计啊,你别瞧大爷身上破破
烂烂,大爷可有的是银子。有些小子可邪门着哪,他就是仗
着身上光鲜唬人。招摇撞骗,勾引妇女,吃白食,住白店,全
是这种小子,你得多留着点儿神。稳稳当当的,让他先交了
房饭钱再说。”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跶踢跶的走了。
颜烈更是心头火起,心想好小子,这话不是冲着我来吗?

那店小二听那人一说,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
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您老别见怪,不是小的无礼
……”颜烈知他意思,哼了一声道:“把这银子给存在柜上!”
伸手往怀里一摸,不禁呆了。他囊里本来放着四五十两银子,
一探手,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见他脸色尴尬,只道穷酸的话
不错,神色登时不如适才恭谨,挺腰凸肚的道:“怎么?没带
钱吗?”
颜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
拿银两,哪知回入房中打开包裹一看,包裹几十两金银竟然
尽皆不翼而飞。这批金银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觉,那
倒奇了,寻思:“适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阵,
前后不到一炷香时分,怎地便有人进房来做了手脚?嘉兴府
的飞贼倒是厉害。”
店小二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见他银子拿不出来,发
作道:“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吗?要是拐带人口,可要连累我
们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满脸通红。颜烈一个箭步纵到门口,
反手一掌,只打得店小二满脸是血,还打落了几枚牙齿。店
小二捧住脸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给钱,还打人哪!”颜
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脚,店小二一个筋斗翻了出去。
包惜弱惊道:“咱们快走吧,不住这店了。”颜烈笑道:
“别怕,没了银子问他们拿。”端了一张椅子坐在房门口头。过
不多时,店小二领了十多名泼皮,抡棍使棒,冲进院子来。颜
烈哈哈大笑,喝道:“你们想打架?”忽地跃出,顺手抢过一
根杆棒,指东打西,转眼间打倒了四五个。那些泼皮平素只
靠逞凶使狠,欺压良善,这时见势头不对,都抛下棍棒,一

窝蜂的挤出院门,躺在地下的连爬带滚,惟恐落后。
包惜弱早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事情闹大了,
只怕惊动了官府。”颜烈笑道:“我正要官府来。”包惜弱不知
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语了。
过不半个时辰,外面人声喧哗,十多名衙役手持铁尺单
刀,闯进院子,把铁链抖得当啷当啷乱响,乱嘈嘈的叫道:
“拐卖人口,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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