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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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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利发的手停在王玉霞背上,下意识地摩挲着,这摸挲,可以理解为抚慰,也可以理解成叹息。

第6节

纷纷扬扬的雪花,隔着窗玻璃看,显得有些神秘,仿佛童话中的境界:伴随着轻灵雪花,一些个活泼可爱的精灵们,带着吉祥、带着希冀,飘落下来,给滋味复杂的人间世界,点缀一些儿单纯和童真。

怎么竟有这样恬然的心态了呢?早年跟着皮埃让神父学法文,好像也很少谈及什么圣诞哪天使呀这些话题。皮埃让神父似乎是个烟火气很重的人,一口地道的汉口汉语,嗜好我们柏泉乡下的鸭子煨藕汤和炒辣椒,神父好像没有对我讲过什么有关精灵一类的童话。

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刘宗祥有些神思遄飞的感觉。

很久都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

他转过身来,盯着那幅中堂。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噢,子高兄,当年你我都心高气傲,这幅字,是你的心迹,也是我的心迹么?

这幅字的宣纸已然发黄,虬劲的笔触却依然散射着勃勃的英气。

“宗祥哥,还早么,你坐一下唦!我看你就这么站着转悠,有一阵子了咧!冯先生要来呀,还真把你弄激动了。”

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吴秀秀还是习惯于称刘宗祥为“宗祥哥”或“祥哥”。这是少女时代对他的称呼。用这个称呼,是不是可以随时回味已逝岁月的滋味呢?吴秀秀有时还真这么想。

早上,接到冯子高的电话,刘宗祥就难以让自己平静下来。

电话是吴秀秀接的,电话中说,他要来吃晚饭。开始,听到是冯子高,吴秀秀也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好多年没有联系了噢!刘宗祥甚至比她还激动些。

地上终于被铺上一层白生生的雪毯了。

“天色不早了咧,这是有雪映着,才显得这么亮唦。”刘宗祥咕哝着。

“是的,是的……嗯?嗯!汽车响,估计是来了!”吴秀秀听到汽车朝浮碧轩开过来的声音。

噢,冯先生!噢,这搀着冯先生的,不就是冯蝶儿么!父女俩后头跟的两条汉子,是……噢,这稍微年轻些的,几像当年的三狗子叔叔呵,未必真的是汉生兄弟?噢,她的娘还在柏泉乡下咧,要是晓得儿子到汉口来了,该几想见一面哟。这一个咧?他看蝶儿的眼神,嗯,这肯定是汉江!哦,李汉江,天哪,也有年纪了啵?算下子看,嗯,也有五十了啵?

冯子高几个人从汽车上下来,吴秀秀不由看得走了神。

“哎呀,子高兄,童颜鹤发呀!”刘宗祥一把扶住冯子高,很是感慨。

“诶?么样不说老了咧!宗祥老弟,您家也会阿谀了?嗯,老弟也显年纪了,嗯,气色不错,气色不错。秀秀哇,么样说你咧?是说你还是老样子咧,还是说你越活越年轻了咧?噢,芦花呵,您家还是那好的精神哪!这位是?噢,是吴安的内室?就是给我们开车司机的太太?”冯子高几乎跟屋里所有人的都打了招呼,很是周到。

“冯老师呀,您家还是那么热闹噢!看您家的神气呀,真是神仙哪!”吴秀秀嘴里说着,一把拉过冯蝶儿,“来,蝶儿诶,过来,他们去说他们的,让我好好看看你!槐姑哇,请吴安帮下子忙,快点把菜都上上来。”

“秀秀娘娘,您家是么样在活哦!一点都不显年纪呀!汉柏他们咧?诶,吴汉生哪,快过来见你堂姐唦!”冯蝶儿没有看到刘汉柏。

“汉柏他们等下子就回来的。看你的个小嘴巴,还是那样甜哪!我这都像老柴棒子了,还不显年纪?么样,这次回来,你跟汉江……”

“我们是漂泊的命哪……嗯,天哪,真香咧,是排骨汤啵?还有藜蒿炒腊肉,呀,这鳊鱼!”冯蝶儿耸耸鼻子,很夸张,也很随意地把吴秀秀的问话给忽略过去了。

“秀秀姐!”吴汉生喊吴秀秀,声音居然还是那么怯怯的。

吴秀秀虽然是吴汉生的堂姐,但吴汉生的娘却跟吴秀秀年纪相仿,甚至连相貌都有些相似。所以,这姐弟俩的年龄差别很大。实际上,吴汉生和刘汉柏差不多大。

“噢,汉生哪,几时到汉口的呀?回乡看了姆妈没有?”吴秀秀盯着吴汉生的脸不眨眼地看,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叔叔吴三狗子那精悍精神的模样。

“昨天刚到,还冇来得及回乡去。这次回来任务紧得很,只怕难得有空回乡看姆妈了。”说着说着,吴汉生脸色有些黯然。这多年,一直在山里,不是打仗,就是做城工工作,因工作关系,到过柏泉,母子相见过,但毕竟任务在身身不由己。他很想念母亲。这么多年,母亲虽然衣食不愁,但终归是过得孤苦。

“噢,好,过些时,要是你姆妈到汉口来了,或者我回柏泉乡下去,把你回来的事告诉她。来,来,都来咧,汉柏他们也回来了!上桌子咧,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说咧。”

吴秀秀招呼众人入席。

“说吃年饭咧,真还早得一点,不过咧,这年哪节呀,不都是人自己定的日子么?我们何不就把今天当年咧?再说了,今天到的都是贵客,我们把今天这餐饭,当成今年的年饭,好像也很顺理成章吧。来,子高兄,来,各位,先喝汤,先喝汤。”

刘汉柏吴小月两口子一边跟客人打招呼,一边脱大衣。

“噢,姆妈,兄弟留守在银行里,说今天咧,干脆他们一家三口都不回算了。我想也可得,过几天,我跟汉柏换他们回来过年也是一样的。”见母亲盯着(W//RS/HU)自己看,吴小月从母亲眼神里读懂了:母亲惦记着吴用。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你们都有你们的事,你们忙你们的,忙你们的。”

由儿女们想开去,芦花不由想起了丈夫二苕,想得鼻子酸酸的,撩起围裙擦眼睛,一想满屋的人都蛮快活在喝酒,自己不能流眼泪,就忍着,转身到厨房去了。

“宗祥老弟,一些年冇喝到这地道的排骨汤了噢!”冯子高埋头喝了一阵,抬起头,由衷赞叹。“诶,这人一老,是不是就变得好吃了噢?”

“俗话说,水是家乡甜,月是故乡明么!子高兄,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要是没有合适的住处,就在我这里委屈委屈?”没有问从哪里来,刘宗祥却在试探冯子高将来的打算。

“是呀,是呀,宗祥老弟,八年漂泊,我才晓得,当初你为么事不走哇!当年朝后方撤退,要勇气咧,留下来咧,也是要勇气的咧!我么,黄土都埋到眉毛尖了,这次回来了,还往哪里走咧?住在这里当然好,天天有排骨汤清蒸鳊鱼藜蒿炒腊肉,几好噢!可人一老哇,就喜欢清静了哇!老弟忘记我在您家那条宗祥路还有一栋小楼?就住在那里,反正从那里到这里,也就几步路么,想吃秀秀弄的菜了,踱过来就是了。反正哪,我这一生哪,就养了个丫头,还是个野丫头!唉,也不容易!人一在党噢,就身不由己了噢,这就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一个道理!他们有他们的事,这不,这回呀,是跟中共的董必武先生一起回来的。这不跟我当年在革命党,搞辛亥首义一样的么!宗祥老弟呀,一代接一代呀!我们这一代算是交代了!说到接代,还真是这样噢!您家看唦,我闹革命,我的丫头就接代,您家经商赚钱,您家的儿子就接代,经商赚钱。汉柏呀,你比你爹的台子还搭得大些咧,你爹是开商行,你咧,干脆就开银行!”冯子高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真是呀,有半碗排骨汤垫底子,再喝酒哇,这酒从喉咙管下去,感觉就是不一样咧。”

“噢,爹,噢,刘老板,各位,我跟蝶儿咧,还有点缠身的事,要先走一步了,借主人的这一杯酒咧,敬您家们!”李汉江站起来敬酒。厚实的身板和略显腼腆的神态,很难把这个汉子和军人联系起来。

吴秀秀盯着李汉江,眼前的这个彪形大汉,仿佛幻化成李长江、李大脚。

“秀秀娘娘,我的爹呀,真是越来越好吃了,今后哇,少不了要到您家这里来讨扰的咧。我在这里,先谢谢您家们了咧!”冯蝶儿看吴秀秀的神态有些呆滞,用肘子推推她。

“哎呀,蝶儿呀,看你说的么话哟,你的爹是哪个?是我的老师唦!学生服侍老师,不是分内的么。么样啊,你们这就走哇?”吴秀秀起身送冯蝶儿夫妇。她注意到,在席间,儿子汉柏除了脸上挂着笑,基本没有说话。

“让他们去,让他们去!董必武先生哪,是为两党和谈来的吧?他们做跟随的,也算是和平使者吧。好事哦,好事啊!这回打日本人咧,国民党共产党,算是又合作了一盘。但愿咧,这回的合作莫又生出枝节来呀。噢,好雪!这雪可以佐酒哇!”冯子高的话,空间很广阔,难得看出他是不是真的老了。

“子高兄噢,我还是那个话,政党噢政治噢打仗噢,都是生意。要说有么不同,也就是打锣卖糖各干一行。我们今日就不说这了。么事生意噢,政治哦,都是他们年轻人的事了。您家说的是,这雪呀,真的是可以咽酒咧。噢,汉柏呀,听说,储备券兑换法币,要在三月换完哪?”刘宗祥的话题也拉得很长,刚说不管了的,突然就谈起生意来了。

“嗯!我那里,已经冇得么储备券了,您家!”刘汉柏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冯先生,祝您家越老越仙健!”

第7节

钟媛媛端起一盆水,用手浇着,均匀地洒在门口的石板街面上。很快,被水浸湿的地方,街石现出粉嫩的颜色。旁边没有被水浸湿的地方,石头的颜色就深些,仿佛没有梳洗的少妇,姿容还是有的,因懒扫峨眉,不施粉黛,连洗一把的心思都没有,就显出一些憔悴来。

噢,五月的阳光真好!

钟媛媛抬头朝天上扫了一眼。

阳光真灿烂啊!在汉口过了那么多年,么样就冇觉得阳光灿烂咧?噢,少女时代的汉口,是不是有太多的阴霾?这些年在山里转,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也没有心情去感觉山里的阳光是不是有这么灿烂。噢,这汉口噢,也只有这个把月,阳光能让人觉得灿烂。这交通路的还是先前的样子咧,这铺街的石头,冇得么变化:这些粉红色的砂石,铺在地上,就像一摞摞的书,被人睬得多的地方,就凹下去深些,也显得薄些,被人踩得少的地方,就显得厚些。这就像一些书,有的被人所喜,有的被人冷落。

钟媛媛转过身来,朝门楣上扫了一眼,“光明书屋”几个字,是她自己写的。前天,晚上去见董必武同志,她提出请董老写这几个字。董老一笑,说,小钟哦,如果到你真当老板的那一天,你还开书店的话,再来找我写吧!钟媛媛听明白了董老的批评:挂了共产党元老董必武的题字,不就暴露了书店的面孔么!

“钟政委……噢,钟老板……”在书屋里头整理书架的小伙子走出来,准备告诉钟媛媛,店面整理得差不多了,一听自己又喊错了,话就缩回去了。在山里的这些年,钟媛媛先是跟冯蝶儿在城工部,后来到部队当团政委。小伙子叫周本清,是她老上级周思远的儿子,在部队当她的警卫员。

“小周噢,你还冇记住哇!再不能喊政委了咧,有人的时候再这样喊,就会喊出鬼来的咧!”批评是批评,钟媛媛口气却很柔软。这倒不是因为周本清是她上级的儿子,钟媛媛与同志相处,一向都很和蔼。在部队里,钟媛媛简直就是个谜:大革命时期就参加革命,还有黄埔武汉军校的资格,看上去柔弱的女人,打起仗来,却没有一点女儿态,可她就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有学问的漂亮女人,可是,她为什么就不结婚呢?

如果拿这个问题问钟媛媛,可能她也回答不出来。

是噢,我为什么不结婚呢?钟媛媛也问过自己。每当这个问题浮起的时候,吴诚的形象就跟着一起浮了起来。

从学生时代起,钟媛媛就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戎马倥偬的年月,这习惯也没有改变。一个梦想在前方呼唤着她:有一天,她要把自己亲历的岁月写成书,像高尔基那样。

“是!”周本清自己也不好意思。政委提醒过好多次了,自己就是记不住。

“你看,又犯了吧!你这哪是店铺的伙计咧,简直就是个军人么!可别小看这些小节噢,小节不注意,要出大乱子的!”钟媛媛语重心长。

“是的咧,您家!我记住了咧您家!”

“嗯,嗯,这还差不多!”看周本清一本正经的样子,钟媛媛又笑了,“你在这里招呼一下,把该清理的,都理顺了,我去办点事。”

“老板,您家放心去,放心您家!”

“嗯,还蛮像那回事!”钟媛媛朝街石瞟了一眼,刚才泼了水的地方,都已经干了。“这天道哇,还蛮燥呀!”

这个女人刚上台阶,柜台后头的吴用就已经看到了。

这是个很有些惹眼的女人。

在汉口市井,这样相貌的女人不是没有,可怎么就没有这样好看呢?

吴用没有多想。他没有时间想,再说,他不是个有非分之想的人。他的女人不丑,能持家,也很疼他,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有妻如此,还有什么不足的呢?至于有好看的女人在眼前过,在不伤大雅的情况下,看上个一两眼,内心不至于不安。什么情况才是不伤大雅的情况呢?比如说眼下,吴用他坐在银行的柜台后头,额头眼睛部分刚好露在柜台上头,刚好能看到柜台外头,而外头又有个很好看的女人过来了——不是过去,而是笔直朝柜台走过来了,顺便看看,这就叫不伤大雅了。如果大庭广众之中,一个女人从身边走过,一个男人不错眼珠子地盯着,颈子随着女人移动的方向转,眼睛从女人的脸上扫到胸膛,从后腰盯到腰胯,这,应该是很不雅的了。

看这女人笔直朝柜台跟前走,已经不足一丈了,吴用反而把头埋到账本上去了。

“请问,先生,这里办理贷款业务么?”钟媛媛柔声问。

“办哪——银行么,么样不办贷款咧?”这时候,吴用觉得抬头看这个女人,又不伤大雅了。

“噢,那好,这是我的贷款申请,请您家……”在朝柜台里头递贷款申请的时候,钟媛媛觉得柜台里头小伙子的面相有些熟。在哪里见过这小伙子呢?照说,好像没有见过呀!那,为么事像是有些眼熟咧?

“哎呀,太太,您家这申请……”一看数字,吴用嗫嚅起来。这是一张贷款五万元的申请,而且,没有提供任何担保和抵押的资料。

“哦,应该叫小姐,或者女士——么样,有么问题?”钟媛媛越来越觉得这小伙子似乎是见过的。

“噢,小姐,您家要贷的款子咧,说多咧也不算多,说不多咧也有点多,就是……就是,么样冇看到您家担保或抵押的凭据咧?哎呀,是不是您家拿掉了?”

吴用的话说得很客气。不是熟悉的往来客户,既无担保又无抵押,个人贷款五万,这不是开玩笑么?

“先生,您家为么事不跟您家的老板商量一下咧?”钟媛媛侧过身,眼睛离开吴用,半倚在柜台上。

“先生,我的话,您家冇听清么?”等了一会儿,见柜台里没有动静,钟媛媛身子没动,只是朝柜台里瞟了一眼,声音听上去还是柔和的,可柔和中明显有了命令的成分。

“噢,小姐,是这样,银行里贷款,不管贷的数字是大还是小,都是要有担保或是抵押的咧,您家!就是老板在这里,也还是这样的唦您家!”

吴用对这个女人的印象有些打折扣了。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做个么生意!开书屋?哼,像这样一点生意规矩都不懂,那只能是开“输无”——输得干干净净随么事都冇得!

吴用从帐册上抬起头,朝钟媛媛瞥了一眼,口气倒是平和,可这一瞥里,多少有些嘲讽的内容。

“噢,我说这位先生哪,说句您家不喜欢听的话,要是您家的老板在这里,兴许,您家说的那些东西冇得,也会把钱借给我咧。”转念一想,钟媛媛倒是有些喜欢这小伙子了:尽职尽责,银行里头,就应该有这样的伙计撑着。

“哦?么样噢?怎么是她!”在通向营业厅的门后头,隔着帘子,刘汉柏看到了钟媛媛。

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吧?不噢,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吧?大革命失败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了。算起来,也有四十了吧?看面相还嫩得很,不像是在山里头打游击吃了苦的样子。不过咧,过细看,还是显出年纪来了哇。要不是冯蝶儿说钟媛媛一直跟她在一起,真的差点认不出来了。

“吴用噢,么事啊?”刘汉柏踱了出来,朝吴用问,没朝钟媛媛看。

“噢,老板,您家看……”吴用没有多说什么,把钟媛媛递进来的资料递给刘汉柏。

“噢,开书屋,嗯,好事啊,”刘汉柏盯着资料看,口里敷衍着,“开个么书屋咧?”

“光明书屋,光明能启智唦!”

“是的呀,光明书屋,启智能醒民嘛。”

“您家说的好哇,光明书屋,民醒方光明咧。”

见吴用一脸的茫然,刘汉柏也不解释,又把资料递还给他,叮嘱:“今后,只要是这位老板来办理信贷,只要开口,无须其他手续。”

“噢,好,好,开书屋好哇,光明书屋好。只是咧,开个书店,五万是不是少了些噢?噢,女士怎么称呼?哦,钟老板,多谢您家关照小号的生意。如有所需,尽管开口,祝您家的书店开张大发!您家开书店,应该请伙计啵?有伙计?还有合伙的?噢,怪不得您家只借这一点钱咧!不好意思,恕我高攀了:请代问跟您家合伙的老板们好哇!”

看吴用遵命办手续,刘汉柏跟柜台外的钟媛媛客气着。在吴用听来,老板是在同一位漂亮的女客户聊天拉关系。

第8节

在刘汉柏的记忆里,他好像从来没有到刘公馆去过。刘公馆,虽然是父亲的产业,但在刘汉柏的印象里,父亲好像也很少到那里去。父亲似乎没有把那里看作是自己产业,更没有看作是自己的家。父亲跟刘公馆以及在刘公馆里面生活的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随着年岁的增长,刘汉柏似乎有了些答案,但答案太模糊,模糊得有些神秘。噢,毕竟是他们老一辈人的事情哪,恩恩怨怨,对我倒没有什么影响,可对钟媛媛,还有一个钟昌,是有影响的哦。要是让父亲知道,我与钟媛媛是一个党里的同志,不晓得会是个么心情?

啊,我刘汉柏,不能让父母妻儿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噢!

目送钟媛媛往外走的背影,刘汉柏不由陷入回忆中。

那还是刚从汉口撤退到重庆不久,金诚银行的牌子在重庆挂出来还没有一个月吧,一天,银行门口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一看就知道是惹不起的。其中一个西装革履的,用显然是装出来的斯文腔调对刘汉柏说,他们是中央银行调查科的,他们老板要见金诚银行的老板。刘汉柏没说什么,随来人上了车。车开出了城,车窗外的景物告诉刘汉柏,他们已经翻过了一道又一道山梁,离重庆市区已经好远了。

反正是砧板上的肉了,要么样剁就么样剁吧!

以银行家掩着共产党的身身份,干着连自己亲人都不晓得的工作。随时都有暴露的可能,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让亲人知道,只能多一份牵挂多一份担忧多一份危险。这多年来,刘汉柏也习惯了。这一趟,是祸还是福呢?想也无益了。刘汉柏干脆合上眼,让自己平静下来。

终于,车开进了一处山庄别墅模样的地方。刘汉柏知道,自从整个政府撤退到重庆之后,很多政要大老都在重庆郊区的山里弄了别墅。刘汉柏也知道,今天,也决不是什么中央银行的老板找他。中央银行的老板找一个小民营银行老板谈事,城里哪个地方不好谈,非要神神秘秘地到这深山野郊来?

“来的可是刘汉柏先生?”

在宽敞阴暗的客厅里等了好一会,刘汉柏才看到客厅里面踱出一个人来。

这是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中年人,中等身材,面相清秀,清秀中似乎隐着些阴骘。

这人是谁呢?这等气派,似乎不是等闲之辈。

“先生您家是……”

“这是我们戴老板!”一直“侍侯”在刘汉柏身边的那个便衣,脚跟一并,大声介绍。其实,“戴老板”离刘汉柏,最多也就是十来步距离,用不着这么大声介绍的。刘汉柏明白,这是叫他也站起来立正迎接。可他显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朝便衣看,似乎在看操练表演。

“鄙人戴笠,字雨农的便是。”

“噢,戴老板,雨农先生,您家好!”刘汉柏这才站起来,迎上两步,略一弓腰,客气地与戴老板寒暄。

“刘老板,开张生意可好?”戴笠作了个清坐的手势,自己在刘汉柏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才开门冇得几天,人生地不熟的,难哪您家!小号要维持,还要您家大老板抬庄噢您家!”刘汉柏继续装糊涂。

“刘老板,你真以为戴某是生意人?”

“噢?有么问题咧您家?他们去接我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咧:我们是中央银行调查科的,我们老板请你去一趟。开始呀,一听调查科三个字,还真吓了一跳。好在小号刚在此地开张冇几天,再说,在下一向奉公守法,经营上也从无违规之处,也就冇得么担心的了。我想噢,像我刘某这样的小银行,又是内地撤过来的,正是两眼一抹黑的时候,中央银行的大老能接见我,也是个机会咧您家。”刘汉柏小心地措词,尽量做得像个地道的民营企业老板。他知道,对面这个面相清秀的中年人,是个鬼听到他的名字都怕的家伙。

“哈哈——哈哈哈!”戴笠陡然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似乎很爽朗,但爽朗中夹杂着嘲弄和不信任,有股阴森森的味道,周围的便衣也为之悚然动容。

“戴老板,您家这是?”自从参加共产党并被要求长期隐蔽那天起,刘汉柏就知道,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长期以商人身份生活,也使他有了相当强烈的身份感:我,刘汉柏,就是个商人。这种长期的不作痕迹的锻炼,在戴笠这样城府极深的人面前,经受了考验。

“刘老板哪,您真是个不错的生意人哪!这世上的钱么,是一下子赚不完的!生意嘛,也是要做的,不过嘛,难得浮生半日闲哪!重庆这鬼地方,住在城里,就跟住在山上一样,住在山上嘛,比住在城里要好得多。怎么样,我们出去走走?”

刘汉柏记得,自从跟戴笠“出去走走”之后,他就成了军统局的一员,衔头没有过渡,一下子就是“少将”,而且是受局长直接领导,没有局长的特别指令,不要开展任何活动。

“戴老板……局长,我能不能……给我考虑的时间?”刘汉柏还记得,当戴笠在林荫道上对他挑破了窗户纸之后,他曾表现了他的犹豫。这个问题,对一个特工人员来说,实在是很幼稚,可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又很符合身份。

“当然可以,但是,就我的身份,就我们这个行当,恕我直言,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能收得回来吗?”

刘汉柏还记得,见过戴笠之后,他隐蔽地到红岩去过一次。听了刘汉柏的汇报,周恩来笑得仰起了头,笑的含义很丰富:“汉柏同志噢,不简单哪!少将呀!在法国,我介绍你入党到如今,二十年都不止了吧?我连个少尉的衔头都没有给你呀!真是惭愧得很哪!还是戴笠大方,这样大方的老板,有什么理由不同他们做生意呢!”

周恩来仔细地分析了形势,交代了今后的任务之后,喊来了一个姑娘:“这是山妹,他的父亲,是我们的交通员,前不久牺牲了,母亲也因此病故。这段时间以来,在办事处做些杂务。我想,你在异地开银行,总有些杂事要人做,就安排在你那里吧。汉柏同志,有什么困难吗?”

“这有么困难咧您家?有个本地的人在银行里头,蛮多事可能还一方便些咧。”

钟媛媛的背影,消失在对面的巷子里。

那是一条很窄的巷子,人一进去,就没了影子。可当人一走出巷子,就又显出了原形。

这跟水有没有相似的地方呢?似乎没有。是噢,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即使这水经过了无数的不同形式的循环,变成了云雨霜雪,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可谁又知道,wén rén shū wū这水的每一滴,跟原先泼出去那水,每一滴都是一样的么?噢,人生的每一步,都在泼水,因此之故哇,人生的每一步,踏出去了,都不可能收得回来。踏出了一步,你可以后悔,但是,你后悔完后,还得继续朝前走,明知道前头还有后悔等着,你还得走下去……

“姐夫,该打烊了吧?”

“哦?该打烊了?打烊吧,打烊吧……噢,吴用噢,你陪着山妹子回刘园去一趟啵,你姆妈想你们想得不得了哦!今日咧,我跟你大姐在这里值班……”

吴用把刘汉柏从回忆的遥远深处拉了回来。

第八章 1947年刘宗祥陆小山张腊狗

第1节

五月的风,没有多少暑气,还是浑身春的情绪,在刘园姗姗地徘徊。

刘园的花草树木,被风恋恋地揉抚了一遍又一遍,那些绿叶,绿得饱胀了,那绿,似乎要从叶脉里漫出来;栀子花如村姑素面,芭蕉如少妇浓妆,嘤嘤嗡嗡的,是蜜蜂们忙碌中的吟唱。

“哎呀,好个五月呀!好个五月的刘园呀!古人说的红肥绿瘦,大概不是说的五月罢!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跟眼前的景致倒是很般配的。”冯子高还是当年那般清癯,腰背仍直挺,也不蓄须髯,看不出是古稀已过的老翁。只是脸上的肉更少了,仿佛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存心要把肉身多余的部分都去掉,“宗祥老弟呀,我看您家的脸色不是蛮好哇,么样噢,有么忧心的事?”

冯子高来,吴秀秀看天气实在是好,就亲自在浮碧轩外头那几棵枇杷树下,放了一张杌子,吴安赶忙搬来三张木榻,槐姑紧着安排茶水点心。

“放两张木榻就行了,我不要,我要引孙子玩。嗯,好,这里咧,太阳晒不到,鸟语花香都听得到看得到。”吴秀秀在刘宗祥脸上盯了一阵,想说点什么,又转了过去,朝身子已显沉重的小月瞄了一眼,“小月呀,你去歇着,伢让我来引。哎呀,你都快生的人了,这伢咧,正是喜欢颠哪跑的时候,你么样招呼得住咧。过来呀,璜璜诶,我的肉哎,到太这里来。”

血缘传承,隔代亲,此言不虚,在我大中华,南北都一样。只是在隔代的称呼上,略有些不同。北方称谓中的外公(姥爷)外婆(姥姥),汉口称家家、家公爹爹,北方称爷爷奶奶,汉口称爹爹、太。别的也还罢了,这“太”之于“奶奶”,南北真还不好“接轨”。

吴秀秀晓得,刘家好多辈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就是自己跟了刘宗祥,也就只生了刘汉柏一个。所以,看着儿媳妇吴小月又快临产了,心里既高兴又紧张:要是再生个儿子就好了噢!

“还好哇!冇得么让我惦记的事呀!不过咧,我不能跟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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