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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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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立兴洋行的门,正碰上总经理皮蓬·杜先生往外走。见到刘宗祥,他打个招呼:“刘,来了?”他继续匆匆地往外走,忽又停住。“刘,那些芝麻,很好的,今年可能还要买一些,还是白色的,要今年新收的。”

“总经理先生,这么早就出去哦?”刘宗祥寒喧。

“到俱乐部去,国内来了个伯爵,刘,一同去喝点什么?”

外国人在汉口圈起租界以后,就等于在中国这块内陆沿江城市建起了他们的国中之国。既是国中之国,一切吃喝拉撒睡玩自然是成龙配套,包括妓院和洋人的俱乐部。洋人既可以在里头享乐,当然也可以在里头干些与赚钱有关的事。这种俱乐部是不准中国人进的,但外国人在中国做生意,自然大多是赚中国人的钱,要跟中国人做生意,当然也请中国的商人进一般只有外国人才能进的俱乐部。

“哦,不了,谢谢,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刘宗祥客气地婉拒了上司的邀请。他始终记着皮埃·让神父在柏泉的那次谈话。他皮埃·让,虽然生在中国,而且在中国的地面上混饭吃,但,他始终是法国人,在中国人眼里,他始终是异类。而刘宗祥无论法国话说得多么好,洋服穿得多么笔挺,但他在外国人眼里,同样是异类,如果他扎在这块土地上的根松了,中国人如二苕、三狗子、秀秀还会把他当成洋人的狗腿子,敬而远之。为人,让人敬可以,让人敬而远之,就坏了。人是群居动物,一旦离群,孤独就会像慢性杀人毒药弥漫全身,何况,做生意,怎么可以离开人群呢?他刘宗祥可以离开外国人的力量,做生意、赚钱,但万万不能离开中国这块扎根的地方,万万不能让自己的同胞把自己当成异类。既要让外国人有求于己又不让中国人讨嫌,这脚踩两只船的火候必须掌握好,稍一不慎,就人仰马翻,两边都把你当成异类,不光是不能赚大钱,连立足之地都不会有。

刘宗祥觉得自己是个很不错的水手,风势水情他都了如指掌,应付裕如。

“凡赚大钱的,都轻轻松松,这才叫真本事。”他又记起了皮埃·让神父的话。

佣人说,太太打牌去了。

“白天打牌,夜晚看戏,安排倒是蛮好的咧!”刘宗祥橐橐地往楼上走,刚想躺一会,吴二苕来了。

刘公馆是建在法租界的一幢很起眼的小洋楼。整个风格完全是巴黎式的,拱形落地长窗,从外观看,就很是气派。底楼中间是一个宽大的客厅,可容五十人作鸡尾酒聚会。两侧一边是家庭餐室,一边是小会客室。后边是佣人和厨师人等的住房和厨房。再往后,是个小巧的花园。花园的草修剪得像一张做工精细的毛毯。草坪上留出了一块作网球场。刘宗祥不喜欢体育锻炼。他认为人活着就是体育锻炼,人死了就意味着他的体育锻炼结束了。与其疯跑一阵,不如谈一桩生意。跑与谈生意都是锻炼,跑没有赚头,做生意有赚头,何必呢!他修个网球场纯粹是摆样子或有洋人来让他们蹦哒的。花园的四周多是月季,间以枸杞。月季每月有花,开得热闹,像生意一样,总是红红火火的。枸杞自然有当药材种的,而刘宗祥种枸杞,纯粹是一种情绪。他总是忘不了柏泉乡下坡坎路边那一蓬蓬绿茵茵摇曳着的枸杞,忘不了枸杞清香清香的枝条,忘不了枸杞那相思果样的红果。在汉口这么多年,每年的仲春时节,他到后湖踏青,总要顺便采一些枸杞尖回来,亲自下厨,做一盘凉拌枸杞尖,然后倒一杯法国路易18葡萄酒,自斟自饮。刘宗祥的黄陂厨师也知道凉拌枸杞尖这道菜,但无论如何也弄不出刘宗祥拌出的味道。黄陂厨师向刘宗祥讨教过,刘宗祥笑而不答,让黄厨师一脸雾水。刘宗祥请冯子高到家里吃过枸杞尖,亦曾称妙不绝,但对那什么“路易18”,却连说不敢恭维。

刘宗祥叫二苕到他书房去。书房在二楼,很大,三壁是书橱,靠窗的一边是个大写字台。书橱几乎高到天花板,与写字台一样,都清一水乌红的国漆。这似乎与刘宗祥平日的洋派不同,书房里透出一股汉学学者的味道。以书房为中心,一边是他太太的卧室,一边是他自己的卧室。因刘宗祥一向洋派十足,对他们夫妻分室的安排,佣人客人都习以为常,这倒免了刘宗祥一些尴尬。

“刘老板,按您家的吩咐,这些天陪秀秀在刘园,到处转。看样子那丫头还蛮喜欢的。”

在冯子高不在的这段时间,刘宗祥让二苕负起刘园管事的责。他曾委托二苕,透出想请吴三狗子拉包月的话,无奈吴三狗子不接茬。人家不接腔,自然是不愿意。刘宗祥也没有多想。其实,吴三狗子何尚不愿意有一碗固定的饭吃?何况他知道二苕拉包月收入不薄,还基本管饭。但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扭了筋样地,好像是面子拿不下来,怕同行笑话他,一家人都靠刘家吃饭。

“你多陪她熟悉环境,懂不懂?我的心思你要晓得,刘园缺个女管家,缺个能粗能细提得起放得下知根知底的女管事。我倒是看出秀秀是个有心窍的。你跟她说,就说是我说的,刘园的事,她可以插嘴,她插嘴就是帮忙,就是在刘园做事。秀秀可以在刘园歇,最好在刘园歇,晚上回去路上黑咕咙咚的。当然。她想回去也不勉强,随她,莫让她觉得受憋。”

吴二苕觉得老板像是有些变了。在他二苕印像里,刘宗祥是个只想大事、做大生意的老板,连祥记商行平常的生意,他连问都不问,让赵吉夫去弄。在立兴洋行办事也只是应卯,从不过问细事。可是,自从秀秀进刘园,刘老板对刘园的大小杂事都关心起来。吴二苕没有想出名堂来,他既不知道刘宗祥看重刘园建设的原因,也不明白柏泉和汉水老堤下的后湖那段少年时光在刘宗祥心中的分量。

太太还没有回。看来是不会回来吃饭的了。佣人上楼来问,先生要不要在家里吃饭,让厨房好准备。刘宗祥朝佣人望一眼,想了想,说:“算了,不吃了。”看佣人下楼,他对吴二苕说:“回刘园去吃饭罢。你拉车来没有?”因为二苕最近在刘园管事,所以一般不随老板出车。

“把车拉来了。是怕老板要出去。”

刘宗祥也的确是坐惯了二苕拉的车。稳当,跑起来没有噼噼啪啪的脚板响。没有一俯一仰的颠簸。

没有想到刘宗祥要回刘园来吃饭,所以,他一回来,张罗这一摊子事的佣人有些手忙脚乱。平时,刘宗祥如不在刘园应酬,刘园的伙食也就是照看园子的一干人等的标准。老板一在园内宴客,有时在外面请一班子大师傅整治筵席。刘宗祥在这方面很是讲究,尤其是他作主人,无论是小酌还是大宴,从上茶到饭前酒、餐中酒、饭后酒、水果、咖啡,都是一套一套的,不容许马虎。这倒不是因为他接受西洋影响使然。他觉得,饮食待客,既然是作为一种礼节,那就是把主人的诚意、文明水平和对客人的规格,都一揽子表现出来了。小酌有小酌的轻松和亲切,盛宴有盛宴的气派和真诚。他今天从刘公馆到刘园。本可以先打个电话过来,通知佣人准备几样小菜。但不知为何,他没有打电话。

一段日子不见,秀秀变化很大。首先是衣着有了明显的变化。上身是月白府绸的褂子,袖口和下摆、领边都镶了一道天青蓝的边。下穿一条天青兰的大脚裤。刘海重新梳过了。整个人像一枝出水芙蓉,清新而清爽。本来刘宗祥要给她买印度绸,她不肯,连给她买府绸都不肯。问了半天,才说是不肯用他的钱,后来说是用来抵工钱,她才肯了。颜色是她自己挑的。

浮碧轩三面环水,一桥与曲廊相通,确有雕梁画栋、曲径通幽之趣。秀秀站在浮碧轩前,在刘宗祥眼里,浮碧轩反倒似衬景了“这么美的姑娘,将来不知是哪个男人的福份!”他想。

“宗祥哥,哦,刘先生,哦噢,刘老板……您家来了?哦,不不,您家回来了……”秀秀在称呼上哽住了,似乎怎么称呼都不合适,不习惯,说话都不利索了,脸涨得彤红。

“秀秀呀,么样搞得像跟外人一样的?其实咧,随便喊么事都可得。这样吧,以后,在这里,在没有外人的场合,还是像在柏泉乡下样的,叫我宗祥哥,有外人呢,或是在外头咧,就称我为刘先生或是刘老板,好不好?”刘宗祥一副与小妹妹商量的口气。

“好,好!宗祥哥!”秀秀的脸又红了红,真的有了小妹妹样的调皮模样,“哎呀,么办咧?您家回来,又不先打个电话回来,冇准备么菜,吃么东西咧?”

“你们吃么东西,我就吃么东西。二苕,你说咧?”刘宗祥脱下开司米西服,随手交给二苕,秀秀先一步接过来,过一边去刷一刷,挂到衣架上。

“煮了一锅绿豆稀饭,蒸了点菜包子。冇得么菜。”

“你们总要吃点么菜唦?未必用盐水沾筷子?”

“有哇,怕您家不喜欢吃唦。您家未必不是鱼呀肉的吃滑了嘴的?”秀秀半开玩笑半试探。她有必要弄清刘宗祥的口味。“我们吃么东西?凉拌黄瓜咧,凉拌洋苕(土豆)咧,凉拌芹菜咧,凉拌豆腐咧,凉拌苦瓜咧,凉拌豆角咧……”秀秀报出一大串凉拌菜。

“咳哟,你们还蛮会享福咧,吃这么多‘凉拌’”“哪里哟,都还是生的咧。”佣人接过秀秀的话。

“那好,就照秀秀说的,喝稀饭,啃包子,吃凉拌。”

不一会,几碟子凉拌菜端了上来。凉拌菜颜色的确好看。皮蛋拌豆腐,黑白杂陈,葱花撒出青翠翠的满天星;黄瓜绿茵茵的,上面撒了一圈红椒丁,像一张绿叶托出一朵猩红的花;苦瓜作淡碧玉色,凸凹有致,似古玉上的雕饰,一串蒜片铺成一个月牙弯,像一件玉器上堆一圈牙雕;汉口人称之为洋苕的土豆,色呈鹅黄;豆角仍碧绿。几味小菜,不失本色,各呈其味,都清淡而爽口。吃得刘宗祥没了老板的矜持,每样都尝,竟下箸如飞,仿佛又回到了柏泉的少年时代。

“你们每天都这样享福呀?”一碗稀饭,一个包子下肚,刘宗祥才腾出嘴来。一则是饿了;二则是天天应酬,顿顿酒席,把个舌头吃麻木了,恰如从脂粉堆里名利场中偷得半日闲暇的浊世匆匆客,偶入桃源村舍,小桥流水,鸡黍村醪,淳朴山人殷殷留客,悦目村姑频频劝酒,自是一番人境外的滋味。

“哪里敢哟,您家!我们做下人的餐餐这样吃,还不把您家的家当吃空了?”佣人死活不肯上桌子,刘宗祥坚持叫二苕、秀秀和她一起陪自己吃饭,可她还是说那样她吃不安稳。

“噢,嚯嚯,您家也把我的家当估得太少了咧!”刘宗祥兴致很好,“这样就把我吃穷了?告诉您家们,以后就这样吃,吃不穷我的。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这是老话咧。”刘宗祥真有一种回家的自在感,话题尽是油盐酱醋。做老板的尤其是做大老板的,同手下人说这种话题,往往有一种缓和气氛、增添亲情的效果。“张妈,您家的手艺不错咧。”

“哪里哟,您家,都是秀秀做的咧。”张妈见众人都放下了碗筷,起身收拾,轻手轻脚的,没有一点声响。

“秀秀呀,真看不出咧,你还有这样好的手艺呀。”刘宗祥的确为自己的知人善任而满意。

“这算个么手艺好咧,还不是您家的佐料齐全罢咧。生姜、白醋哇,黄酒小麻油呀,还有么味之素!这味之素我从来冇用过,真是亏哪些人想得出来,做出这样好的东西来!宗祥哥,这味之素是么东西做的呀?一丁点就鲜的不得了!”秀秀朝刘宗祥这边坐过来。她没有兄妹,刘宗祥待她像妹子,她自然就生了一种亲近感,何况从小时起,这种亲近感就深深地埋进她心里了。

“我也不晓得,这是外国人做的。听说做出来蛮麻烦,也是用粮食做的,有点像做酒那样。”刘宗祥的确不知道味精是怎么生产的。本来嘛,世界上发明这东西的时间也不长,在全中国,能吃上这东西的人也不多。

“秀秀呀,陪我到园里头走走,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听刘宗祥这样说,二苕就没有跟出去。

“宗祥哥,你为么事对我这么好?”沿着垂柳覆荫围墙边的小路走,秀秀的心很不平静。前不久,就在这围墙外,她被人劫持到紫竹苑那鬼地方,要不是宗祥哥,她不晓得现在受的是么罪呢!她想说些感谢的话,又晓得刘宗祥不一定喜欢听。早熟的姑娘隐隐约约有些心事了。她很想说,宗祥哥,以后,莫到那种鬼地方去了。

“我没有对你特别的好。在我这里做事,穿整齐一些,是应该的。我这里的人不允许穿得破衣烂衫的。我不是叫化子头,我是做大生意的,我有钱,我也必须有钱,就是有一天我破产了,没有钱了,也要尽量做出有钱的样子。我做的就是有钱赚钱的事。秀秀哇,你不是说为么事对你好吗,我们是乡亲,我从在柏泉就喜欢你的,你记不记得那一天你掐枸杞尖,我指给你掐的?那天我就觉的你蛮像我的个小妹妹……”说到这里,他见秀秀的脸红了。他停住不说,用手拂开挡住她脸的一缕柳丝,手放下时,下意识地抚一抚她的削肩。他感到她的肩已浑圆了。他似闻到一股子少女特有的幽香。秀秀没有躲他的手,只是轻轻地颤了颤。这一颤,传达的本应是少女的成熟和激动,但他却误会成害怕,他的手也一抖放下了。他的手一走,她的心反而空落了。

“秀秀咧,我喜欢你,照直说,因为你还是小姑娘,你不明白,这种喜欢蛮说不清白,你也莫怕,宗祥哥只是喜欢你,不会害你。再说,我喜欢你,就要你为我做大事。先从小事做起,从今后,你帮我把这园子管起来。懂不懂,全部交给你管起来!这园里的事都听你安排。人不够,再请,钱不够,找赵吉夫,噢,对了,我要介绍你认识祥记商行的经理赵吉夫赵老板。那是我的商行,他当经理,管事。”

“我这么小,怕是管不了这大的事咧!”

“你不小了哇。我到汉口学生意,才十七岁,不到二十岁就当了洋行买办,你也快十七岁了,还不能管这点事?还有,除了园里的事,还要跟冯先生学认字,等冯先生一回来就开始,你要好好拜他当先生。你以后会明白,这个园子对我生意的分量!这大个园子,不是随便修起来玩的。”

围着二十五亩方圆的园子转一圈,真还要点工夫。暑气蒸人,还有些闷,是雷雨的前兆。刘宗祥由秀秀陪着,虽然在柳荫里走,还是感受到了汉口这特殊的火炉高温。

“宗祥哥,我不明白这园子跟你生意大事有些么干系,你说了,就一定是对的,我就一定把这事做好,我尽量做好,不叫你操心这里了。只是,只是……”秀秀没有看刘宗祥,她望着后湖的方向,折一条柳枝,含在口里,似在品嫩枝条那略带点腥的清香味。

“今天我们定个规矩,以后,跟我说话,切莫吞吞吐吐。要就莫说,要说就干干脆脆!你以后会明白,做生意,拖拖沓沓有几害事!”

“我是,我只是想说,您家也要爱惜自己,再莫到那个紫么事苑里去了。”犹豫了好半天,她鼓了鼓气,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她明白,她迟早会说这话。她本来就有敢说敢为的性子,是个干脆的女孩子。前两年是因为小,这性子没有展现出来。现在,她都快十七岁了,宗祥哥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她怎么能把憋了好久都想说的话又憋回去呢!

刘宗祥朝秀秀深深地盯了一眼,长长地叹一口气,啪地折断一根柳枝,下意识呼呼地舞动几下,狠劲地扔进水池里,又伸手解开两颗扣子。

潮润润的东风吹起来了,瓦蓝的天顿时被风驱上一团一团的云絮。云絮越积越厚,先是一朵两朵,积朵成堆,积堆成垛。风渐大,云状瞬息变幻。铅灰色的云垛里如埋伏着千军万马,刹时激烈对垒交锋,奔突冲撞,貌狰狞而惨烈。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仿佛冥冥中的巨灵神劈下一刀,云阵倏分即合,便有隆隆雷车在头上碾过!

秀秀惊叫一声扑进刘宗祥怀里。

“莫怕,莫怕……”在轰隆隆的雷声和噼噼啪啪的雨声里,刘宗祥把嘴贴在秀秀的耳畔,喃喃而语。

第三章 1905年刘宗祥吴秀秀

第1节

从督署出来,东方曙色正浓。

一柱彤云作手臂状正缓缓舒开五指,如巨人大梦方觉欠伸的慵态。太阳还未露脸,可阳光已从指状云隙中透出来,呈扇面撒开一天的金光,把个洪山宝塔衬得金璧辉煌。

春三月的天,清晨的风仍有料峭的寒意。见老板和冯先生从督署出门,吴二苕从耳房迎出来,腰背仍直直的,几步过去,喊醒另一个包租来的车夫。

与送出门的堂官打躬作揖完毕,直到督署的朱漆大门重又合上了,刘宗祥看一眼大门上那憨态可掬的衔环兽头,又瞥一眼这只石狮子。石狮子一点也不可恶,张着的嘴不像在吼,更像温和的笑。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抚一抚狮子朝天翻起鼻头,冰凉的感觉又让他头脑一醒。他畅快地伸了个懒腰。

与刘宗祥的洋装成对照,冯子高一身灰夹袍,外罩一件藏蓝起暗红团花的马褂,戴一顶与马褂同色的瓜皮小帽。他没有伸懒腰,尽管他比刘宗祥年长,到底是在日本待过几年,有些洋学堂的底子。他转动转动头颈,上下振动振动手臂,又双手叉腰,向左右扭腰,活动坐久了的筋骨。

他们是凌晨才得到传见的。张之洞总督深夜办公的习惯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说起学问、勤政,张中堂口碑极好,接见刘宗祥这样的洋派实业家,张之洞是极有兴致的。张之洞本身就是个积极的洋务派。他不仅提倡而且身体力行、实际操办了许多洋务项目。像汉阳兵工厂,就是他的大手笔。

张之洞便服坐在公案后,受了刘宗祥、冯子高的礼,手一摆,随和地邀他们入坐。

“冯先生,你弃老夫而去,另栖梧桐,此来,定是又有冲天之策以成冲天之举了?刘先生,少年才俊呀,哦,随便用些果品。”张之洞怀里伏着一只纯白的长毛猫。刘宗祥注意到,这是白天托黄炳德送给张中堂的。这只猫是刘宗祥从法租界弄出来的,花了他二百两银!这猫也真是异种,浑身银白,无一根杂毛,就四只脚爪在离地一寸处漆黑,更一桩奇处,是它的眼珠子,一只碧绿,一只深蓝,因而得了个“乌云托月鸳鸯星”的名。

张之洞爱猫和嗜食蜜果,刘宗祥是知道的。送一只猫,也算不上贿赂,却又深得张之洞爱猫之意。看张中堂惬意爱怜抚猫的慈祥模样,刘宗祥暗里感叹,人之所好,大异其趣,这二百两银,真是搔到了这大老官的痒处,二百两银就把个封疆大吏给弄得舒舒服服,实在太便宜。

“刘先生,这只猫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张之洞果然说起了怀里的猫。正说着,一只全身漆黑、四爪雪白的大猫呼地蹿上张中堂的公案。只见它在蜜饯果子上逐碟地嗅,喷喷鼻子,摇摇头,一副大不以为然的样子;然后,又把鼻子伸向那只“乌云托月鸳鸯星”,喉间噜噜作响;再抬起头,朝张中堂喵呜喵呜叫个不休。

“嘿,嘿嘿嚯嚯!”张之洞极开怀的样子,“看来,你是嫉了!嫉耶妒耶,偏旁皆从女,哼哼,倒是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噢!嚯嚯!”

“张大人,这只母猫可有‘芳名’?”冯子高不枉了在督府作了几年清客,一听就知道这只黑猫是母猫。

“尚未取名,此时有了刘先生馈赠的‘乌云托月鸳鸯星’,老夫倒想请先生为此猫赐名,先生雅趣,幸勿辱拒。”

“学生才疏学浅,不足大人谬奖。这猫么,是否就叫‘雪之梦’?”见张中堂兴致勃勃,冯子高也乐于凑趣。

“雪之梦,哦,倒是有些意思。雪之梦,怎么像有点东洋味?嚯嚯嚯!冯先生不枉了在日出之处喝了些洋墨水,好,管它东洋西洋,总之,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就是这雪之梦罢!好了,都做梦去吧!”

张之洞把黑猫、白猫放到一起,手轻轻地推它们,让它们自便的意思。刘宗祥脸上留着笑,等着这漫长寒喧客套的结束,看张之洞怎么切入主题。

“冯先生,听说你到上海去了一趟?”张之洞随手向嘴里扔进一颗蜜枣。那手刚才还在盘弄猫,也不见他揩擦,把枣丢进嘴里后,似觉手有些黏,就又放进嘴里吮,嗍得啧啧作响,很有味的样子。

见张之洞仍无进入主题的意思,刘宗祥精神有些不集中了,但他一眼瞥见冯子高肃穆的脸色,又为之一振。不知为什么,张之洞平平常常一句客套性质的问候话,冯子高听来却如临大敌。

“是的,是的,学生赴沪一行,只为料理归国后遗留在彼的私事。”冯子高很快恢复了他那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矜持之态。“中堂大人好耳风呵!”

“不是老夫好耳风,是如今世上风太多也太大呵!冯先生学贯中西,交游四海,值此天下纷攘之际,倒是宜多韬晦养性,以佐刘老板多多发财。老夫编练的新军中,也多有偏颇激昂青年,高调唱得一个比一个好听。这主义,那思想,全不顾大清国情,一味只是说些吓人的空话,无异于儿戏耳!”刘宗祥不知张中堂何以教训起冯子高来。平常只是风闻省城这边有些不平静,也风闻张之洞仿西洋编练的新军中,多有知识军人结社的事。结社读书,研讨些时事,于国也无什么不好。难道冯先生也是“激昂青年”?如果冯先生是不受张中堂欢迎的只想闹事的偏激人物,现在刘宗祥手下做事,那张大人对他刘某人怎么想?张中堂还会支持他筑堤买地吗?

刘宗祥是生意第一的商人,他信奉商人以赚钱为本的原则。世上一切,都是生意。捐钱可以做官,已是朝廷不是秘密的秘密。这不也是生意么?只不过赚钱的是皇帝大佬官。当了官有什么好处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还是“清”知府,要遇上那浊的,还不把地皮刮三尺!

刘宗祥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妨碍他做生意。

“大人教训的极是。虽然学生淡薄宦途,改辙扬帆逐利,大人的教诲,仍令学生闻之足戒,闻之加勉。”冯子高谦恭平和,让刘宗祥放心不少。

“先生高人,亦当如此审时度势。譬如老夫,虽身在官场,心却在名利场外。如这提倡洋务罢,老夫看准了乃富国之途,决非营老夫室家私利。如以为老夫此言有虚,尔等可拭目以待。老夫今年六十有八,墓冢在望矣!”

张之洞的这番话,的确不是虚言。他督鄂期间,创办的汉阳铁厂、大冶铁矿、萍乡煤矿、湖北枪炮厂,设立纺纱局、织布局、制度局、巢丝局,使得湖北省俨然中华的洋务活动中心。他改革书院,兴建学堂,派遣大批学生赴德国、日本等国留学,又兴建图书馆、印书局,大刀阔斧,年有大动作。尽管功过是非,不一而足,可四年之后,当他病死北京时,他的治丧费用却靠门人僚属致送的奠仪支撑。可见其虽位极人臣,却宦囊空空家境不裕。一副挽联似已写尽张之洞身后的清贫……

“死者长已矣,云门石甫同伥望;魂兮归来乎,朝云暮雨各凄其。”

据说,云门石甫是张之洞的两个得意门生,朝云暮雨是他老先生的一对爱妾。

“也罢,聊了这么半天的闲篇,再说说正经事罢。”张之洞开始讲他在后湖筑堤的打算。正说到兴浓处,那“乌云托月鸳鸯星”逐“雪之梦”,急骤而至,呼地跃上张中堂的公案。那“雪之梦”竟不顾雌性廉耻,在公案上屙下猫屎一坨,一时漾开一股腥臭。

一侍候在侧的老仆看不过眼,过来驱赶,口里呵斥了一声:“呔,下去!”

“罢了,让它自去罢。”张之洞出语阻止,他又朝冯子高扫一眼,“猫本无知,何必责怪?人若如此,则不可恕矣。”

虽然又困又饥又乏,但张之洞办事效率之高,着实让刘宗祥佩服不已。筑堤从何处起,至何处止;堤基几宽,堤面宽几,堤高多少,都明明白白。预算80万银,接受刘宗祥捐银50万,并以刘宗祥去年成立的填土公司为筑堤总承包。给刘宗祥的好处是:后湖的官地,由汉口同知商议作价优先卖给刘宗祥,私地由汉口同知与后湖农户协商,愿卖则卖。

刘宗祥已经非常满意了!他清楚他得到了多少,他亟想赶快庆贺一番,亟想赶快找个安静地方,细细捋捋即将得到的好处。他突然想起张之洞警告冯子高的语气,心里一沉,但见冯子高无事人一般,心里又一宽。

第2节

“冯先生,是否先填一填我们的五脏庙?省城您家熟悉些,可有什么特殊的好东西?”刘宗祥朝二苕的车走过去。

“那就多了。粑粑巷的粑粑,豆腐巷的豆腐,户部巷的面窝……”冯子高踢踢腿,关节嘎吧嘎吧响。

“冯先生哪,听说武昌有个美人店,做的一种什么蝴蝶面,堪称是省府一绝,吃的人还必须赶早,晚了还买不到。今日我们这是绝早了,何不去一趟?”刘宗祥今天心情很好,想起平日没有工夫想的传闻。

“哦……噢……蝴蝶面哪,早就没有了,没有了啊!哦,不过咧,有还是有的,去吧,去一趟吧!”冯子高忽然显出伤感,语气也闪烁不定。因常见他这种大起大落的文人情绪,刘宗祥也没有作多的想法,只一味地催他带路。

出督署左拐,向北进兰陵路,过长街,穿芝麻岭,再折向东进中营街,横过大魏巷,一条大道直通宾阳门。直到出了城门,太阳还没有爬上洪山。过长春观、东岳庙、神祗坛,在宝通寺侧不远,冯子高叫停下来。

冯子高带着刘宗祥,爬上一道土坎,指着三五个食客就餐的铺面,说:“刘老板,这就是卖蝴蝶面的地方。”

铺面不大,一个烟囱在屋顶升出,吐出袅袅的烟。前面店堂里,一个脸孔黑黑的汉子在为食客送面收碗。刘宗祥抬头一看,“蝴蝶面”三个大字颇有颜体味。

“刘先生,请!”冯子高在刘宗祥后面,请他先进。

“冯先生,您家请。你我都是客,何故作此主人之态?”

刘宗祥随口的一句话,竟把冯子高说得身上发冷样的一抖。

见有客来,且来客气度不凡,黑脸汉子从肩上扯下抹布,揩揩那张本来就不脏的桌子,问:“两碗?”等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又大叫一声:“蝴蝶面!全料两碗!”

“请问,这可就是蝴蝶面美人店?”刘宗祥笑着问。

“是咧,是咧,您家!”黑脸汉子五官还端正,只是脸太黑,简直像擦了锅底灰。

听了这一问一答,几个俯脸吃面的食客也笑了起来。也难怪他们笑,这里是只见黑脸不见美人,如以黑脸汉为美人,天下之逐美者,岂不个个都要投河上吊?

两碗面很快就端上来了。这面实际上是面片,不是汉口人常吃的那种长条子面。面片呈蝴蝶形,汤白中带红,浮着几片红菜薹尖。面片有嚼头,汤鲜,红菜苔尖脆而爽口。刘宗祥吃得微微见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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