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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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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是苗家码头的十兄弟,就是我请来烧芝麻船的那几个。”

“认钱不认人。有奶就是娘。靠他们办事还有不把自己搭进去的?岂只是把您家自己搭进去!连祥记商行,连我刘宗祥,都搭进去了!以我刘宗祥在租界、商界的名头,穆勉之、什么十兄弟就敢下手,可见他们不是软壳蛋!么事叫来者不善?这就叫来者不善。”

刘宗祥来回踱步。他看到的是这些事情背后的隐患。刘宗祥并不在乎谁鼓对鼓锣对锣地叫阵挑战,他怕的就是穆勉之张腊狗这类打不湿绞不干缠上了甩不脱的地痞流氓街混混。这种人不定么时侯在你背后捅一刀或朝你头上来一闷棍,也不定么时侯跑到你跟前,哥哦弟哦为你凑个场子。任何人把他们都没有办法。他们绝对是汉口这个码头城市的产物,而且绝对是与这个城市共存亡的。就像海船船底的寄生物,什么时侯船烂到没有了,它们也就没有了。对这些人,刘宗祥有自知之明,他缠不赢,连洋人也缠他们不过。莫看洋人神气活现,那是因为朝廷软,真跟这些痞子扯起皮来,洋人的头也大。张腊狗不就是洋人头痛,给他安了个“包打听”的名头么!这是把野狗养成家狗,免得它乱咬人还可以看家护院的法子。

“其实,穆勉之张腊狗同我刘宗祥一样,都是汉口的一部分,区别在于,穆勉之张腊狗他们吃汉口,而我刘宗祥在造汉口。”喝过洋墨水、生意做得天大的刘宗祥,突然生出一种木秀于林的英雄的孤独感。

“您家打算怎么办?”刘宗祥一直在冯子高写的那幅字下面踱来踱去。吴二苕一直站在门外,不敢走开,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作为车夫兼保镖,他也不能走开。

“这样吧,销往上海的芝麻生意,货款退出,重新入商行帐,赚头的一半归您家,您家再拨出来修一江春茶楼抚恤挨打的人等。一江春茶馆,并入祥记商行,作为您家在祥记的股分。”刘宗祥蓦地在那幅字下站住,面对赵吉夫,神色威严,“至于穆勉之和苗家码头的那个么十兄弟,要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赵吉夫还能说什么呢?刘宗祥几句话,就把他经营了多年的东西席卷一空,还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你还不得不点头称有理。货款本来就是商行的,未买货,不说是你骗,就已经不错了。你赵吉夫用祥记商行的招牌做生意,吃祥记的饭、拿祥记的钱,赚头当然得归祥记,可老板还分一半给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至于一江春茶楼,早就是祥记的后台,现在你赵吉夫惹了事,收过来为你赵吉夫顶着还算你的股分,这还不是最大的恩赐?赵吉夫是何等人物?对刘宗祥天衣无缝的决定,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

“叫你去请先生的那个人,是不是柏泉我们吴家湾的三狗子?”赵吉夫前脚走,刘宗祥就问二苕。

“正要向您家告个急呢,我刚才请了个医生到三狗子家里,可他哥哥已经死了。伤重是一半缘由,气也是一半缘由。”

“气什么气?”

“那个姑娘伢到现在还没有回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莫要说些半头话!”刘宗祥的急躁是下意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吴二苕更是不明白大老板为什么对不相干的事和不相干的人,这么着急这么烦。刚才赵吉夫说那么吓人的死人翻船的事,老板都没有烦成这样子。

“天黑了好半天,那个叫秀秀的姑娘伢,就是吴丑货的姑娘,往后湖那边去买盐,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三狗子和我都往那边的铺子挨家地问了,一个铺子说是有个姑娘买了一斤盐,早就走了。”

吴二苕把事情说清楚了,刘宗祥反而沉默了。吴二苕看到老板右眼的下眼皮在明显地跳动,一扯一扯地,目光呆呆地。吴二苕很感动,这个大老板,为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乡邻的事,操心着急。都说义不生财,刘老板还真是个仁义人。

刘宗祥叹了一口气,操起电话往家里打。他想告诉家里,今天他在刘园歇。电话响了好久,佣人才接,说太太看戏去了。

“染上看戏的毛病了?”刘宗祥放下电话,在心里嘀咕。刘宗祥最不喜欢看戏,不论是中国戏还是外国戏,都不喜欢。外国戏还稍微强一点,只是扯起嗓子大声说话,尖起喉咙呵喝喝地唱。中国戏尤其讨厌,不管男女老少,都憋着喉咙唱,憋着喉咙说,脸上画的一塌糊涂,锣鼓家什吵得人直想吐。更不能容忍的是,男人化装成女人嗲声嗲气地做做唱唱,真叫人恶心,居然还有人拍巴掌!刘宗祥似乎从中国人看戏上品出了国民的心理变态。

佣人收拾床铺,进浮碧轩来,请刘宗祥歇息。刘宗祥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对吴二苕说:“回去,弯一脚!”

回去是晃子,这弯一脚是真的。二苕明白,老板要到紫竹苑去。

紫竹苑的老鸨不老,看上去三十郎当的样子。她自谦总说自己快五十的人,是要往街上倒的药渣子。真真假假扑朔迷离,是做这一行的功夫。据说她是湘军中一位协统的五姨太。协统大人率部移驻鄂西,说是剿土匪,实是杀饥民。这位协统大人极嗜一手搂着女人,一手端着酒杯看杀人。每有筵宴,他总是搂一女人,浑身乱摸乱抠,抠摸一阵,咕地喝一口酒,喝到盎然起性了,就吆喝一声:

“来人哪,来个带彩的呷酒哦!”

就有人推着一白衣白裤的“囚犯”上堂来。“囚犯”囚装在囚车里。囚车四周是细细的铁格子,中间一根长铁柱,“犯人”就绑在柱子上。刽子手横刀而立,眼睛盯着协统大人。协统大人在女人身上一阵抠摸后,再咕地喝下一口酒,空杯往地上一丢,刽子手吼一声……

“见红冲喜噢”刽子手在胸前平端大刀,随着手臂和身子那么一旋,“囚犯”的头就落到地上,闷闷地一响,那腔子里的血才挟着一股炙人的热气冲上去,然后又纷纷扬扬落洒下来,把白衫白裤的无头人洇成万朵桃花。

协统大人就喜欢这种红白对衬的景致。

协统大人原以为这就可以吓唬住土匪刁民,让他夜夜有好梦。不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的头也让人如法泡制地取走了。不同的是,他是在梦中被人割去脑壳的,倒让他占了个死得痛快的便宜。

消息传到长沙,趁协统夫人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气,趁其他几个姨太太还像热锅上的蚂蚁,五姨太就裹了一包细软,神不知鬼不觉地辗转到了汉口,操起了这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白天睡觉夜晚还是睡觉的轻松买卖。

紫竹苑的鸨妈曾经沧海,练就了一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风使舵上船抽跳的软硬本事。所以,她轻轻巧巧地就把吃黑饭的几个家伙打发了。不就是要一百两银么?只当老娘给你们的吃药钱!说是送来一头猪,明明是个大活人么!把嫩滴滴的姑娘伢塞到麻袋里头卖,心也太黑了!还不晓得这个姑娘是哪里的人?鸨妈在柴房里细细地端详这个姑娘伢。姑娘还没有醒。不晓得那几个家伙是么样把她弄昏的。这是个清清秀秀的姑娘,刚看是端正,再看是清秀,细看是俊秀,久看是佳丽!毕竟是做这个行当的,鸨妈越看越觉得一百两银子是拣了个便宜,只是这个姑娘来历不明,这个便宜未必能够吃得到口。

经常接待刘宗祥的姑娘叫陶苏。陶姑娘小小巧巧的身材,却长了个挺挺鼓鼓的胸脯子。脸相一般,只是眼睛大而凹,凹下去的深眼眶把眼睛衬得更大,像一对幽邃而忧伤的水凼。柏泉汉水老堤下的后湖,有许多这样的水凼,映着人世的悲欢离合,映着天上的云映着岸边芦苇青青的影,映着刘宗祥少年的梦……

刘宗祥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满载财富的船,不知哪里是自己的码头港湾,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载这么多财富。一条找不到泊位的满载财富的船,在人生的海洋里四处游弋、漂泊,引来无数歆羡的目光,而自己却一片茫然。他感到了水的力量。柔,绝对的无骨的柔;硬,毫无棱角的不堪重负而又蚀骨销魂的硬。

仿佛在漆黑的地洞里传来沉闷的呻吟,是那种困兽为冲出囹圄、挣脱羁绊的精疲力竭的呻吟。刘宗祥努力使自己醒过来。很艰难。他感到意识清醒好像是从地狱回到人间。他的一只手还搭在陶苏的胸脯上。烛影摇红,麻纱帐滤过的烛光更显出人生处处作客羁旅的适意和无奈。

“是你在哼吗?”不知陶苏是不是一直没有睡,烛光下的深眼眶里,眼珠子偶尔一转动,就浮出几分清婉。

“是您家在哼。”陶苏在刘宗祥脸上捋一把,似帮他清醒过来。“像是背着驮着蛮重的东西,哼得人心里一阵阵地发麻咧!”

“是我在哼?”刘宗祥捉住陶苏的手,嘴巴向她眼睛凑过去,又忽然停住。“咿?这不是有人在哼么?你听,你听!好像是在楼下!”

“哦,是的,是的!晚上妈妈收了一件货,是被人弄晕了用麻布袋子装来的。可能现在醒了。”

“什么货?说清楚些。”刘宗祥放开陶苏的手,那只搭在她胸脯上的手也移下来,一侧身,半撑起,盯着问。

“就是姑娘伢唦,我们这里把送姑娘伢叫送货。”陶苏解释,“那几个人像是您家们汉口的声音,蛮狠的样子,肯定是这附近的地痞流氓。不过咧,也得亏是送到这里,要是送到别的手段毒辣的乐户人家,莫说是不叫你哼,就是下身烂了,也要你接客为老板赚银子。”

“横竖是做生意罢了,犯得着把人往死里弄?”

“刘先生也是汉口顶顶有名的老板了,说句您家不喜欢的话,凡是做生意的,有几个老板的心不黑?”陶苏身子一翻,长吁一口气,仰躺着,高高的乳峰在朦胧的烛光下,如拂晓的远山,在雾霭中显出一派神秘和安祥。“离这里不远的一户卖笑人家,老板姓薛,叫薛益坤,人都喊他邪一棍。他手下的姑娘伢只要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就要起鸡皮疙瘩。姑娘伢们稍微有一点让他不满意,他就打。他打人跟别人不同,棉胎子布包一根棍子打,里头打死了血,骨头打碎了,外头还看不到伤。”

刘宗祥一阵翻胃,连忙说:“算了,算了,莫说了,莫说了。”

楼下的哼哼声更重了。又听到楼板响,脚步声闷闷的,往下走,不一会,又听到呵斥声:

“吵么事唦!哼么事哼?哼个鬼呀!”是鸨母的声音。

“放我出去!放我回去!你们这些抢犯!强盗!”女子的叫声,声音不大,显得有气无力,像是极度疲惫、极度压抑中的声音。

“深更半夜的,瞎叫个么事唦?有么事,不晓得天亮再说!”听得出来,鸨母已经不耐烦了。

“柏泉口音!”一道闪电突然从刘宗祥脑际划过:“秀秀,秀秀!”

他彻底地清醒过来了。他记起二苕昨夜说秀秀买盐没有回来的事:莫不是秀秀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了?不是说那姑娘是被几个本地流氓打昏了才送来的吗?完全有可能!

他翻身起来找衣服。

“这早晚的,到哪里去唦?”陶苏问。她刚才说了一长串话,像是累了,又像是吃坏了东西的病人,呕出了秽物,既轻松又疲倦。

“我下去看看。”刘宗祥窸窸地穿衣服,趿着鞋,踢踢踏踏地下楼去了。

第11节

叔叔说出去看看,看吴二苕他怎么还没有来。秀秀在爹的床边坐了一会。爹的胸脯有一下无一下地起伏。下午把膏药揭下来,爹的腰上像米汤浆子样血乎乎地,吓了人一跳。用布一揩,腰上又么事都冇得。不晓得那血浆样的东西是么回事。叔叔去请教张先生。他虽然眼睛看不见,毕竟是有学问的人。果然,张先生一听,就摇脑壳,过来把膏药放到鼻子底下一闻,叹了一声,破口大骂:“骗子王八蛋!哎,上当了哦,上当了!”

“硬是让那个王八蛋给骗了!”平时很少听见张先生骂人,今天他几乎是在不停地骂。他边骂边把那张“膏药”举起来不停地摇,“这上头有血是不是?像米汤浆子样黏黏的,是不是?腰伤在内,又冇破皮,膏药怎么贴出血来了呢?江湖上把这叫‘光子拖’。光子就是血,‘拖’就是做假,光子拖就是做出假出血的样子。把猪心头里的血刮出来——猪心头里的血是不结块子的,放到用梧桐树皮子或是榆树皮泡出的黏浆里头,抹在他们的‘膏药’上。猪心头的血掺到树皮浆子里只一点点,不见红,可见了身上的热气,一揭下来就见红,就说是淤血。嘿,您家们碰上了老江湖的假把戏!”到底也是吃的江湖饭,对江湖上的名堂说得一清二白,说得一屋子的人都哑了。

三狗子叔叔同那个车夫去请先生,等下人来了要吃饭,她忙得连盐都没有买,等下爹的伤口也要用盐水洗,没有盐还真不行。

想到混账先生把爹的病耽误成这样,想到爹平白无故地被人打,想到饥一餐饱一餐在柏泉是这样在这里还是这样,秀秀心里直发烦。她起身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几个铜板,出去买盐。

棚户一带肩挑手提做小生意的,都不卖盐。盐业不比其他行业,朝廷有条文,不是谁都能卖的。秀秀穿过挤挤挨挨的棚户区,朝刘园后湖方向走。靠城边也有卖盐的,可秀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就是朝着刘园方向走了。刘园后头有一家卖盐的,但要经过长长的刘园围墙。刘园占地二十五亩,从铁路边向后湖方向延伸,那围墙当然很长。刘园围墙外的这条小路,是人踩出来的。小路一边是高高的围墙,一边是齐人高的荒草:蒿子,蒺藜刺,野莴苣,野芹菜,芦苇丛。后湖百草自生自灭,长得又快又壮,死得无声无息。草高草厚蚊子多,野物也多。走几步,不是“扑咚”一声,一只蛤蟆滮出一支水箭,跳进水凼,就是吱吱叽叽的田老鼠在脚边叫着蹿过去,搞得人一惊一诧的,汗毛直竖。好在秀秀在柏泉乡下长了十几岁,田埂子路走得多,倒不怎么很害怕。买了盐,往回走,就更不怕了。

秀秀没有注意到卖盐的柜台边几个敞怀的男人。快出梅进伏的天,汉口的男人多短衣短裤,穿褂子的男人不多。穿长褂的男人,往往是被称为先生或老板的人物,这个秀秀懂。但既穿褂子又不扣扣子,敞着或干瘪或肥硕或光溜或毛黢黢的胸,这种人多半不是好人,秀秀也知道,但这种人坏到什么程度,秀秀就不知道了。

秀秀是在快要走完刘园围墙那段路时被打了一闷棍的。这一闷棍不是很重,在晕过去之前,她还听到一段对话:

“几灵醒的个姑娘伢哦,喂,摸到几舒服哟!嘿,大哥,您家先开个封算了!”

“嗨,疤子耶,莫瞎说,就是你想搞。不行,这东西跟酒一样,敞了气就不值钱了。快点装了走!”

果然是秀秀!

头上的那根辫子散了,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脸上、肩上。但那眉眼还是那眉眼,翘翘的鼻子,圆嘟嘟的小嘴,翘翘的下巴,平时都是娇嗔的样子,现在是狼狈和绝望交织。手脚还捆着,那道向后勒住手臂的绳子,把胸勒出了起伏。

听见嚷闹声,紫竹苑的护院兼保镳一走一摇地过来了。“叫么事啊叫?今日还不晓得味,哭哦叫哦,明日尝到味了,笑都笑不赢!”这保镖长着一张倒三角脸,眼睛也是倒三角的,肩膀也向上耸。紫竹苑护院保镖这类人,行内应该叫“龟奴”,虽然也有几下拳脚功夫,大半也只能像田里的稻草人,开始还可以吓吓麻雀,过几天,连麻雀都不会怕他,只能兼迎客倒夜壶的差使。但如果哪个妓女“犯刁”,他就有用武之处了,拿出吃柿子拣软的捏的本事,要几狠有几狠。

“放开她!”刘宗祥站在暗处,几个人都没有看到他,他一说话,倒把围着秀秀的人吓了一跳。

“给她把绳子解开!听到没有!”刘宗祥走到明处,鸨妈几个人才看清他是谁。秀秀一时也没有想到这个穿戴不整的男人是谁,她还没有从惊恐中解脱出来。

“给她把绳子解了,让她好好洗洗,送到陶苏房里来。”刘宗祥不想就这一副模样让秀秀认出来,转身上楼。

“快解,快解唦!死人,都是死人么?”鸨妈心里像抹了蜜。“来菜了,来菜了!货还没有压一天,就碰上个阔主子!”她边指挥保镖他们快解绳子,一边开始在心里盘算生意。

“算了,算了!我自己来解!你遣开些!喝酒端杯子蛮快,吃肉下筷子蛮快,做起事来像得了大麻风一样别手别脚的!”鸨妈突然吼了起来。她看到保镖的手脚不老实。那只手总在姑娘的胸脯上晃,一个疙瘩还没有解开,膝盖头就在姑娘伢的大腿根子处顶了好几下。“去去去,快去叫厨房烧一大锅热水,还有,叫她们弄一套好衣服。”

“这是老娘的宝贝蛋,杂种瞎搞!搞出麻烦来了坏了老娘的事!”鸨妈果然是个人物,三下两下,就解开了绳子……

“伢咧,把你吃了亏咧!莫怪我咧,是那几个流打鬼捆的唦。你咧,也是好运气呀,碰到大贵人了。本来咧,那几个流氓把您家卖了三百两,我不敢得罪他们,现在好了,有大老板看中你,肯出钱救你了咧……”鸨妈的脸变得太快,快得秀秀根本不晓得她在说什么。不过,鸨妈已经把她的卖价翻了一番。

“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唦!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见鸨妈把自己往楼上领,秀秀挣开,“求您家做好事放我走!”

“是的,我要让你走的。那个救你的人总要见一面唦!”鸨妈使出软功夫,“见一面再走,也不迟唦。他已经说了放你走,哪个还敢留您家!他一句话,说把我这里都买下来,哪个还挡得住?莫苕唦伢咧,见一下救你的恩人有么事不好的呢?未必你连说声谢都不肯?去吧去吧!”

鸨妈软一句硬一句的,秀秀迟迟疑疑地往楼上走。刘宗祥已经穿戴整齐:藏蓝的英国派力司西服,白印度绸衬衫黑领结,亮晶晶的金丝眼镜,乌亮的皮鞋。

“秀秀,秀秀!小秀秀咧啊,不认得我了啵?”刘宗祥一脸的笑,轻轻松松的,像做成了一笔大生意。这种轻松的心情,他好久都没有过了。

“宗祥哥?”终于,秀秀认出了面前这位西装革履洋里洋气的男人,就是傍晚三狗子叔叔同二苕说话时,坐在车上的大老板。当时她就差一点喊出来,哪知竟在这里又见了面!

“宗祥哥!”这一声已经没有迟疑。这一声已经饱含了委屈和控诉。

鸨妈亲自端着水送上楼来了。陶苏一直坐在桌边默默地看,默默地听。她知道自己是这场戏的观众,自己是局外人。这场戏好像才刚刚开始,很长很长,但似乎可以看出它的梗概。她羡慕秀秀这个重要的戏中人。这个姑娘很美,还很嫩,看得出刘老板喜欢她。她会在刘老板的生活中起些作用。不像她陶苏,在这个世界上,她永远只是个局外人。

让秀秀梳洗,刘宗祥和鸨妈在楼下等。自然,她明白,他要同她谈一笔生意。

“这姑娘我要带走。”刘宗祥开门见山,斩钉截铁,不是请求,当然也不是商量,而是要求,甚至还有些命令的意味。

“这……个这……个”鸨妈也是久经鏖战的了,她知她绝对是赢家。她不慌,眼下,她的全部精神要用来讨价还价。会做生意的人,不先说价钱,她等着刘宗祥报价。

“不消说,您家的意思我清楚。卖玻璃的遇到卖镜子的——都是亮的!我们也莫打哑谜了。人,我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听清楚,是无论如何。还有一句,是不惜一切。您家咧,也想清白,莫把坎子做陡了!来得去得,赚个么翻番的数,就算了。再要得多,我也穷不了,您家咧,反倒烫手。逼良为娼内外勾结拐卖人口这样的话,要说白了,值几多钱?”刘宗祥也很轻松。他完全可以不必在营救秀秀花几个小钱的事上去认真,但既然是生意,他也就当生意做。对待生意,他就像军人听见军号声一样敏感。谈这样的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意,对刘宗祥,简直是叫他拿牛刀去杀鸡。

“三百两,不赚不折,结个善缘。您家也晓得,我这是湖南院子,不收当地姑娘,您家千万莫往勾结不勾结的话上说……”听了刘宗祥一席话,鸨妈才真正知道大老板还是大老板,大老板不是浪得虚名那么好当的。她这才尝到刘宗祥的辣汤辣水了。

“三百两么样会不赚不折呢?赚转了弯也有多的。”刘宗祥笑起来,“算了,我说了,让您家赚,索性开个口,给您家五百两。再给五百两,作为这姑娘在这里梳洗打搅的费用,给您家凑个整数吧。您家要明白,生意归生意谈,人情归人情做,钱给少了,不是把这姑娘不当人么?”刘宗祥慷慨地掏出一张银票,看看已经亮了的天色,一股倦意袭上来。他刚要伸个懒腰,就听到二苕的脚步声和他那清脆的车铃声;接着,楼板一阵响,他扭头一看,秀秀还穿着她那套皱巴巴的衣服,咚咚咚地跑下楼来,嘴撅着,气鼓鼓地。

“么样不换件衣服咧?”刘宗祥关心地问。

“不换,不换。臭地方,臭衣服。我要回去,我要回家。”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秀秀从陶苏手上接过衣服时,问清楚这里是妓院后,又羞又臊,又气又急。她似乎明白刘宗祥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涌上来,她跑下楼,就要往外走。

“秀秀,秀秀,你怎么在这里呀?”吴二苕见冲出来的姑娘竟是秀秀,又惊又喜,急忙喊住。

“二苕叔叔!”看见二苕,秀秀心里一静。她冷静下来。想到刘宗祥平白地救了自己,自己还与他赌气,再说,人家又不是你的个么亲呀戚的,管别个的闲事做么事!应该先谢人家才对。“宗祥哥,谢您家,劳慰您家!”

秀秀停住脚,回过头,朝从院里撵出来的刘宗祥莞尔一笑。刚才还是阴云满面,瞬间笑靥如花,姑娘伢的心真是变得快。刘宗祥他哪里知道,在这个玲珑剔透的姑娘心里,不知有多少心思,刚才这一阵子,就转了好多的弯弯。

“这样罢,二苕,你把秀秀先送回去。”刘宗祥吩咐,“你莫管我,我再叫一乘去办事。秀秀咧,你回去就这样对你叔说,就说你晚上走失了路,到我祥记商行碰到了我。二苕,你也记住。”

“跟叔叔说?我爹呢?”秀秀敏感地意识到什么,眼泪就在眼眶子里转了。她朝刘宗祥和二苕脸上看看,明白就在她被绑架的这一夜,爹死了。

“好个有心窍的姑娘!倒不能小看了。”刘宗祥心里一亮,似有所得。

第12节

三狗子终于同意秀秀到刘园去帮忙。

不顺心的事,祸事,死人,一桩接一桩。三狗子心烦意乱,想发脾气,又不知往谁身上发。侄女不见了,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三狗子朝秀秀望几眼,想朝她吼几声,又觉得无爹无娘的伢遭孽。秀秀平时勤快懂事,没有什么让人操心的。现在她爹又死了,天又热,办丧事得快。三狗子请来几个拉车的朋友,又请二苕帮忙张罗。穷家小户,又是横死,丧事没有什么讲究。凑口薄棺材,往后湖葬岗子里一埋,烧几张纸钱,回来进门之前,燃放一挂鞭炮驱邪,就算把吴丑货送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

“二苕兄弟,来,哥敬你一杯!”三狗子喝得大汗淋漓。“我的个哥死得不明不白,这仇我现在不晓得向哪个去报!迟早,我总要报这仇的。个婊子日的,一个大活人,说打死就打死了,这世界是不是太邪了?”

“是唦,是太邪了哟!个狗日的,是太邪了哟!”那个叫毛货的车夫,脸喝得像关公,瞪起红眼睛珠子,骂,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乱世,稀巴烂的乱世!命比草贱!个狗日的,老子们哪里像个人哟!”那个颈子上长老大个疣子的车夫长叹一声,又一阵猛咳,咳得脸青白,疣子上的黑毛随着疣子的颤动而颤动。

“狗子哥,您家有话就都说出来,莫憋在心里不舒服。”二苕把手上的粗碗往三狗子的酒碗上一磕,呲地喝了一大口,又从肩上拉下汗渍渍的毛巾,朝脸上胸脯上揩一把,胸上的黑毛被揩倒了,又青草一样挺起来。

“你前天说,刘瘌痢的儿子要秀秀去帮忙?二苕呀,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人帮忙唦?”三狗子没有端酒碗,用手拈起一颗盐水焖蚕豆,也不剥皮,丢进口里,吱吱地嚼,腮邦子两边的肉一扭一扭地。焖蚕豆不脆,嚼出的声也闷闷的。

“狗子哥,不是我这人帮哪个做事就帮哪个说好话,端哪个的碗就给哪个磕头,我二苕还不是这样的人吧,哦?”二苕又拿起酒碗,往三狗子的碗上碰,不吃菜,又呲地喝下一大口酒。三狗子看看自己的碗,还有半碗酒。

“你先喝,你喝,我等一下一口丢的。”三狗子又朝嘴里扔进一颗蚕豆。“你的为人我未必还不晓得?不晓得你的人品,你能端我的碗?酒是差点,情谊不差。你说,是不是?”

“您家这话说得兄弟我心里头热呵了!熨贴!”二苕有些醉了,眼眶湿湿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泪眼婆娑,显得滑稽而逗人怜。秀秀端出一盘凉袢藕片,朝三狗子叔叔望一眼,心里一酸,一时说不清楚是个么滋味。

“是的,刘瘌痢是个财主,刘宗祥咧,也是个靠外国人发财的大老板。不过咧,话又说回来,哥们啊,那不是人家的本事么?发财又不害人,这是真本事。个狗日的刘宗祥,真是有本事,随么生意,他都是往大处做。哥们哪,我们这一辈子,哪个不想像他那样去发一笔?个婊子养的!”二苕没有回答三狗子的问题,信马由缰,把话题扯到旁边去了。

“喝唦,喝唦!”二苕又端起酒碗,这次,他没有去碰三狗子的碗,只是盯着他看。红眼珠子一眨都不眨。忽然,他笑起来了,“嚯嚯嚯,我记起来了,刘宗祥请秀秀到刘园去帮忙,帮忙照料人来客往的事。人家说了,不让她累着,她还小,让她人前人后地多看,多见些世面。刘老板说,秀秀是个有心窟眼的伢。”

三狗子端起自己的碗,正要喝,又停住,再往里头倒酒,待碗满了,又端起,朝二苕请一请,咕咚咕咚,像喝花红叶子茶一样一口喝干了,朝二苕亮亮碗底。“二苕兄弟,莫见怪,我不得不过细一些。秀秀这丫头,说大不大,说小咧,也不小了,也是到该学点么事的时侯了。不然,以后么办?话又说回来,她的爹娘都不在了,几遭孽!我又不能照顾她!只要刘老板肯照顾她,是真心帮她,我有么不放心的咧?再说,你我兄弟,未必还害我不成?”

吴三狗子说完,又喊:“秀秀,出来一下咧。刚才叔叔们说的话,你听到了唦?”

秀秀不知有几多话要说,又不晓得从哪里说起。她有一种预感,她感到她的一生,从此就要真正开始了,而以前,只是人生的预备期。

在商行里坐了一会,听说赵吉夫到四官殿安排装修一江春茶馆去了,刘宗祥就往立兴洋行走。

一进立兴洋行的门,正碰上总经理皮蓬·杜先生往外走。见到刘宗祥,他打个招呼:“刘,来了?”他继续匆匆地往外走,忽又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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