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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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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

无涯的夜色吞没了满载而去的快船,尖啸的江风消灭了嗵嗵嗵的引擎声,孙猴子这没有对象的发泄声,自然就显得太虚弱、太微不足道了。

“太太,您家……”见黄素珍要往外走,一直守在门口的男人把门一堵,话是蛮客气,口气却不客气。

这个男人是张腊狗专门派来看守黄素珍的。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看住黄素珍。

黄素珍随便做么事都可以,只是不能让她出门。

其实这任务很重。不是别的什么重,主要是太单调。想想吧,整天不错眼地守着一个长得不差甚至还很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看着她抽鸦片,看着她描眉画眼,甚至看着她做些女人才有的小板眼动作,有的是不想看的,有的是男人看了惹火的。张腊狗事先肯定想到了这些因素,派了一个最没有看相的青帮门徒,来干这事。这是个“拜山”入帮不久的小青年,名叫拉眼。当然,这是绰号,真名叫什么,并不重要。这小青年左眼皮受伤结疤之后,眼皮向上扯,这只眼睛就总是闭不拢。眼睛闭不拢,眼珠子自然很难受,时时分泌出一些颜色暧昧的液体,在眼眶周围结出一堆灰黄色的眼屎。这倒也罢了。更看着不舒服的,是拉眼的嘴巴。他是个豁嘴,北方人称之为“兔唇”。一般的豁嘴,都是上嘴唇豁开一个口子。拉眼是上下嘴唇都从中间豁开一道约半寸的口子。一个人的嘴巴能有多大呢!

古人说的美人的樱桃小口,整个嘴巴也就只有樱桃那么大。拉眼光豁口就有半寸,整个嘴巴的吓人形状,就可想而知了。由于下嘴唇也有个豁口,嘴里的任何东西都关不住。吃东西要直接送到牙齿里头,嚼的时候还要用筷子时时保护住,不让被嚼的东西掉出来。平时,他总是不停地用袖子擦流出来的口水。拉眼的袖子,一年四季都湿漉漉的。拉眼长相如此不堪,不仅没有女人愿意挨他,就是同门弟兄,也是能够不看他,就尽量不看,能够少看,就尽量不多看。常有这样的情况,非要跟拉眼当面说不可的事,说的人经常是把脸车到一边,像是不经意地在说什么,在旁边的人看来,这说话的人不是在对拉眼说话。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眼睛先长疤子呢,还是嘴巴先豁开的,不然,从传神或实事求是的角度,他真的应该叫豁嘴,比较合适。

黄素珍和拉眼整日里在一起,效果可想而知。黄素珍把恶心的感觉憋了又憋,还是狠吐了几次。后来,看久了,黄素珍还是每天都吐,她就心存疑惑了:噫?这个样子,莫不是怀了伢咯?这想法一出现,就坚定了要跑出去见陆小山的决心。

拉眼也很难受。十八九岁的小青年,正是对男女之事充满了种种憧憬的年龄。平时,他这个样子,哪里有女人正眼看他一下呢?他天天看着黄素珍,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好久好久的旅人,终于来到一汪甘泉边上了,可就是不让你有滴水到口!拉眼的袖子湿得更厉害了。湿了这边的,他又用那边的袖子。十冬腊月的,有人拖着两条湿叽叽酸臭烘烘的袖子,整日价挡在门口,在眼前晃,黄素珍又一阵作呕翻上来,用手绢一捂,强行压了下去。

“您……家不能……”豁嘴不关风,说话漏气,总是有咝咝声发出。他还算是个自觉的人,不多说话。

“我要出去买东西!”黄素珍仍然用手绢捂住嘴。

“您家……要买么……事咝,等下……我叫……人代……”

“老娘买胩里用的东西!你看到冇?胩里,这里用的东西!”黄素珍勃然大怒,把夹旗袍一撩,露出下体小衣,指着私处,朝拉眼逼进。

拉眼完全呆了。

他的眼睛,完全被一片猩红所淹没,好一阵看不清东西。本来,他就只有一只眼睛管用,那一只也就是摆设,现在,黄素珍桃红色的小衣长时间定格在眼前,拉眼神情恍恍惚惚地,下巴拖出尺余长黏稠的涎水,就这么面朝屋里站着,像一尊怪诞的雕塑。

第五节

福记绸庄的掌柜,是个富态的老头子。宽脸,方腮,小眼睛。有一把年纪的人了,眼泡一大,加上他总戴一副黑框的老花眼镜,也就显不出眼大眼小了。脸宽的人,应该戴镜框宽大的眼镜。这位掌柜的眼镜就不合适。镜框细窄,不断地往鼻子下面滑,常常要用手去顶一顶。日子一长,顶眼镜的动作,就成了掌柜的习惯动作。有时,眼镜并没有滑下来,他也按时用手去顶那么一下。

一位太婆指着匹青洋布,宽脸掌柜随手从布匹架上抽出来,往柜台上一放,左手把布往左一扒,布卷滚了两圈,右手在铺开的布上一抹——“太婆,您家看,几清爽几抻抖的布啊!扯几多?一丈?”

掌柜把布一抖,用尺在布上一截截地量。每量一尺,他的手都绷得很紧,只是在尺朝前移动的一瞬间,他的手一松,被他拉直的布就显出松耷耷的模样——“跟您家放着量,您家这大的年纪,扯点布不容易!”

掌柜是个积年的生意精,是那种占了便宜还要讨好卖乖的角。

“么样,您家不扯这种布?扯么样的咧?呵?只是看看,不扯?么样不早点说咧?又冇得哪个把你的嘴巴蒙到!”

一听太婆不买,掌柜一脸的笑当即消失,像根本就没笑过的样子。他还打算把这位只开眼睛荤,不照顾生意的太婆挖苦两句,嘴巴就这么半开半合地停住了,手,不由自主地朝眼镜顶过去,没顶,只是停在那里——他看到了黄素珍!

“卖布的,你们老板咧!我在问你的话咧!是聋了哇还是把耳朵卖到烧腊馆里去了哇?呵,你们的老板咧?死了?”

甩开拉眼,黄素珍跑出来太不容易了。走得慌急,气一喘紧,又一阵恶心呕吐的感觉窜上喉咙眼。这让她更烦躁。她晓得,这家铺子的老板,实际上是陆小山。

“您家是——”掌柜的是认识黄素珍的。他是在装马虎。陆小山对他有一条规定,卖布以外的任何事情,他顶好看不到听不到。掌柜的是个老汉口wén rén shū wū,场子上的事情看得多了,经冬的萝卜凌泡了——心里空得很。老板开绸缎铺蛮像回事,实际上是在装幌子。

老板对这处铺子的营业收入,盘得很粗。老板当初是这样说的:冇得么蛮高的要求:维持招牌,略有盈余。这当然是老板对他的信任,他也明白,老板对他个人的要求:做您家事,拿您家的钱,喝您家的酒,吃您家的饭,睡您家的瞌睡,打您家的鼾——余事跟您家不相干。

“这女的,么样变成这样子了哇?”黄素珍灰白憔悴的脸色,真让掌柜的吃惊。

“我是你们老板的朋友,您家未必真的不认得?我有个生意上的急事……呵哈!

“黄素珍打了老大一个哈欠。哈欠打到一半的当口,记起自己应该是淑女小姐的身份,赶紧用手绢把张开的嘴遮住,把那个哈欠打完。哈欠打完,疲软爬上了身,口气也和缓了。她意识到,这是陆小山的地盘,不是张腊狗的地盘,别人完全可以不理她。

“怪不得的,把鸦片的瘾都染上了身嘛,还有么好结果?”掌柜的用手顶了顶眼镜,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算了,您家也不晓得老板到哪里去了?这样吧,留个话,你家的老板这几天要有大麻烦!明日叫他到一江春茶馆等我,还是这个时候。”黄素珍烟瘾发作,实在是耐不住了,她要赶回去。一来回去过瘾,二来怕这次出来长了,引起张腊狗的痛恶,以后再出来就不可能了。

黄素珍匆匆往家里赶。

“小姐,您家不拿两个蛋回去?我有两个蛮新鲜的皮蛋哪!”

卖蛋的小痞子认出了黄素珍,见她走得匆忙,有些惋惜。很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这个女人了咧,今日像是赶丧样的,走得这么急!要是站在跟前说两句闲话,该几有味!

“你那两个皮蛋,还是拿回去,把你的老娘吃!”

黄素珍没有回头,丢下一句话,让小痞子心里快活了半天。

“蝶呀,抹把脸,趁热的喝一碗排骨汤咧!几好的藕哦,一丢到汤里就粉了!”

秀秀对冯蝶儿,有种亦姐亦母的爱。

“哟,么藕唦,说得这好,一丢到汤里就粉了?”

“哎呀,你未必不晓得?白莲藕唦,只有后湖才有咧!么唦?藕都是一个样子的?瞎说!人和人不一样,藕哪里就能一个样咧?你看这藕,不是圆的,是瘪的咧!么样就是瘪的好?这是它在泥巴里头拱得深,压成这样子的。拱得深,才煨得烂唦!你看,瘪瘪的,白汪汪的,每一节都是十一个窟眼,连窟眼都是瘪的咧!”

看着这个丫头,心里就像抹了一层蜜,甜津津的。冯蝶儿揩脸的毛巾还没搭上毛巾架,秀秀就把一大碗藕煨排骨汤端上了桌子,话也比平时多得多。

“秀娘娘,您家是存心要把我喂成一匹大肥猪哇?这大一碗,掉进去都淹得死人咧!”面对一大碗汤,冯蝶儿夸张的惊惊诧诧,很多撒娇的成分。

只有在这种场合,冯蝶儿才觉得有真正的轻松。在学校里,在和靳红老师商量革命的一些事情,她觉得她是大人,是一个肩膀上扛着蛮重担子的大人。

“瞎说,你又不是天天喝、餐餐喝。肥猪怕么事,还怕小花子不要你!”秀秀挨上来,和蝶儿挤到一条板凳上坐着。“蝶呀,莫怪我说的话不中听,一晃,你都往三十里走了哇,老姑娘了哇!唉,你们不晓得要把这人生的大事,拖到哪一天哦!”

“秀娘娘,您家急个么事唦,唉哟,您家到底还要不要我喝汤唦!”蝶儿把筷子一放,把喝了两口汤的油腻腻的嘴巴,对着秀秀的耳朵,“秀娘娘,我接到汉江的信了,说不定要回来过年咧!您家莫作声哦!”

“看你说的么话,说的么话,我的嘴巴就那么不关风?”听到这个消息,秀秀很高兴。冯蝶儿父女,李长江、李汉江,和刘宗祥,和这一家人,真有拆不开的亲情。

“呃,蝶呀,有件事差点忘了。你大概和你爹差不多的,也是革命党,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应该让你晓得。刚才呀,茶馆叫个伙计来跟我说,刚才有一个女客,在我的茶馆里坐着喝茶……”

这倒真是个稀奇事。非年非节,又不是庙会春游,女人上茶馆,真是新鲜。要是仲春时节,春游赶场子,女人倦坐茶寮,呼烟唤茶,倒还别是一景。

“秀娘娘哇,我看哪,女人么样就不该坐一坐茶馆呢?非要男人才可以坐?”一涉及自由平等女权一类话题,冯蝶儿果然激昂起来。

“你还冇听我说完咧!我是说,这个女的是张腊狗的堂客!你晓不晓得张腊狗唦?汉口侦缉处的处长唦。你晓得?哦,你看,他的堂客,像是到我的茶馆来等人的!”

在这个单间包厢里,黄素珍已经等了快一个钟头了。陆小山还没有影子。这壶黄山云雾茶,已经换了三道水。她一杯也没有喝。只是隔一会,黄素珍就把茶倌叫到跟前来,叫他把原汤滗了,再续上热水,然后用不经意的语气问:“我给你说的那个先生,一到,就叫他上楼来。”

茶倌好生奇怪。女客进茶馆,已是罕见,茶馆会情人,更是匪夷所思。再么样民国自由,也不至于自由到这个份上。这是家正经茶馆,不是小巷子里的下等烟馆娼寮,可以胡搞乱来的。看样子,这女人也不是个喝茶的料。头道汤,二道茶。

这好的黄山云雾,她连二道茶都滗得泼了,不晓得玩的么把戏。

没去注意茶倌异样的眼光,黄素珍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手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揭开盖子,用小指头挑了一小坨烟膏,抹在舌头上,含一口茶,一仰颈子,咕的吞了下去。她晓得,她已经不可救药。像这样生吞鸦片,非常危险,量一大,有性命之虞。

她觉得精神好些了。来会陆小山,不能用这副病蔫蔫萎靡不振的模样。

眼前突然一亮。心跳陡然加快。就像熬过漫长湿叽叽的江南梅雨季节,迎来第一个灿灿的艳阳天,一股睽违太久的明丽感,呼地一下涌上胸口。这是一种近乎撞击的感觉。黄素珍鼻子一酸,又一阵欲呕的恶心冲上来。她吞下一口涎水,强压下欲呕的恶心感,又赶紧用手绢轻轻地在扑过粉的脸颊处沾一沾。

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有这一系列少女初恋的激动不安。

陆小山已经注意到黄素珍的手忙脚乱。

西装革履的陆小山今天显得尤其倜傥。他很少这样打扮。能够到一江春茶楼践约,关键是黄素珍临走前丢给掌柜的那句话。

“哦,噢,黄小姐,您家好哇,好哇!”茶倌在跟前,陆小山不得不客气而生疏地打着哈哈,其实,他恨不得马上照眼前这女人脸上抽一巴掌。真是烦死人哪,这个女人真是个鬼呀,亏想她得出来哟,到这里来见面!一个女将,到茶馆来,这不是给老子装幌子么!

“快点,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婊子养的,么样想得出来,到这里来见个么面!

“见茶倌转身走了,陆小山压低喉咙,口气却极凶狠轻慢。

也许是被太多的思念和委屈所左右,黄素珍竟忽略了陆小山这不恭的冷冰冰的语气,只是呆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轮廓生动的男人。这是让她丧魂失魄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女人尊严的男人咧!望着望着,眼里浸出湿润,湿润重了,汪成两潭受伤的感情。又一阵恶心感耸上喉咙管,没有压住,哇的吐了一地。

“么样搞的唦!”女人刚才的表情,显然不是表演。陆小山看在眼里,心里为之一软。

茶倌一直在不远的地方,这里刚刚有点响动,他就影子样地出现了。见状,也不言语,转身提了个拖把,三下两下,擦去地上的污秽,又影子样地消逝了。

这情状让陆小山心动,身上蹿起一层鸡皮疙瘩。这地方不祥,不可久留。

“么样回事,快点说,这里坐不得!”陆小山朝周围扫了一遭。看不到人影,听不到人声。噫!不对呀,这哪像茶馆,简直像墓冢咧!

其实,这是陆小山太紧张产生的幻觉。虽然不是茶客进茶馆的高峰时节,零星的茶客还是有的。楼下还相当喧哗,楼上雅座包厢,恰是磨鬓耳语的所在,需要的正是安静。

“么样坐不得唦,这里未必有鬼……”黄素珍还想说下去,一看陆小山的脸色难看,就打住了。“是这样的,哦,你是不是革命党唦?我猜你有点像,一下子是布铺的老板,一下又跑到学校去教书……你要是的咧,我就说得你听,你好快点跑!”

“哎呀,我的个姆妈咧,说唦,么样总像是口里含了根萝卜样的唦!真是把你冇得法!”一听黄素珍有这样机密的话要说,陆小山的脸色陡然变得和蔼起来,话虽然说得粗鲁,粗鲁中却含着好多的亲热。

“我说罢,你是个革命党啵?不然,你么样这急咧!怪呀,我在屋里看到一张纸,纸上说侦缉队要对你们学堂下手,纸上倒是冇得你的名字。哦,你说怪不怪咧,那个姓冯的,就是那个长得还蛮逗人喜欢的女先生,是个革命党咧!真是,女的也做革命党,啧啧,捉进去,晓得要吃几大的亏哟!”黄素珍朝陆小山瞄了一眼,又一阵恶心涌上来,她一呕,用手把嘴一捂,压下去了。

哦嚯,真是被我猜到了。冯蝶儿果然是革命党!这个情报太重要了。黄素珍只是说说而已,对陆小山,这是个很有分量的砝码。

陆小山真的有些感动了。这个女人,病得这狠,还到处跑,找我,给我报信,怕我是革命党,被人捉去了。

“你到底是么毛病哪?不停地要吐?病得这狠,还到处跑么事唦?”

原来还是包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像决堤样地冲了出来。黄素珍怎么会听不出来,陆小山说了这么多,就是这一句,才是真正关心她的话。

“你是个苕哦,你是真苕哦还是装苕哦?你看不出来,我怀了伢唦,怀了你下的种唦!我不到处找你,么办咧?未必让你的伢还冇生出来,就冇得爹!”

她和陆小山是对面坐着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黄素珍一腔子内容丰富的爱,和着交集在一起的委屈,潮水样地漫上来。她一边流泪,一边把手向坐在对面的陆小山探过去。她需要陆小山的爱,需要自己深爱着的男人抚慰,哪怕是把她伸出的手握住,轻轻握住,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的力量噢。

“么唦么唦?”黄素珍吃惊地看到,陆小山像看一头怪物样地看着她。他的手,还没有触到她的手,就倏地缩了回去,仿佛突然发觉一条毒蛇正向他不怀好意地吐着舌头,人也蓦地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这样的表情,是黄素珍完全没有料到的。她盼了好多年,盼望有一个自己的小伢。她也晓得,张腊狗也盼望她能够生一个小伢。怎么这个男人,一听到怀了他的伢,倒像是看到鬼样地吓成这个样子咧?

“么样啊?不相信,不相信是你的种?张腊狗冇得这个板眼,这多年,他都冇让我怀上咧!再说,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冇让他挨过我的身!”

陆小山终于从发懵的状态中醒过来。这个女人说的是真话。但是,他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实呢:我还是个冇接媳妇的童子伢咧,跟个仇家的破罐子生个伢,算么回事咧?要是被冯蝶儿晓得了,么样得了?

陆小山觉得,冯蝶儿已经是他的人了。

再聪明的人,一旦得了一厢情愿的毛病,也会糊涂得让人哭笑不得。

第六节

雪天易晴。

雪后初晴的汉口,整个地被安置在一个光鲜亮丽的大冰窖里。

快要期末考试了。汉口女子中学既没有考试前的紧张,也没有一点放假前的松散气氛。两个小女子,为两句悄悄话,发出一阵嘻嘻哈哈之后,一个弯下腰去,抓起一把雪,就要往另一个的颈窝里塞。另一个就一阵乱跑,把银铃铛样的笑声带得满操场飞。

冯蝶儿匆匆往教员休息室走。她打算把讲义夹放到教员室,马上到书店街去见靳红。年关快到了,铁路上工人和资方的谈判时断时续,罢工也就时断时续。她要向靳红请示,支援工人的学生游行,到底定在什么时候。

雪后的书店街,更静,但街面的色彩,却失去了往日的庄重,一片驳杂。开了门的铺子,门口的雪扫了,连带着门口街上的雪也扫了;没有开门的铺子,门口的雪白晃晃地铺着,门口街面上的雪就被踩出一片狼藉来。冯蝶儿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看,似又没有跟踪的人,停下不走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好像没有了。

启智书屋门口的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她走过书店,回头瞥一眼书店,门关着,周围也没有什么危险的迹象。但她没有再转过来,径直朝花楼街走。她又听到身后有吱吱的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突然停住脚,猛地朝身后看。一个穿深灰色长袍的人影,在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一顶宽边礼帽,压得很低,连颈带脸,都被一条大围巾缠着。

嗯?这不是陆小山么!果然是条走狗!

不管它,回秀秀娘娘家去暖和暖和,可能,靳老师有事出去了。

与咫尺比邻静谧的书店街相比,逼窄的花楼街却呈现出一派极有市井味的盎然生机。

一家卖猪肉的,一张被剁得伤痕累累的肉案子上方,一溜排的铁钩子挂的都是颤颤的肉。连着蹄膀带着排骨的肉,白的是膘,红的是瘦肉。这是为腌腊肉的民家准备的。这种连皮带骨的肉买回去,想只是腌肉,现剔骨熬汤也方便;想连骨头带肉一起腌,那是想喝腊骨头汤的刁嘴巴人。这样刁嘴巴的人,汉口真还不少。

正月间,油炸丸子汆汤丸子珍珠丸子,烧鱼滑鱼清蒸鱼,吃得口里起火觜子,连菜苔炒腊肉,也吃腻了。这时候,心里最想的,是有一碗既香又淡的汤。腊骨头就正派上用场。到海味店里称回点把干鱿鱼,用温热水泡它几个时辰;把那老姜坨子刮几块,将不沾一点肥肉边子的新鲜排骨用绍酒炒得黄了,再加一截腌排骨;还没有冒荷尖的白莲藕剁成大块子,往那里头不见油、外头油直冒的铫子里一丢,细细地煨它个半天。拥有这样的一铫子汤,就是把个玉皇大帝的位置让出来,也冇得人肯换!

几个人在挂着的肉上捏捏戳戳,几个人在一边等。他们在等这匹刀口处还在鼓血泡泡的猪。一个牯牛样壮实的年轻人,这冷的天,穿一件油腻腻的短夹袄,抱着这匹还没有断气猪的左后蹄,吹得身上头上腾起一层热雾。

“还吹一下子,还用点劲!”这个用捅条在猪身上敲得嘭嘭响的老汉,可能是这家肉铺子的老板。看来,他是个积年的老杀手了。他从捅条敲出的响声里,晓得气是不是吹足了,吹匀了。气不吹足赶匀,毛刮不干净,就是刮干净了,猪身上的毛眼不好看,卖相就差了,再说,刮下来的猪毛猪鬃也卖不出好价钱。

冯蝶儿瞟一眼吹气的年轻人,似有所悟:劳动,是冬天的敌人。

“小姐,您家看中了那匹?”

福记绸庄掌柜的眼睛一亮,急又敛神,一脸生意人的殷勤。

好鲜亮的姑娘!掌柜的眼神不好,他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比今天早上出来的太阳鲜艳多了。久雪初晴的太阳鲜艳是鲜艳,就是缺乏含蓄的热情,缺乏内在的随时勃勃待发的生机。“连我这老家伙看了,也心里一礅,真是天生丽质。”

冯蝶儿什么也不想买。她穿的衣料,都是秀秀给她操办。有时,秀秀为她把衣料买回来,两人再商量款式。久了,冯蝶儿也就习惯了,有了依赖,在这本该姑娘家最关心的事情上,反倒没有经验。现在,她走进这家绸缎铺,也是临时一机灵。她想摆脱跟踪的陆小山。她不想把这条尾巴带到四官殿秀秀那里去。陆小山是哪座庙里的神,目前还不清楚,但是,他在跟踪,这已经是铁定无疑的了。

“小姐,外间的这些料子您家要是看不中,里间还有些新花样。”掌柜的忽然朝冯蝶儿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把蝶儿朝绸缎铺里间引。

冯蝶儿没有多想,就跟着掌柜的朝里走。里间,只是一间客厅样的房间。她一愣,刚朝外一转身,陆小山正好堵在门口。

冯蝶儿没有看到,刚才陆小山在内堂朝掌柜做的暗示。

“陆先生,您家到底要做什么?”事已至此,冯蝶儿反倒没有一点紧张了。从小跟着爹,颠沛流离,晓得见过几多悲欢离合生生死死!也好,今日倒是可以看看陆小山的真面目,看看变鬼变神的陆小山有什么大神通!

“没有别的意思,冯小姐,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陆小山从门口闪开。他深为刚才堵在门口的鲁莽举动而懊悔。性急喝不得热米汤。

“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陆小山一再声明,脸竟然红了。“我一直跟在小姐您家的后头,真的,一直跟着,就是想多看小姐一下子……哎……唉,真是不好意思。这时候咧,看到小姐已经到我的铺子里来了,就想留小姐坐一会,喝杯茶。”

“这是您家的铺子?”冯蝶真的惊讶了。这个陆小山,到底是何方神圣哪?开着这么大的铺子,还要去教什么书呢?生意人,不做生意,跑去做一厘钱好处都没有的事情,真正是不可理解。冯蝶儿不喜欢生意,但从小就生活在刘宗祥和吴秀秀的生意场里,刘宗祥、吴秀秀都是蛮好的人,但她还是不喜欢生意。他们一谈生意,她就不喜欢听。跟所有的生意人一样,刘宗祥和秀秀,不赚钱的事情是不做的。看陆小山说话结结巴巴,脸都红了,冯蝶儿更是不在乎了。一个人还晓得为自己的行为尴尬红脸,说明这个人还可救药。

“我本来就不是个生意人,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成了个生意人,”陆小山示意,掌柜的吩咐一个伙计端上两杯热腾腾的茶。“如果冯小姐肯赏光稍坐片刻,陆某尚有几句至关重要的话要说。”

冯蝶儿忽然记起,她和秀秀在一江春茶楼经理室小窗看到的一幕。

“这个陆小山到底要说什么呢?”那天,冯蝶儿只是看到陆小山和一个女人约会。像是幽会,又不怎么像。这个女人,原来是她的学生。他们两个人说什么,听不清楚。

“小姐心里肯定在想,你这个姓陆的,开着这大的铺子,做着这大的生意,还跑到一厘薪水都开不出来的学校去教个什么劳什子书咧?不瞒小姐您家说,我的生意,远不是这家铺子的规模。我说这话的意思,也不是向小姐您家炫耀家财。我晓得,小姐虽然没有什么钱,但出身名门,父亲身份显赫,视高官显要钱财如粪土。”一个人如果有了真正的谈话对手,有了可以一吐心曲的对象,就显出真性情了。尽管陆小山自己知道,冯蝶儿还没有成为自己的红颜知己,但他相信那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且,这个天仙样的姑娘,现在就坐在我陆小山的家里了——这是最重要的!

冯蝶儿隐隐猜到陆小山要说些什么了。她非常平静。一个人的情爱空间,只能容纳一份爱。说可以容纳许多份爱的,那爱,不是真正的爱,或者不是深沉的爱,或者是把男女之性,当成了男女之情。

冯蝶儿心里只有李汉江,只有同她父亲一起在外奔波漂泊的李汉江。

用这种心境,听一个人动情的诉说,细想起来,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很有点像认真在那里唱做念打的演员,与一个漫不经心观众的关系。

“请冯小姐恕陆某冒昧唐突,陆某到学校教书,只是为了有多看冯小姐几眼的机会。是的,陆某惭愧,陆某其实不是个坏人,当然,说陆某是很好的人,也说不上。再说,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什么样的人是坏人,有什么固定的标准呢?噢,说远了,冯小姐冰雪聪明,革命党人么,什么道理不晓得!”

说着说着,陆小山也逐渐从盲目单方爱恋的梦中醒过来。他看出来,他说了这么多,冯蝶儿声色不动。于是,话锋一转,顺手一枪,探探虚实,看看是不是对方的痛处。如果刺中了对方的痛处,他就好看菜摆碟子,进一步把这篇文章做下去。这篇文章的开头有些生涩,但毕竟是开了头。万事开头难哪。

“陆先生是不是想要拿我到哪个地方去领点赏钱呢?或者,陆先生一定要本小姐对您家承诺点什么呢?”冯蝶儿已经完全听出了陆小山话中的弦外之音。很清楚,陆小山不缺钱。至于承诺,她是绝对没有的。

冯蝶儿的这句话,把陆小山逼到墙角去了。一股由恼羞而成的怒气唰地从胸膛往上一冲。陆小山的脸,霎时变得红白不定。

“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要说声告辞了。陆先生,多谢您家留我在这里暖暖和和地坐了这半天,多谢您家的热茶。”冯蝶儿注意到了陆小山脸色的变化。但她还是款款地站起来,没有朝门口走,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到陆小山跟前,向这个心内如滚油煎的男人伸出她的纤纤小手,“再见,陆先生,明天学校见。”

见面告别握手,在汉口还不是很流行的礼节,男女之间行此礼节,只是在知识界偶有所见。冯蝶儿朝陆小山伸出手,无疑是在施放一个信号:你我都是有知识有教养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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