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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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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在汉口,里巷人家用这种灯,还属于一种奢侈。陆小山盯着这盏灯看了好一会,好生奇怪:坐了这么久,他老人家冇点灯,这时候怎么点起灯来了咧?

陆小山想在老叫花子脸上看出点端倪。老叫花子影在灯光的背亮处,眼窝和脸颊凹进去很深。整个黑乎乎看不清无官的脸,最醒目的就是这四个比其他地方更黑的坑。那个整天不离嘴的扁酒瓶子,还拿在手上。

“您家点灯做么事呵,要找么东西?”

说了这半天话,都是在黑黢黢的暗处,陡然一亮,很不适应,好像有什么隐私被突然暴露在亮处一样。

“咚咚咚咚!”

声音清晰而轻微。这不是敲门声,而是敲窗声。

“你自己进来唦,脚坐麻了,我懒得起来开门。”老叫花子动了动脚,好像他的脚真的坐麻了。显然,他认识这个敲窗的人,而且,他似乎正在等这个人。陆小山又朝那盏煤油灯瞄了瞄,好像有点明白了。

吱呀一声,响得很轻微,在沉沉的夜色中,却响得很有余韵。

关得好好的窗子,刚才那么大的北风都没有吹动,怎么就这样开了咧?陆小山还没来得及回过味来,屋里老叫花子身边,已经站了一个人。

“师傅,这晚了,您家呼唤弟子,有么急事?”

这个从窗户进来的人,只朝陆小山瞥了一眼,对老叫花子躬身一拜,极是恭敬。

在陆小山眼里,这是个实在很不好说准年龄的人。说他是青年人也可以,说他是中年人也可以。那一身打扮也无法帮助判断他的身份,似介乎里巷温饱人家的一家之主和江湖人物之间。

“小空空哦,这位先生,你认得啵?认得?我晓得你认得。那好,我就抄近赶直地说噢,小山哪,这位是接我讨饭棍的小空空。冇得法哪,小空空哦,你活到一百岁,这个小字,还是要跟着你呀。好了,不说闲话了。你呀,小空空,是你亲自出面咧,还是请个灵光点的兄弟出面,帮这位世兄做点事。你不是说,穆勉之运鸦片,想搞个带枪的押运队么,这位世兄,恰恰有这种货——吱!”老叫花子又把酒瓶子嘴对着自己的嘴,有滋有味地润了一口。“算了,你们两个人商量,我的瞌睡来了。”

赵吉夫的来访,的确出乎张腊狗的意外。

“这条老狐狸,到我这里来有么事呢?个把妈,老子和他们,是井水跟河水的关系唦!别个做生意的,听到老子这侦缉队的名头,都巴不得赶快躲得远远的。这个刘宗祥,仗着冯子高,仗着京城里还认得几个民国的元勋,老子难得打他的主意,他也把老子冇得办法。”张腊狗朝荒货瞟一眼。荒货赶快点点头,意思是,的确是祥记商行经理赵老板来访。

十八年前,赵吉夫曾借助张腊狗,烧了穆勉之的芝麻船。后来,穆勉之查清,烧芝麻船是赵吉夫做的手脚,又借助张腊狗砸了赵吉夫的茶楼。当时,秀秀的爹在茶楼挑水,被陆疤子不问青红皂白打死。当年的张腊狗,虽然与陆疤子一干青皮混混结成苗家码头十兄弟,毕竟还没有多大的势力。只要谁出钱,张腊狗就肯干任何事。在他的记忆里,赵吉夫是个身手不凡的家伙。

“他是一个人来的咧,还是有人跟着?”

“后头跟着一个人……”

“是个么样的人哪?你刚才怎么不说清楚咧?”

“是这样的,您家,我刚才看了的,跟来的是个挑夫,挑了一担吃的东西,说是空着手来不好,送点年货,大小是个意思。噢,东西我查看了的,挑夫我也叫他回去了。”

“喔,噢,那好,给点打发!人家既然来送礼,不给点打发,也不合礼节。嗯,请姓赵的进来咧。”

等一会,省城那边还要来客人。是么样的客人,带信的人没有说,估计很不一般。汉口大旅馆,吃喝玩乐,销金窟,安乐窝,这是哪个都晓得的。省城那边,隔三差五过来玩的官哪吏呀,像流水不断线。张腊狗不在乎这样赔本的事情。这是明面上赔,暗地里赚的好事。张腊狗只愁他们不来。来的官越大,张腊狗的名声就越大。

“名声就是钱哪!个把妈,名声这东西,真的说不清楚。昨天,你还是坨臭狗屎,今日,说不准是不是鸡子把你的祖坟扒动了,陡马的,你就名声蛮大了!名声大的人值钱,连跟他关系好的,也瘌痢跟着月亮一路走,沾不晓得几多的光!就说这来的赵吉夫,冇得刘宗祥,鬼的姆妈认得他!他的后头有刘宗祥,连老子都还不好马虎他!”

赵吉夫真的是见老了。不明显,但看得出来。男人的老,老在眼睛上。不是眼珠子浑浊,是下眼睑肥起来,总像含着一泡没有流出来的泪。有了这样下眼泡的男人,也就到欲哭无泪不如不哭的年龄了。

赵吉夫是有相当武功底子的人,至今腰板挺直,走路没有蹒跚之态。他不急不躁的步态,是他几十年的常态。就和他的笑一样,是他的特色之一。赵吉夫的形象,舒缓平和,谦恭和蔼,这几乎成了祥记商行的商标。早年,赵吉夫还有自己另创一份家业的雄心,他也为此作过一些努力。但是,自从在穆勉之的芝麻生意上犯了忌讳之后,他基本上放弃了脱离刘宗祥而另起炉灶的打算。另起炉灶是要很多付出的。不仅是本钱。钱对于赵吉夫,并不是很窘迫的因素。这多年来,赵吉夫自己手上的钱,绝对不是一家中等商号资金能够比肩的。在生意场上滚了这么多年,赵吉夫觉得,做生意,还是要像刘宗祥这样,总要往大处做。就像下围棋,一开始就点三三,喉急着围实地,到头来怎么也是输。刘宗祥从来不过问赵吉夫的日常经营,这是很有道理的。日常的经营,就像是围棋终盘的单官,你来我往,已与胜负无关。刘宗祥总在做“大模样”上用心思。像张公堤工程这样的生意,刘宗祥就亲自从头管到尾。围棋里就有很多这样的形势。看起来是一条单线朝前跑的龙,后头虽然只有一个眼位,但前头却藏着直接威胁对方大龙的杀招。

这条只有一只眼的大龙,看来是在为做另外一只眼而疲于奔命,实际上是在作战略上的大迂回。

赵吉夫不下围棋,但他喜欢读棋谱。他读棋谱,是当作读武术书来读的。他觉得,围棋里头有很深奥的武学玄机,好的着法,无一不是精妙的武学套路。他早就不动拳脚了,读点围棋棋谱,也算是对武术的精神回归。

“哈哈,张处长,给您家拜年哪!哎呀哎呀,哈哈,小号给您家拜个早年哪!”

赵吉夫还没有进屋,哈哈就进了屋。作揖状的手势,也早就在向四下晃动。任何时候,赵吉夫都没有大商家经理财大气粗压人一头的做派。

但赵吉心里在笑——“一进门,又是检查挑夫,又是检查礼担。防范倒蛮像个做大官的样子。腰里别只死老鼠,充个打猎的,算个么东西!这世界也真是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转去了,这种家伙都成了气候,这世道还有个么指望!”

“赵老板,今日是起的么风哦,把您家吹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哪!”

张腊狗也努力在脸上扯出笑纹来,打起哈哈。虽然长的是一张娃娃脸,除了对他的上司,张腊狗很少笑。赵吉夫是汉口特有名头一家大商号的代表,前后左右还不晓得有几多牵扯着的关系,马虎不得。再说,离过年还很有些时咧,哪有这么早拜年的?肯定是有么急事。张腊狗暂时收起等待省城来客的焦急,他要听一听,刘宗祥在他身上,动出了什么心思。

张腊狗清楚,刘宗祥,赔本的生意是不做的。

第三节

毛芋头的头脸都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只有这几样是露在外头的:一只眼睛,另一只可能被“吹了灯”,也包着;两只鼻孔,因为他本来就是个鼻梁不高的人,脸上的纱布一厚,就只剩下鼻孔了;还有半张嘴巴,有一边被撕裂了,也包着。

看到他的寨主龙头大哥,毛芋头没什么反应。昏昏然的独眼珠子难以察觉地闪了一丝光,又复昏昏然了。

在毛芋头昏昏然的时候,穆勉之揭开被子,看到的惨状,像他这样心肠硬的汉子,都不能卒睹。

这手也下得太狠了!什么位置不好伤,偏把这顶要紧的位置伤了。岂只是伤了喔,硬是齐根镟了!茶杯口那大一个窟窿,晓得有几疼哦!遭孽呀,老六噢!张腊狗那杂种,这多年,我们还是蛮好的呀,就是革了一盘命,搞了个官当在身上,倒疏远了。疏远了就疏远了咧,么样下这狠的手,往死里整我的兄弟咧!狗日的,是不是看到老子赚了两个,心里不舒服咧?也好,老子也不让你过安生日子!

看毛芋头这般惨状,穆勉之心里一阵阵往上蹿火苗子。

这就是穆勉之与张腊狗很大的不同之处。对任何人,哪怕是最好的帮内弟兄,一句话不对,张腊狗都可以当时把脸一抹,什么歹毒的手段都使得出来。穆勉之恰恰相反。穆勉之在江湖上混,可以什么坏事都做,但对朋友,特别是洪门山寨的弟兄,只要不危及根本利害,他真是可以两肋插刀。他的老六毛芋头,是从少年时代起,就跟着他“打码头”的贴心兄弟,除了老五孙猴子,就这个老六最得力了。这些个挂着“戒烟所”牌子的烟馆,都是老六管着的,一个月进几多钱咯!

老六遭孽,长得冇得看相,冇得哪个女人肯跟他,就只有到处打点野食咧。这下完了!莫不真是应了那句俗话,瘌痢掉了卵子,一头都冇得了哇!老六真遭孽,除了沾点野花,就是喜欢赌两把。男人么,这算个么毛病咧!就是蛮了不得的毛病,也不与别个相干唦!

“大哥,动手吧?这狗日的也太欺负人了唦!”见穆勉之铁青着脸不作声,一直站在旁边的孙猴子,实在憋不住了。

前几天,一个自称穷家帮的家伙,来洪门山寨做了一笔生意,卖给山寨二十条枪,五箱子弹。枪虽然不是国外进来的那些很先进的品种,但都是崭新的。孙猴子管鸦片进货这一头,一直想搞点带“火”的家什,运货时好防身。在做这笔生意的时候,孙猴子还是很谨慎的。穷家帮多怪人,有军火在手上不足为奇。就是看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尖嘴猴腮的家伙要价是不是内行。要价不内行,就有可能是仇家做“笼子”。结果,孙猴子很满意,穷家帮的家伙不要钱,要洪门山寨用烟土换。这就叫孙猴子放心了。穷家帮的人馋鸦片,这是哪个都晓得的。现在手上有了带火的家什,正好报仇。

孙猴子也觉得,老六太惨了。

省城武昌督军府门口的那对石头狮子,还是张之洞当湖广总督时的那一对。它们没有老。它们也不会老。没有生命,没有感情,老从何来?刘宗祥下意识地要把手放到石狮子上。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十几年前,他和冯子高为争取后湖长堤的修筑权,过江拜访张之洞,凌晨出此府衙,他曾用手体味过这石狮子凉津津醒脑提神的感觉。岁月如白驹过隙,物是人非。世事如麻,老友飘零。刘宗祥将要放到石狮子上的手,又缩了回来。他记起《石头记》中,贾府那位以酒装疯小骂大帮忙的奴才焦大骂的那一番话,心中一激灵,这督军府门口的狮子,是干净的么?

刘宗祥曾在这座古色古香气派森严的大宅里见过三个大人物,张之洞、黎元洪,今天的这位栾耀祖。

张之洞不消说,那是儒相之才,是经国之才,且极有个性,极有眼力,极有创造精神。像这样啃国粹故纸堆啃出来,又有洋务思想和实干精神的方面大臣,还真是不多。张之洞这样的人,应该看作中国读书人的一种进化。就像看似白胖胖却半天也蠕动不了一尺远的蚕,变成长翅膀能飞的蛾,尽管飞得不高,飞得不远,但毕竟飞了,飞起来了哦!

在张之洞面前,刘宗祥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和敬佩,在敬佩中夹着一些惧怯。照说,黎元洪的官,比张之洞要大,但是,刘宗祥就生不出敬佩来。长得像个耙田的黄陂老乡,才不压人,貌不惊人,就是机会好。有了这样的看法,刘宗祥才敢于在他面前吹牛调侃:您家创造了民国,我刘宗祥创造了汉口。

说黎元洪不怎么样,到底还是有些手腕的,不然,怎么能够到京城去当总统呢?

这栾耀祖就说不得了。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堂堂一个湖北省的督军,歪歪撇撇一个鸦片油子!这么样治理得好一个地方!政治看吏治,吏治靠官员。官员如此,谈何吏治?这不是眨巴眼养瞎子,一代不如一代么!听说,这个栾耀祖,除了睡瞌睡和吃饭,烟枪总是杵在嘴巴里头的。他嘴巴里头杵的那根烟枪,一户庄稼人一辈子也挣不出来。烟杆是象牙镂空雕成的,据说,要是烟里下了毒,烟还没有抽到口里,烟杆就会变色。烟锅是纯金的,随怎么染得黢黑,稍微一擦,仍然闪闪发亮。烟嘴是一整块玛瑙刻出来的,玛瑙红中透紫,和栾督军乌红嘴巴的颜色恰好浑然天成。栾督军所用的“土”,是由专人调制的。没人晓得用了些什么好东西。不过几年,栾督军暴死,才传出他老人家烟土中的秘方:高丽参,黄芪,珠粉,茸粉,太子参,黄精……刘宗祥没有体会过来,栾督军对他是非常客气的,他老人家破例没把烟枪杵在嘴里。这是一种很高规格的待遇。没把须臾不离嘴的烟枪含在嘴里会客,这是何等的难得!只有见上司才有这般模样,而且还坚持不了两个时辰。见刘宗祥,栾督军虽然还是歪歪撇撇的,哈欠也是一个接着一个,但毕竟坚持了近三个时辰哦!

这太不容易了。

好几次,栾耀祖都要做一个特定的手势,招呼人递烟过来。这个手势很好懂,就是把左手中间的三根指头斗拳起来,剩下的大拇指和小指头翘起,翘起的大拇指放到嘴边,就是栾督军要过瘾的命令。也真得亏栾耀祖,还有点定力。终于忍住了。

也是,这个汉口的著名富商,今天说的事情太重要了。

整个汉口的鸦片生意,都叫一个跟着法国人屁股后头转的家伙一家吞了。这怎么行呢!那个姓穆的,真见他妈的猡甩!你在法国人的树底下躲荫得好处,老子身为一方父母,一根猡毛都冇看到。这还得了?老子可以一天不吃饭,不可半时无鸦片。老子么时候发昏,答应了那个猡日的牟兴国,要这个猡姓穆的做禁烟局长的?答应了也就算了,你个猡日的搞邪完了,竟敢武装起来贩鸦片!

栾耀祖吞了一口涎,又打了蛮大一个哈欠。

“督军先生哪,我看您家精神不大好,呀,也是,当官也遭孽咯,不晓得要操几多的心!”刘宗祥从西服胸袋里掏出一个紫檀木小盒子,递给栾耀祖。“这是我的一个外国朋友带给我的,说是醒脑提神赶瞌睡,不晓得有几灵!不晓得您家喜欢不喜欢抽两口鸦片?要是把这东西和在那东西里头,听说,只要一口,简直像神仙!”

“真的?有这猡神?还把你说中了,老夫还就是喜欢抽两口。来呀!”栾耀祖迫不及待了,做手势传递信息,已嫌太慢。他揭开盒盖,里头是一坨亮闪闪的锡纸。锡纸卷成一个很精致的花样,最上头,像做工精细肉包子的褶边。栾耀祖小心地打开锡纸,看里头是一坨灰白色药膏样的东西。“拿去,和一点到土里头,试一盘哦,刘先生,一颗烟泡子,和几多这猡东西进去呀?”

刘宗祥接过专为栾耀祖烧泡子这人手上的扦子,挑了小指甲盖那么大一坨。

“就这么多,第一回么,先让您家试一盘。”

专烧泡子的人,身材像捅鸦片渣子的细签子,他朝栾耀祖看着,接过刘宗祥递过来的药膏,就是不动手。

“快点去调唦,盯着我看个猡!刘先生又不是外人!”一怔之后,栾耀祖明白过来了。他的烟土,是由这个烧泡师傅专管的,任何人不得插手。除了专人专味,最重要的是讲究个安全。烧烟泡的师傅不懂,督军今日怎么啦,红黑都不问一声,就要用不相干的人送的东西调膏子!

这个比麻杆还苗条些的烧烟师傅,也是老江湖了。他就当着众人的面,调烟,搓泡,装烟,捅烟泡,烧泡子,一系列的动作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他从来都不这样。尤其是调烟,绝对不当着众人的面。这是手艺,手艺是值钱的,是换饭吃的根本。同是一种烟,同是那几种配料,不同的人,调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烧烟泡就更要技术了。莫看就是在烟泡上戳那么一个小洞,然后在烟灯上烧起泡泡,这火候,就是大学问。烧得恰到好处的,不仅没一点焦煳味,还把鸦片里的所有余香,都悠悠地逼了出来。这样的烟泡,抽一颗,要顶别人烧的烟泡两三颗!现在,烧烟泡的师傅留了个心眼。这个姓刘的耽搁了这么半天,督军大人的瘾头渴得很,急着要润泡子,也不问这调进去的是不是有毒的东西。我当着众人的面做,出了岔子冇得我的事!

“咝咝!”

这时候,督军衙门太安静了,以至督军大人这第一口抽进去的声音,显得很响很响,响得太夸张,有些像汽车车胎被戳了个小砂眼,气放得悠长。

烟灯陡地矮下去一大截,火苗子像一条毒蛇的舌头,从烟泡小小的窟眼里钻了进去,好一阵子,才又缩回来,恢复了刚才在外头示威样摇曳的模样。

火苗子恢复了常态,栾督军却还没有动静。这真还算是一种功夫。吸一口气,可以老半天不吐出来,居然可以不换气!

抽一口鸦片,然后仰面闭眼,慢慢享受那一份独特的飘飘然,这就叫“润泡子”,这也是鸦片的魅力所在。但是,督军大人,是积年的老鸦片了,从来没有过这么漫长润泡子的过程。

“呼呼!”栾督军的眼睛还闭着,但是,这一声呼气声,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惬意和舒坦。

“哈呀!个猡日的!真是像在狗猡天堂里头走了一趟哦!”栾督军的眼睛睁开了,睁得很开。不到六十岁的栾耀祖,下眼睑像蛤蟆叫时鼓出的两个泡,能把眼睛睁得这么开,实属不易。他仿佛是在看,他是不是回到了人间。“呃,刘老板,你这是么猡东西,就只搞进去一口,比平常润一颗泡子要过瘾多了!”

“您家真是行家!这东西还就只有我孝敬您家,有个人手上就有这东西,他要拿到上海去……”说到这里,刘宗祥朝周围瞄了一遭,停住了口,一副机密的样子。

“你们先去做点别的事,去,去!”听说有成批的这种好东西,栾耀祖把手一挥,叫左右回避。他晓得,这姓刘的,今日是他的欢喜坨。

离督府衙门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一家熟食铺子,专卖“欢喜坨”。欢喜坨实际上是糯米坨。把糯米团子用糖拌了,再在芝麻里头一滚,用油一炸即是。栾督军每天要吃两个。不晓得他是真喜欢吃这玩意呢,还是觉得这玩意的名字听起来很吉利。

在督军府衙对门一家茶馆里,张腊狗坐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见栾督军。

前天,等了老半天,等来的客人是督军府的师爷。失望归失望,失望之情还不能露在脸上。无例外,这个师爷也是个绍兴人,一口的下江话,十句里头有九句听不懂,那听得懂的一句,懂的成分还要打倒九折。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喝酒,该是几难受的事情!但这种人又不能得罪。督军府的师爷,绝对是个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的角色。好在这个师爷不是个酒篓子,或者,这次他过江到汉口大旅馆来的目的,主要不是喝酒,而是来逛“窑子”的。这真是个古怪的家伙。给他叫婊子,请他上妓院,他左也摇头,右也摆脑壳。最后,张腊狗问,您家到底想玩么样的?要玩么样的花名堂?师爷团着大舌头,嘴巴张合了好半天,张腊狗才听明白,他是要领略后湖“野味”。冇得法,百人百性,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胃口。张腊狗暗里摇头,叫侦缉队的一个弟兄陪这怪家伙到后湖去“打野鸡”。

张腊狗心里烦。赵吉夫到这里来“拜早年”,张腊狗闻出了黄鼠狼的气味。

赵吉夫说的都是事实,有意吞吞吐吐透出的情报也是真的。但是,他为的是么事呢,或者说,刘宗祥为的是么事呢?张腊狗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和穆勉之的仇,是结下了。这很遗憾,但也是冇得办法的。开弓冇得回头箭。但凡事总要留个后路。事情总不能做绝。穆勉之的人玩了我张腊狗的婆娘,我张腊狗割了他的鸡巴,破了他的相。一报还一报,是个平手。我要是在他生意上动手,十几年的交情,就一点都冇得了。唉,说个么交情咯,看穆勉之的动静,是觉得自己吃了亏,要准备向我动手的样子。硬碰硬,我张腊狗绝赢无疑,但为么事不能借把刀来杀人咧?刘宗祥叫赵吉夫来给我“拜早年”,还不是想借我这把刀去杀穆勉之吗?

张腊狗坐在督军府衙门对面的茶馆里,还在前思后想。借督军的军队来把穆勉之整一盘,这是一把靠得住的刀。在这么大一个湖北,这就是尚方宝剑。栾督军是个大鸦片鬼,是个比齐满元还难得缠的敛财能手。他一出面,把穆勉之是打熄了火,可以后,汉口的鸦片生意,我姓张的一点都赚不到了咧。眼下,敲敲竹杠,打打秋风,收点烟馆的孝敬,大小还是个收入。姓栾的一伸手,老子连钱毛都捞不到一根了。

张腊狗没看到刘宗祥进督军府衙门,但是,张腊狗看到刘宗祥从衙门出来。他还注意到,刘宗祥把手朝石头狮子伸出去,又缩回来。

等刘宗祥一离开,张腊狗就出了茶馆。他已不再犹豫,决定去见栾督军。

第四节

“五哥,像有点不对头哇,您家看唦!”

站在孙猴子身边的一个弟兄,对孙猴子说。

“你说么事呵?”江上的风太大,一个劲地往人领子里,袖口里,裤管里灌。只要有缝有洞的地方,风就一处不漏地往里灌。如果这是夏日的江风,那倒是求之不得的,就是春天秋天的江风,也还罢了。腊月的江风,是针,是那种比麦芒还细的针,朝人暴露在外的任何一处不停地刺。孙猴子尽量地把颈子缩到领子里,连下巴都埋进衣领里去了。这使他显得更像只猴子。这样刺人的风,这样扛肩缩颈的,怎么听得清楚呢!

“这北风,硬是要人的命哪!嗨,老话冇说错哇,钱难得赚,屎难得吃呀!一些王八蛋,只看到老子们这些人神气武扬的,都是只看到强盗吃肉,冇看到强盗挨打的!”孙猴子一边在心里骂,一边把耳朵往外头伸一点,他想听听,这个瘦高个子弟兄到底在说么事。这个弟兄长得高,孙猴子叫他多留点心“观风”。

“五哥,像是有些不对呀!”高个子把嘴巴对着孙猴子的耳朵,大声喊。“您家看唦,前头,看唦!前头两边,都像是有船朝这边迎着开咧!”

“嗯,是的,看到了,还是机器船咧,听唦,嗵嗵嗵的响。”一旦警醒,孙猴子是比他的弟兄们都敏感的。“长子,叫弟兄们拿家什。说不好就是张腊狗那杂种的侦缉队!那狗日的得势不饶人,赶狗逼巷的事情,是做得出来的!”

看这个绰号长子的弟兄转身走了,孙猴子赶紧掀开脚下踩着的那快舱板,用力拖出两个沉重的油布包,扯起挂在船尾水下处的一根麻绳,把麻绳上的钩子朝油布包的铁环上一扣,两脚就把油布包踢下江去了。

他清楚,这两个油布包,每个包都严严实实地裹了五层油布。挂在船尾艄水下的麻绳,也是用桐油浸透了的。油布包上的铁环和麻绳上的铁扣,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狗日的,只要老子保住了这两包东西,实在冇得法了,船上的东西都丢了也算了。”

这两个油布包,是孙猴子亲手办的。只有孙猴子和穆勉之两个人晓得。

“喂,干什么的船?停下,停下,停船检查!”

两条比拖轮还小一点的机器船,从下游朝孙猴子的船作包抄状围过来。

“您家们是搞么事的?我们是汉口禁烟局的船,正在执行公务咧您家!”

孙猴子已经听出来,这不是张腊狗的人。一口的北方话。在孙猴子这些人听来,不管是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所有的北方话都一样。看来是军队。是军队就好办了。老子们是政府的禁烟局,你军队再狠,总不能不让我执行公务吧!既然是军队,就动不得枪了。玩枪,谁都不是军队的对手。

孙猴子示意弟兄们把上了膛的家伙都收起来,让包抄过来的机器船靠拢来。孙猴子的船也是机器船,只是机器的马力小得可怜,不可能跟靠上来的这两条船比劲。

“什么局?鸡巴!半夜三更的,执行什么公务?真他娘的开了眼啦,有这样半夜三更忙的局,天下还不早他娘的太平啦,俺这些当兵的,还不该早点回家种地抱孩子啦!”

跳上船来的领头的,天黑看不清脸,只有身架像块厚石碑的印象。他用手枪把帽檐朝上一顶,骂骂咧咧。这么冷的天,只有把帽子朝下拉的,他却朝上顶,一定是习惯动作。

“禁烟局?还有这么个鸡巴局?禁烟禁烟,禁得到处都是烟!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船上装的,就是你们禁的!他娘的,当婊子,立牌坊,拉大旗,作虎皮!看看,还有枪,枪,是哪里来的?你们他娘的要枪干什么?嘿嘿,他娘的,还是上了膛的!”大块头兵头儿随手从长子手上夺过一支枪来,熟练地一拉枪栓,一颗子弹跳了出来。“娘的,什么破玩意!大概真是什么鸡巴局,穷得连家伙都娘的还是老套筒子,吓吓老百姓还是可以的!呃,你要不要,老子卖一点像样的真家伙给你,就这样的!”这个兵头,绝对是个老兵油子,骂骂咧咧,嘻嘻哈哈,可一点也不耽误他办正事——“嘿,留两个弟兄在这里看着这几个鸡巴人,把他们手上的家伙都收了。把这些破玩意拿回去?有找累的病呵?扔江里去!其余的弟兄,把这船细细地搜一搜!

“看来,喜欢把男人裆里家伙挂在嘴上,不是汉口人的独特习惯。

“班长,我们真是汉口禁烟局的,正在执行公务呵,您家!这些,都是刚才在江上搜缴的走私烟土哇,您家。来来,弟兄们拿些去尝尝新也可得,拿一点去换两双鞋子……”

孙猴子晓得,今天碰到鬼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晓得有几会说,都说不清楚,老子么样说得赢他们!人总是这样,明知已经不行了,已经是落花流水春去也,还要争取。像孙猴子这样的狠人,都不敢发脾气动粗,口里说的江湖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就是说说,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哎呀,哎呀,谢谢了!”兵头油子又用枪把帽子朝上顶了顶,口里念着京韵道白,声音一沉,“快,快!操,娘的,都装到我们船上去!就这么一点点?好,走。把他们带走?想管他们的夜宵呀?”

个把妈,老子差不多五十万大洋的东西,他还说是一点点!老子们这些时么样这么背时,光出鬼咧?

“我日……”

无涯的夜色吞没了满载而去的快船,尖啸的江风消灭了嗵嗵嗵的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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