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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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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告别握手,在汉口还不是很流行的礼节,男女之间行此礼节,只是在知识界偶有所见。冯蝶儿朝陆小山伸出手,无疑是在施放一个信号:你我都是有知识有教养的文化人,又是早不见面晚见面的同事,凡事适可而止。强人所难,霸王硬上弓的事,双方最好都别做。

“冯小姐请留步!”冯蝶儿这不动声色以柔克刚的一手,恰似给陆小山搬来一架下坡的梯子。握着冯蝶儿冰冰凉的小手,陆小山的心在微微颤抖,以至冯蝶儿很敏感地抽回自己的手,他不仅没有见怪,反而促使他记起一句重要的话来。

“小姐不要误会,陆某有一言相告。”见一层愠怒爬上冯蝶儿的脸,陆小山知道姑娘误会了。“是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让陆某得知一份机密,最近,汉口当局要对革命党下手了,似乎,似乎,小姐是上了黑名单的!”

刚爬到脸上的那一层愠色,倏地消逝了,代之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震惊和感激。冯蝶儿怔怔地盯着陆小山看了好一阵,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又朝他伸出手去。

“陆先生,谢谢,真的,谢谢!不管你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告诉我这个消息,我都要感谢你!”

好一阵子,福记绸庄的掌柜才回过神来:我的老板,真是个人物咧!有这样美如天仙的姑娘伢做朋友,您家看唦,说了这半天的话,都是些官话,蛮多都听不懂!啧啧啧,还手拉手,拉了两盘哪!

福记绸庄的方脸掌柜,朝伙计看了一眼,夹着两条粗腿,朝店子后门走。

又有了尿意。不停地想屙尿,这很让人烦。让伙计们晓得了,岂不是笑料?懒骡子上磨屎尿多!又冇喝好多水,么样回事呢!是不是年纪来了的人都这样咧?是的,天气冷,夹不住尿。

绸缎铺的后门是一条死巷子,只有一条很窄的巷道通到外头。一般人都不知道这里可以进到绸缎铺来。这就为方脸掌柜和伙计们的方便提供了方便。

“咿?这婆娘么样到这里来了的咧?”

刚扯下裤腰,掌柜的忽然看到黄素珍朝这条窄巷子口走过来。这让掌柜的很尴尬。拉屎屙尿这种事,不比别的事,憋是可以憋一下,但一经启动,就无论如何也憋不住了。掌柜的实在无法可想了,朝个旮旯侧过身去。尴尬人偏逢尴尬事。掌柜的毕竟有一把年纪了,不比年轻人,干这种事,完全顺其自然,用不着出力用劲。他屙了一会,没有几滴,还总是有冇屙干净的感觉。加之有个女的要过来,这个女人还是老板的“那个”,也是掌柜不想见的。

“嗯?么回事?”由于只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屙尿上,掌柜的耳朵就特别管事。

他听到后头那个女的发出闷钝的呜呜声,急忙车头去看。这不看还好,一看,把那本来还在滴的尿彻底憋回去了——“我的个老天爷哟,么样大白天的,就敢在巷子里头抢人咯!”

小巷子口实在昏黑,可能抢人的人没有注意到躲在旮旯里掌柜的,但是,掌柜的却看清楚了,那个把麻袋朝黄素珍头上套的,是个长得像猴子样的男人。

第七节

“拉眼哪,你师娘咧?还在睡?”人还没进屋,张腊狗就问拉眼。

他没有用正眼看拉眼。这狗日的太丑了,稍微多看一下,就要让人作哕。这杂种,他的娘老子,不晓得是么样把他做成这个样子的!

张腊狗最近关心起黄素珍来了。

得知黄素珍怀了伢,张腊狗朝黄素珍盯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正是黄昏时分,屋里头光线已然模糊,张腊狗没看清黄素珍吓得煞白的脸。盯了一个时辰之后,张腊狗又把脑壳仰起来,对着影影绰绰纵横交错的屋梁,就像看到了上苍的诸多神灵。他嘴唇嗫嚅着,没有声音。其实,张腊狗心里在喊着炸人耳朵的声音——“天哪天哪,老天爷呀,您家还冇睡着哇,眼睛还睁着咧!该我张腊狗这一门不绝后哇!”

张腊狗晓得,自己在这方面能力有限,但这种事情又不能停着不做。这是自己的一块田哪,非要自己亲自耕种不可的一块田呢!又不能请别人帮忙。要真的只是一块田,又好办了。老子又不靠种田吃饭活性命。人活在世界上一场,总应该传个种下来吧?一棵草,也要结几颗籽啊!

把黄素珍关了几天之后,张腊狗就又开始在黄素珍身上折腾了。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就是不信这个邪!”

每天晚上,他总是咬牙切齿,攒一肚子的劲,把自己扳得汗直淌。他相信,数量可以出质量。广种薄收,老子只要收一盘,就够了。

眼下,张腊狗手上提着一块猪肝。这是刚才在花楼街那家肉案子上拿的。拿到手的时候,猪肝还是热的。一直跟着他的荒货要从他手上接过来,他一摆手,意思是让他自己拿。

后继有人的大事有了指望之后,张腊狗还能够经常反省自己。

黄素珍在外头做了一回糊涂事,我张腊狗也是有责任的。也怪自己惯坏了她。老夫少妻么,提么事就答应么事,还让她去上学,到处跑,跑花了心,把鸦片也搞上了瘾。这都怪自己底下不硬足。也好,鸦片上了瘾也好,冇得劲在外头跑了,就在屋里头吃鸦片。

听拉眼说,黄素珍还是三不之出门去,买点杂八什的东西,但是,总是冇得几大一下子,打个转就回来了。张腊狗心里轻松多了。这个鬼婆娘,到底还是把心收回来了。

“出去了……”

不晓得是不是自知丑陋,拉眼见到他们的处长,表情紧张把头一低。

“出去了?”张腊狗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朝拉眼扫了一眼,忽然停住。“出去了!出去几半天了哇?噫,你个小杂种,我在问你唦,哑了?”

张腊狗把一只已迈进门槛的脚,从屋里抽了出来,用那只拿着猪肝的手,在拉眼鼻子尖上点点戳戳地吼。他已经看出,拉眼不是在回避自己的丑相,是心里发虚。

本来就只有一只眼睛管用,本来就心里害怕得不得了,现在,他的师傅又吼又叫,更让拉眼无法集中独眼,看清师傅是用个什么吓人的家伙往自己脸上戳。

血糊拉呲的,挨在鼻子尖上冰冰凉!我的个姆妈噢,师傅才杀了人的啵,连匕首都冇揩,就往我脸上戳咧!我的这张脸,本来就冇得一点看相了,再用刀子一划一戳,还不稀烂?师傅哇,您家实在要戳,就朝脸上戳吧!反正这张脸就这样了。就是千万莫朝我的肚子噢、胸前咯、喉咙管咯,这些位置戳不得的咧,还有,就剩一盏灯了,这要保住,总要看得到一点亮唦!

江湖话把眼睛称为“灯”,把眼睛打瞎或把眼珠子抠出来,叫“吹灯”。拉眼的脸上,有用的部件就只剩下一盏“灯”了。这是要珍惜的。他一边暗自祈祷,赶紧把那只眼睛闭上了。

闭眼睛的动作是有了,但还是只闭上了一只眼睛。闭上的是一只管用的,那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眼睛还是睁着。对于拉眼,保护“灯”的目的是达到了,但对于张腊狗,却非常难受。

这狗日的丑杂种,几烦心咯,他狗日的竟敢这样看老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把好眼睛闭着,把这只烂得一塌糊的眼睛拿来吓老子!

一股莫名的怒火倏地蹿上来,张腊狗提猪肝的手,拳了起来,挺直食中两指,就要朝拉眼那只闭着的眼睛戳下去!

“处长,处长!”荒货高叫一声,从屋里蹿了出来。“处长,您家看咯,这上头像写了些么事!”

拉眼不知道,他还能有幸看得到这个世界,真是得亏荒货这个师兄。

这张纸条,荒货是在靠黄素珍床边的窗框子上看到的。纸条用小匕首钉着。他把匕首拔出来,想就着窗户外的光线看看,纸条子上有些什么,偶尔朝外一瞟,看到张腊狗要对腊眼下手“吹灯”,就势蹿出来,救了这位小师弟一驾。

接到张腊狗的请柬,穆勉之吩咐,赏送请柬来的拉眼几个小钱,叫他传信给张腊狗,他穆勉之准时赴宴。

这是明摆着的,此宴非好宴。能够这么爽快地答应“赴宴”,穆勉之也是出于力挽颓势的考虑。

最近,穆勉之发现自己正在走霉运。

先是毛芋头被人割了下身,接着,又是运“土”的船在江上被“吃了黑”。

看着送请柬的青帮小喽啰在门口消失,穆勉之心里窝着的火,一燎一燎地往喉咙管上窜。

“婊子养的张腊狗,太瞧不起人了,太把老子不当人了,有意叫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送请柬,这不是明着羞辱老子么!”

恼火的事情一桩接一桩。最让他恼火的,莫过于法租界立兴洋行的总经理弗朗克,前几天和他的那一场谈话。

“穆先生,最近,生意还顺?”弗朗克寒暄。弗朗克是个办事说话都相当干脆,有时还显得很生硬的人。在中国人眼里,这个洋人未免太刻板。有时,就是因为这种印象,可以成交的生意,不知怎么就“黄”了。近年来,他已经学会,和中国人谈事情,必须先说几句和事情毫无关系的废话。

“个猫眼洋杂种,这不是废话么!老子生意顺利不顺利,你杂种不是顶清楚的?”

从见第一面开始,穆勉之就不喜欢弗朗克。照说,穆勉之好男风,喜欢和“相公”玩一手,应该有点异国风情的好奇才对。穆勉之总是在心里骂蓝眼珠的弗朗克是猫眼睛。

“噢,穆先生,你知道,我是个不大会,什么,什么客套的人。”见穆勉之没有接过寒暄话寒暄下去,弗朗克反倒觉得不舒服。是中国人而不会寒暄,还是中国人吗?这个中国人,跟中国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笑风生,和我这个老板在一起,总是板着一张脸。看来,董事会的决定是对的。

弗朗克右手拿着一支铅笔,在左手上轻轻地敲打,边敲打边在屋子里踱着圈子,好像在寻找最恰当的措辞。

刘宗祥站在靠近窗户的地方,观看这个法国人和自己冤家对头的这场对话。

和中国人作简单对话,弗朗克不怎么需要翻译。今天,他却特意把刘宗祥叫过来。刘宗祥明白,这预示着,这场谈话是正式的,是经洋行董事会讨论过的。他心里的高兴,没有在脸上露出一丝痕迹。他清楚,前一段时间,他下的药,已经发作了。

“很遗憾地通知您,穆先生,哦,我正式代表董事会,通知您,解除您在我们洋行的买办职务。”

弗朗克站定了,铅笔也不敲打了。说完这一句,他一动不动地等着。这句话,他是用标准法语说的。他很认真地听刘宗祥的翻译。翻译过来的绝大部分意思,他是听得懂的。

“能否请问一句,”窗户纸捅穿了,也就亮堂了。穆勉之有遗憾,但是,背靠法国人的鸦片生意,已经成了气候,有了规模,要不要这个买办头衔,很是无所谓的。但他要搞清楚,或者,他要做出一个姿态,搭出一个架子来。在刘宗祥面前,他要有“英雄的失败”或“失败的英雄”的形象。

不待刘宗祥翻译,弗朗克就点了头。不能太伤一个中国人的面子了。他来中国这两年,最深的体会就是,中国人什么都可以放弃,唯有“面子”,至死也是要保住的。在弗朗克看来,中国人所重视的面子,可能和法国人所说的自尊心同义。

但自尊心和金钱相比,尤其是和生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理解不理解中国人的“面子”是一回事,会不会利用中国人对面子的执著,又是一回事。他不能在一个中国人的面前,太伤另一个中国人的面子。用中国话说,这叫留有余地,叫网开一面。以后,这个被你保住了面子的中国人,在有机会整你的时候,也会顾念你曾经保过他的面子,不会对你下死手。同时,那个在旁边看着的中国人,也会从内心赞许你,说你有,中国话怎么表述?有修养?有涵养?有城府?

“本人在任职期间,在生意上,似乎没有什么闪失吧?能说说,是什么原因,董事会作出这个决定吗?”

穆勉之的询问,应该是很得体的。而且,已经不作什么多的指望了,口气也就显得尤其平和。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子肯定能重新杀回法租界。最终老子总要和你刘宗祥平起平坐。

“噢,这有什么不可以问的呢?我们法国人做生意,我们法国人的企业管理,我们法国人的用人制度,都是很透明的,没有什么秘密。”弗朗克口气很轻松。在这次的人事变动上,他没有什么责任可负的。“穆先生,我们洋行对您是很欣赏的,是的,很欣赏。但是,你们的政府,向我们提出了正式的照会,说我们支持您做毒品生意,不不,不是这样措辞的,不是支持,是怂恿、包庇!对,就是这样说的。没有办法,我们不得不分手,我们不愿意惹出外交上的麻烦。您知道,现在中国动荡得很厉害,这汉口,就动荡得很,像一只摇摇晃晃的船……嗯,嗯,虽然,我们法兰西,从来不怕外交上的麻烦。”

穆勉之刚刚穿戴整齐,朝门口走,就和迎面进来的孙猴子撞了个满怀。

“大哥,您家到哪里去呀,穿得这样子齐整,到哪里去吃喜酒?”大冷的天,孙猴子的棉袄还敞着怀。孙猴子最近特别忙。除了管鸦片的进货,还暂时帮穆勉之管着毛芋头那一摊子销售的事。弟兄们都很佩服孙猴子,说他忠厚。对大哥忠,待弟兄们厚。又不怕死,敢作敢为,还不像六哥毛芋头那样毛躁。毛芋头还躺在医院里。听医院的人说,性命可能是保得住的。孙猴子就是刚到医院去看了毛芋头的。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毛芋头,孙猴子很感慨。老六还算是“八字”好,命大。要换一个人,早就死了。但要从床上爬起来,没有个一年半载怕是不行。再说,就是从床上爬起来了,有么用咧?一个大男将,长得好看不好看,算得个么事呢!只要胩里的家伙能把裤裆顶得起来,就是个好男将!这好,不要说顶不顶得起裤裆,连屙尿都对不上夜壶了。你看这有几遭孽!

孙猴子很想对穆勉之说说毛芋头的病情。孙猴子记得,穆勉之对弟兄们说,不管用几多钱,就是把洪门这个山寨的老本都贴进去,也要把老六救活。一看穆勉之一副参加正规社交的样子,就把要说的正经话咽回去了,想开个小玩笑,又天生不是开玩笑的性子,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哦,正好,老五哇,您家回来得正好!”思前想后,穆勉之还是决定要去赴张腊狗的“鸿门宴”。“老五,是这样,张腊狗那里送来一张帖子,请我去喝酒,我这就应该去了,等了你一下。就是要跟你说一声,让你晓得我到哪里去了。”

“么唦?张腊狗请您家喝酒?”孙猴子的眼睛,睁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莫见他的鬼哟,这不是黄鼠狼给鸡……”

尽管敞着怀,孙猴子头上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层汗。这是冷汗。

他心里暗暗叫苦。他猜到,张腊狗请他的大哥喝酒,与黄素珍的被绑架有关。绑架黄素珍的事,孙猴子没有跟穆勉之说。他以为,他做得绝对的神不知鬼不觉。

那是一条死巷子。他事先“踩过点”。再说,那一带他孙猴子也很熟悉,前头就是一家“戒烟所”。他要一报还一报,为老六报仇,让那狗日的张腊狗心里也疼一疼!看来,还是得跟大哥说呀,不说,要是张腊狗那杂种真的手上有么证据,不麻烦了?

“老五哇,么样搞的,这冷的天,袄子也不扣好,还一脑壳的汗?莫不是病了?

过点细咧,您家也不再是年轻的汉子了。您家再一病,我还指望哪个?”

见孙猴子一脸惶急,穆勉之以为他在为自己担心,不由心里一热。

孙猴子用袖子在额头上揩了一把,揩得很潦草。孙猴子这很听话的揩汗动作,暴露了他心里装着重要的话,没有说。

“老五哇,你莫不是心里有事?是不是山寨里头的大事?不是公事大事就算了,你还不晓得,这多年,弟兄们各人的私事,除非要山寨帮忙,我是从来不管不问的。”

穆勉之有些着急。他应该走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怕明知是上刀山,下油锅,答应了的,就要去做。不然,以后还么样在汉口玩咧?

第八节

荒货凑近张腊狗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可能是声音太小,呵出的气大于声,张腊狗的耳朵眼子热烘烘一阵奇痒。他下意识地用手抠一抠那只痒耳朵,瞟荒货一眼。

“说大声一点,怕么事唦,这里又冇得外人!你说穆勉之么样唦?”

“我是说,姓穆的来了……”

“带了几个人哪?”

“冇带人,就他一个人来的。”荒货再也没把耳朵贴上来说话了。他记起来了,处长不喜欢和男人挨得蛮近,说悄悄话。

张腊狗的确对他手下的说过,男人和男人之间,挨挨擦擦,要么是日屁眼的相公,要么就是搞阴谋诡计。穆勉之喜欢日屁眼,我们青帮就是要清,不搞那些恶心的事情。像他那样搞,世界上还分个么男女咧!这段时间,张腊狗和穆勉之关系很紧张,他对穆勉之,随么事都看不惯。以前两人关系还不错的时节,他也不是不晓得穆勉之的这些毛病,却从未听他批评过。

“就是一个人来的?嗯,嗯……”

这是张腊狗没有想到的。他估计,穆勉之会意识到此宴非好宴,会带几个人,虽不说是前呼后拥,也要有两三个保镖一类的护卫。

个把妈的穆勉之,这一手玩得蛮清爽!张腊狗想,他应该出门相迎。

“穆先生,哦,穆兄,盼您家来,还真不容易呀!还当您家不来了咧!”张腊狗迎出门来。既然穆勉之是诚心来赴宴,起码,是单枪匹马到他张腊狗的窝子里来,说明人家是有胆气的。都是在江湖上玩光棍的,晓得这是不容易的事。

“张处长,您家是官身哪,请我这草民百姓喝酒,我只有跑都跑不赢的,还有不来的!舍下最近多事,有点穷忙,稍微来得晚了一点,张处长该不会见怪吧?”

这就是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差别了。穆勉之闯江湖,随什么歹毒的事情都做过,但是,在与人交际上,说出来的话,不仅礼貌周到,而且话里藏话,肉里含着骨头。

张腊狗自然听得出穆勉之话里的骨头。一股杀气在脸上一掠而过。

“哎呀,穆兄呀,您家能够到寒舍来,就是蛮把面子我了。还等么事咧,入席咧入席咧,老弟兄伙的一些时冇在一起喝两杯了,今日哪,我们是要一醉方休哇!”

“你们要是想喝酒,能够上台盘陪穆先生喝两杯的,就上桌子,不相干的都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莫像根驴子鸡巴样地杵在跟前,这鬼样子蛮败胃口!”

张腊狗也不愧是火里血里滚出来的,插科打诨,嘴巴热闹得不得了,表现出和穆勉之不晓得有几亲热的样子。

上桌子的东西,也可以说明主人待客的诚意。

凉拌蛰皮,凉拌毛肚,凉拌口条,凉拌心头,凉拌腐竹,凉拌藜蒿根,凉拌皮蛋,凉拌莴苣尖,先上来八个冷碟,四荤四素,用的是五寸的中盘,显得秀气紧凑。

八个冷碟还刚动了几筷子,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紫砂陶钵端了上来。尽管盖得很严,但仍有一缕清香断断续续溢出来。

“穆兄,尝一口,这是好东西咧,菊花枸杞脚鱼汤。”

这自然是好东西。汉口人把鳖叫脚鱼。脚鱼和乌龟这玩意相像,都有“王八”之嫌。穆勉之嘴角稍微向上一翘,有那么一丝笑容停在那里。

“张处长请,您家先请!”

从毛芋头口里,穆勉之晓得黄素珍像是怀了身孕的样子。这么多年,这张腊狗,在黄菊英和黄素珍母女两个身上扳了晓得几多趟,连个屁影子都冇得一个,被我们的老六只睡了一盘,肚子就鼓起来了。哎嗨,老六哇,你高头不中看,底下还是蛮中用的咧!可惜了,恰恰就被这个把妈的把点有用的东西废了!老六,遭孽哪!

穆勉之以为,让黄素珍怀孕,是毛芋头的功劳。

热菜一道道地上,已经搞不清楚上了几道菜了。反正吃的人心思不在吃上,废话倒是说了不少。

“穆先生,蛮想向您家打听一个事,又怕引起您家的误会。”张腊狗喝酒走肝,脸越喝越白。这种人,就是把眼珠子喝得像兔子的眼睛,脸色也是从白里朝青里走。穆勉之喝酒走表上脸,一沾酒脸就红得像炒熟了的虾子。喝酒走肝的人,如果有酒路子,三两下去,就头上像揭了盖子的蒸笼,胳肢窝、脚板心,像戳穿了洞的水袋子,不停地流水,流出的水还有浓浓的酒味,这种人是很难得喝歪的。

喝酒走表的人,没有沾到几多,就头泡脸肿,容易晕,也容易还原。张腊狗喝酒走肝,却属于没有多少酒路子的,脸越喝越白,身上越喝越冷。大冷天的,这种身子的人喝酒,很吃亏。晓得自己是这样的底子,张腊狗喝酒就比较节制。没有喝多少,他就把话引进了主题。

“张处长,有么事,您家尽管说,我还有不听的?”穆勉之是喝慢酒的,浅斟缓酌,脸喝红,浑身的每个毛孔都被酒泡松了,整个人就松弛舒泰了。孙猴子已经交了底,说黄素珍被他塞到一处地方藏起来了。他晓得,今天着急的是张腊狗。

张腊狗肯定怀疑这事是穆勉之派人做的。嘴巴两张皮,说说是不费力,先拿凭证来再说。

“是这样,我屋里的,这几天都冇回来,怕是走失了向,有人说哇,您家洪门有兄弟看到过,好像是在花楼街附近。”张腊狗尽量不把心里的焦急表露得太明显,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穿。把话说死了,人也就死了。

“哎呀,有这种事?有这种事?这倒要好好查一查!”穆勉之开始装马虎。他也不愿意把话说绝。随做么事都要留有余地。

“穆先生,穆兄呵,您家也不要装马虎了。有些话咧,也应该挑明。就说我们两家,本来就是一家么。青洪不分家唦。前些时有些是误会。就说您家老六出的那件事吧,就不能听那些鸡巴报纸写些么事。那些耍笔杆子的,吃饱了饭,胀不过冇得事干,就只晓得拿根笔瞎戳。还有,听说,您家们在江上被吃了一回黑。您家当是那个搞的呀,是刘宗祥唦!”

张腊狗的确怕穆勉之一怒之下“撕票”。把黄素珍的命救到,这是当前的头等大事。他要转移目标,移花接木,搞点嫁祸于人的把戏。

“张处长,我晓得您家说话,是不开黄腔的。我只是想问一句,您家么样晓得是刘宗祥搞的名堂咧?”

听张腊狗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穆勉之有几分相信了。毛芋头被割了下身,肯定是张腊狗的人做的。至于是不是张腊狗指使的,又另当别论。据花楼街那家“戒烟所”的经理说,毛芋头老六的确睡过张腊狗的婆娘。江面上被吃了一趟黑,是刘宗祥做的笼子也说不定。

“穆先生,您家想唦,我跟您家做生意,有个么事过不去的咧?您家的生意越好,对我只有好处唦!这话还冇说穿?您家的生意做得好,哪个不舒服咧?这还不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到的么!”

对于穆勉之,有说服力的话,就是这一段。弗朗克那天的谈话,刘宗祥当时当翻译的表情,都还像就在昨天。刚刚挤进法租界,就又被刘宗祥挤出来了。

“穆兄,未必您家还不相信?我这个消息,是从督军府传出来的咧!”

这最后一句话最有说服力。老五孙猴子是说过,那天吃黑的一批人,就是当兵的。要不是老五机灵,把那几包货沉到船尾,损失就大了。那是一批提纯的浓度很高的鸦片,稍加工就成白粉了。几贵的东西哦,真是得亏事先想得周到,作了应急的准备。

穆勉之也注意到,张腊狗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先生”改成“兄”了。这是个信号。穆勉之懂。这既是在拉关系,又是在下通牒:我这样把你当人,你还不给我面子?

“您家这样说,那我也就喊您家一声张兄了咧!不是我高攀哪,我们原来真是蛮好的唦!”张腊狗端了架梯子来,穆勉之也就顺着下来了。他通红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朝张腊狗凑近一点,显得很是诚恳的样子。“张兄哦,这样,您家刚才说的内眷失踪的事,就算是我穆某的事了,就算是我这个洪门山寨的事了!您家把三天的时间我,让我来查!”

“哎呀,真是多谢了咧!多谢了咧!穆兄呵,不瞒您家说哪,我蛮着急呀。我的个内人,刚刚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咧!”张腊狗清楚穆勉之是在做戏。他说什么三天的时间,是鬼扯羊腿的屁话。这只能证明,黄素珍在他们手里。

张腊狗不得不钉钉子回脚:人要送回来,肚子里的伢也要保住。这可不是好玩的!银钱冇得了,还可以去赚,把肚子里的伢搞掉了,老子剩下的都是些瘪谷种子,再要发个芽就难了啊!

“噢,有这样的事?真是恭喜恭喜!来,我要为张兄添丁有望喝一杯!”

这杯酒,穆勉之觉得顺着喉咙,一路痒酥酥地往下爬——“张腊狗,王八杂种!由你精似鬼,也喝了我们老六的下脚水!”

“穆兄噢,谢了谢了,您家随便敬么酒,都冇得敬这杯酒让我舒服。”张腊狗不晓得穆勉之在心里暗暗笑话他。在家门香烟子嗣上头,张腊狗看得很重。“穆兄呵,您家真的为我张某办成了这件事,今后您家禁烟的公务,我张某绝对抬庄,绝对助您家一臂之力!您家放心,我的弟兄,只要给碗水喝就可得了,不会把您家吃亏的!”

“好,有您家张处长这句话,我穆某今日也斗胆说一句泡话,只要我们两家一起攒劲,有我们发的财咧!”

在发财捞钱上,穆勉之和张腊狗终于找到了共同的立场。

第九节

张全生十年前是个什么样子,现在还是那个样子。白皮细肉的脸蛋子,清清爽爽的身条子,光溜溜的下巴没有一根胡子。

“这四川佬,吃了么长生不老的药吧,硬是成了精怪!”花楼街的老住户,有时也对“博艺轩”指指戳戳。

“他莫不是个阉鸡子啵?”也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

“您家未必冇看到,他的婆娘跟他生了几个伢咧!”这说的也是事实。

只不过,张全生的堂客和他生的伢,都没有活到三岁以上。这三个都是姑娘伢,得的都是一样的病,两岁以前都活蹦乱跳的,一到三岁,就三天两头发烧,随吃么药都不见效,不到半年,就死了。开始,张全生两口子还蛮伤心,也不死心,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生。这样连着死了三个,死怕了,居然也就不生了。

“日他先人,是不是老天爷罚我咯?看到老子没做善事?那也是没得法子的,老子这一辈子就这样咯,先人板板,龟儿来世变猪牛,再还今世的债。”在香火问题上,张全生算是绝望了。

日子长了,老花楼街也都晓得,招牌蛮雅的这家门面,不是什么下棋的棋艺馆,而是一家赌馆。当然,除了赌,张全生还做些别的什么,晓得的人就不多了。

每天经过花楼街,刘汉柏都要进博艺轩去看看,开一开“眼睛荤”。里头那两个下围棋的,他都熟了。

前几年,冯子高有空到刘园来,偶尔和朋友手谈几局,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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