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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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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对神父诉说他的恐惧感,是适宜的。

“孩子,你是对一个神父忏悔呢,还是向一个父辈求教呢?”皮埃·让神父黄眉毛一耸,深深的眼窝里闪过一丝狡黠。

“我……我觉得蛮怕,又想杀了她……”

“不,孩子,先不要这样说。”皮埃·让神父双手抚在刘宗祥肩上,把他引到后花园里,在草坪上转悠。

“如果你是向一个神父忏悔,那么,我会对你说,孩子,你是无罪的。你做了你该做的事,只不过没有做好。如果你是向一个父辈讨教,那么,我告诉你,一只小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了。”皮埃·让神父调侃的笑容一闪即逝。“你恨她,想杀死她?为什么?她侵犯了你的利益?她危及了你的生命?没有。她只不过需要一点快乐,需要在你身上得到一点快乐。给人快乐特别是给女人以快乐,是男人的责任。何况,这快乐并不是单方面的。你既给予,也获得,给予多少,也获得多少。你没有感觉到快乐?那是因为紧张感淹没了快感。当然,那女人这样对待一个毫无性经验的少年,是不该的。但是,孩子,在你们的国家里,谁又相信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强奸呢?孩子,感觉无所谓好坏,只是换个角度罢了。看来,你的父亲不让你多读中国的古书,是不对的。你们中国古代的典籍里,这样充满哲理的东西比我们西方多得多。”

“我爹是要我多跟您家学外国的东西,以后好到法国去做事。”

“他真是这样想的?愚蠢!你的爹不至于这么愚蠢。他是个很有头脑的人。马就是马,驴子就是驴子。想把驴子变成马或者想把马变成驴子,都是蠢想法。孩子,没有看到骡子吗?骡子就是蠢想法的证明。孩子,我大半辈子都在中国,我还是法国人,对你们中国人来说,我永远是洋人。尽管洋人在中国很吃香。你到法国去,同样永远是中国人,何况……”

皮埃·让神父打住了话头。他本来想说,何况中国是弱国,弱国人在强国生活,是直不起腰来的。

刘宗祥默默地听。他不能完全同意神父的观点,又说不出为什么。有一点他很自信,凭这十多年跟神父的耳濡目染和自己的机灵,给他一个舞台,他能唱出一台好戏来!

“在这个世界上,想直起腰,首先要有实力。国家和个人都这样。实力是什么?实力就是钱。你们中国怎么说?人是英雄钱是胆。没有胆或者胆小,算什么英雄?钱怎么来?当然是靠赚。凭什么去赚?凭本事。世上赚钱的本事千千万,都要吃苦。吃苦是投资。没有轻轻松松就可以赚到手的钱。孩子,如果今后看到人家轻轻松松赚了大钱,你一定不要以为那是轻松,那是真正的大本领,记住,孩子……”

“神父,我还需要向哪个方向学呢?”刘宗祥被神父的这一段话震动了。

“我正准备对你说呢,从明天开始,你就不要下湖去了。我先给你讲一讲法国商人在汉口投资的情况,还有其他国家在汉口的生意特点,然后,你就到汉口闯世界去吧。”十来年了,皮埃·让神父喜欢上了这个中国少年,“当然,我要跟你的父亲商量一下。我想,他不会反对的,这可能也是他要你学法文的原因呢!”

第11节

汉口同知黄炳德的确逗起了刘宗祥多年的后湖之梦。

买城基荒地,后湖沿建刘园,不是都被这后湖之梦在冥冥中呼唤着吗!

刘宗祥感到他终于撩开了历史蒙在后湖上的帷幔,他看到了一个新后湖,他,注定是新后湖的塑匠!

吃饱喝足玩清爽,黄炳德被刘宗祥招待得乐不可支,四个婊子又把他盘弄到半天云里,像神仙。深夜临别时,黄炳德彻底放下了官老爷和长辈人的架子,拉着刘宗祥的手,硬是不上轿,要从浮碧轩步行到园门口。

“刘老板轻财仗义,下官久有耳闻,今日是真正受惠了!刘先生,后湖之事,可是有大文章可做哟。这文章非得您这大手笔不可咧刘老板,刘先生,我套一句当年诸葛亮《隆中对》里现成的话:先生岂有意乎?”

刘宗祥口里打着哈哈,极谦恭的样子,朝冯子高使个眼色。

“黄大人厚爱,刘老板岂有不深铭五内的!此事刘老板断断乎要出力的。然事关重大,容稍假以时日……”冯子高掀起轿帘,黄炳德一屁股坐了上去……

“那倒是,那倒是。只是夜长梦多呵!”

黄炳德打一个哈欠,拱拱手。冯子高递上一张银票:“黄大人,刚才几局下来的进项,已经给您家换成一张法国银行的票子……”

黄炳德的哈欠打到半路上被憋回去了。借衙役的灯笼看清是一千两,怔了怔,掖进了靴腰子。他不糊涂。牌桌上赢的钱,刘宗祥早就兑成一张银票给他了,现在这一张,是刘老板为后湖的事“打窝子”的——这是一个信号:后湖筑堤的事,留着给我刘宗祥,对您家黄大人,只有好处,冇得坏处。

黄炳德一走,刘宗祥当即匆匆回到浮碧轩后堂秘室,给祥记商行经理赵吉夫打电话,请他火速出城,到刘园来议事。赵吉夫负商行经营之责,住在商行里。

汉口刚刚设电话局,刘宗祥是装有这种新鲜玩艺的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刘宗祥想趁赵吉夫来之前,同冯子高商谈后湖的事。刚坐下,送茶的张妈说,太太刚才打电话来,问先生今天回不回去。

刘宗祥抬眼朝张妈看了看,没有什么别的表示。张妈等了一会,见他无说话的意思,悄悄地退出去了。冯子高闭目养神,等刘宗祥开口。

“子高先生,今天黄同知透出来的事,我想了一下,说出来,先生为我筹措筹措。”刘宗祥端起茶托,揭开盖,茶叶还浮着,用杯盖滗了滗,又盖上。

“刘老板,您家莫客气,我聆听高见就是。”

“子高先生,我们两人坐在这里,又无外人,先生怎么也这样客气!先生宦海沉浮,商界历练,你我有缘共事,先生当多赐教才是。”刘宗祥又端起茶杯。还有两片叶子浮着。他呷了一口,一片茶叶被吸进嘴里。他嚼着,继续他刚才的话题。“朝廷后湖筑堤,防水患是表,着眼长远,汉口城向铁路外扩展是实。我想用芦汉铁路贷款的老法子,拿到购买后湖地皮的优先权。”

“时过境迁,贷款之策恐是不灵了。再说,后湖的地皮,官地民地皆有,一揽子购进,恐怕要费些周折。”

“先生的意思?”

“捐款!后湖筑堤,虽是朝廷名义,实际上是张之洞中堂倡议。这张中堂为宦为人如何,可以另当别论,但历数他督鄂所倡办的几件事,倒都是从大处着眼。这筑堤虽非洋务,却是国计民生之本,也是能彪炳千秋的壮举。先生捐款,必将远近震动。先生难道忘了‘欲取之必先与之’道理么?但此举在施行上却又不宜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往深处说罢,黄炳德今天并非仅为透信而来,实为摸底也!筑堤所需款子必然巨大,想汉口商界能够包揽此事的户头主子并不多。更重要的是,盘弄地皮的大手笔不多,即使有,能够绕着弯弯肠子,从荒湖荡子开始想心思买的主子,绝对不多!偌大的汉口,吃这种菜的虫,我冯某真还只见到您家刘老板一位。我这不是恭维,您家晓得,冯某还冇长打恭作揖的骨头。先生先稳一稳。先下点力气打窝子,窝子打好了,有鱼自会上钩。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派得力的人手到后湖,考察水情民情,包括田亩地价,收成好坏诸般详情。先生虽自幼生长于斯,但世情民情,关乎大生意的成败,不可不慎之又慎。”

“先生所言极是!”刘宗祥在冯子高说话中间,就一直端着杯子,下意识地用杯盖赶那片还没有沉下去的茶叶。看来,他很专注。“我立即安派人手到后湖察访,也请先生近些日子多到官场上走动走动,如能过江到省城那边活动活动……”

正说到这里,赵吉夫赶到了。

赵吉夫总是一脸的笑。他笑着和人说话,一副谦和陪小心的样子;他笑着听人说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上街走路笑嘻嘻的,像是满世界都是赏心悦目的景。赵吉夫习惯笑,笑是他的习惯。赵吉夫的笑,不是那种呲牙咧嘴哈哈嘿嘿甚至顿足锤胸夸张的笑。赵吉夫的笑,仿佛是他脸部与生俱来恒定的表情。眼睛微眯,眼角下弯,呈下弦月状;嘴角微翘,不露齿,作上弦月状。如果你把问题摊给赵吉夫,你永远搞不清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有刘宗祥清楚,一旦赵吉夫不笑了,事情就很麻烦了。

听自己的老板说了半天芝麻的事,赵吉夫没有插一句嘴,脸上的表情一变不变,笑眯眯的,头微微地一点一点,像不是在听老板交代一桩大买卖,而是在听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有滋有味的故事。

“白芝麻?黑芝麻不行?”赵吉夫就问了这一句。见刘宗祥摇摇头,他就再也不吭声了。

“回家?”赵吉夫脸上笑容如故,刘宗祥就放了心。冯子高也好像轻松了,伸了伸懒腰,记起张妈说的刘宅打给老板的电话,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二苕,弯一脚!”刘宗祥叫吴二苕。

这“弯一脚”,是顺便搭载一程的意思,当然,也含有因被人顺道搭载而表示谢意的成份。二苕拉的是老板的包车,老板是用不着讲这种客气的。但只有二苕明白,凡老板叫他“弯一脚”,就是叫拉到紫竹苑去。

第12节

紫竹苑是刘宗祥常光顾的烟花脂粉乐户家。

紫竹苑就在宗祥路附近的紫竹巷里。宗祥路隔洋人租界一侧,尽是鸡肠子样的小巷,小巷深处尽是这样操皮肉生意的去处。

皮肉生意恐怕是人间最古老的生意了。人世间就是这样,只要是卖的,就会有买的;有买的,也就有卖的。

夜太静,二苕的脚步沙沙地响。刘宗祥在车轮与青石板路的摩擦颠动中,感慨丛生。

他不喜欢他的太太。当然,仅仅是不喜欢而已,也不恨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一肚子法国巴黎、中国生意的刘宗祥,已是一层隔膜。但刘宗祥又不得不接受父母给他的安排。

他太太是河对岸钟姓人家的姑娘。

隔柏泉过渡,是两千多年前当地的砍柴人钟子期墓葬处。那钟子期真是个怪人。一介种田砍柴的乡巴佬,居然有音乐天赋,竟能在俞伯牙的琴声里品出“高山流水”的意蕴。汉水柏泉这一带,也算得上是民歌、民谣的孳生之地,田畴阡陌间常可听到这样的村野小调……

妹在地里薅呀黄瓜,郎在地头丢瓦呀渣。

打掉一朵公花是不要紧咧,打掉一朵母花打掉一个瓜哪怕我的爹来骂咧嘿咿呀嘿!

真是很难相信,对琴艺已炉火纯青的琴师的演奏,发出“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赞叹的,竟是一个砍柴人。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千古之谜。再说,那俞伯牙也是个怪才。他演奏的曲子,马听得懂,还很欣赏,“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连饥肠辘辘的马儿都停止进食来欣赏他的音乐,却缺少人间的知音。这应该是一个悲剧。可偏偏巧得很,一个砍柴的乡下人倒窥透了琴师“志在高山、志在流水”的内心世界。这人的内心世界,真是说深深似海,说浅也就隔层肚皮而已。

刘宗祥自觉与钟子期的后裔女子,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当年俞伯牙与钟子期之间的那种境界。

他很难忘记新婚之夜的那一幕。

婚礼拜堂一类程序是在柏泉办的。先进圣母堂,这是作为教民的刘瘌痢坚持的。再回家行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的程序。终于,夜阑人静了,终于,揭下盖头了。摇曳的红烛下,新娘子倒是个容颜仪态均称上乘的可人儿。问题就出在夫妻同床男女合体的实质性阶段。宽衣解带,各自动手。玉体横陈,干柴烈火,轰轰烈烈。“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新郎如洪水过闸,潮去情自平。慕夫君丰仪已久的新娘,兀自新雨沃桃花,正是情绵时。她跪起身来,在催人情浓的烛光下,轻抚郎君疲惫的脸,抚他高挺的鼻……刘宗祥睁开暂作小憩的眼睛,正欲向妻子作一种什么温情的回报。陡然,他看到一团衰草零乱乌漆巴黑血乎啦刺的混沌,一侧身,婚宴上的酒食吐了一地!

婚姻成了刘宗祥新鲜而遥远的梦。

他们夫妻成了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刘宗祥知道是自己的毛病。他没有办法,只有拼命做生意,做与生意有关的事情。好在世界上一切都同生意有关,一切都是生意。生意本身就是一切。赚钱对于刘宗祥,已没有当年皮埃·让神父教诲灌输的“人是英雄钱是胆”的表层意义了,赚钱只是生意的副产品,只是此生意与彼生意之间的手续和凭证而已。

比如现在去紫竹苑,我给钱,也就是交凭证给老鸨,表示我要来做一次生意。刘宗祥这样想着,腰也就由靠着而直了起来。

一对纱灯把紫竹苑这块脂粉地抹出一片猩红。

铜臭与粉香是汉口的一对孪生子。仅宗祥路这一带的里弄里,妓院婊子行就有十多家。“十家八九是苏扬,更有长沙与益阳,夹道东西深巷里,个侬浑似郁金香。”汉口的婊子行帮口颇杂,分苏(州)帮、扬(州)帮、湘(湖南)帮、本帮(湖北)和杂帮(河南、四川)。紫竹苑属湘帮。人道是湘女多情,古来就有娥皇女英哭夫而死、洒泪以成斑竹的艳说,加之紫竹苑僻处深巷,收拾洁净而不示张扬,很合刘宗祥的口味。

果然没有张扬。连二苕的车铃都没有响,紫竹苑的大门就吱呀呀轻吟一声,吐出一腔子温柔。一对粉灯迎上来,一对粉臂搀上来……

“我回家了。”朦胧中,刘宗祥真个有了错把扬州当汴州的恍惚。

第13节

连着吹了三天的偏北风。风不大,悠悠的,也就是能把柳树梢子撩得颤颤地摆。人真是个怪东西。刚刚热得恨不得把身上的皮剥下来,北风一起,就穿起了长袖衫子。夜晚满街塞巷的竹床几乎绝了迹。

人是无毛虫,六月天怕北风。

汉口的秋天是最爽人的。

离宝庆码头不远的集家嘴,中秋前尤其热闹。太阳已经掉到柏泉右边的米粮山尖子上了,这里的叫卖声依然不绝于耳。

“雪花膏,美人胶,香水香粉香肥皂!冰片扑粉爽身粉,哎蚊子闻到赶忙滚,宝宝一夜睡安稳哪!”

一个瘦精精的汉子,清清爽爽一袭白府绸褂子,玲玲珑珑一顶瓜皮小帽子,举一根长木棍子。棍上一面穿一个小皮鼓,一边安面小铜锣,锣鼓两边各缀两只小木球。配合着自己的吆喝,精瘦汉子晃动木棍,噗咚咚铛啷——噗咚咚铛啷!锣鼓齐鸣,他一个人就是一台戏。做这种货郎不简单,能说会道还要有力气。他背上背个与肩齐高三面都是玻璃的木竖柜,边摇打锣鼓边说边唱,见围观的人多了,就放下竖柜,继续介绍他的商品……

“呃!还有大针小针绣花针,棉线葛线五彩线,按扣纽扣蚌壳扣!呃!橡皮筋,万金油,丝光袜子玻璃球咧!”

立时就有几个出来置办中秋物事的妇女上前问价钱,挑花样,买这买那。

见这里围了一坨人,一个挎竹篮的少年过来了:“哎!糖麻花,盐麻花,馓子枯麻花!金牛镇的酥麻花咧!”

卖麻花的少年也许是喊得久了,也许是正处在向青年过渡的年龄,喊出的声音不脆,却有鸭公嗓子“哈沙哈沙”的韵味。

金牛镇的麻花好是好,但金牛镇远在咸宁,咸宁麻花送到汉口来,哪里还脆得起来!

“哎!撩撩撇撇咧!”

“撩撇”,汉口话是简单、便捷的意思。这喊“撩撩撇撇”的贩子,其实表达的不是“简简单单”的意思。他是卖凉粉凉面的。凉粉凉面喊快了,喊混了,听起来就成“撩撩撇撇”了。凉粉凉面是汉口暑天的大众食品,可以从初夏卖到秋分。卖凉粉凉面的是个精壮汉子。一副面担用白桐油髹得白里透亮,显得极洁净。一条栗木扁担猪肝色,两头镶着黄铜云头,金光亮霞。担子的一头反扣着一盆洁白晶莹的凉粉,上盖几层崭新的毛巾。另一头是一堆金黄油亮的银丝凉面。再配上十多个白瓷小罐,内装酱油、麻油、辣椒油、芝麻酱,还有姜汁、蒜水、香醋、胡椒、虾米、蛰皮、绿豆芽和榨菜、红萝卜、大头菜剁成的末子。你来一碗么?只见这高高大大精精壮壮的汉子长筷子一抖,白生生或黄灿灿或粉或面就装进了碗,然后,右手翻飞如蝴蝶采花,左手托着的碗不停地转,那十几味佐料眨眼间就一一洒在碗里,赤橙黄绿,异香扑鼻,那涎水,引得喉头上下串动。更有意思的是他那碗。碗口足有四寸,一副量多货足的口径,往里一看,却毫无深度:碗底就有两寸多高,整个一个高脚盘,盛上十碗也满不了一斤!但谁又去跟他计较呢?都习惯了,何况他通身加担子一派清爽,几个铜子就让你尝尽人间滋味,还有什么可报怨的呢!真个是——“撩撩撇撇咧!”

卖月饼的摊子前,人挨挨擦擦的。摊主边收钱递货,边反复喊……

“汪玉霞咧汪玉霞咧!”

“冰糖的,豆沙的,还有火腿的咧!”

月饼摊子旁边,一个卖秋虫的汉子,猥猥琐琐的,拥着一大堆瓦罐,时不时尖起嗓子叫一声……

“活的!活的咧活的活的咧!”

集家嘴一年四季有人卖“活的”。正月间,扎兔子灯、鲤鱼灯之类,逗孩子,卖的人就喊“活的活的”。初夏四五月间,捡几个玻璃瓶子,装几条小蝌蚪,拿到这集家嘴,也“活的活的”沿街喊着哄小伢们。即使到了碎雪飘洒的冬季,在一根玻璃管子里灌进些有颜色的水,再放进几粒小浮子,随手倒动浮子,也满可以敞着嘴叫“活的活的”,引得一群伢们撵着屁股跑!

“活的活的”听多了,一听就晓得是假家伙,一听就晓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是,“活的活的”总有一种诱惑力,引得不管相干不相干的,都想拢去看一眼。被“活的活的”引拢去的人,大多有失望和“被骗了一盘”的感觉,但这感觉也就是一瞬间,倒是自嘲滑稽的成份多些。

刘宗祥的车在集家嘴街头穿过,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都是浓浓的商贾气,浓浓的烟火气,浓浓的市井气。他喜欢这种气味。在这种气味中穿行,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混同感。他觉得自己是一条大鱼,游进了惬意的水域,周围尽是些黪子、翘嘴白、麻姑雷子之类的小麻花鱼,更使他显得卓尔不群。

刘宗祥现在正以法国汉口立兴洋行买办的身份,到穆勉之的芝麻船上去验货。

汉口的集家嘴,本应叫接驾嘴。公元1521年4月,也就是离刘麻子发现汉水改道而怔怔地站在柏泉乡土堤上小便失禁的年头不到一百年,明武宗朱厚照薨。这位短命的皇帝没有来得及有子嗣,远封在湖北安陆的兴献王朱佑杭之子朱厚熜被立为皇帝。于是,朝廷一干人等从京城出发,前往湖北安陆。5月,这位在中国历史上还有些作为的嘉靖皇帝,沿汉水来汉口,然后入江东下,转京杭大运河入京。因嘉靖皇帝曾在这汉水的入江口受到汉口百姓士绅的迎送且有短暂停留,就留下个“接驾嘴”的地名。皇帝不是天天见得到的,迎送皇帝的事也不是年年都有的。但地名却天天都得叫,何况接驾嘴是汉口“廿里长街八码头”之首呢!名字叫去叫来,就叫讹了。久而久之,接驾嘴先是薛家嘴,后成集家嘴。就连当年的送驾墩、报驾巷,也讹成宋家墩、鲍家巷了。

穿过集家嘴,沿汉水河口河街上行不远,就是宝庆码头了。

穆勉之此次发往上海的三船白芝麻,就泊在宝庆码头内。

宝庆码头是湘籍宝庆府所属邵阳、武冈、新宁、城步、新化等县船帮在汉口建的码头。

湘人向有行舟弄潮的传统,与之相接的,唯有长江汉水为最近的水系。宝庆码头发展很快,除汉口外,在汉阳月湖、鹦鹉洲和武昌白沙洲,也建了宝庆码头。集家嘴汉水入江口一带,风平浪静,水深流缓,是天然的内陆水码头。世上的好东西总是有人抢。这宝庆码头因了这天然的地势,建成后,百多年来时与安徽的徽帮你争我夺,械斗不断,冤怨相报,从未间断,演绎出不知几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第14节

正在码头等候的穆勉之,一见到刘宗祥的车露头,就从码头账房迎了出来。

穆勉之是个很少将就别人的人。

打从上十岁起,穆勉之就在武昌豹獬乡有了名,上房揭瓦,踢天弄井。十三四岁,更是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好在虽然两岁上死了爹,寡母好赖守着十几亩田产,陪着小心过日子。一天,同村张寡妇牵着她十来岁的遗腹子哭上门来。

“造孽咧,您家看唦!”张寡妇拉下遗腹子的裤子,叫那孩子翘起屁股来。

望着张寡妇孩子红肿起老高、还在往外渗血的粪门,穆勉之娘的脸一阵通红之后,又一阵苍白,终于,她一阵眩晕眼白往上翻,一头栽倒在地。

豹獬乡下是呆不得了。在武昌省城经商的本家叔子把穆勉之领出来,先放在自力学堂做杂役。

杂役的事情,也就是扫地抹桌子打开水见事做事的勾当,说闲也闲,说忙总有事做。开始,穆勉之干这个还勤勉,加之长得肩宽膀圆,16岁的人看上去是20岁的壮小伙子,五官也还端正,出言也还谦恭,也就得了校内外师生的欢心。但时间一长,穆勉之的马脚就露出来了。

自力学堂属女子学堂,清末思想活跃,种种新事物,时有出现,这女子教育即其中之一。能往女子学堂读书的,都不是等闲人家的等闲女子,或是家里有钱,本人有闲,或是家里有钱本人向往新生活,或是家道小康本人心有天高,慕那先朝巾帼想有一番作为的。穆勉之眼里何曾有过这许多粉黛佳人!一时竟有红楼幻境人间天上的兴奋。有事无事,穆勉之总是往学生堆里凑,送茶送水,代买物件,人叫不走,鬼叫飞跑,俨然蝶入花丛欣欣然游刃有余。这男女间的事,多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学生中多有吃饱了无事干的,眼见得一个面正耳方有模有样的乡下小伙子勤谨活泛,常是一副憨厚老实时不时天真讨教的样子,小女子的虚荣心就有了施舍的机会和满足的契机。穆勉之装苕卖呆还是有几手的,这是一切具有狼的本性的男人天生的本领。穆勉之装成一个乡下憨小伙,一切都不懂,一切又都想去懂,一个个天真的问题,常常逗得女学生你推我搡,笑得花枝乱颤。穆勉之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时间一长,穆勉之又有些伥伥然了。花枝乱颤也罢,粉香扑鼻也好,人之于色香味形,总要眼耳鼻舌身,一一亲历,方称快意。像这种黄花鱼溜边、磨刀剪不洒水干镗的搞法,不是穆勉之的风格。

终于,他逮到一个机会,单独同这个女学生在一起说话了。

女学生姓杜,名字穆勉之记不蛮清楚了,仿佛叫个什么杜月萱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姑娘伢现在同他单独说话。这杜月萱也特爱同穆勉之说话,一说话就笑,其实所说的话大多一点可笑的成份也没有。女学生一笑,还必然以左手背的一半翻过来虚掩樱口,右手向穆勉之一探一探的,像要抓住他的样子。

这天,杜月萱请穆勉之为她去买一盒爽身粉,不要中国的,要英国的。她写了一长串字母交给她,叫她去买,递纸条的时候,周围还有几个女同伴,她还是以手掩嘴,飞了他一眼。

事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穆勉之回忆这件事,总是咬牙切齿地肯定,祸首罪魁就是那销魂的飞眼。若干年后,穆勉之又有过与杜月萱的邂逅,他首先不是问那次飞眼的意义,而是疯狂的报复。

穆勉之趁放学下课,别的女生都出来了,他堵在教室门口把粉盒交给杜月萱。杜月萱像是有些疲倦,没有掩嘴笑,浅浅地道了声谢。穆勉之不愿放弃这设计了好久的现在好不容易有成功雏形的局面,无话找话缠着要杜月萱教他认粉盒上的洋码字。穆勉之读了几天私塾,杜月萱就在黑板上用中国字注那串洋文的音。讲着听着,趁杜月萱车过身去写黑板,穆勉之双手一上一下,按设计了许久的方位扪了下去。

穆勉之没有扪出什么新鲜感,倒是扪出了杀猪宰羊的尖叫声。

武昌是彻底的呆不得了。本家叔叔怜其孤苦,虽恨他顽劣,还是把他介绍到汉口叶宁记绒线铺去做学徒。

做学徒,讲究的就是四勤,手勤脚勤眼勤耳勤。穆勉之恰恰多了嘴勤这一勤。刚入生意场,新开张的茅厕三天的香,脚不停手不住,看么事都是稀奇,听么事都新鲜,初来乍到,那嘴巴还闭得住。久了,人说么事,他都想插一杠子。一天,他随老板到广货行进货。他们去得稍晚了点,先定的货被同业一家绒线铺买去了。老板转身想退了定钱去赶另一家的货,穆勉之却认为先下了定钱,不能货卖二家,就与广货行管事的吵了起来。叶宁记不是个大店,广货行是行大欺店,管事的就出言不逊挖苦了几句。穆勉之上去,一拳把管事的鼻子打成骨折,两颗门牙全掉了。老板见他为店里事惹了祸,虽怪他出手伤人,倒还是出面在茶馆摆“讲茶”向广货行陪礼。哪知广货行的人根本不买账,第二天堵住叶宁记的门,单挑穆勉之叫阵,几条彪形大汉把他打了个半死。

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跌打损伤的药渣子倒了半条街,穆勉之才算勉强治好了伤。伤好之后,穆勉之以为店里受伤,提出从此两年内半天出外学武,半天在店里学徒。叶宁记老板一来顾念他为店里吃了大亏,二来也忌惮他蛮横,也就答应了。

离大夹街不远的半边街,有一些做猪鬃生意的,人称猪鬃帮。帮内人多孔武有力,人人习武,且半公开收徒传艺。穆勉之投到猪鬃帮内,晓得是学真本领、闯世界蓄本钱的事,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敷衍毛躁。他硬是起五更睡半夜,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如是这般练了三年。先走的赶不上后跑的。穆勉之十六岁习武,晚是晚了,但他不是个笨人,加之他的勤学苦练爱动心窍,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功夫。

当学徒,学手艺,替人家帮工做买卖,一辈子也就是个打工汉。穆勉之从来自视甚高,习武三年,又交了汉口一批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打不湿绞不干油抹布类型的朋友。这些人虽然是鸡鸣狗盗下九流,义气在场面上还是不敢马虎的,何况这些人不是青帮,就是洪门,各有门规帮规。穆勉之脚踏两只船,虽一时未正式入帮在门,但倒比入帮在门的人更是顺风顺水。

在朋友的蹿掇下,穆勉之向族叔借了点钱,在郭家巷租了间小门面,过起了当老板的瘾。

穆勉之的生意一开始就有很强的“皮包”生意色彩。见什么卖什么。无本钱,不要紧,找几个歪七搠八的朋友,对货主搞点“一拍二诈三丢手”的把戏,人家也就把货赊给他让他代销。“折本倒算赚钱顺算”,人家也就想落个清静少麻烦。一来二去,他摸出了一些生意门径,也看出小敲小打出不了大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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