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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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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件张腊狗托付的事,穆勉之出于江湖朋友的义气,点到为止也就算了。正经主子跑了,还闹个么名堂?回去交差朋友面上也有看头。所以他很少作声,让尹篙子去跳。要不是护院的冲向他,他也不会出手断腕。穆勉之揪陶苏也是风流习惯而已。

“你个婊……”穆勉之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陡然哽住了。

被他抓住的女人,他记忆太深,但又不敢相信,她怎么会在这里?

尹篙子对穆勉之还是了解一二的。穆勉之心黑手辣,办事利索,从不拖泥带水。不管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扯皮拉筋的小事,他只要出面管,总是快刀斩乱麻。像这样吞吞吐吐的样子,尹篙子还没有见到过。

“么样,穆老板?您家……”尹篙子不敢轻举妄动多嘴多舌。穆勉之出道比张腊狗还早,也是汉口洪门的一块牌。最近,听说他的生意直接做到洋街租界里头去了,成了商界的名人。现在的穆勉之,再也不是两年前只是做点牛皮、棉花、猪鬃一类过手生意的穆勉之了。

“这样,我想咧,那个剃头匠噢,估计还不会跑远,您家辛苦一下子,就近追一程。这个女人哪,跟我还有一段夙缘,我要稍微耽搁一下。”

穆勉之不枉是读过几年书的,说起客气话来,远非张腊狗一班人能比。何况,眼前的这个女人,跟读书是很有关系的呢!

穆勉之终于记起来了,陶苏,呵,这个叫陶苏的婊子,正是十年前在自力学堂被他穆勉之摸得鬼叫的女学生,对,记起来了,叫杜月萱!当年,十七八岁的穆勉之就是因为在这个女人身上的那一摸,而被校方解雇了的。这么多年来,他对杜月萱以及那惊心动魄的一摸,早就淡忘了,只有一个问题他穆勉之始终耿耿于怀:男女之事,不搞就不搞,还冇做么事,又冇把哪块弄疼掰坏,鬼叫个么名堂?

“咿?还有,女学生都是蛮有钱的,她怎么落到这种鬼地方来了咧?”

穆勉之决定在紫竹苑“耽搁”一下,当然,他想搞点报复泄愤的恶作剧,但似乎又说不清,当年的杜月萱如今的陶苏,到底欠了他穆勉之什么。

第九章 1907年──刘宗祥穆勉之

第1节

回到牛皮巷家里,已是后半夜了。

穆勉之虽然有些累,但心里却很愉快。他终于出了一口气。当年,被摸了一下就鬼叫的女学生,今天又鬼叫了。不过,今天是在他身子底下被压得叫。今天搞清楚了,当年她是没有思想准备,下意识地惊叫,叫得他心慌意乱,以致让他丢了饭碗。今天她也叫,叫得他血脉贲张!可是他渐渐发现,她没有哪里疼,越叫越把他搂抱得紧。而她越把他搂抱得紧,他就越烦。终于,他兴味索然了。就像一个不喜欢吃肥肉的人,为惩罚他的仇人,逼那仇人吃红烧肉。哪知仇人吃得津津有味,下巴流油,吃完问他还有没有!复仇者不仅没有惩罚到仇人,反而把自己惩罚得直犯恶心。穆勉之推开陶苏──杜月萱,提起裤子就要走。他实在受不了这个婊子心满意足的慵态。这慵慵懒懒的样子,就像龟裂的秧田灌进了甘霖,裂纹绵软,根须伸展,绿叶舒张,一阵子噼噼啪啪嘎嘎嗤嗤生命的咂巴。“老子本来要挖她的肉,不想却恰恰帮她抠了痒!”穆勉之愤愤地往起爬,却被陶苏搂住了。

“到哪里去唦!你呀?话都冇说一句,就要走?”

“到哪里去?回去!不回去,在这里搞么事?你认得我是哪个?”穆勉之系裤带。他的裤带很宽很长,把腰勒得很细。宽肩细腰,很不错的身架。

“你是哪个?”陶苏突然变了脸色,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一对奶子耸耸颤颤像眨巴眨巴的兔眼睛。“你晓得我为么事当了婊子啵?你是不晓得!当年,你摸了跑了,不晓得我听了几多的闲话,几多的谣言!说什么哦,母狗子不翘尾巴,公狗子哪里上得来!老家来人把我逼回去,我是许配了人家的呀!未婚夫婿留学还没有回,是婆家出钱送我上学堂的呀。这下好了,婆家要退婚,要退钱,娘家人的脸没有地方搁,要把我沉塘示众咧!我不能等死呀,瞅机会跑到了汉口。我想了,反正是你摸成这个样子的,还是来找你吧。哪晓得这么大的汉口,难得捞到你的尸呀!”陶苏泪如泉涌。她已用被子裹住身子,仍然葸葸蔌蔌地抖,仿佛现在已是严冬,她刚单着衣衫从风雪中回来。穆勉之被震动了。他默默地站在窗前,眼神迷茫,似乎浓稠的夜色胶着了他的思维,显得呆呆的。

“是的,我是自愿入娼门的。我贱,我读了一肚子的书跑到婊子行来当婊子!但我贱得没有偷,没有抢!我贱,我改名换姓到汉口当婊子等当年摸我的男人!这个男人现在是大老板,是汉口的大人物,闻不得婊子的味道了!哈哈哈!穆老板,你汗也出了气也出了,随便丢几个枕头钱走哦!”

陶苏头发一拢,两只眼珠子红得像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煤球。

陶苏口里连说带骂,也作张作致地要撵人,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往下淌,手不停地抹,总也抹不干净,嘴巴由说改为咕哝,絮絮叨叨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也怪,这一通哭诉咒骂,居然没有把穆勉之的火气撩起来,反而把他弄得像磨房被蒙了眼睛的驴子,一个劲地打转。照说,他是个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敢在刀刃上舔血过日子的人,一个风月场中的女子,对他算得了什么?何况,他穆勉之对于“色”的爱好,很是不同于常人呢!但是,现在穆勉之却被打动了。

十年前,他的轻浮之举毁了一个女人,或者说,毁了一个女人平静的心。尽管这个女人本身并非安于室家之人,安于室家的女人不会去上什么学堂!但他那种毫不负责任的骚扰,却让一个女人改变了生活,并因此找了他十年,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找了他十年,这总是不可更改的事实。这是一种怎样残酷的方式哟!近乎自戕,简直就是传奇。穆勉之死水般的心湖被这女人搅动了。他转过头来,打量这非常陌生的故人,不须细看,就能在她身上看到交织着岁月人生两无情的斑驳沧桑。不管这个女人的话中有多少可信的成份,但毕竟有那一份情谊在。

“嗨,女人哦,”穆勉之长叹一口气,一时感慨万端。他不到三十岁,经过了不知多少女人,做了不知多少混账风流事,因为做得多了,倒有了“一时虽有味,过后长后悔”的体验。这是一种麻木的体验,把需要付出沉重感情的神圣人生大事,等同于酒鬼拿钱买醉和烟鬼掏银子过瘾,作为一种日常生活的买卖操作,对于他,的确是免去了人世间的很多牵挂: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没有真的,把假装真的权当真的也不妨──世上什么是真的?“嗨,女人哟,男人就那一下,完了也就完了,该做么事还做么事。女人哪,做一回记一生!就拿刘宗祥这大的老板来说吧,也不晓得他狗日的吃错了么药,肯定是有毛病,把个那好的老婆那么好的一块田都荒着!唉,世界上的事情有几件是说得清楚的咧?”穆勉之又转身对着窗外,让毫无动静的黑暗平静自己的思绪。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多愁善感的人。多愁善感的男人,要么是假男人,要么就是钱多了女人多了,太快活了,饱汉子不顾饿汉子饥,造些假话哄世人的。么事狗屁《红楼梦》,么事狗屁《西厢记》,清一色狗屁大胡说。穆勉之的情绪仿佛在黑暗的纱网中滤了一遍,顿时冷静平静了。

“你先呆在这里,有么事,以后再说!”他恢复了提得起放得下的处世语气。

“咿!这才是巧得很咧,老子今天莫不是交了桃花运啵!刚从那个么紫竹苑里出来,自己屋里还有女人等着!真还成了跛子的屁股──翘(俏)得很咧!”穆勉之一时还没有认出小梅。他与刘宗祥老婆钟毓英的这个丫头,毕竟只有一度露水的欢洽,和钟毓英在一起,小梅多是端茶倒水的角色。再说,事情早就过去了啊。这不就和喝酒一样么,从醉乡里出来了也就出来了,再要回头,醉乡又在何处?要不,怎么连古人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明日是与非咧!

“贵人多忘事呢!我家主母还在汉口旅馆等您家咧!”小梅像是吃了发馍馍的酵面,出落得滋润丰满,尤其是胸脯子,鼓鼓囊囊把衫子绷起老高。

“么事呵?无头无尾的,又是深更半夜,又是么汉口旅馆,您家们主仆俩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呀?”穆勉之一听小梅的话,就更糊涂了。有快一年没有来往了吧?堂堂大家闺秀,富豪的太太,怎么突然到旅馆来等我咧?穆勉之实在想不出钟毓英深夜到旅馆去与他幽会的道理。

“么事?”小梅朝身后瞄了一眼,穆勉之的侄儿早就回避了。“我给您家生了个姑娘,我家主母为您家生了个公子。您家几好的福气哟,一句话,您家的儿子姑娘都在汉口旅馆等他们的爹。您家到底要不要您家的亲骨肉?要,是么样的个要法?不要,您家一开口,我掉头就走。”到底是作了母亲,到底是利害攸关,小梅忽然口齿伶俐起来。

这真是个难题,是个比陶苏的题目难得多的难题。穆勉之乡下的寡母,无数次托人带信到汉口,希望儿子娶个媳妇,生个一男半女的,好歹续了穆家这一房的香火,也圆了她守寡抚孤的愿。但穆勉之一直就这么拖着。他没有娶媳妇成家的计划。洪门香堂的热闹,洪门寨主的威风,三朋四友的交游,生意场上的角逐,都是他的兴趣所在。偶尔也找个女人混一混,多的时侯,他在澡堂同“相公”混。

“娶妻生子干什么?我也做不了好丈夫,也当不了好老子!”就像当厨子的恶油荤,也像他穆勉之偷偷做鸦片生意,而自己从来不吸鸦片一样,他穆勉之毫无娶妻生子的兴趣和准备。他呆呆地看着小梅,很像是研究一件十分陌生的雕塑。实际上,他现在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到底是么样唦?总要有句话吧?”小梅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依她的意思,简单得很,把两个伢往这屋里一放,拍屁股走路。主母钟毓英年纪不大,倒是婆婆妈妈的,又是这又是那,又想要伢,又想要面子。看看眼前这个男人唦,当初真是瞎了眼睛鬼迷了心窍,把身子就给了这体面黑心的狼!别个男人,听说自己添了伢,喜欢都来不及,像他,随么力都冇费,随么心都冇操,一趟就添了两个伢,他听了倒像是死了娘样苕呆呆的!小梅越想越有气,猛地往起一站,鼓账的奶子一阵颤。

“伢咧?我的伢咧?我的伢,我怎么会不要咧?”穆勉之长吐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管么样说,伢总是自己骨血呀!么种出么苗,么葫芦挖么瓢。世上随么事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自己下的种生出的伢不会有假。再说,这一对主仆,有钱有势的,何必搞这种假把戏呢!刘宗祥反正没有伢,有十个八个都在得着的。

“么样个要法咧?”

“你们么样个说法唦?给钱,把伢交给我就完了唦!要真是要钱,说个数。”穆勉之现在才觉得轻松了。在选择了要或不要之后,剩下的就不重要了。

“这么个要法?要钱?我们冇得您家的钱多?您家又不是不晓得,我们刘家的钱,多得能把您家压死呀!要伢,可得,把我们主仆两个,明媒正娶地接到这里来。不这样,伢就只有随别个姓了咧,那您家就莫见怪了!”

“么唦?把你们主仆两个都娶到这里来?你们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哦?是不是有么毛病哦?刘宗祥的老婆,大买办大地皮商的老婆,我去娶过来?嘿嘿!哈哈哈!”穆勉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对。换一种思维方式,把大地皮商的老婆挖过来,做自己的老婆,有什么不好?有钱又有面子。而穆勉之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压根就没有想到要去喜欢哪个女人。他与钟毓英主仆的那一段风流事,也就是他导演的一出戏而已。仅仅为了报复刘宗祥,寻得心理平衡,导演一场下作把戏,完了也就完了,把戏弄成了真的,那还有个么味道?假的就是假的,假的自有假的味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冇偷到。”这是哪个狗日的编出来的嫖经,还真是那回事咧。再说,这把戏弄成了真的,跟刘宗祥撕破了脸,对我穆勉之有么好处咧?“伢,假的真不了,真的咧,肯定也假不了,喊哪个是爹都一样,只当我把两个伢寄养在刘宗祥家里的!”他终于找到了最妥当的办法。

“反正我只要伢,别的,我现在肯定一时半时顾不了那些……”穆勉之终于想通了,立时就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虽然,他可以哄哄小梅,对她说几句柔软的话,但话一到口边,又变得硬戗戗的了。

看着小梅气冲冲离去的背影,穆勉之压下冒到嘴边的话:他想随小梅一起到汉口旅馆去看看自己的两个伢。终于,他只是朝小梅那翘翘的屁股瞄了一眼,摇摇头。

“都说老子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有么法咧,生就的丑脾气!”

吴秀秀第一次见到刘宗祥的脸色这样难看。刘宗祥坐在迎光的窗下。深秋的阳光,柔柔的像在江面上洒了一层金粉。一艘小火轮拖着一长溜平底货驳子,威风凛凛地朝码头靠过来。火轮上的米字旗猎猎地飞。坐这么远,刘宗祥似乎还能听到米字旗呼啦啦的卷动声。码头不远处,武汉关上的那面黄龙旗,不知什么原因,有气无力地飘那么一下,又懒懒地耷拉下来老半天不动。堤外的码头上,扛码头的出力人,见到呼啦啦飞卷的米字旗,坐的、躺的、靠的,一时都站起来,往发放筹码的工棚涌。

四官殿是个热闹码头。能进码头取得扛码头的资格,得花五十两银子才能在腰里个竹牌牌。腰里挂有这种竹牌牌的,才有资格吃这碗力气饭。至于轮得上轮不上干活,一要看每天的活路多不多,二要看人缘好不好,三还要看码头上的头头脑脑是不是看着你顺眼。这四官殿码头,主要是张腊狗的地盘,穆勉之也伸了一腿。正如集家嘴那边的宝庆码头一带,主要是与穆勉之来往的江湖人物的势力,张腊狗的手能伸进去,但不可能伸得很深。

刘宗祥不用站起来看,四官殿码头的碌碌众生相都一目了然。他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都没有。码头上,把手叉在腰上吆喝的,和汗流得像在身上刷了几遍桐油的,以及为争取到这里来流汗而来讨好那叉腰的,都如蚂蚁样窜过来跑过去。就是他刘宗祥,又何尚不是一只蚂蚁呢!只不过不属于这一群而属于另外一群罢了。窗外明亮柔和的光,没有为刘宗祥脸上增加一点光泽反而更衬出他毫无血色的、白里泛青的苍白。颧骨和额上的苍白尤甚。这样的脸色,只有身心两疲心力交瘁的人才有。

刘宗祥说,他昨晚陪汉口通知黄炳德打了一夜麻将,送出去三千两银子。黄炳德要卸任了,后湖私地重新丈量的事要在他手上办完。不然,又来一个张炳德王炳德,总之会是一个饿炳德,不晓得又要多塞好多冤枉银子进去才探得到底。

吴秀秀相信他是打了一夜的麻将,但不相信打一夜麻将就打成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再说,打了一夜麻将应该到刘园去睡一觉,吴二苕芦花夫妻俩又不是不会照顾人的,怎么让他一早上就到处跑呢!她猜他心里有话没有说出来。

张太太送上一套盖碗茶。秀秀连忙接过来,微微揭开盖子一看,里头泡的是枸杞、洋参好几味东西,一股浓郁的药香。她感激地看张太太一眼,转而脸又一红。

晓得自己怀孕之后,吴秀秀就专门请了个老妈子帮着做饭。老妈子是张太太介绍的,姓王,干干净净一个手脚麻利的婆婆。王太婆就只有老伴,无儿无女的。秀秀叫王太婆连王爹爹一起接来住,扫扫抹抹也是要个人手。这栋楼临靠一江春茶楼,一楼一底。楼下是宽宽敞敞的堂屋、四间厢房,两间后厢房作厨房、堆杂物用。楼上隔成四大间。按秀秀的意思,请张太太两口子在楼上占一间。张太太死活不肯,说张先生眼睛不方便,犯不着上楼下楼地麻烦。张太太是秀秀请来作伴的,没有帮忙做事的义务。这端茶送水前后照应,都是王太婆老两口的事。也许是看到刘宗祥的脸色不好罢,张太太竟主动泡了八宝茶送上来。

“秀秀呃,先生的脸色不好咧,你要过点细呀!”张太太不称刘先生而称先生,颇有意味,这又让秀秀脸一红。

“这个张太太哦,真是灵透了心的人咯!”张太太下楼,秀秀赶忙把盖碗茶递给刘宗祥,待刘宗祥从窗外转过头来,她又在他脸上扫了一遍。

“几时生哪?”刘宗祥接过八宝茶,揭开盖子,闻了闻,又用盖子抿一抿,才端到嘴边嘬一嘬,鼻子一皱,又把盖子盖上了。“好重的药味!”

“良药苦口嘛,也还好,都是些平和的温补药,当茶蛮好的。”

“唉,秀秀呃,莫东一句西一句的敲我,我来这里就是有事要跟你说的。我不是问你,你几时生么?我屋里的那个太太,一下子就给我生了两个,一个姑娘,一个儿子!”

“真的?”吴秀秀的杏眼瞪得溜溜圆,肉嘟嘟的小嘴翘起来,就是合不拢。

这不由秀秀不惊讶。刘宗祥告诉过她,他与他的太太,这些年来只有新婚之夜同床过一次,而刘宗祥现在却很轻松地告诉她,他的太太为他生了双胞胎!这不是大白天见鬼么!这刘宗祥搞的什么鬼名堂!莫非是……

噢──!我冇说清白,是我的太太在乡下抱养回来两个伢!

“真的?”还是一句话两个字,不过秀秀的眼睛瞪得没有刚才那么圆,肉嘟嘟的小嘴也没有呆张着。很快,她的眼珠蒙上一层云翳样的空朦色调,肉嘟嘟的小嘴向后咧了咧,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一副怀疑的神色明显地写在脸上。

“她们主仆两个都是这样说的唦!她们回乡下都快一年了咧,我又冇去接过一回,唉……”

刘宗祥这话里头,意思很复杂,既有怀疑,也有自责。

“怪不得,脸色这样难看!很明显,他一大早就回法租界刘公馆去了,说不准,两口子还吵了个天翻地覆咧!年轻的夫妻抱养孩子,本身就不正常,会遭到沸沸扬扬的物议。再说,抱养孩子这样关乎宗祧的大事,哪有夫妻不事先商量的?真正是怪!秀秀想在刘宗祥脸上读到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读到。他的脸色仍然蜡黄里泛着青,唯一的变化,是眼白漫上殷红的血色,嘴半张着,一阵一阵地大口呼吸。她听他说过几次,他有了心痛胸闷的毛病,说这是心脏病。得了这种病,要静心卧床,屏思息虑,日停劳作,夜罢房事。否则,一口气上不来,丢命就是须臾间的事。她再也不去作其它的胡思乱想了,赶忙把他扶到房里,让他慢慢地躺下,麻利地抹下他的鞋袜,拉开一条夹被给他盖上。就只是扶了一下,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距离,秀秀忽然感到小腹一阵发紧,一股隐隐约约似在遥远天边的疼痛和骚动朝她漫压过来,压得她一阵晕眩。晕眩爬到胃里,在胃里搅起一团恶心。她忍不住低下头,朝痰盂里哕,哕了一阵,什么也没哕出来,憋得脸通红,憋出两汪泪。”

“么样,么样……了呵?”刘宗祥连喘了两口,腾出劲来,吃力地转过头,朝低头抹泪的秀秀问。刘宗祥的声音显得中气不足。照这样看,人的生命有时并不顽强,刚才还好好的活蹦乱跳的人,很可能转眼就只是一具尸体。

又一串眼泪从秀秀眼里涌出来。这是一串伤心泪,是为刘宗祥的性命担忧的伤心泪。她不敢让眼泪放肆地流淌。刘宗祥现在需要的,不是她的眼泪。刘宗祥现在最需要她轻轻松松地在床头坐着,平平静静地看着,不要说话,一句话也不要说,甚至连“哪里不舒服呵”、“好些了冇”、“要不要喝点么事啊”之类的关怀话都不要说。喧嚣和浮躁会让心灵的空间逼窄而拥挤,宁静与平和会增强心灵伤口的自愈力。

房里真静。只有熙熙攘攘的市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市声里偶尔闯进几声轮船的汽笛和后湖方向火车的汽笛声。这些声音在房里听起来不甚分明,显得虚妄而飘渺。

“秀秀,你怎么不说话啊?”寂静像一池秋水,举着艳艳的荷花,撑着团团的荷伞,漾着睡莲,浮着紫菱,刘宗祥疲惫的细语,像秋水中鱼儿唼喋般细微。

“莫担心,死不了的。我们还冇好好地活咧。”刘宗祥的头动了动,朝秀秀坐的这边倾了倾。“最近,我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要出事……”

“出么事?安安生生睡一觉吧。不就是两个伢的事么?”秀秀探出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又俯下脸,看了看他的脸色。那隐隐的青黑气色退下去了,两颊染上两坨淡淡的潮红。

“不光是为两个伢的事呀!我总在想,后湖可能要出点么事。黄炳德这老家伙,要卸任的人了,怕是要下蛮深的耙子哟!那样一来呀,会把那些种田打鱼的人逼急呀。唉,田土毕竟是他们立足的根基呢。”刘宗祥深吸一口气,长叹呼出,“张之洞张中堂,已经批了汉口同知府的折子,同意由我出面拆汉口的城墙了。”

“么办咧,事情太多了咧。有点像我们乡里说的,又是龙船又是会,又是小伢办周岁。既然要出事,地就不买了吧?”秀秀轻柔地抚他的脸。她觉得他脸上的酡红,不是好颜色。“算了,做不完的事,赚不完的钱。后湖的人要活命,鱼被逼急了也要咬人的呀!”

“地怎么不买咧!这你就错了哇!这不是做大生意赚大钱的肚量。你要学着点!听我的。我靠起来一点。我自己来!”说到大生意,刘宗祥兴奋了。“我们只管买我们的地,只管填地造屋。又不是我逼他们,是黄炳德逼他们。唉,有么法子咧?就是我刘宗祥不买地填土造屋,还是有王宗祥李宗祥来干这件事的,这是一件明摆着非干不可的事呀!凡是有发展眼光的生意人,都会去争取做成这件事的。即或现在冇得人去做,今后总会有人来做这件阔展汉口城的事!其实,我冷静地想一想呵,我刘宗祥是蛮苕的哟!有这多钱,就是天天拿去吃喝嫖赌,这一辈子恐怕也花不完啵?我买这么多地搞么事呢?像刚才那样,心脏的毛病再发作得狠一点,腿一伸死了,睡再好的棺材罢,又占得了几尺地咧!唉──!”刘宗祥手肘一撑,就要坐起来。

“莫起来!你当你好了哦?你摸摸你脸上,烫手咧!怕么事唦!就睡在这里!反正肚子里是你的伢,这总不会错的唦!人家不明不白的伢都生得,我就生不得?不就是冇烧两根蜡烛拜一盘堂么!”秀秀让刘宗祥再睡下。她心疼他,连带心疼起肚子里的孩子来。

“她想有个伢,去抱养一个,也是出于无奈,情理中的事,算了,莫去管他!抱养的伢,又不是嫡亲的,就只当是领养了两只小猫娃狗娃。以后长大了,能听话能够办点事,能为刘家的事业出把力,就给几个钱让他去自立门户,大不了就是这样的个结果。我倒是着急你肚子里的这一个,要想法子为他留一笔产业。”刘宗祥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眯成一条黑线。这种神态,仿佛是躺在柏泉汉水老堤下的草地上,明媚的春阳暖洋洋地把眼睛刺成这等惬意模样。刘宗祥思考得很投入而且有了结果,往往就是这种神态。钟毓英从乡下抱回两个孩子,这让他心烦,却又无可奈何。他能够说什么呢?你刘宗祥不跟人家在一起睡觉,就等于是不让人家生孩子。你能够把她休了么!有什么理由?何况这是什么年代!你刘宗祥莫名其妙不准人家生孩子,人家主动抱回两个孩子给你刘家续香火,解寂寞,有什么不对?冷静下来,刘宗祥稍微站在钟毓英的立场上想想,他不能不承认钟毓英举动的合理性。秀秀肚子里的这一个(天晓得又是几个!),是刘宗祥爱的产物,但又名不正言不顺。不过,好办的是,秀秀不计较什么名分。可她越是不计较,就越说明她爱他,他就更应该为她和这个嫡亲的孩子着想,要作周密周全的安排。

“莫费那多的脑筋!身子还冇完全好咧!”一看他的神态,秀秀就知道他在想肚子里这个伢的事。她也想,今天都谈到这个题目上来了,干脆把有些闷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算了。再不说,过几天他又一忙,我这就要生了咧!“不过咧,话又说回来,野种占着家位置,亲骨血倒还冇得着落,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我反正也不是个么正位置,伢咧,伢是你刘家的唦!我也说不清白,这世道也不安逸。冯先生原来总是说要出大事,总是说天下要大乱。人哪,都冇长后眼睛,看不到身后的事,倒是可以多留几条路。你莫光记得买地买地的。人说树大招风。你总是个招风的人,做的总是招风的事,就是想叫你不招风都不行。我咧,跟了你一场,不管位置是正的还是歪的,心总是你的。我们两个人不能在一起都招风。我要慢慢地退到旮旯里去。好在我还冇怎么出头露面,也不是七老八十的,来得及。么样退法,还冇想好,还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到四官殿来,是第一步。我这个退的想法,好久了咧,是为你,是为你的伢唦!”

在他胸口轻轻揉着的手,不知什么时侯被他捏住了。他捏着,仿佛是下意识地揉着,极用心地听她这套很诱人也很骇人的打算。刚才他还叫她学着点。可才过了没有一个时辰,她所表达的长远的事业规划,就让他震憾!秀秀所说的和还没有说完说清楚的,刘宗祥不是没有考虑过。对目前世道形势的变化,他是有准备的,只是他不想撤退,起码是不想撤退得太早。像他这样的年纪,像他这样一无祖上功名荫庇,二无朝廷后台撑腰的乡下人,能在汉口这个舞台上有声有色地演一出,多不容易!怎舍得锣鼓家什嘁嘁呛呛敲得正热闹,他就退下台去呢!

“都看得出来了。”刘宗祥的手移到了她的肚子上。他想转移话题。秀秀所说的,事关重大,不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再说,他还需要跟人商量商量,比如,要等冯子高回来。他在秀秀肚子上摸索了一阵,“几时生哪?”

“还冇,还冇,估计是年底的事吧。咿,”秀秀把刘宗祥的手在自己肚子上固定住。因为这只手,正从肚子上出发,向上下左右到处游走。“宗祥哥,你是要做爹的人了咧,这些时,你就忍一忍,好啵?呃,你刚才不是说城墙的事么,这倒是件大事咧!钱有着落了么?”秀秀的眉毛一挑精神一振,接着,她又有些后悔,摸摸隆起的肚子,也叹一口气。“要不是怀着你的伢,我兴许还能帮你一点忙咧,这下好,冯先生也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你连个出主意的人都冇得。哎,叫个靠得住的人监工才好。”

“拆城墙的事好办。比修后湖堤好办多了。再说,张中堂奏准朝廷,拨了20万两银子咧!不怕。修堤搞不好要死人,拆城墙不就是把砖呀石头呀扒平么!”

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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