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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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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城墙的事好办。比修后湖堤好办多了。再说,张中堂奏准朝廷,拨了20万两银子咧!不怕。修堤搞不好要死人,拆城墙不就是把砖呀石头呀扒平么!”

其实,刘宗祥一直在盘算,这20万两银子一两都不花,还要争取赚一笔。

“呃,宗祥哥,你想过冇?用这20万银子,还能钓点鱼咧!”秀秀挪挪身子,往床背架上靠,眼睛也虚眯起来,像个运筹帏幄的女将军。

“噢──?吴大帅,您家肚子里除了伢,未必还有别的么东西?”刘宗祥感觉好多了,胸脯上那块沉重的石头似乎移走了。他朝她半侧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开起了玩笑。

“你看你,病未必就好了?人家说正经的,你就只晓得邪!”秀秀嗔爱地轻轻把他的手移开,“我在想,既然拆城墙是简单的土方工程,冇得危险,不如把工程转包给别人。莫慌,听我说完唦!你买那多的地,什么城墙边的,后湖边的湖荡子地呵,都不要土要人力去填?你自己请人拆城墙,等于自己出钱请人为自己填地,换一句说,是张大人出钱为你填地,为你干活。这样好当然好。钱是张大人的。但还不是顶好。这样做,往好处想,是赚了20万两填土的劳力钱。还不是顶好,还有顶好的办法。”秀秀有些喘气,说话也不如原来干脆。到底是怀了伢,话一说多。气就喘不匀。

刘宗祥脸上调侃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一副极专注的神情。拆城墙的工程,他最近没有让动工,没有下最后的决心,就是如刚才秀秀说的,还没有找到一个能够让“甘蔗两头都甜”的法子。现在,秀秀把前面他曾经想过的道理说出来了,而后头她所要说的“顶好的办法”,或许正是他这段时间还没有想好的。

“么样,我说的在不在谱上?”秀秀伸手摸摸他的鼻子。她觉得他这种专注的样子很男人气,是干大事的样子。

“说得在谱,很在谱!接着说,说完唦!”

“其实,也冇得么事说的了。要说咧,也不晓得几简单,你的私地,准不准别人在上头堆土,还不都随你的便!”秀秀瞟他一眼,像是在说,你这么贼的人,未必还要说那么透?

第2节

初冬的后湖,醒得很晚。

后湖长堤从柏泉那边爬过来。远处,茫茫的苇荡湖面严严地被乳白的雾盖住,如一口大锅,锅盖虽被揭开了,热腾腾的水汽却恋恋地经久不散。乳白里掺着淡蓝的雾,有时像调皮的孩子,从这边苇丛的缝里钻进去,又从那边的苇丛钻出来;有时像一群顽皮的小羊羔,吃饱了喝足了,从这垛草堆滚到那堆草垛上。野鸬鹚换一换站酸了的腿,扁长的嘴壳时不时地甩一甩,像是对这团雾不停的逗撩很不耐烦,又像是嘴壳上积了太多的雾水,甩一甩要轻松许多。这几只野鸭子迷迷糊糊地似醒非醒,也许感到雾太凉,下意识地把嘴壳插到屁股后头,抹一嘴壳的油,耐心耐烦地涂到背羽上,涂完,又把嘴壳深深埋进羽翅里。知更鸟很耐不住寂寞,时时向浓雾中伸伸长脖子,尖尖的喙左右上下探询一番,然后,作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眨眨小小的圆眼睛:“更儿──更儿──!”谁晓得这是几更呢?

太阳是这快土地上最清醒的。他按时从东边的苇丛中站起来。水腥气很浓的苇屑水雾占满一身一脸,他使劲地抖,仍然抖不清爽,只有这样头泡脸肿脸色苍白地往上爬。稠密而枯脆的芦苇被浓雾拥着,没有发出往日阳光暴晒下惬意的嘎吧嘎吧声,雾裹着芦苇,芦苇裹着雾,好梦正酣。太阳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落,又一股黏稠的寒气从脸上淌过,他似乎打了个寒噤,腾地一跃,终于跳上了半空。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一个被浓雾裹得臃肿庞大的身影,举着被雾水浸得湿漉漉的榔头,在敲那截许久没有人敲过的铁轨。也许雾太浓了,钟声显得疲惫而沉闷。也许这钟声太执着,吃力地一寸一寸地撕开浓雾。浓雾开处,钟声又回复了浑厚和悠扬,终于,浑厚悠扬的钟声收到了四面八方的应和……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

这些应和,有铜锣,有犁铧,还有去掉木把的铁锨之类。这些应和声逐渐向大堤上的钟声靠拢,逐渐向这截铁轨靠拢。开始,这些逐渐聚拢的声音只闻声而不见人,逐渐,聚拢的声音终于驱开了浓雾,显出高擎着声音的黑压压的人群。

这是从后湖无数个星罗棋布的墩上流聚拢来的钟声,这是从后湖几千间茅棚草舍聚汇拢来的人群。浓雾渐渐离堤而去,隐进密密的苇丛里。大堤如同从水中浮出的长龙,黑压压的人群犹如龙脊,使长堤陡然长高了一截。那浑厚悠扬的钟声仍在回荡,浓雾还在隐退,太阳的脸上逐渐有了红润。黑压压的人流,像沉默的岩浆,从堤上慢慢地淌下来,沿着姑嫂树那条羊肠小路,向汉口城缓缓地流过去。沿途,从那些隐在芦丛湖荡中的茅舍里,又有人默默地汇进这沉闷的人流……

看了汉口同知府衙最后一眼,黄炳德像一只肉墩墩的蛾子看它刚刚弃下的茧壳一样,有一点轻松的追悼意味。一缕淡淡的非烟非雾的东西从身边飘过。他收回眼光,朝莫师爷拱拱手,坐进一乘小轿。莫师爷缩着脖子,硕大的黄板牙像征性地呲一呲,作出笑的样子,也拱拱手。“娘个希皮,捞饱捞足就开溜,把老子留下顶缸揩屁股守空庙──娘希皮!”因为莫师爷基本没有鼻子,所以,表示愤怒和不屑而需要皱鼻子时,只能缩一缩鼻孔。鼻孔一缩,缩开了窍,冷气敞进去了,一阵冷嗖嗖的痒痒从肺管里冲出来,对着正要上轿的前上司,很不恭地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

黄炳德再没有朝莫师爷看。一张连鼻子都没有的脸,有什么看头?他之所以还有耐性,对这张脸看这么多年,主要是看中了莫师爷的刀笔手。这只手能把死案子做活,把活案子做死。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能把没有油水的案子做得油水直冒!人有了这种本事,你还在乎他脸上有没有鼻子?即或是整张脸都没有了,又有何妨呢!黄炳德上轿之前心情很好,根本无暇去品味莫师爷呲黄板牙和打喷嚏的意义。无官一身轻。先候补几天再说。古人的有钱买得浮生半日闲的话,真是深藏玄机呢!黄晃晃、白花花的死东西已先运走了,再走这一百多斤的活人。这样走,走得多轻松,多潇洒!青衣小帽,素轿一乘,亲随两个,宦囊就在亲随身上背着,明明白白,清清白白。“你陶渊明可以唱归去来,我黄炳德就不能唱悠然见南山么!”轿子一颠一晃,颠晃出许多诗意来。

“为何不走了?”黄炳德感到没有走好久,轿子就停住了。又没有落轿──这就怪了。

“您家等一下。”一个走在轿后的亲随看到轿帘掀动,抢上一步,把轿帘撩出一条缝,从缝里把头伸进去,“您家莫慌,莫把脑壳伸出来。”

“么事?”

“像是后湖的农夫和渔民都涌到城里来了,他们就在旁边走。听说是为丈量么田地的事情……”亲随小声地把外头发生了什么告诉黄炳德后,抽出脑壳,指挥轿夫抬着轿子朝一条鸡肠小巷穿。

“停下来,停下来!”黄炳德连连跺脚。

轿子在巷子口停下来了。黄炳德把轿帘撩开一条缝,看不清楚,干脆掀开帘子。

“我的个妈呀!真是好险!”黄炳德口里呐呐,心里暗暗庆幸。如果晚一天交印,或者晚半个时辰出衙,就会被这黑压压望不到头的人流给淹死了!只要一被他们堵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肯定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死)也是屎(死)!张中堂追究下来,刘老板送的银子都要吐出来还不说,搞不好来个送吏部严勘,一辈子的饭顿时就算吃完了!

从后湖缓缓流来的请愿人流,像一股沉闷而炽烈的岩浆,向着汉口城的循礼门淌。守城的门卒发觉气氛不对,正准备把城门关上,阻止这股熔岩涌进来。可一来由于城门长期是个摆设,好多年来基本上没有关,陡然要关,吱吱嘎嘎好半天关不拢;二来也是守戍长期赋闲手脚不麻利,城门还没有关上一扇,请愿的人流就涌进城了。现在,请愿的人众每人手持一柱线香,形成大白天汉口城香火长龙的奇观。黄炳德看得呆了,肥厚的脊背上沁出的冷汗,内衫子湿叽叽地贴在背上,刚才的庆幸感消逝殆尽,满脑袋都是空空的。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股憋着愤怒的人流浮举起来,向不可知的深渊扔下去……

第3节

“您家早哇!”张太太一只手用个青篾筲箕,端着几个黄酥酥的面窝,一只手端碗什锦豆腐脑,向进屋的刘宗祥打招呼,“您家过早了冇?”

汉口人的早餐,大都是在外头吃的。这餐饭叫“过早”。这种习俗造就了汉口发达的花样繁多的早点熟食生意。只有那一日三餐混不圆的人家,才不敢说“过早”的话。

“过了,过了!”刘宗祥边客气,边往楼上走。“秀秀起来冇?”

“您家上去唦,我就端上来。”王太婆也拎个黄篾篮子进来了。竹篮上搭块白毛巾,看样子,装的也是过早的东西。

“好早哇!”站在楼上客厅窗前的秀秀,听到楼梯响,“堤上的那几个外国兵,是你带来的吗?”

秀秀早就起来了。这种早起的习惯,并没有因怀孕日深而改变。楼上的房间大都空着。起来后,她就从这间房走进那间房,又从那间房走进这间房。这法子是张太太教给她的,说这叫散步。“多散步,多走动,到生的时侯少吃一些亏。”张太太没有生过伢,怀了几次,都掉了。“都怪我,命不好,苦了我屋里的先生。”张太太不止一次地盯着秀秀圆滚滚的肚子,羡慕地感慨。

“是呵,是我带来的。”刘宗祥挨着她站在窗前。

他带来的四个法国水兵在堤边站着,对朝一江春茶楼走的人指手划脚,不知是评论这些人的穿戴,还是讨论为什么一大早这些中国人就匆匆地集中到一起来喝茶。一个年轻的妇女走过,他们指点着女人的小脚,夸张地模仿伶仃小脚走路屁股晃动的动作,放肆地大笑。

“捉人哪!搜查哪!”刘宗祥皱起了眉头,心里有气。

一大早,刘宗祥就接到立兴洋行总经理皮蓬·杜的电话。洋经理问他,知道不知道由他督办装船的大米昨晚被盗。买办督办买卖,装船守货值班并不是他买办份内的事,他怎么可能这么一大早就知道货物被盗的事呢?洋经理电话中的语气,刘宗祥听来很不舒服。买办是商人,并非巡捕,怎么可以带兵而且带着洋兵去捉人?但洋经理口气很冲,不仅知道被盗了多少,而且知道是谁干的,知道所盗的大米藏在哪里!总经理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具体事,中国买办居然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刘宗祥只好领几个法国兵来起赃,而逮人,刘宗祥坚持必须会同朝廷海关的人一起办。四官殿码头不是法租界,他刘宗祥带着外国兵在中国地界捉中国人,算什么事?他由此悟出了,在皮蓬·杜笑嘻嘻的脸后面,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洋人是么样晓得是哪个偷的咧?连偷的东西藏在哪里都这样清楚!”刘宗祥与秀秀并肩站在窗前,听起来,这不像是自言自语,倒像是在请教秀秀。

“米藏在哪里咧?”

“藏在这里码头旁边的一条趸船里。”

“那就太清楚了,肯定是陆疤子偷的,是张腊狗告的。”秀秀说得极肯定,语气很轻松,说完,嘴角还挂上一些得意的笑。

“怎么会呢?张腊狗和陆疤子是生死兄弟,是青帮一个香堂的,就差长一个脑壳、穿一条裤子了!”刘宗祥对秀秀的推断不可置信。他朝她脸上瞄了瞄,想从她脸上找到什么答案,眼光满是狐疑。她脸上长了稀稀朗朗几颗紫瘢,除此之外,唯一的变化是,脸比过去更滋润了,总像抹着一层甜蜜蜜的惬意。长这样一张脸,这样恬然淡然瓷人样的女人,她的心,也一定会像一池秋水样明净澄澈的。刘宗祥只是很奇怪,秀秀坐在家里,何以这么肯定,陆疤子是作案者,张腊狗是告密者。

“呃,宗祥哥,我给你说呵,”秀秀看见一个蓝顶子的官带着一队兵过来了。刘宗祥也看到了,他准备下楼去。“你一定要让陆疤子晓得,他的案子是张腊狗搞的。莫要让他恨你。听到冇?”

刘宗祥已经走到房门口了,又转过身来,抱住她,在她的眼睛上、翘鼻子上和肉嘟嘟的小嘴巴上,轻轻地亲了亲。“听到了,听到了,我晓得的,我的老板娘!”

听到嘎吱嘎吱的竹跳板板响,陆疤子把脑壳伸出被窝,从舱棚的破缝里往外瞄。最近,由于荷包里有了几个钱,他狠狠地赌了几晚上,熬得舌头起泡眼睛通红。他睁开眼屎糊住的眼睛,一时还没有看清有几多人朝跳板上走。十月尾的江风,细针样地往颈子里钻。他缩了缩颈子,脸朝江上瞅了瞅。寒露横江,晓雾尚未散尽。四官殿码头人家袅袅的炊烟,随北风飘过来,与江上的晓雾恋恋地纠在一起,乳白和淡蓝的融和,仿佛仙境与人境的融合。

“个把妈日的,冷死人的天,一大早,是哪个跑到这里来唦!又不是玩的地方!”陆疤子又把脑壳缩进被窝,捂了一阵。尿意太浓,又舍不得起来。正在两难之间,热烘烘的被子呼地一下离他而去!

“咿?个把妈日……”

陆疤子感到自己突然被人丢进冷水里一样,浑身窜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强迫自己完全睁开被眼屎糊得太紧的眼皮,仿佛听到眼睫毛被挣断的嘎吧声。一阵被蜂针刺了的疼痛,在两对眼皮上一掠而过。眼睛睁开以后,陆疤子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搞么事,搞么事唦,你们?搞么事唦,您家……们……”

“搞么事?杂种!我们还冇问你个杂种搞的么事咧!快点,看你遭孽咯,伙计,把衣服穿上,快点,快点!”这个蓝顶子是江汉海关的个小虾子官,汉口本地人,平时也是认识陆疤子的,虽是老鼠和猫的关系,倒也相安无事。

陆疤子已经晓得是怎么回事了。晓得是怎么回事,心里反而踏实了。不就是几十包米么,又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再说,老子是奉命为帮里做事,还是张大哥下令叫做的,未必他们不出个面管这个闲事?他不抖了。他开始穿衣服,边穿边后悔:个把妈日的,这一下,该有好几天耽搁啦!要是晓得这样,老子昨天该在家里睡咧!我的那个玉霞,还不晓得她的疤子出了事,么样送个信她才好。个把日妈的腊狗,老子昨天忙了大半夜,他还要老子值班,不肯换人……

“伙计,又不是新姑娘上轿子,打扮那么过细搞么事唦?”蓝顶子催。其实,陆疤子根本谈不上打扮不打扮,只是脑壳里想事,穿衣服的动作一时有点僵而已。

“慌么事唦?就是砍脑壳的犯人也要让他穿衣服唦!人有三急,屙泡尿总可得唦?”陆疤子钻出舱来,扯开刚系上的裤子,对着岸上尿。隔着跳板,他看见四个外国兵,后头站着刘宗祥。“个杂种,姓刘的,是你把老子卖给外国人了?等着吧,等事情完了,老子再跟你个狗日的算账!”注意力分散了,一股北风加了一把劲,把尿沫子吹了回来,洒了陆疤子自己一身。

“个婊子,人背时,尿都屙不直了!”

陆疤子心里暗暗诅咒,被蓝顶子带下趸船。他不想隐瞒。几十袋米,又不是蛮值钱的东西,未必治老子的死罪不成?他径直把蓝顶子一行带到趸船旁一只芦棚木船边,下巴一抬:“不就是几袋子米么,都在船上!”

“刘老板,您家要下去看看吗点个数?”蓝顶子客气地征求刘宗祥的意见。刘宗祥又用法语问四个法国水兵,是否要上船检查一下。四个水兵只有一个点头。这点头的法国人用法语说,他还没有坐过这种小木船,想上去体验一下。刘宗祥请蓝顶子照顾好这个好奇的法国人,转过头对陆疤子说:“陆先生,筑堤的钱都用完了?怎么连买米的钱都冇得了哇?”

“么样啊,刘老板,为这几麻袋米,就这样跟洋人卖命?连老朋友都下死手整?也不怕晚上睡不着瞌睡!”陆疤子吸吸鼻子,朝江里狠狠吐了一口痰。

“嘿嘿,陆先生,您家恐怕还不晓得,我刘某人,只是在商言商,从不出卖朋友的。莫说几麻袋米,就是几麻袋银子,只要朋友开个口,我连个哽都不会打,只管拿去用!这件事我不敢说,说出来怕您家不相信。开始,连我听了都不相信么。您家晓不晓得,您家的案子是哪个告到法国人那里的?是跟您家穿一条裤子的张大哥,张腊狗哇!不相信?我说您家不会相信吧!我说过了唦,连我这不相干的人都不相信么!您家们兄弟伙的感情是蛮好的唦!唉,人心哪……”刘宗祥掏出白手绢,揩一揩鼻子。江边的北风头子很刺人,吸一口进去,连肚子里头都是冰凉冰凉的。

“你瞎说些么事啊!我们的张大哥,会做这种卖兄弟伙的事?这事,还是他叫我搞的咧,不然,我要这些米做么事唦?要搞,我不晓得搞些别的值钱的东西?”陆疤子的脸一阵抽搐,带动那条褐色的长疤像条肥壮蜈蚣样在脸上爬。开始,他还朝刘宗祥大声喊叫,喊了几声,仿佛突然被人抽了筋,消了气,声音就没底气。“个狗日的,男盗女娼个狗日的!老子晓得了,人心隔肚皮,老子晓得了,老子晓得了……个断子绝孙狗日的,做笼子老子钻,老子晓得了,老子晓得了……做笼子,就是为一个蛐蛐唦,一个蛐蛐呀!”突然,陆疤子竭斯底里大叫起来,疯了样地转身就往岸上跑。还没等他放开步子,就被一个长腿的法国水兵一把抓住了。

“二十五包米,刘先生!”蓝顶子站在船头,朝刘宗祥喊。其实,他心里也在嘀咕:偷东西都不晓得偷,偷米!米有个么偷头,堆头又大,一下子就捉到了!

看到刘宗祥从楼梯口一露头,穆勉之就站了起来。可刚一站起来,他马上就后悔了:个把妈日的,姓穆的,你么时侯变得这样贱了?未必真是偷了别个的老婆做贼心虚……

穆勉之的确是在心里咒骂自己。他一向自认不是个软骨头,也不是个爱求人的人。前几天,他忽然想念起钟毓英带着的两个伢。他自己也感到好笑,人这个狗日的东西也真是怪,像这种不疼不痒的想法一经产生,就像暮春时节的江南雨,淅淅沥沥如丝如雾不断纤,让人喜,使人忧!找个么理由到刘公馆去呢?以前同钟毓英幽会,都是她订时间,小梅接引。前些时把她们主仆俩气跑了,好不好再找去呢?对了,就冠冕堂皇地去找刘宗祥,估一个刘宗祥不在家的时间直接去找,就说找刘老板谈生意,谈想承揽拆汉口城墙的事。结果,事情远比穆勉之想的要简单得多。主人不在家。钟毓英和小梅对两个孩子的爹很是客气。一夜夫妻白日恩哪,哪怕是露水夫妻呢!看了自己的伢,穆勉之居然很快就有了当爹的感觉。毕竟是亲骨肉啊,这两个胖墩墩的伢,左看右瞄都舒服!穆勉之一时激动,提出要她们马上抱起伢跟他走!不料,钟毓英和小梅像是预先商量好了一样,异口同声地拒绝了。这让穆勉之很失望。只是这失望并不沉重,像一缕轻烟,一飘而过。失望一瞬而逝后,倒是一阵轻松。钟毓英没有看出穆勉之的轻松,她反转来宽慰他,说她们想穿了,伢放在哪里养都一样,放在娘跟前,对小伢好些。长大以后再说。他要是想伢,想她们,有经常来的机会。“不怕,有么事你就说。”钟毓英完全是妻子关心丈夫的口气。

承揽拆汉口城墙的事,穆勉之没有想到,钟毓英还真当一件事对刘宗祥说了,更没有想到,刘宗祥竟然同意就承揽拆城墙的事和他商量。他原以为跟钟毓英无非就说说而已。他们夫妻感情又不好,互相还能听得进话么?哪知赵吉夫传话说,刘老板同意让穆老板承包。“还是枕头风灵。”穆勉之想。

“刘先生,刘老板,让您家受累了噢!”穆勉之站起来,对刘宗祥拱拱手。

“刘老板,您家喝点什么啊?”一江春茶楼的经理迎上来,很客气地打招呼。穆勉之是个知名人物,刘宗祥更是炙手可热。能够劳动穆勉之这种商界黑道都抖得出威风的人物专门等候,刘宗祥的地位可想而知。一江春茶楼的贾经理是熟悉刘宗祥的。现在茶馆虽然不在祥记商行名下了,但女老板和刘宗祥的关系,经理心里是亮堂堂的。他把堂倌拨到一边,他要亲自款待这两位贵客。

“哦嗬!老板,恭喜发财!”刘宗祥客气地抬抬礼帽,又谦和地笑笑,“贾老板,茶馆么,不就是茶么,难道您家还有么别的东给我们喝?”

“哎嘿,刘老板,这您家就小看我这爿茶馆了哦。”贾经理的嘴唇薄而阔,像鲶鱼的嘴。鼻子也长得很有特点,没有鼻梁,只是在鼻翼处异峰突起,突起后又向嘴唇处那么一勾,把阔嘴中间的一段给遮住了。“真还怕您家不相信,虽不敢说各地的名茶我这里全部都有,也不说我这里是春不喝秋,秋不喝春;就是那西洋的么咖啡哟,可哟可哟,么事路易子哦,白拉地哦,您家点么事我就有么事!当然咧,这也是嘴巴两张皮,您家见多识广……”看刘宗祥笑得合不拢嘴,贾经理不晓得哪里说外行了,赶忙住了口,看人的眼光就有点不好意思。

“冇说错,我们说外国的话么,不就是说个音么,可可,路易十八,白兰地,您家都有?”刘宗祥一面笑,一面很客气很委婉地纠正贾经理的话。“这样咧,我就要牛奶加咖啡吧。”

因为贾经理说到嘴皮子,穆勉之和刘宗祥都朝贾经理的嘴巴多看了几眼,可能都想到鲶鱼嘴巴这个形像吧,两人相视一笑。在汉口,鲶鱼是家常鱼,说某某的嘴巴像鲶鱼嘴巴,这比喻通俗很普遍,而且一般无恶意。穆勉之和刘宗祥之间的这一笑,把两人今天会面的气氛笑轻松了。

“您家要不嫌我罗嗦,那就好,那就好!”贾经理见两位客人脸上都有了轻松的笑,也就咧开鲶鱼嘴巴,跟着一起嘿嘿地笑出声来。

“这里是个跟外头完全不搭界的单间,您家们慢慢地坐,慢慢地喝。由我自己来招呼您家们,嘱咐了,冇得我的吩咐,哪个都不准进来的。”贾经理给两位安排的单间,窗户迎江,外面是用木格子隔死了的茶具间。这样,就把这个单间同外面的茶客完全隔开了。贾经理送上喝的:穆勉之要了一壶碧螺春,刘宗祥要了牛奶咖啡。

“穆老板,昨天让您家挪步了,到洋行公干,让您家到寒舍空跑了一趟!又让您家破费,给小伢们买那么多东西!”刘宗祥呷一口咖啡,跟穆勉之寒喧。因为秀秀住在四官殿,为了到这里的方便,刘宗祥就不怎么住刘园而多在法租界刘公馆了。昨天,钟毓英的确是说了穆勉之来求承包拆城墙工程的事,不过,不是吹的“枕头风”,而是在刘宗祥喝茶时趁机说的。在说到正事之前,钟毓英还小心翼翼地夸奖穆勉之懂规矩,竟然还打听到刘家添了小伢,送来一大堆小伢吃呀玩的东西。刘宗祥对这两个伢的事很敏感,一听穆勉之关心这两个伢的话,眉头就打了皱。钟毓英一看他神色不对,也就把绕圈子的话打住,说拆城墙的事,三言两语也就完了。没有多余的话,是刘宗祥两口子多年来的正常情况。如果哪个说多了,对方反而觉得不正常。刘宗祥从来不在家里与家人说外面的事,家里人也从来不过问他在外面的事。家里的开销,由赵吉夫从祥记商行帐上拨办。好在钟毓英代穆勉之求的事,正是刘宗祥亟于想办的事。钟毓英说了,他虽然一言不发,却听进去了。

“刘老板莫客气。你我之间嘛,虽说不上是朋友,恕穆某直言,总还算是生意场上的熟人吧?生意嘛,一个人总是做不成生意的哦!可能您家也晓得,我穆勉之虽说有些不大好的传说,但在做生意上,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咧!您家洋行的皮蓬·杜先生还是晓得我的为人的。”穆勉之抬出刘宗祥洋行的总经理,停了停,朝刘宗祥脸上看看。刘宗祥声色不动,仍是一副谦和恭听的神态。

“再说咧,穆某一向把生意和个人过日子、交朋友这些事分开。说句江湖话,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自己后颈窝的毛,摸得到,看不到哟!”穆勉之把茶杯端起来,用杯盖子抿抿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茶叶。整杯茶就这一片茶叶还浮在上面,其余沉到杯底的都片片竖立,在淡绿的茶汤中如碧波深处的灌木林。他没有喝,吹吹那片孤零零的茶叶,让袅袅茶香在茶室缭绕,去中和刘宗祥杯中升起的咖啡香。穆勉之说得似乎有些动情。他把脸转向窗外,仿佛向一位有隔阂的老朋友一吐心曲之后,流露出一些伤感。

窗外的江面上,两只江鸥在逐飞,一忽儿这一只在前,一忽儿那一只把翅膀紧扇几下,又飞到前头去了。

“穆先生,我刘宗祥做生意从来不吃独食。再说,您家刚才也说了,生意么总要大家来做,也不可能一人吃独食。饭要大家吃,抢着吃才香唦!这样罢,再多的道理哟,套话哟,眼下都免了,就说拆城墙的工程罢。张中堂临奉调进京之前,交给我刘宗祥了。我可是递了文书划了押的!用我们洋行做生意的话来说,是订了合同的咧。这个工程分两层。一是拆;二是修,就是在旧城基上修一条马路。这可是我们汉口城第一条马路咧!马路么,可不是光跑马的,眼光要放长一点,外国都用汽车了,我们汉口的这条马路,总有一天要跑我们自己汽车的啊!”

刘宗祥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谈到这项工程的作用和远景,就像筑后湖长堤一样,刘宗祥往往把它与钱分开。这种在生意场把生意与钱短暂分开的激动,刘宗祥常常产生。一些大的生意,比如后湖长堤,比如这拆城墙修马路,这些生意本身就让人激动,而不是这些生意赚的钱让他激动。对于刘宗祥,赚钱有什么好激动的呢?做生意本来就应该赚钱,这和吃饱了肚子就不饿是一样简单的道理,简单得跟废话差不多。吃了饭肚子还饿甚至越吃越饿,肯定是身体出了毛病。做生意老赔钱,肯定是这人不会做生意。做一笔生意能赚多少钱,很快就可以盘算出来。而一项大工程,完成之后让人回忆的东西多而且时间长,有时还会像酒越放越醇越让人回味绵长。刘宗祥踱到窗前,一个转身,对着穆勉之……

“穆先生有意承接这项工程,刘某当然放心,但是咧,丑话还是要先说,官凭文书私凭印,还是规规矩矩签定一个合同,您家看行不行?”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再好不过!”穆勉之反倒冷静下来了。他没有往刘宗祥的思路上去想,恰恰相反,他在想,刘宗祥是不是想用这些不着边际天花乱坠的神吹,说些七车八车的,把他穆勉之吹糊涂,好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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