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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流光-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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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樱挥涉倘灰恍Α
“山头水从云外落,水面花自山中来。”傅阳秋忽然吟起诗来,他的面孔倏然显现在聂萦离的旁边。聂萦离从容直起身,侧转头道:“傅公子好雅兴,连番吟咏,莫不是今日荷花节成了品诗会?”她说完,便寻了一方尚干燥整洁的乱石,撩了衣摆安坐。
傅阳秋也就近选了一处凭靠,“原来聂姑娘并未忘记今日是荷花节?”
“萦离爽约,还望公子见谅。”
听罢,傅阳秋笑道:“姑娘言重了。今日我去到府上,惊闻姑娘已动身前去京城,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山中?”
“傅公子此时不也应该在城东的荷花坞?”
“傅某乃是特意追来,姑娘竟然看不出?”
聂萦离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打着弯弯绕,两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但都无关痛痒,似是隔着一层纱,谁也不挑破,雾里观花最好不过。谁知他忽然中途一转,直白地道出这句来,听得聂萦离一愣:“莫非傅公子是来追债?”
傅阳秋不禁哈哈大笑。他起身从马背上解下一个装水的皮囊,拔掉木塞递过去。聂萦离拿到鼻边一嗅,哑然失笑:“桑落酒?”
“今日荷花节我便要请姑娘品这新酿的酒,以践前约。谁料姑娘先走一步,我也只好快马追来。”
聂萦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低眉浅笑。
暮色渐起。夕晖自枝叶间透射进来,一时林中竟似重新沐了晨曦,宁谧而温暖。这样的景致平日断难见得,而良辰好景当前,又有美酒琼浆,真可谓人生一大快事。她冲傅阳秋道了声“多谢”,仰首灌下半囊去。待喝得够了才把余下的抛给傅阳秋,自己则闲倚着大石往水里看倒影。
这一刻,她似乎不似聂萦离。
水中人面意态慵懒,眸光迷离,在旁人看来真比平日多出一份袅娜风流;眉尖若蹙,似带哀愁,则更着添怜人之致。然而那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一缕,却有几人堪知?
“酒我已喝了,为报答公子,我有一言相告。”
“哦?”傅阳秋饶有兴致道:“那我倒要听听。”
“此酒虽好,却并非真正的桑落酒。”
傅阳秋惊讶十分。
“公子手中的古方是不是从一个叫高先的闲人那里买来的?”
“姑娘难道会未卜先知,正是。”
“这高先倒不是个骗子,只是有些无赖行径。想必公子是被他缠上,才买下了这张酒方。”
傅阳秋颔首。
“可这酒方当初却完全是戏笔,若然公子不是私自改了辅料,酿出来的恐怕只能是‘醋’了。”
听到这儿,傅阳秋不禁大笑:“我倒是照着这方子酿出来过一坛子‘醋’!”
“京城里有座五老阁,东、西、南、北、中五阁分别以‘茶’、‘酒’、‘药’、‘琴’、‘棋’命名。傅公子之前久居京城,定是耳熟能详。”
“那是自然。”
“五老分别以这五样擅场,名动京城。他们每人只收一位弟子。而这位弟子得其真传,亦是不同凡响。每日登门求教的人络绎不绝,言及拜师的也只敢拜在弟子门下。其中这西阁的酒弟子便与我外公家熟络得很,因此我也认得他。”
听到这儿,傅阳秋笑而不言,眸光中隐隐埋起一丝犀利。
“这酒方便是他所写,而经由旁人戏笔改动了一处,冠以桑落酒之名,借以摆脱高先的日夜纠缠不休。其实倘若他有些悟性,似公子这般改动一二,酿出来的定然是琼浆玉液。这也就是当日我会在鹿鸣居前断言那是桑落酒的缘故。”
傅阳秋点点头,半晌才意味深长道:“据听闻,那位戏笔改动方子的旁人就是鼎鼎大名的江庾江公子。”
聂萦离听罢,自觉酒后失口。她此时恍然大悟,傅阳秋买下这方子十有八九是为了江庾,仅此而已。她不动声色道:“是且怎样?”
“原来姑娘与江公子也是旧识。傅某仰慕江公子多时,但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可惜可惜。”
京城中人皆知江庾和傅阳秋的过节,因此他的这句绝非好话。
“你——见过他?”聂萦离微微眯起双眸。
傅阳秋正要应语,却听树林中一阵脚步声纷杂,间有人声暴躁狂吼。罗赤城业已追来!
十八
情势危急!
傅阳秋忙道了句:“跟我走!”聂萦离会意,起身来随着傅阳秋猫腰进了一处被灌木层层荫蔽的山洞。听回声,山洞并不很深,但黑不见底,阴寒彻骨。聂萦离贴着石壁站了片刻就觉得浑身寒毛倒竖,止不住微微颤抖。
傅阳秋就在她身前,感觉到她的颤抖,当即伸出手从她腰后拦起。聂萦离毫无意料地被拢进温暖的怀抱,身子忽然僵住,下意识地要推开他。
“别动!”傅阳秋低声道,而后拥得更紧。
聂萦离虽不适意,但也挣脱不开,只得勉强挨着他的胸膛,却又刻意保持些微距离。
傅阳秋之前见她体格苗条,以为娉婷美好,却没想将这瘦骨轻躯拥在怀里,竟单薄得如觉无物。他感觉到聂萦离微弱的抗拒,自己也疑惑起来。这番举动若是他多想一分,无外乎男女大妨之类,他就会打住,尽管他并不是拘泥小节之人。之前在京城里,追花拂柳的狎昵事他也做过不少。后来经历了生意失败,才稍稍收了性情。他不再是那时的自己,而聂萦离也不同于章台之柳。他方才只是自然而然地想要给她些温暖,即使她微有不愿,他也不肯放手。
恰如同他听闻聂萦离爽约出城的时候,想都没想,一意快马加鞭追来。
这一切似乎都不由自主。
不由自主的人最容易失去先机,尤其是在生意上,他一贯以为如此。
可他却已经为聂萦离不由自主了许久。
他自嘲地笑。
山洞外,人声喧杂。罗赤城想必是看到了傅阳秋的马就带人追了过来,可是乱搜了一阵儿,毫无所获,就骂骂咧咧地去了。不多会儿,天就完全黑了下来。
二人从山洞里出来,四下里只闻水声震耳。傅阳秋摸出荷包里的火镰,点起火折子。他又趁夜露未起,拾了些枯枝落叶回来,在潭水旁的乱石地上燃起火堆。聂萦离则坐在一旁看着他忙东忙西。
马受到惊吓,早跑没了,他们俩俨然成了孤立无援的落难人。
“傅公子似乎对这山上很是熟悉?”聂萦离说道。
“我曾在这山里住过些日子。”
聂萦离轻笑道:“我也在这山里住过。”火光中,她的眉眼着添几分落寞。
“明日你有什么打算?”
“进京。”
“好吧,我们结伴同行。”
聂萦离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开口,就此沉默下去。
夜半时分,聂萦离忽然醒来,拨了拨快要熄灭的火堆。她警觉地看了看熟睡中的傅阳秋,这才起身轻步往树林中走去。
月光下,白水黑石,明朗可见。溪水在树林的边缘处潺潺流淌。聂萦离刚走到那里,就听寂静中忽起了一声忽哨,继而一条黑影从树上跃下,冲她抱拳道:“江公子!”
聂萦离侧转头去,应道:“罗寨主,辛苦了。”
来人正是罗赤城。
罗赤城惊讶道:“刀尖上讨生活的,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罗大只是好奇,公子怎知道我在这里?”
“这也是我要问的,罗寨主怎么会在东离山?”
“哈哈!”罗赤城陡然得意大笑,“公子交托的事,罗大我办成了!”
“什么!”聂萦离脸色一变。
“不仅办成了,还捎带多抓了一个。那小子见我们抓了人,心虚,就想勒索聂二夫人一笔钱逃跑,结果又被我们遇上!”
“多谢罗寨主。”
“说什么谢不谢?老子最恨欠人情,赶上我欠你的,拼了命也要还你!这下我可还清了,死了也痛快!”
快人快语,抚慰人心。
“待在下回京,定要厚酬罗寨主!”
“那老子就不客气了!只是那聂家和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见聂萦离不说话,也就打住,又恨恨道:“今天要不是那傅阳秋搅局,公子何苦在野地里住?真是奇了怪了,老子一遇到他就要沾上晦气。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王八蛋造谣说我和公子合伙劫走他的货,弄得老子在严州呆不下去,只能来这东离山上借块地方东山再起。”
“官府与你为难?”
“可不是?三天两头上山搜剿,生意哪里还做得成?”罗赤城忿忿然道:“老子虽干的是劫财的勾当,但也是光明正大,做就做了,哪里不敢承认?”
“此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聂萦离道。
罗赤城重重地点头。
“人就先押在寨主这里,稍后我自会亲自来提。”
罗赤城应允,而后拱手告辞。
聂萦离目送他远去,一袭白衣如月光拂照下的积雪。她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沉寂的夜里,一切声音都被放大。她知道,定是傅阳秋找来了。
她忽然觉得有趣:若然傅阳秋知道她便是那个他心心念念要对付的江庾,还会不会像方才那样执意把她拥在怀里?想必依然会吧。对付敌手,最是要不动声色,花上十分的耐心,方能施展开一切手段,慢慢地将对手耗尽,然后看着他一败涂地,再起无望。
初遇傅阳秋的时候,她曾想着要抽身远离,并一再告诫濯玉,为的是怕有一日身份曝露,傅阳秋一怒之下,挟私报复,殃及池鱼。可是老天似乎总要和她作对,她和傅阳秋竟在不知不觉间走得太近,近得不可思议。
傅阳秋手中举了一个火把快步走过来,眸子中满是探询和疑惑。
聂萦离却负手而立,望着夜空,缓缓吟了几字。
“原来姑娘在此处流连忘返,我还以为你是在与什么人说话——”
“我只想随处走走,山里的景致并非深闺之中可见。”
傅阳秋笑道:“那是自然。不过入京的路途上,姑娘尚可以大饱眼福。”
“明日我与公子就要分道扬镳,可惜我身无长物,无法报答公子今日相救之恩。”聂萦离耸肩表示无奈。
傅阳秋微微侧脸瞟了她一眼:“难道姑娘忘了,明日在下也要入京,你我恰好同路。”
“公子若是担心萦离,大可不必。这条路我常走,熟悉得很。”
“哦?”
“我每年都会去京城的外公家,一晃眼十多年过去,岂能不熟?”语落处,有一抹悲酸况味让人不由恻恻。
“如此更好,我对这条路倒不是很熟,还请姑娘一路提点。”
聂萦离一时语塞,她素来孤独惯了,不喜旁人跟着。若然这次与他同行,岂不是事事要忌讳三分?可她只笑了笑。两人一前一后,步履悠闲,回去瀑布潭边。
持久的沉默,恍惚让人有种咫尺天涯之感。傅阳秋并不以为那是矜持:“姑娘似乎总是拒人千里?”
聂萦离微嗤:“站得远些,很多人和事才好看得清楚。”
“姑娘也要对傅某如此这般?”
又被他挑起了话茬,聂萦离无可奈何。傅阳秋又道:“看来不是!”说完哈哈一笑:“不过我与姑娘相识多日,却还不知姑娘是何许人也,实在——”
“我不相信公子尚且不知我是谁?”
这一次,傅阳秋索性大笑起来,笑罢,方简练几句道出她的身世。
“还有吗?”
“据听闻,聂二夫人曾想你顶替二小姐去采选。”
聂萦离嘲讽道:“原来已经是人尽皆知,只有当局者自欺欺人。”说完她又道:“公子是否觉得聂萦离是个可悲可怜之人?”
傅阳秋愣了片刻:“当然。”
这话若从旁人口中说出,聂萦离自当是遇到了一个蠢人,不值得相谈。然而这句话自傅阳秋嘴里说出来,却生生多出一番趣味。聂萦离不说话,只瞅着他。
果然傅阳秋又道:“怜香惜玉,人之常情。尤其是姑娘这般天姿——。”
“可惜公子动错了心思,对错了人。”聂萦离打断他。
傅阳秋挑挑眉。
“我只是好心提醒公子一句,休要将来后悔。”聂萦离唇边浮起狡黠一笑,她往傅阳秋那里瞥过去的一眼,顾盼神飞,流采逼人。若然方才的她如寒林淡远,出尘绝世;此时却似素月澄空,照眼俱明,不由让人心中一动。
傅阳秋戏谑道:“那我倒更是心有所往了。”
随后二人各自安眠,一夜无话。
翌日,两人徒步出了东离山,又来到那处茶寮。茶寮老板看到他俩,激动地喊叫起来,似乎是白日里见了鬼,直说“万幸万幸”。
傅阳秋和聂萦离相视一笑,这老板虽有些胆子小,但心地却是善良得很。
二人的样子在老板看来则是青衫落魄,叫人心疼,然而气度却是丝毫不减。
十九
老板又是打水又是上茶上馒头,忙了半天,一边还道:“何苦当初不听老朽一句?两位公子都是有福之人,就该安安稳稳,好奇争胜可万万使不得——”他一人絮絮叨叨了半晌,才又道:“马就在茶寮后面,水草都饮足喂饱了,这就可以上路。”
聂萦离诧异道:“你这里还卖马?”
傅阳秋吃完了馒头,起身笑道:“劳烦您了。”说完走去牵马出来,对着聂萦离道:“幸亏我预备两匹马,要不然这京城之行,想必要成泡影。”
他已很是摸清聂萦离的脾性,她断然不会和他同乘一匹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阳秋把马鞭交到她手中道:“路上我自会告诉你。”
原来昨日傅阳秋追赶聂萦离而来,得知有人纵马上了山,便猜是聂萦离。他也要上山去,又明白此行凶险,于是留下银钱吩咐茶寮老板去城里府上,令人预备下马匹,干粮、衣物则裹在油缯里,以备不时之需。果然这一出山就用派上了用场。他也算是料得先机,安排周全。
照聂萦离想来,傅阳秋能以弱冠之年接管门庭,打理生意,几年之内名声大噪,定然智慧过人,手段不凡。而今他也要去京城,所谓一路结伴照应自己不过是个借口,她岂能不知?那么他去京城就是为了寻求对付自己的良机。短兵相接,已迫在眉睫。她自是不惧挑战,但也须小心谨慎起来。
庾州与京城相隔不过四百多里地,马不停蹄赶上五天就可到达。然而傅阳秋却是个极喜欢四处游冶的人。于是两人信马由缰,一路慢条斯理行来,倒也颇有一番浪迹俗间,徜徉自肆的江湖风度。只是天公不作美,到了第五日,云头峰聚,酝酿了一夜,待天色稍开,就迫不及待地落下雨来。雨倾盆直下,漫天漫地全是。他二人本就出来得仓促,并无雨具,然而几里地内又连个破瓦遮头的地方也没有。两人于是淋个通透。好在雨势渐小,方得以喘口气。傅阳秋一身绸衫全湿在身上,风一吹,寒毛倒竖,鼻子里也酸意暗涌,真叫人一阵懊恼。他回头再看聂萦离:青黑的发丝粘在脸侧,缭乱不堪;白衣湿重,下摆快被泥水溅满,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她此时蹙着眉头,不停拿手擦去绵绵不绝的雨水,狼狈十分,落魄非常。傅阳秋越看竟越是开怀,索性大笑起来。聂萦离见他大笑,眼珠溜转,会意他为何发笑,也不生气,抿唇笑起来。
五十步笑百步,难道不是最可笑的事?
她这一笑,更引得傅阳秋注目。她故作不知,将目光放远开去。这会儿已是微雨蒙蒙,稍远处也比方才看得清楚。他们正来到一处开阔地,张眼望去,汪洋一片,若不是见水面漂有秧苗以及偶然可见突兀出水的田埂,真是猜不出这竟然是块农田的所在。
“你看。”她表情一下凝重。
傅阳秋也望开去,偌大的农田几乎被毁得干净。地势高一点的地方,虽没被水淹没,秧苗也被打得东倒西歪。田地边,有四五个人正冒雨挖渠放水,浑身似在泥泞中滚过。
傅阳秋道了句“等等”,就下了马去。聂萦离目送他去到那几个人身边又快步走回来。“走吧,我刚去问了问路,前面不到五里处有一家客栈,我们赶得快些,中午就能在那儿住下。”
正午时分,雨总算停住,两人一身狼狈进了客栈。幸而因长日阴雨,行旅不畅,客栈内尚空有几间上房。此地已属京郊。香汤沐浴后,聂萦离从二楼上下来,走在那木梯之上,竟轻软得不闻什么响动。傅阳秋正坐在桌旁,喝了杯暖身酒,霎时间通体舒畅,再见聂萦离来到跟前,她换了一身石青色的外袍,那是他的,因此宽大,不甚合身,然而倒衬托出她容颜冷静。又见她颊上酡红一抹,似晚霞般明媚,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聂萦离坐下,只点了一碗清粥。行动轻缓,话也不多,任傅阳秋如何嘘寒问暖,她都点头敷衍。喝完了粥,轻飘飘起身来,就要上楼。傅阳秋正诧异,也跟着起来,这一次见的却是她眉头微蹙,唇色如灰。
“看这位公子面色苍白,神疲力乏,懒言少语,不思饮食,想必是风寒入骨,阳气虚损。”邻桌忽有人道。
傅阳秋一看,是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他一双炯目正打量着聂萦离,捻须徐徐道来。想必是位医者。
傅阳秋也略懂医理,听他一言,顿解心中疑惑。“大概是今日淋雨所致。”他又向聂萦离道:“不如让前辈替你把一把脉。”
聂萦离却十分冷淡,言了声:“多谢”,径直上楼去。哪知再迈出的一步竟陡然虚软,身子沉沉倒去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傅阳秋一个箭步上前,横抱起她,噔噔噔上了二楼。
床前,聂萦离昏沉不醒。方才那位老者二指切脉,片刻间皱起眉头,“这是新疾旧患赶到了一块儿,本就气血虚损,又得了风寒,真是雪上加霜。”
傅阳秋道:“她幼时确实生过一场大病。”
“这便是了。此地没有医馆药铺,无从配药,我这里倒有几粒人参归脾丸,你先与她服下,仔细休养两天,尽快入京才是。”
傅阳秋心怀感激,亲自送了老者下楼,而后立马折返回来。聂萦离此时微微张开了眸子,目光定格在某处,茫茫然,空得无凭。
“萦离。”他轻声叫她。
她似乎听到,转了黑眸望他,半晌才道:“药不必吃了。”
傅阳秋轻笑:“这药可是花钱买来的,不吃可有些糟蹋了。”
聂萦离漠然道:“我不会死的。”眸光清独冷峻,让人看了不由心寒。
傅阳秋惊诧片刻,若不是曾在阎罗殿上走过一遭的人,谁会轻易把生死挂在嘴边上。他暗自叹气,又觉得有趣,索性移了睡榻来躺下,口中念念有词道:“好吧,不吃便不吃。明日我托人回去庾州,告诉聂公子,聂公子自会打理得比在下舒心。”
聂萦离听了这话,秀眉蹙起。她知道傅阳秋是个惯会下软刀子的人,可一时也固执不过,当即强坐起来。傅阳秋早等着这会儿,但仍要消遣她,慢条斯理道:“当真要吃?”
她不禁暗咬银牙。虽是病中,模样却比平日更带娇俏。“趁人之危!”
“若是趁人之危,岂会只是吃药?”傅阳秋唇角勾笑,转眼间便坐去床边。聂萦离身子正娇弱,被他猛得一拦,哪里有反手之力,只得任他拢住双肩,温热的气息呵得她霎时心摇意动,颊上似绽开了一朵碧桃花。
一时间空气暧昧难捱。
对于男女之事,她其实懵懂,只是年纪已到,隐约有情丝萌动。
自从母亲去后,她一直茕茕一人,闺房之中教训甚疏。她便如野草一般,恣意地长。直到遇到那个自封为她师父的老头儿,那老头儿见到她第一面就皱眉道:“我只当你是个小子,怎么是个女娃,莫不是投错了皮囊?”她扑过去就是一口,牙印虽小,血却流得不少。
傅阳秋本是和她开玩笑,哪知真拢住她在怀中,无端地心头一炽。他生怕唐突了她,便微微撤身,从荷包里取了药,温存道:“吃药吧。”然后施施然躺回睡榻,合目养神。
京城连日的阴雨,庾州城不免也浓云倏布,雨意垂垂。凉风吹起,倒是驱散了前几日的酷热,人也周身舒畅起来。聂濯玉晨起便去到聂家楼里,打理事务,井井有条。聂甫泰自然是最高兴的人,乐得安心休养,只偶尔看一看账册。这几日,去陵州的船已经走了一半路程,目前一切顺利;聂濯玉又开始修书给聂家以往生意上的故交好友,以子侄辈分祝好问安,借以活络关节,广聚人气。聂家楼已有起死回生之色,楼里的人见到他,也恭敬了许多。他也渐渐学会摆出冷面,少年脸孔愈添威严气度。然而一旦闲下来,他还是宁肯一个人呆着。聂萦离忽然离开,终究还是让他担心,可也无奈。想到这儿,他不由心烦,就要起身来去散散心,哪知这时就听罗掌柜在外面喊:“白姑娘,我家公子——”
聂濯玉一听,微微失色,可夺门而出也已经来不及,白霓此时站在门前,俏皮地敲了敲门道:“聂公子,你好难找啊。”
二十
到底是白霓的脚步更快,眼睛又尖,聂濯玉哪里躲得过去?
聂濯玉硬着头皮,彬彬有礼道:“白姑娘登门,有何要事?”
“聂公子忘了,我是来还东西的。”
聂濯玉看她献宝一般从身后拿出一个莲花小灯来,郑重放到桌上,不禁有些心软:“其实姑娘不必如此。”
白霓道:“客气话我只当没听过,总之我是把它还来了,聂公子是收还是不收?”
聂濯玉无奈:“那——多谢白姑娘。”他端起莲花小灯来,暗自叹了口气。若不是这莲花小灯惹事,他哪里会再遇见白霓?
并非所有的偶遇都值得雀跃,他对此深有体会。
聂萦离不告而别,因此他只得独自去了荷花坞。夜色漪漪的水边,他放出一盏莲花小灯,那灯心中写了一个心愿,是为姐姐。他正目送着小灯渐渐飘远,却见烛火忽然灭了,水面上小石子乱飞。他见对岸正有一个孤零零的黑影,不由沉眉喊道:“是谁!”
“你又是谁!”
他听是个姑娘,不欲与她争执,就径自走到水里去,捞起莲花小灯。谁知他刚一下水,就听到蹚水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一抬头,不禁吓了一跳。
“你在做什么?”是那姑娘。
“放灯。”他嫌恶地避开,走回岸上。那姑娘也跟上去,盯着他瞅了好一会儿,惊讶道:“你——你是聂公子?”
他愣住,回头再一瞧,她不是傅阳秋的表妹白霓?
要问白霓为何会在此处,那自然是因为傅阳秋食言,纵马出城,一去不返,只留下她怏怏不乐地打水漂儿玩。
聂濯玉此时生出一份同病相怜之感,关切地送她回去傅府。却不想白霓就此把他当成了知己好友,日日到访。可怜聂濯玉偏生木讷,天生应付不了活泼爽朗之人,于是推三阻四,回避为上。
“姑娘还有什么事吗?”聂濯玉道。
“我的事情多了,一时都忙不过来呢。”
聂濯玉顿时舒开一口气:“姑娘百忙,可惜濯玉俗务缠身,不便远送。”
“忙是忙,可是你也这么忙,我就只好闲着了。”
聂濯玉自然听得出这话中意味,可还没等他答话,就听白霓脆生生一笑:“其实我是来告别的。我大哥去了京城,我在此也无趣,不如离开。”
“姑娘要去哪里?”
“你可知道我大哥去京城是为了谁?”白霓却道。
聂濯玉摇摇头。
“他不告诉我,我却也猜得出,不就是为了那江庾。”
聂濯玉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京城江声楼的江庾虽是后起之秀,可行事凌厉果断,不同寻常,执掌不到三年,就做了几笔很是漂亮的生意。那时傅阳秋在京城风头正劲,堪为翘楚。两人交相辉映,江庾便得了个“小傅”的戏称。可谁料到后来,这二人未成知交却先结下仇怨,傅阳秋不得已退出京城。可这一股闷气,谅是谁也咽不下。
“据说那江庾和绿林道上互有来往,手段阴狠狡诈,傅公子当要小心才是。”
“这样的热闹才好看,我是不会错过的。”说完,白霓再道了声告辞,欢然而去。
聂濯玉听罢,心里竟也有几分对那热闹的向往。他站住窗前踌躇了半天,细想缠身之事太多,实在脱不开去,不由就叹下一口气来。
“公子为何事发愁?”
聂濯玉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一看,原来是秦管家。他憨厚摇头,又开口问道:“您从山里回来了?”
秦仲道笑吟吟道:“前几日身体微恙,就到山里住了几天。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问你。”
“您尽管说。”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那四千两的会票是谁借给你的?”
聂濯玉沉默了片刻,“我不想瞒秦伯伯您,可是父亲那里……”
“你我闲聊而已。”
“这笔钱是外公给的。”
秦仲道点点头,这样的答案对于他来说在意料之中,却又让他有种莫名的失望。“是这样?很好,很好……”
聂濯玉不善说谎,也确实没有说谎,只是刻意略去聂萦离曾经的穿针引线。而今聂家的烦心事,他不想姐姐再沾染上一丝一毫。
夜色侵衣,庾州城中月光宁谧,而这一弯月也在聂萦离的窗外茕茕悬着,清光冷落。
聂萦离半夜惊醒,噩梦烟消,额头上覆了一层冷汗。她蹙起眉来,长呼一口气,借以舒开心头阵阵的□,再无睡意。
屋内半窗银烛相照,她忽然一愣,侧耳仔细听来。万籁俱寂中,隐有箫声缥缈,似真还幻。她追随箫声而去,来到一处露台,露台外云山烟树,如宣纸之上墨钩水润,迷离不清,然而山容水色,满纸浮动,讓人沉醉。正如耳中箫声,幽深旷远,偏在不知不觉间暗将心魂付与,不忍勘破迷梦。
这样的美梦,多年前她也做过一次。那时她正病得厉害,恍惚之中似乎听到一缕仙乐。一张眼,恰见到母亲坐在床前,温柔地抚她的脸,笑着牵起她的手说:“跟娘走吧。”她欣欣然起了床来,似乎病一下子全都好了,可随之而至的是一脚踏空,梦猝然而断。她醒来,眼前所见是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那一夜也是弯弯的月,一抹烟似的,浮在黑云间,俨然是杀红的眼。
箫声渐止,似乎被风就此吹去。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傅阳秋在月光下弯唇一笑:“倾流光。”
“何解?”
“倾杯对月风清夜,未许惆怅付流光。”
聂萦离轻哂。
“那依着姑娘该如何?”
“看海变桑田飞暮埃。念尘劳良苦,流光易度,明珠谁得,白骨成堆……”
傅阳秋愣了愣,似乎会意了什么,开口道:“姑娘似有心结。”
“是吗?”她轻轻叹道,转身离开。
这时,忽然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影冲到她面前,她定睛一看,当即踉跄退后數步。傅阳秋探头过去,原来是只老鼠。他哈哈一笑,本想取笑她一番,回头却见她面上如槁木死灰,方觉不妙。
待半晌后聂萦离清醒过来,人已身在屋内。她对上傅阳秋关切的眼神,冷声道:“夜已深,公子该回房了。”
这句逐客令落耳中,不觉在傅阳秋心上系了个结。之前的两人如同对岸相望,言语相闻,待有一苇可渡。然而此刻却如隔了千山万岭,杳迹难寻。“我倒是想留下来,或许聂姑娘有三言两语可说与我听。”
“你想听什么?”
“姑娘愿说什么?”
她冷笑一声,忽然将袖子捋到臂弯,倨傲开口:“你要听这个吗?”
傅阳秋大惊失色,那手臂之上,赫然几处狰狞齿痕如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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