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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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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便开讲:“阿玛给佛多说个‘怀橘遗亲’的故事。”

佛多满嘴乳酪,含含混混的:“橘子阿?”

“嗯。古时候,有个叫陆绩的人。那一年,六岁。”讲到这里,停一停,“佛多几岁了?”

“四……”佛多把勺子交到左手,右手数一数,“四岁半。”

雍正又笑了:“对。佛多比他年纪小,可是,佛多比他聪明啊。”

“后来呢?”

“有一个人款待陆绩。请他吃橘子,喏,就像佛多现在一样。”

“佛多吃乳酪。”

“打个比方么。”

“吃完了,陆绩要走,揣了两个橘子在袖子里……”

“偷啊?”

“哎——怎么是偷呢。是陆绩的母亲……额娘,喜欢吃橘子。他是孝顺,拿回去孝敬母亲。”

讲完了,雍正看看佛多——犹津津有味的吃,没什么反应。

雍正想了想,只得又道:“阿玛再讲一个故事。有一个叫颖考叔的人……”

“颖考的叔叔么?”

“先别管是谁的叔叔,总之有这么个人。郑庄公请他吃饭……

“是公公么?”

“再打岔,阿玛不讲了。”

“佛多不打岔了。”

“郑庄公请他吃羊肉。他悄悄抱起来几块……”

“佛多知道了,是他额娘喜欢吃,对不对?”

“对对。朕的女儿真聪明!”雍正连连摸她头。

“可是额娘什么都有啊。橘子和羊肉都有啊。”

“那怎么一样。儿女孝敬父母,发于内心。无论送什么,父母都会欢喜。”

佛多蹙起小眉头认真想。

雍正忍笑道:“让小恭子他们陪你溜溜,就该晚膳了,阿玛还有事做。”

“嗯。”

雍正起身,走向一边的书案。余光一扫,看到佛多伸手去摸另一只盖盅,塞进袖子里。

雍正摇摇头,淡淡笑了,又暗暗叹一口气。

天气发闷,知了都懒怠叫。黑云滚滚压下来。

梓澜道:“像是要下雨,上了门吧。角门给佛多留着。”

芙惆抬眼望望外头:“嗯。”又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南斋的规矩吧。”

芙惆摇摇头,轻笑了:“难为她怎么坐得住。”

梓澜陪笑:“才半日不见,承乾宫就冷清了。”

话刚落,一阵辟里啪啦的跑声。

一叠声喊:“额娘——额娘——”

芙惆揽过佛多,替她擦擦满头的汗:“整日乱跑,没点规矩。”话是责备,语气轻柔,脸上也带着笑。

佛多向上伸出手,摊开来:“额娘看。”

芙惆拿起那只盖盅,打开——棕红色的药膏。不觉诧异:“这是……”

佛多使劲踮起脚:“乳酪怎么是黑的?”

芙惆闻了闻,微微腥香的气味。

梓澜也过来,看一看,闻一闻:“像是……鹿胎膏。”

鹿胎膏。活剥开未足月的胎盘。瓜儿离秧,孩儿离娘。莫名的,芙惆心里有一些凄楚。

佛多只管向上伸着小手:“黑的乳酪,佛多也要吃。”

芙惆把手抬高一些:“告诉额娘,哪里得来的?”

“阿玛那里。”

“是……你阿玛?是他……让你拿来的?”

“不是。”佛多甜甜笑了,“是佛多自己拿来的。”

儿女孝敬父母,发于内心,无论送什么,额娘都会开心。阿玛的话,她半懂不懂,但记得。

“自己拿来的?”

“嗯!”

“偷偷的?”

“嗯!”佛多天真的笑,得意洋洋,“阿玛不知道!”

芙惆倏然冷下脸:“你偷东西?”

佛多有些慌,却又说不清:“没有偷。不是偷。”

“还撒谎!”

“佛多没偷东西,佛多没撒谎!”

“你又说,是偷偷的?”

佛多急得眼泪打转:“佛多没有偷东西。是那个……什么鸡,他拿橘子。还有羊……”

芙惆沉脸厉声:“别管是偷橘子,偷鸡偷羊,还是偷药,都是偷!额娘教过你没有?”

佛多哭了出来,只是那一句:“佛多没偷东西……”

芙惆动了气:“梓澜,拿藤条!”

梓澜两手背了藤条,一步一步蹭:“娘娘……”

芙惆一把夺过来:“额娘再问你一遍,说实话,就不打!”

“没偷……”

芙惆咬了牙,抽下一条:“还撒谎!”

佛多又委屈,又疼,呜呜哭:“乳酪是阿玛的,阿玛的就是佛多的……”

“任是谁的东西,没问过,就是不能拿!额娘教过什么!背!”

佛多抽抽搭搭的:“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即为偷……呜呜呜呜——”

“还有呢!”

“小时……偷针,大时……大时偷金……”

芙惆看她红涨的一张小脸,满脸是泪。心里刀扎一般疼,握藤条的手渐渐软下来。

佛多却突然扬起头:“我没偷!佛多没偷东西!”

芙惆只得硬起心:“还顶嘴!还撒谎!”

“佛多没偷,佛多没撒谎!”

芙惆狠了心,举手就是一条。

“我没偷……”

‘啪——’

“没偷!”

‘啪——’

……

说一句,抽一条。芙惆咬破了嘴唇,横着一条心。

佛多哭得喘不上气,却死拗的倔强。

后来,泪也没了。一口一口干抽气。

芙惆高举着藤条,实在落下不去——

佛多转了身,腾腾腾就往外头跑:“佛多不要额娘了……呜呜呜——佛多找阿玛……”

芙惆一惊:“快拦住她。”

梓澜去抓她,被她矮身钻了出去。

门撞开,扑进一阵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

小恭子惊呼一声,雷声掩住他的声音。

他一把抱住佛多。

佛多狠狠咬在他手上。

宫墙不起眼处,小小狗洞,用茅草遮着。佛多扒拉几下,爬着钻出去。追她的张有德只进一个头,卡在里面。

等众人赶到宫外,大雨瓢泼,水雾迷蒙中,哪还有孩子的踪影?

养心殿。

雍正立在书案前,悬腕,落笔——‘动静屈伸,唯变所致’。

苏培盛在旁歪着脑袋看,拍手:“好!万岁爷的字,越发见功力!”

雍正却似满腹心事,抬抬头,看看外面。房檐下成串的雨帘,滴滴答答十分规矩,却无端的,乱人心绪。

一个太监急急忙忙进来:“启禀皇上,芙妃娘娘求见!”

“哦?她……”

“不知什么急事,大雨淋得水人一般。”

苏培盛笑了:“这也太快了,刚送去药,立竿见影了……”

雍正却皱了眉,疾步往外走。

宫门外,处处积着水洼,雨点仍不断砸下来。

芙惆什么也不顾了,就跪在水中:“皇上……”

他不等她膝沾地,一把拽起来:“究竟怎么了!”

“皇上……”她已泣不成声,满脸的水,分不清是泪是雨,“救救佛多……”

第三十九章

雷声、雨声,夹杂着喊声。男人的喊,女人的喊,太监尖儿细的喊。几乎整个紫禁城的人都在找,都在喊。

偶尔的闪电照亮黑沉沉的天。油纸灯笼在风雨中摇晃。

御花园。阔大的叶子滴着雨,一条条淌过树干。佛多的眼泪也像淌下来的雨,没止没境,融进泥里。

惊天动地的喊,她听得清楚,却不肯出来。窝在树洞中,一声接一声的抽搭。雨漫过膝盖,浑身湿透,风吹来,剜骨割肉的冷。渐渐的,麻木了,没了感觉,头昏沉沉的,几乎撑不起来。

一个声音压过纷纷乱乱的嘈杂:“佛多——佛多——”渐渐逼近。

佛多把耳朵贴在树干。

那声音越发躁:“佛多——”

佛多虚弱的应了一声:“阿玛——”眼泪又扑地涌出来。

她猫身钻出洞,一低头,天旋地转。脚窝得发麻,没半点力气。

“阿玛——”

一个太监眼尖:“皇上!您快看!”

雍正凝目一望,心刀扎一般疼。疾步如飞:“佛多!”

佛多轻轻唤了一声:“阿玛……”

雍正把佛多举上肩。飞快扯下自己披风将她连头带身裹住。众人纷纷围上,几把油伞遮得密不透风。

养心殿,芙惆焦不可耐。几次步出宫门,苏培盛均挡驾:“主子稍安,万岁爷交代了,您不能出去。”

一阵混乱,急匆匆的脚步。

芙惆奔出去:“皇上——”

雍正没停下,直把孩子抱进屋,放在床上。

宫女们七手八脚替她换了干衣服,厚厚裹了锦被。

芙惆摩挲着佛多的小脸:“佛多……佛多……”泪如雨下。

佛多紧紧闭着眼睛,双颊涨红,喘息很重。

雍正连声道:“传太医!”

几个太医慌慌张张赶来,轮番问脉,开了驱寒的药。

折腾到深夜。

芙惆一刻不曾离,不停磋磨她冰凉的小手。

雍正就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几味药灌下去,天都发亮了,佛多没有醒,摸摸额头,高热不退。

雍正由不得迁怒:“你们这群废物,不学无术,朕养着你们做什么!”

众人惶恐磕头:“皇上息怒,格格……不像寻常风寒……”

“贺景琛呢?!”

连夜召太医院使贺景琛入宫。

贺景琛侧坐床畔,十分仔细。把了左脉,又把又脉。捏开嘴来看舌苔。

雍正一旁来回踱步,紧拧着眉。

事有缓急,顾不得避讳。芙惆也在一边,更是忧心如焚。

贺景琛的脸色越来越沉,解开佛多几粒扣子,细察,又伸手摸一摸。

芙惆忍不得:“怎么样?”

贺景琛站起身,向着雍正跪倒。

雍正不耐烦:“究竟怎么样!”

“启禀皇上……格格恐怕是……出花了……”

芙惆尚不怎样,雍正大惊:“什么?”

“格格高热不退,寒战、惊厥。舌质黯淡边有齿印,脉沉细弱。另外,皇上请看,腋下、前胸,均有丘疹,奇Qīsūu。сom书正是出花征兆。”

芙惆看看贺景琛,又看雍正,由不得发急:“什么花?什么叫花?!”

雍正只在一旁发愣,贺景琛道:“痘疮,天花。”

芙惆半饷发不出一言,退了两步,呆呆坐在床上。

雍正缓了一缓,沉声问:“无端端怎么会出花?”

“天花,乃是胎毒所至。‘胎在腹中,食母秽液,入儿五脏,内一脏收秽多者,乃出疮疹……’”

雍正一怒:“满口胡言!何来秽液!”

贺景琛不敢说话。

芙惆颤声道:“皇上让他说……”

贺景琛斗胆问:“娘娘……可嗜辛辣之物?或误食毒物?或至寒凉之物……”

芙惆霎时脸色苍白。

雍正怫然打断:

“能否医治?”

“普通天花,发热三、四天后始出痘,亡者四之有三,尚有一成可救。格格的病……高热不退即出痘,来势极凶,恐怕……”

雍正忍无可忍,一拍床几:“怎样!”

芙惆终于哭出来,拉着雍正衣袖:“皇上……救救佛多,都是……都是我的错……”

雍正又急又痛,戾火攻心,压了再压:“依你的话,无药可救?”

“微臣愚见,恐非药石可医,唯以灸艾之法。”

“还等什么?即刻用针!”

“针灸医痘疮,穴取肺俞、脾俞、肾俞、足三里……,其中肾俞与命门只毫厘之隔,稍有偏差即致命。”

“有几成把握?”

“臣……臣不敢说。”

“说!”

“九死一生。”

芙惆直摇头:“皇上……”

雍正沉着脸:“朕决不能让佛多冒这个险!”

“臣学艺不精,别无他法。”

雍正想了一想,突然道:“苏培盛!”

“奴才在!”

“姜济华可还在?”

“上次请老爷子进宫配药,后宫主子们都请教养生之法,一直还在宫里。”

“速传!”

天一点一点亮了。贺景琛就跪在地上。

只有芙惆低低的抽泣声。

雍正走来坐去,不发话。

佛多突然翻个身。

芙惆感到动静,慌忙挨过去。

佛多张开一双大眼睛,怔怔的。

芙惆唤:“佛多——佛多——”

雍正也唤:“佛多!”

佛多仿佛听不见,只说了一句:“佛多没偷东西……”便又合眼睡了。

僵了有片刻,芙惆掩面而泣:“都是额娘的错,都是我的错……”

雍正皱紧眉:“天花是胎中带病,不是一场雨淋出来的。你……你不要过于自责。”

“是我的错!是我服了凉药……都是我的报应,为什么报到孩子头上……”

“谁的错都好。朕就不信,天子之福,包举宇内,囊括四海。这份福泽,泽不到朕唯一的女儿!”

他说的豪壮,可是他没有一丝底气。天花痘疾,已夺去爱新觉罗家太多太多没成年的生命。

外面一阵脚步:

“草民姜济华,给皇上问安。”

~奇~贺景琛忙上去:“微臣给姜老先生说格格的病。”

~书~姜济华一摸胡子:“老夫自行问脉。”

问了脉,雍正赐他坐。

“依姜先生看,可能医治?”

“可医。”当以种痘之法。”

贺景琛忍不住道:“种痘之法,圣祖年间便有,种后死者近半,并无奇效。”

姜济华只对雍正:“圣祖出花时,臣已在太医局供职。世祖出花龙驭,臣主持医治……”

贺景琛插话:“姜先生主持,世祖顺治爷还不是龙驭归天了?!”

“普通种痘法,以牛痘苗磨粉,混在食物中服下,所收有限,自无奇效。”

雍正急问:“那便如何?”

“启禀皇上,草民毕一生之学,研成一法。以净血为媒,混以牛痘粉,送入患者血内,二血相溶,以毒攻毒,万无一失。”

“当真?!”

“草民当以性命为保。”

“何谓净血?”

“初生婴儿落胎之血。”

芙惆道:“岂非害人性命?”

“不然,妇人产子,取胎盘残血即可,并非割胎儿之血。”

雍正大喜:“速寻待产妇人,重金筹赏!”

姜济华忙道:“且慢。”回身对雍正,“并非寻常胎血即可。”、

“那要如何?”

“所谓,血浓于水,须为格格同胞骨肉落胎之血,方可为媒。”

42

姜济华一言既出,众皆哑然。好久,雍正方缓缓道:“佛多是独出,并无一母同胞。”

“这……”姜济华不由瞥一眼芙惆,话难出口。

雍正知他之意:“即便……怀胎需十月,痘疾凶险,如何耗得过去?”

“启禀皇上,可用鹿角胶、地黄,白术制成丸药,补益提气。另外用人参、茯神、龙齿入药,镇心压魂,以续格格寿命。”

“可以维持多久?”

“如无意外,半载以上。”

一时无声,气氛有些尴尬。

芙惆突然起身,跪在雍正身前:“臣妾愿意。能救佛多,臣妾什么都愿意。”

雍正长久默视着跪在他面前的人。

爱子舐犊的至情天性,脱口而出的义无反顾,却深深刺到他的自尊他的心。

最终,他还是拉了她起来。没说什么,负手走了出去。

初九日,好风良月满松筠。

雍正坐在御案前,姜济华躬身立于一边,小心翼翼:“天葵后五日,正是受孕佳期……”

雍正什么也没说。眼只看向窗外,或者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夜幕,一簪风露拂寒星。

荷清润,茱萸绽,菊花香。他踩着满地秋霜,满地的清寒与凄凉。

承乾宫,敬事房太监跪拜,厚厚的记事簿又填一笔。

宫门吱咯咯推开——

夜风贯入。风从左窗进,拂起他的袍角,一片不知名的枯叶翻卷旋舞。幔帐摇曳,帘珑咚琮作响。

风从右窗出,枯叶落下,落在他脚边。没来由的,他停下。

她就坐在床上。偶尔的风搅起落下的床帐搅起她的心,可她坐得很静。

站了一会儿,他也在她身边坐下。

阒清的秋夜,冷寂的宫闺。他们并坐默对。也许,就这样,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就这样白首如新。冰就是冰,捂不热、融不化……

他很深很深的叹一口气,暗暗地。然后,缓缓伸手,握上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手中颤抖。他停一下,将脸凑近,嘴唇碰触在她颈间。她不自觉地微微一退。

他止住了。在忍耐。过一会儿,他起身,吹熄唯一的烛火。

一片黑暗。骤然的黑暗使他们目不视物。黑暗是一种保护,掩饰了所有的难堪与尴尬。衣饰是虚伪的束缚。没了光亮,没了束缚,仿佛熬过千载万载,一发不可收的交融和奔泻。心是那样骄矜,身却徜徉恣肆。话还是难出口。抚摸是一种无声的慰藉。彼此的抚摸不肯落过一些细微一道皱褶,又怎么分得清彼此?

月升宫墙,霎时雪亮。突然看得到。黑漆漆的夜,只有彼此的脸—— 一样潮红,一样压抑而焦渴。

后来,不知是谁先吻了谁。汹涌的纠缠,难分难解。光与暗已无区别,天地絪缊,万物化醇,只有无止无境的骋情舒爱。

他并不木讷,他清清楚楚感觉到她的不舍和渴望。他甚至以为已经走进她的心。一次又一次迷乱而癫狂的峰巅,永远是她压抑的呻吟。他将耳朵贴在她心房,贴在她嘴边,那样小心而仔细,可他听不到她最最深彻的呼唤。究竟谁才是她心底的那个人?

也许,她只是个太寂寞的女人,而他,可以是任何一个男人。

月渐落,复归黑暗。

乐莫斯夜,痛莫斯夜。

第四十章

最初的知觉,是暖和。只是多了一个人,原来,这样暖和。肩颈处有一些凉。那是锦被掩盖的缝隙。循着缝隙,循着伸出的胳膊——手被握进另一只手里。她微微动一动指尖,知道自己醒了。意识初归,倏然红了脸。那只手,宽大的包覆着她,又踏实,又缭乱。每一次抚摸,都像抚在她心上,心不能不颤悸。她屏着息,凝着气,不让阖着的眼睑颤动,不让胸口剧烈的起伏。

握着她的手松开了。她轻轻舒一口气,心从难受的压抑中解脱,却丝丝絮絮失落……

手突然落在她脸上。

很轻,很缓慢的移动。

她的心一下一下往上窜。有那么一刻,几乎抑不住——

抚摸她的手停在脸上,做最后的停留。

床动了动,坐在床上的人起身去了。

日间很长。没了孩子的笑闹,日间越发苍白的长。

她坐在床上,坐在佛多身畔。他就不远不近站在一边。

夜来的激情是梧叶上挂着的露水,经不起早晨的太阳。

滴漏一声一声响。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她一会儿整整孩子的被角,一会捂捂孩子的小手。像有做不完的事。其实是不敢停,停下来,就会想,她不许自己奢想。

他偶尔也会说话,对着姜济华。问方子,催药。

一点一滴的消磨。太阳升正,太阳落下,又挨过一天。

到了晚上,白日形同陌路的两人仍要躺一张床。烛火摇曳,映着两张尴尬的脸。

烛灭了,又是另一番情景。

他是有些恼意的。她的冷若冰霜清薄寡淡都令他恼火。他把恼火不动声色的发泄成一种惩罚,男人对女人独有的惩罚。钗脱鬓乱,汗浸山枕……她攥破了锦褥,咬裂了嘴唇,就是不肯唤出声。

最终,是他的妥协。他怒火攻心欲炙如焚,可是,情怯了。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可肌肤间密匝的交缠让他觉得到她最细微的变化,每一次蹙眉,每一次啮唇,都箍在他心上,啮在他心上。心疼痛,身不得不收敛。一次又一次的容让退步。他突然满心悲凉,平生第一次,他感到自己的卑微。

究竟是谁惩罚着谁……

身体渐渐松弛,鼓胀在每个肢节的疼痛骤然倾泻。她倔强的抵御着他的恣虐,却抵御不了突然的温存。温存而酸楚。

她是明白的。也许,从一开始,就清清楚楚。每一次,她就要彻底融释在他化物无声的包容,不堪的过往便血淋淋的迸出。伤口插着刺,不落痂,永远也不会愈合。

她过不去那道关。

太委屈,太委屈了。她在欢纵的极致那样的委屈。眼角润了,润成一片。

眼泪马上被他抹干。太久太久,他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讲话,以至话一出口,便像射穿堤坝的箭,更多更汹涌的眼泪涌出来。止也止不住。

他抹着她的眼泪:“放心,女儿不会有事。”他搂她进怀里,轻轻抚着她颈背,声音更轻柔,压着叹:“有我在,女儿一定不会有事。”

他们在黑暗中紧紧交抱。抱着她的一刻,他凄然消黯。他不是随便任何一个男人。至少,他是孩子的父亲。

佛多睡得很熟,偶尔会张眼,却不是醒。每日定时灸艾,补药一碗一碗灌下去,日渐消瘦。

梓澜轻声道:“太医局来送药。”

芙惆的眼睛不肯稍稍离开孩子,只点了点头。

片刻,靴声响。

“微臣张中保,叩见娘娘。”

声音生,芙惆不觉微抬眼,却不是平日里送药的御医,又有几分眼熟,她也不多想,又回了头看佛多。

那边梓澜拿碗盛药,道:“咦?怎么发紫黑,味儿也苦。”

芙惆闻声回过头。果然不似往常。便问:“何时换的药?”

“回娘娘,这一味,是藜芦汤。”

“姜先生吩咐的?”

“微臣自行配制。”

芙惆十分诧异,暗暗看他,越发觉得眼熟。张中保只躬身低着头,很镇定。

芙惆道:“梓澜,你出去看看参茯丸熬好了没有。”

屋里没旁人,她便问:“你可曾来过承乾宫?”

“娘娘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张中保微一笑,“那味凉药?”

芙惆心里一凛:“你……勒时亨他……”

“当日,正是勒时亨托了微臣,配成凉药,捎进宫里。”

“你……”芙惆脸色发白,“你好大胆……”

“娘娘自会回护微臣。”张中保又笑了,“何况,微臣此来,当真为了格格的病。”

“佛多自有姜先生医治,不劳费心。”

“呵,什么落胎之血,荒天下之大谬。那昏君信,娘娘也信?就算是真的,四五岁的孩子格格,如何熬得过八九个月?”

芙惆不再说话,正中心事,十分担忧。

张中保道:“痘疾之症,发于胎毒,寻根究底,是当日凉药。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

芙惆心一动。却又警惕:“你也是……八王余党?”

张中保避而未答:“藜芦专医痘疾疥疮,娘娘不信,大可传唤院使询问。况且,此乃清热解毒之物,便无宜,也无害,大可一试。

爱子心切,慌了阵脚。病急乱投医,或许……芙惆紧皱眉头,犹豫不决。

阒静的狭长胡同,一声一声知了叫。张中保很谨慎,走几步,回头望望。一个拐角,有人在他肩上一拍。二人转进一道临街角门。

勒时亨一边摘斗笠,一边淡淡道:“这个时候,广渠门不开。我劝你还是多行几步,走崇文门。”

张中保脸很沉,不说话。一眼瞥到他斗笠中的红巾子,忍不得道:“你跟白莲教搅在一起?”

勒时亨没答。

“他们是反清复明的!”

勒时亨一冷笑:“反什么,复什么,有什么干系?谁反雍正,我就帮谁。还不是借水行舟,我保的,是八爷、十四爷。”

“我说你是公报私仇!”

“芙妃跟雍正反目,正好为我所用。”

“幼子无辜,何必搭上一个无辜的孩子!”

勒时亨还要说什么,张中保一摆手:“不必了!医者父母心,如此伤天害理,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八爷的事,你们的事,再与我无干!”拂袖而去。

佛多灌下药,依旧沉沉的睡。芙惆替她掩好被,轻轻走出来。

不知何时,窗外淅淅沥沥飘起秋雨。梓澜起身关了窗,小声问:“格格怎么样?”

芙惆摇摇头。

梓澜劝道:“也没这么快见效的。娘娘宽心,药是验过的,不会有差错。纵吃不好,也吃不坏。”

芙惆却似没听到,怔怔的,望着窗外。

梓澜看看她,循着她的眼神,也看窗外——

宫门不远处,廊檐下,一个人。

梓澜诧异:“万岁爷?”

芙惆仍只出神的望。

“下着雨,淋出病来。奴婢去迎驾。”梓澜说着,就往外走。

芙惆叹一口气:“天不黑,他不会进来。”

很轻很凄惘的叹。

梓澜只得停住。

很久,芙惆站在窗里,一动也没动。窗外的那一个,低着头,负着手,缓缓踱步,来来回回。不知是不在意,还是陷在自己的沉思里,他仿佛没有意识到细濛濛飘下的雨,飘落一身。

梓澜道:“窗口风凉,娘娘到里面等吧。”

芙惆仍没动。

隔一会儿,梓澜又道:“娘娘……”

“去把汤婆子灌好。”她轻声吩咐一句,便没话了。

滚烫的汤婆子拿来,罩着驼绒套子。

芙惆接在手里,眼睛缓缓移离外面的雨。指头捋着柔软的驼绒,缓缓捋,却停住——指肚儿大的一个破口。

她摸着破处,眼睛重又飘向窗外:“滚烫的,烫伤了手……”

梓澜凑过头:“换个新的吧。”

“新硝的绒不顺服,扎手。”她慢慢坐下,绒套托在手里,笸箩里摸了团线,抽针纫线。

一切那样娴熟,熟的不用低眼去看,她的眼片刻没有离开窗外的雨。

一针一针绵绵密密,雨也绵绵密密,始终不曾停。

她随口吩咐:“泡紫姜茶,把熏炉烧上。”

天黑得早,宫门口的人影已模糊。

太监突然道:“皇上驾到。”

雍正进来,顶着一身雨气。

芙惆见了礼,便默默坐下。

太监挪过熏炉。他在炉边暖着手,是热的。梓澜递上汤婆子,又端姜茶。

他也趁热喝了。

即便如此,当幔帐落下,灯烛尽熄,他们在黑暗中肌肤相接的交缠在一起,她仍能觉到他身上的冷。

他感到她今夜是有一些不同的。她的手、她的身体,她能亲近他的一切,都带着温暖的抚慰,很柔软的摩擦。尽管她仍没有一句话。再后来,她的眼睛湿了。他可以确定那是她的眼泪,她尽量别开脸,不让脸上的水沾到他。可当他执意一次次拉扯最终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时,胸口洒满她的眼泪。

他猜不透她的心。因猜不透,便无以劝。

太久太久以前,他便放下了对她的猜,却始终放不下她。

她在黑暗里压抑的啜泣,他在黑暗里压抑的叹气。

这种黑暗竟是那样令人眷恋。

后来,他还是去擦她的眼泪:“你总是哭。不要哭。怀佛多的时候,就是心事太沉,孩子才会胎里弱。”他将语气放得不能再缓,“佛多还等着她的小妹妹,或者小弟弟救命呢……听话,别哭了……”

他知道孩子永远是她心底最重的筹码。可是,天可怜见,却不是她心底纠缠最深的难言。除了哭,无声的哭,她又能怎样……

天亮了,阳光照进她眼睑缝隙,使她感到暖。多少天来,她总是在感到阳光温暖的同时感到他的温暖。轻而温暖的抚摸。顺着脸、下巴、肩颈……起初,她不张眼,是一种逃避。如今,仍逃避。也许从一开始,便是在最隐蔽处静静的,暗暗的,享受。享受这一种短暂而酸涩的甜蜜。其实是自私的,只是享受,却不用付出。

他的手顺着她的胳膊握住她的手。一成不变的最后的停留。然后,替她拉紧被。当他的手缓缓抽离的一瞬,她的指头紧了,她突然握住他的手。

太出乎意料,即便她自己也完全不曾想到。以致两手紧握的最初一刻,她是愕愕的。

他反倒没有太多惊奇,只微一诧:“吵醒你了?”

他把她的手放回被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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