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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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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跟其他人一样诧异,却不会露在脸上:“皇上,这么晚了,这是……”
雍正抱着佛多走进来。孩子也染了大人的沉郁,静静的。
皇后让下人奉茶伺候。
雍正坐了一会儿,摸一摸佛多的头,打起些精神:“朕的女儿,以后,你来抚养。”
“这……芙妃她……”
“这没什么。换子抚育,在后宫是平常事。”
轻描淡写。皇后便知不该再多问。
“朕只有这一个女儿,朕希望,她有一个显赫出身。”
“臣妾明白。”
“弘晖去得早,佛多……你便当是亲生吧。”
“是……”
雍正站起身,声音透着疲惫:“不早了,都歇着吧。孩子也睏了。”
“那皇上……”
“头一个晚上,怕不惯,朕在这儿陪她。”
“臣妾叫人替皇上置备……”
雍正摆摆手,再不愿多说一句。
佛多躺在床上,很安静。
雍正坐在床边。
“这里好么?”
“好。”
“皇后娘娘好么?”
“好。”
“额娘……离开一阵。”
“额娘去哪儿啊?”
“去……”
他说不下去了。他不知是不愿欺骗孩子,还是不愿欺骗自己。
佛多伸出小手,她用胖胖的带着肉窝儿的小手摸他的脸:“阿玛……”
“佛多乖,在这里住几天。”
她静静圆张着大眼睛。蹭了几下,翻过身去。
关于承乾宫,悄悄弥散着各种流言。只是,皇上不发落,也就落不得实。熹妃是聪明人,既猜不透,便不猜。对芙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一切如常。
雍正似也一切如常。
每日,朝房,养心殿。永远是茶香,沉香。
佛多住在坤宁宫,一住便是半月。芙惆不出一声,问也不曾问。
雍正也不出声。他只静静临帖,写‘观心得悟,一切俱了’,写‘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一钩一划的沉寂,真仿佛超脱一般。
就这样一日一日熬下去,无声无息的。
皇后是真心待佛多好。深宫重帷,天长日久的寂寞。太寂寞了,难得响起一个孩子的喧闹。自上而下,所有人众星捧月的围着这份喧闹。
天暖了,宫女们便张罗着裁尺头,缝衣裳,纳新鞋。雍正踏入坤宁宫的时候,女人们正将佛多围在中间。
“宫里头这么多丝锦,怎么还有这粗劣东西?天也热了啊,不用这衬子……”
一方棉衬子的小兜肚。
雍正几乎踏到地上的弃物。停下。慢慢的,俯了身。那兜肚托在他手里,鲜丽的荷花,池跃戏莲鱼。日子久了,什么鲜丽也褪了色。
宫女诧异道:“皇上……”
他又看一下,轻轻放脱:“丢就丢了吧。”
佛多围在众人间。她们用绫罗绸缎把她装扮成花簇锦攒的小玩偶。
雍正抱过佛多。
嬷嬷插嘴:“皇后娘娘对佛多,真是跟亲生的没两样。”
雍正对皇后一笑:“你费心了。”
宫女们逗佛多:“叫‘额娘’。”
太监们跟着起哄:“叫额娘啊。”
嬷嬷走过去,闻声软语哄:“乖啊,叫额娘。皇后娘娘疼。”
佛多小脸憋得通红,一声也吭。
大伙七嘴八舌的:“快叫额娘啊。”
佛多转过头,看雍正,大眼睛水莹莹的。
他摸一下她的头:“乖,叫母后。”
低低一声:“母后。”眼睛一忽闪,大大的一滴水,淌下来。
第三十六章
佛多一哭,皇后赶紧过来:“这是怎么了。”然后呵斥奴才,“都是你们胡闹。”
雍正想替她擦眼泪,她却一个劲把脑袋往他怀里藏。
雍正心里有些不过意,笑对皇后:“小丫头……知道怕羞了。”
小脸露出来的时候,已没了泪,眼睛红红的。
皇后笑着圆场,把佛多接过来搂进怀里:“臣妾哪儿生得出这样漂亮闺女,万岁爷瞧瞧……”说着摸一摸佛多的小下巴,“这委屈样儿,跟芙妃一个模样。还有这大眼睛,像汪着水……”
雍正神色略一变。
皇后怔了怔,自知失言,忙笑言其他。又道:“天也不早了,皇上是回去,还是这里用膳?”
佛多把两只小手紧紧攥了雍正袖子。雍正道:“就在这里。”
奴才们使出浑身解数哄逗,佛多只是不笑。勉强喂了饭。
雍正将她抱到小床上。她闷闷伏在他怀里,泪汪汪的。
雍正道:“睡觉前哭,眼睛会肿,肿的桃儿一般。”
佛多不说话。
“宫里这么多神鸦,飞来飞去,看到了,以为是真的桃,就飞过来啄。”
佛多抽搭一下:“乌鸦晚上看不见。”
“神鸦么,自然跟一般乌鸦不一样,看得见的。”
佛多露出一点惊惧:“那海东青呢?”
“连海东青都知道?”雍正做出一脸惊讶,“朕的女儿真是了不起!对,还有海东青,那是咱们满人的神鸟,跟神鸦一样,看到佛多哭红的眼睛,都飞来啄。”
“佛多不哭了。”佛多赶紧抹眼泪,“那它们还是飞来怎么办?”
“阿玛在啊。阿玛守着佛多,它们一过来,就开弓,把它们都吓跑。”
“嗯。”她轻轻应一声,仿佛安了心,拽着他衣袖。大概哭得倦了,合了眼。
雍正守在一边,寂静中,黑暗中,坐了很久。细微的呼吸渐渐匀称。他伸出手,拉一拉她盖着的被子,又摸她的脸——她的下巴,和阖起的眼,他将手长久的停留在上面。
小太监拎着个食盒,嬷嬷抱着佛多,一起跟在皇后身侧。
养心殿,雍正停了笔:“你们怎么来了?”
众人行礼后。皇后道:“皇上近来忙,一直没过去,带佛多过来给皇上瞧瞧。”
雍正微笑,抱过女儿。
皇后那边续道:“另外让御厨熬了八珍,给皇上补补身。”
“费心了。”
敬事房陈福禄照例端膳牌进来,皇后在旁边,也没多大忌讳的。陈福禄便跪下。
雍正只管逗佛多。挥手欲让他退下。眼睛随意一扫,却停住。
常年累月,一成不变的绿头牌。不用看,心里有数。
如今,却少了一个。
那一个,他以为永远也不会再碰。不碰,却并非看不到。
他的脸上挂着慈和的笑,手也在女儿的小手中。可他的心却飘开——并非天葵之期,却撤了膳牌……
侍寝的事,皇后不便干预,站在一边。
陈福禄举托盘举得脖子酸,头稍稍抬起些。看得到皇上。
皇上的脸沉了。
谁也不解。
陈福禄悄悄给一旁的苏培盛使眼色。
苏培盛瞄过一眼,心里有了个大概。便斥道:“敬事房怎么办事的?膳牌摆得乱七八糟。这怎么还有个空缺啊?是……芙妃,无缘无故的,怎么就敢私自撤了牌子?”
“芙妃娘娘染恙,不便侍寝。”
“染恙?”雍正放下女儿,“什么病?”
“这……”陈福禄也说不清,看皇后。
皇后走过来:“皇上……”想了想,“想是没大碍。”
雍正一拍书案:“说不清,没大碍。含含糊糊一句话,让你统摄后宫,怎么做事的?!别说是有封号,即便没封号……平时抄的念的,什么量宏意美一视同仁,什么亲疏远近周恤提携,都是门面功夫,都是做给朕看!有没有往心里去?!”
皇后颔首站在一边,一言也不敢发。
苏培盛斗胆插一嘴:“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一向不过问这些的。”
雍正余怒不消:“传熹妃!”
皇后轻道:“熹妃无过。”
“什么?”
“芙妃的事,臣妾并不知情。但想熹妃并非粗心之人,若有大碍,怎敢隐瞒?若无大碍,不必事事烦扰圣心。何况……”
“何况什么?”
“皇上的事……臣妾等不敢妄自揣测。但近日来,任谁提一句承乾宫,必然受责,久而久之,谁敢进言?”
雍正怔了。郁住的一口气发不出,渐渐消了。挥一挥手:“都下去。”
寝宫。三星偏了,黑漆漆,不到五更。
苏培盛蹑手蹑脚进来,小心打了帘子,却发现床褥齐整,空无一人。
正诧异回头,却见床边坐着一人。
他一惊,忙点灯:“万岁爷——您这是……是没睡,还是起得早?”
雍正不说话。
苏培盛暗叹气:“皇上这又……何必。主子的心思,奴才明白,奴才这就传最好的太医……”
“不用了。她的病,不是药能医得好。”他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低,然后,长长叹一口气。
承乾宫。
芙惆睡在床上。非常疲倦,倦得醒不来。倦得不知身在何处。
渐渐的,身边有些动静。脸上有一点痒,那种触感一直麻到心里。心有灵犀,是天性。
她挣扎着张开眼。
眼前,是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她的嘴唇颤着,想说什么,却没一丝气力。
趴在被上的佛多一下扑过来:“额娘——”什么也没说,死命扳住她的脖子,眼泪霎时涌出来:“额娘——”
芙惆一日日好起来。皇后却病了,并非一时惹恙,老病入腰膂。
秋来不可当。天渐凉了。
雍正坐在病榻前,皇后形容憔悴却仍端庄:
“皇上,是臣妾做的不好?”
“不。”他合拢她的手,拍一拍,“你待佛多不啻亲生。”
“皇上对芙妃,真是……”
“朕幼时,是孝懿仁皇后佟妃抚养。佟母妃待朕很好,可是,及朕年长,却与生母生疏。朕是不忍佛多步此后尘。”
皇后默默不语。
“朕说的,希望你明白。”
“皇上的话,臣妾懂。可皇上的心意,不知芙妃解得多少……”
草畦中一片知了叫,秋天的蚂蚱,没精打采的。
雍正停在承乾宫外。
苏培盛道:“奴才去传芙妃娘娘接驾。”
“不必。朕不进去。”
“都过来了,不进去?”
“朕来看一看佛多。”
“只为了看佛多,奴才们抱去养心殿便是。”
远远便听见稚嫩的童音,神气活现的:“吴兴财,拉网!张有德,在这儿守着!小恭子,你去掏蛐蛐儿窝!”
雍正不觉微微莞尔,往前走几步,却仍在宫门外。
一阵混乱,所有奴才被这小祖宗支使得团团转。
佛多一眼看见雍正:“阿玛——”腾腾腾就往外头跑。
跑到门口,嘻嘻一笑,躲在高高门槛内,像往常抓猫猫一般,等着雍正来追。
雍正却只站着不动,伸出手:“过来。”
佛多掩着嘴笑,反倒往里跑几步,回头过头来看。
雍正按捺着,仍不动,高一些声:“佛多乖,快过来。”
佛多扶着门槛翻出去,刚刚出来,被他一把拦腰揽了,拎起来紧紧抱住。
佛多跑得汗津津,小脸红扑扑的。躺在他怀里咯咯笑。
重归无忧无虑的活泼。
雍正用嘴轻咬她粉嫩的小脸蛋。心底却是一片疼。无论谁的错,孩子没有错。硬生生分离骨肉,他是错了,却无处认错,他是皇上,也绝不会认错。
“想阿玛么?”
“想。佛多想死阿玛了。”
佛多突然想到什么,身子使劲儿向外挣:“佛多不去别的地方住了。”
“乖。乖。阿玛带你去吃金丝枣糕,还有豆黄。然后听曲儿,单弦牌子、皮影戏……晚上就回来。”
“不骗人?”
“不骗人。”
佛多安了心,笑逐颜开:“阿玛看。”得意的晃着腕子。
晶莹剔透的羊脂玉镯子,大小刚刚好。
雍正呆了一呆,停住脚:“这镯子……”
“额娘给我的。”
“你……她……”雍正顿了顿,“这镯子,只有一只么?”
“嗯。”
“别人……没别人戴?”
“只有佛多有!”
雍正站着不动,有些黯然。佛多绕住他脖子一个劲儿晃:“皮影戏!皮影戏!”
雍正打点精神:“走喽,跟阿玛去看哪吒闹海。”
宫女走进卧房:“启禀娘娘,小恭子说,刚看见皇上带佛多出去了,大概要晚上才回来。”
“知道了。”芙惆低头转着手中柔软的丝帕,过了一会儿,“没交代什么么?”
“没。万岁爷没进来。”
便无他言。
宫女凑近些,看一眼:“这么好的玉镯子,成日只见娘娘擦,却不戴。”
“看着好,其实娇气。汗浸了不行,日晒了也不行。”芙惆停下手,看一看,“越是矜贵,越难维系,经不得一些污,蒙不得一些尘。”
她不再说什么,包好了,小心收进匣子里。
佛多回来时,天已全黑了,玩得累了,趴在苏培盛肩头昏沉沉的瞌睡。
芙惆出来:“要苏公公亲自送一趟,不敢当。”
“应当的,主子折了奴才了。”
芙惆淡淡笑,把半睡的孩子接过来。
苏培盛朝四下看看,一吸鼻子:“离老远儿,就闻到这菊花儿香,天黑了看不清,一闻啊,就知道。东边的黄微、红幢,北边的紫幢,松针,正东的醉杨妃、玉楼春。”
“公公真是好记性。”
“当了半辈子奴才了。”苏培盛陪着笑,“娘娘侍候这些花儿,辛苦了。”
“公公随侍皇上,更辛苦。没什么事,早回歇吧。”
“那奴才就跪安了。”
苏培盛朝外走,走几步,放慢,心里反复琢量,终停下。回过头来:“要说啊,伺候皇上,是辛苦。别的还好说,偏偏这位主子,有什么,不肯说,藏在心里让人猜”苏培盛又一笑,“这年头浅的,不知情的,还真就琢磨不透。”
芙惆淡淡的:“哦?”
“您知道,为什么这承前宫的花草,品种格外珍奇,便是御花园、坤宁宫、慈宁宫,也比不了?”
芙惆沉吟着。
“您住进来之前,这里是专植花卉的,不住人。经年累月,才育出这些珍品。”
“一直空闲着?”
“打世祖顺治爷进了北京城,这承乾宫,只住过一位主子,孝献皇后,董鄂妃。”
苏培盛悄眼看——她在听,便续道:“鄂妃娘娘辞世,顺治爷悲痛不已,这以后,承乾宫再没住过人,后来的康熙朝,整整六十年,也没住过人。只常年种些名贵花草,四季常青,一来,为了悼念鄂妃,二来……奴才不敢妄语。”
沉静一会儿,芙惆轻道:“公公但说无妨。”
“这么多年,再没哪一位嫔妃,哪一位主子,能在皇上心里占这种分量。”苏培盛停一停,看她的沉思。躬身道,“奴才多言了,就此告退。”
第三十七章
佛多趴在床上,睡得沉沉的。芙惆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的背。
宫女梓澜守在一边,怕吵了孩子,声音很低:“苏公公说的不假,奴婢也在宫里好多年,关于承乾宫……私底下都是这样传。”
芙惆仿佛没听见,只轻轻拍打孩子。
“主子!”
芙惆轻叹一口气,却不说什么。
梓澜替她急,憋了好久的话,终于吐出来:“出事那天,奴婢也在旁边,那个人……主子的事,奴婢不敢问,可心里清楚,无论怎么一回事,绝不是万岁爷想的那回事……”
不等她说完,芙惆一把拉她起来,直走到外头,才压着声:“不要乱讲!这件事牵连有多大?会死多少人?好容易压下来,过去了,就不要再提起。”
“主子何苦全往自己身上揽,坏了名节。”
芙惆黯然。
“不这样,又能怎样?”
“奴才们冷眼旁观……万岁爷要是想处置,这么大的事,几个死都有了。偏偏压着不提,就是留了余地了。皇上毕竟是皇上,主子就迁就些,说句软的,算是为了佛多。”
芙惆半响不说话。然后,默默走进去,坐在床边。
佛多梦里翻个身,小脸露出来,睡得很甜。
芙惆爱怜的笑了,擦擦她嘴边挂着的涎。笑慢慢消去:“他……进都不肯进来,我还能说什么……”
“可以想个法子……”
“算了。”芙惆看一眼她,微微苦笑,“这是命,是我应得的命。”
游廊栏杆,梓澜坐着绕绒线,绕几下,抬眼看看秋天的落叶,由不得叹口气,继续做活计。
身后有一些响动,什么东西一点一点从脖子后面伸过来。她心里有数,佯作不察。
鼻端一阵馨香,唇上一软。她眼也不睁,微张了嘴,把触到嘴边的东西含进去,酥软甜腻。
然后是孩子稚嫩的笑:“澜姑姑——”
佛多从后面绕住她脖子。
她闭了眼细品:“百福饼……”
“香么?”
“香……”百福饼,梓澜心念一动,故意道,“不香。”
“香!怎么不香?”佛多一边咬着手里那一块,一边歪着脑袋天真的问。
梓澜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百福饼是什么时候吃的?”
“生辰吃。佛多快四岁了。”
“以前啊,澜姑姑在乡下,穷啊,每年生辰,吃不起百福饼。可是有一大家子人,祖父、祖母、叔叔大伯、伯母婶母、兄弟姊妹……最重要啊,是有阿玛和额娘。所以,吃什么都香。”
梓澜看她听得认真,便一本正经的问:“佛多过生辰,和谁一起吃饭?”
“阿玛。”她想了想,“有时候是额娘。”
“对啊,人不聚全,吃什么也不香。”
佛多皱起眉头使劲儿想。梓澜在一边强忍笑。
佛多突然唤:“小恭子!”
“有!奴才在这儿呢!”
“你阿玛和额娘,陪你一起吃饭么?”
“奴才的爹娘啊?”小恭子挤眉弄眼笑,“不单在一个桌子吃饭,还在一张炕上睡觉呢。”
梓澜叱他:“去!当着孩子满嘴胡说!”
他笑着跑开了。
养心殿。
洋人教士戴进贤打开一层一层的盒子。
雍正在旁看得不耐烦。
“皇上请看,到了午时,也就是正午十二点……”他一边说,一边扭着金壳子怀表的发条。
‘铃——’一阵悦耳的响声,表身微微颤动,两片壳子划开,伸出一个赤身生翅的金漆孩童。'网罗电子书:。WRbook。'
雍正皱眉:“赤身露体,成何体统。”
“是小孩子,天使。不碍事,不碍事。”
“且收下。”
太监抱佛多进来。
佛多挣下地,趴倒,嫩嫩的声音一字一顿:“皇阿玛吉祥。”
惹得所有人都笑。雍正起身抱起她:“朕的佛多四岁了,懂事了。有赏!”
戴进贤忙拿出怀表,重又演示:“公主请看……”
佛多一眼也不看:“佛多不要怪东西!”
“那佛多想要什么?要什么,阿玛就给什么!”
“要阿玛和额娘一起陪佛多吃饭!”
雍正怔一下。整个养心殿的人都静了。只有洋人低声喃喃:“这是怀表,不是怪东西……”
佛多揽着他脖子不停晃:“阿玛阿玛……”
“乖……”
“澜姑姑都和她阿玛额娘一起吃饭,小恭子也是。吴兴财和张有德都是。”
“乖……”返来复去,也只有这一句敷衍,雍正挤出笑,“中午在这里,阿玛陪佛多,晚上回那边去,额娘陪。别人过一个生辰,佛多过两个……”使眼色示意洋人。
戴进贤呈上怀表,雍正接过塞给佛多:“阿玛送给佛多的。会响,还有生翅膀的小娃娃,别人都没有的……”
佛多板脸撅着嘴,一把丢开。
‘堂——’金壳子表在地上打转,洋人唏嘘不已:“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雍正勉强笑,去摸她的脸。她又将脸甩开。
养心殿里鸦雀无声。
过一会儿,苏培盛上来,满脸堆笑:“佛多乖,老奴传他们上来演皮影戏,有大闹天宫,还有佛多最爱看的,哪吒闹海。”
“苏培盛。”雍正道,“朕今儿晚上过去承乾宫,传旨让他们准备吧。”
雍正踏入承乾宫,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她就跪在最前面。
他站了一会儿,俯身抱起佛多。手中抱了女儿,便不会没着没落。
“都起来吧。”
长长的条案,他们坐得隔开一些距离。满桌子山肴海错,没有一个下人。门敞着,偶尔一两声知了叫。
幸而还有一个孩子。小脑袋拨浪鼓儿一般,一会儿转过来,一会儿转过去,叽叽咯咯的,没片刻安静。
她整整桌幔,又移了移烛台,手无处放,抚上象牙箸。
她的头低着,孩子的话每一句都能传进耳朵。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阿玛,佛多会编蝈蝈笼儿了。”
“佛多会摸嘎拉哈了。”
“佛多会扎毽子了。”
……
然后是他的声音:“朕的女儿手最巧,心灵手才巧,长大了,找个好人家。”
小小的孩子仿佛竟也知道臊,马上不做声。
芙惆也笑了,笑着抬起头——一抬头,对上他的眼。
她马上低了头,他也撇开眼。
她的心突突跳了几下。他竟在看她,也许……没有看,只是一个偶然。
他去摸孩子的头,将眼和心转注。似乎这样,便不太尴尬。
等他偶而抬眼的时候,竟碰到她的眼。她有些仓皇急忙闪躲。她是在看他?亦或不是……
菜上齐了。
他很淡的说:“你脸色不太好,这八珍都是补气补血的。”
佛多的小脸红扑扑的。脸色不会不好。这句话是说给她。芙惆忽然意识到,好久,他们已没有过对话,太久了,自从……
她在嗓间低低应了一声,像是塞着什么,十分不自然。
压抑的,规矩的盘箸声。
佛多突然蹿下他膝盖,往外走。
雍正问:“做什么?”
佛多不出声,一溜烟出去。门口,梓澜抱了她。她把小嘴凑到她耳边。
梓澜转头对着外头,低声:“小恭子,拿净桶。”
声音低,屋里听得到。坐在屋里的两个人都不觉失笑。笑之后,复归安静。
安静了许久。
“今天是女儿生辰,别让孩子心里不痛快。”
他的声音,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看她。
她又应一声,依旧低,顺畅些。
佛多进来。雍正重抱起她,声音提了些兴致:“佛多想吃什么?”
“虎皮花生。”
雍正夹了给她。“还有呢?”
“核桃蘸——”
芙惆微沉脸:“只吃些甜的。小孩子家不能挑嘴。”
阿玛在旁,佛多仿佛有了依仗,故意把嘴张大,一口咬住雍正夹过的核桃蘸,嘎巴嘎巴带劲儿的嚼。
芙惆道:“多大了,自己学着用筷子。”
佛多把眼望向雍正。
雍正道:“她还小。”
芙惆对着佛多,心平气和却不无严色:“‘食适可,勿拣择。执虚器,如执盈。’额娘平时怎么教的?姑娘家从小该怎样?”
佛多仍只眼巴巴看着雍正。
雍正忍不得笑了:“看阿玛也没用啊。整个天下,阿玛都做得主,唯独在这里,做不得主。乖,听话。”
佛多没了指向,蹭阿蹭的挪到芙惆那一边。桌上备了轻便的乌木筷子,合小孩子用。她捡起来,两根细棍儿绕在胖胖的小手里,怎么也掰不清。
大人都忍着笑。
好不容易,攒了一筷东西入口。
芙惆轻笑出来。把女儿揽过,在她面上一亲。佛多丢了筷子,两只小手抱住额娘脖子,亲回去。
雍正笑问:“阿玛呢?”
佛多探过身,在他脸上大大亲了一口。
雍正也笑着亲一亲女儿。
孩子小,有样学样,天真的问:“额娘呢?”
雍正怔了。再看芙惆,促然低了头。烛光下看不清她脸色。
佛多眨呀眨的眨着澄净的大眼睛。
雍正犹豫一下,凑近了。芙惆陡然气促面红。他已碰了她的脸。轻而快,她未及反应,唇已离开。
好久,她调不匀气息。
佛多摸着她的脸:“额娘热啊?”
雍正清了清嗓子,挪了几下,方将身子坐正。
依旧清静,却不似适才局促。有个孩子说说笑笑,自在些。
梓澜进来,垂首站在一边。
芙惆问:“什么事?”
“皇后传话来,坤宁宫备了香,供佛多妈妈神主位,请娘娘过去替佛多祈福。”
“知道了。谢皇后娘娘,这就过去。”
芙惆站起身:“皇上……”
雍正点点头:“去吧。”静一会儿,“不早了,朕也该回去。”
芙惆抱着佛多,走到门口,略慢下。没什么可说,举步迈门槛儿。
雍正在后,想说什么,想了一想,“早晚凉,给孩子围个斗篷。”
“是。”
芙惆站着。站一会儿,看他再没话,便欲走。
雍正道:“你……你也加一件。”
第三十八章
养心殿。雍正立在书柜前,抽出一本翻一翻,插回去,又寻另一本。皆非所需。
正有些发躁。苏培盛进来,乐呵呵的:“老话说的真对,‘人怕见面,树怕扒皮’。这不见面啊,就僵着,见一面,什么僵局也打开了,反倒放不下,心里惦记着。”
雍正一怔,扔下手中书,脸一沉:“大胆奴才,你说谁?”
苏培盛也愣了:“奴……奴才说那两位王爷啊。一位敖汗郡王,一位乌珠穆沁亲王,几代世仇,老死不相往来的。这回进了京,皇上调解,什么都说开了,还惦记着联姻呢。”
雍正又一怔,不大自在。瞪他一眼,低头做自己的。
找了一会儿,仍无结果。雍正只得回过头:“朕记得,太后在时,太医局配过一味鹿胎膏,怎么没有记载?”
“奴才记得是……失水鹿胎?”
“像是这个名字。”
“那鹿胎膏太考功夫。非但许多名贵药材来配,单那胎盘,一百头雌鹿也选不出一头合适的。药是专为太后配,太后大行,后宫主子们也不大用,便失了传。”
“当时是谁开方?”
“太医局姜院使。”
“他……朕记得,告老了吧?”
“老爷子八十多了,鹤发童颜,老神仙一般。”
“他是京城人。住在……”
“单四牌街,铁戆头胡同。”
“传他进宫来。”
五十头长白山梅花鹿,五十头大兴安岭野驯,精挑细选,取了胎盘。用肉苁蓉、党参、黄□、白附片……煎成一钵,淘澄烘晒,熬成膏,只得一丸。
刚过午,殿外就是一阵吵闹。嘈嘈杂杂的混乱中,佛多腾腾腾地跑进来。
“阿玛——”
身后是几个太监,跑得满头是汗,进得养心殿,忙跪下:“皇上吉祥。”
雍正不悦:“你们这是做什么!”
“回皇上,南斋日讲,是规矩。”
雍正把佛多抱在膝上:“这么小的孩子,还是女孩子,什么日讲!”
“教习嬷嬷给格格说些故事,浅显易懂。”
“都讲什么?”
“先是女儿经。然后是女四书里的故事。好像有……女诫、内训……”
“好了好了。”雍正拧起眉,“告诉他们,以后全免了。等年纪大些再说。”
“这……喳。”
雍正换了和颜,摸一摸女儿:“再灵性的孩子,听这些,生生听蠢了。”
佛多似懂非懂,但仍郑重的点点头:“嗯。”
引得雍正莞尔。笑过之后,问:“时候还早,佛多不去听讲,做什么呢?”
“我要阿玛说故事。”
修齐治平的大道理就说得多。故事……
雍正为难的笑笑,“阿玛不会说故事啊。”
“就要阿玛说。”
“这……”雍正想了想,心有所感,“好吧。阿玛给佛多说故事。”一边对着苏培盛,“去把配好的药拿来,另外端一碟松仁乳酪。”
托盘里两只精致的盖盅。掀开一个,酥黄的乳酪,乳香扑鼻。佛多坐在雍正膝上,拿了小挖子,慢慢舀着吃。
雍正便开讲:“阿玛给佛多说个‘怀橘遗亲’的故事。”
佛多满嘴乳酪,含含混混的:“橘子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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