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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霰-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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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倒没有太多惊奇,只微一诧:“吵醒你了?”

他把她的手放回被里:“多躺一会儿,还早。”

她又一次挽住他的抽离,握得更紧,却一时无措。

“皇上……”

他拍拍她手:“朕说过,佛多不会有事。姜先生经多识广,医术精湛。朕信得过。凡事宽释些。”

心绪万端缠乱如麻。有时候,她怪他太敏锐,此一刻,又恨他的迟钝。

从何说起,又究竟说什么……

门突然咚咚响,很急,很乱。

梓澜仓惶的声音:“皇上!娘娘!格格不好了……”

第四十一章

床前围了好多人。太监一声喝,所有人呼啦一声闪开,然后跪下。

雍正几步走过来。

锦被裹了几层,佛多小小的身子蜷缩着,不住颤抖,面色却促红,喘息极为困难。芙惆将她连被抱进怀里,触及处,额头滚烫,手脚却冰冰凉。尚不及说什么,姜济华匆匆而至。雍正由不得恼怒:“你们是如何医治的!”

姜济华也纳罕,把了脉,又看舌苔,回身问:“格格可是按时服药?”

医士们不敢怠慢:“寅时服参茯丸,辰时服鹿角胶,午时服天花散,子时用针。一切依方行事。”

芙惆心疼如割,也顾不得追究,只急问:“佛多究竟是怎么了?”

姜济华道:“咽部烧灼,气促胸闷,分明是中毒之状。草民所开,皆为提气补养,清热解毒之药,怎么会……怎么会……”凝眉苦思,不得其解。

雍正怒道:“你们这群酒囊饭袋,究竟错用了什么药!”

跪了满地的太医,面面相觑。

好半天,方有一人战战兢兢道:“格格……昨日,确是多服了一味药……”

雍正与姜济华几乎同时问:“什么?!”

那人又不敢说,溜了一眼芙惆,头垂下。

一语提醒芙惆,摸着孩子的手停住了,呆呆的。

梓澜插道:“那一碗藜芦汤,也是清热的,切造官验过……”

话未完,姜济华惊怒:“藜芦?!”

雍正忙问:“怎样?”

“格格每日服参茯丸,藜芦忌五参,同食中毒!太医院供职,竟连十八反也不懂?!谁开的方!”

突然静下,一点声息也没有。

好久,梓澜方低低道:“张太医,张中保……”

去寻张中保,哪里还有踪影?

佛多更加哆嗦的厉害,面如火烧,呼吸艰难。芙惆从僵愕中醒来,搂着女儿,只有哭:“佛多——佛多——”

一声一声,佛多听不到,却一刀一刀剜着雍正的心。

“事已至此,可能解救?”

姜济华想了想,沉声道:“病情突变,胎血之法,难救眼前之急。”

芙惆颤声道:“那……那该怎么办?”

“只有……”姜济华犹豫着,摇摇头,“只有……”

太医院使贺景琛就跪在一边:“只有铤而走险。”

见雍正不言语,贺景琛接道:“唯有针灸之法,或可挽救。”

“或可……”雍正沉吟着,“或可……”

九死一生,芙惆清清楚楚记得。她放开佛多,挽住雍正的手:“皇上……皇上……”泪流满面,只是摇头。

雍正一声不发,脸沉着,心沉着。

屋里很静,佛多一口接一口艰难的倒气。

贺景琛小心进言:“如此下去,格格怕会……窒闷气竭而……”

雍正把心一横,额角的青筋鼓了鼓:“用针!”

底下好多声音齐声答:“喳——”

芙惆箍紧他的手:“皇上……不要……”

他反握住她:“佛多是爱新觉罗家的后裔,是天潢龙脉,朕就拼此一试!”

芙惆仍只连连摇头:“不要啊……不要……”可是究竟要怎样,她也不知道。

说得决绝,心底却是方寸大乱。这个时侯,不能乱。雍正只有咬紧牙:“即刻用针!”

执起针,仿佛顶着千钧。姜济华腕子微微颤。

毕竟齯齿之年。

贺景琛踌躇满志:“臣愿效命。”

针换在贺景琛手里,却也不敢贸然而下。汗渗出来,顺着面颊淌下,一旁的小太监忙用帕子替他擦了。

足三里、太溪、曲池、血海……长长扎了一排针。

贺景琛停一停,长长出一口气,自己擦了擦汗。复取针。

雍正一言不发。芙惆也不出声音,泪干在脸上,留下水渍。

又一针,刺进肺俞,转了转,落稳。脾俞、膈俞……贺景琛由不得又停住。至关重要,命门旁的肾俞。他擦了擦汗,长吸一口气,凝于胸中。

针终落下,所有的目光也随之落下。

佛多似乎动了动,小眉头攒的更紧。

芙惆一口气直提上来,生生忍住。

针试探着向里刺,一毫,一分……

佛多突然一搐。贺景琛腕子就是一抖。

姜济华皱眉道:“不要碰到‘阿是’。”

算漏一步。

咫尺间的偏差,是生与死的偏差。

阿是穴,人身最疼的穴。一个孩子如何忍得住?

贺景琛有些慌张,手执针,插也不是,拔也不是。微一抖,更加偏。佛多剧烈的抽搐。刺入肉的针随着突至的痉挛而偏移。越是疼,越是动。

肾俞之旁,便是命门。

贺景琛汗如雨下,慌了手脚。

雍正抢过去,芙惆已先于他抱住佛多的头。

佛多突然张开了眼。

因病弱而灰黯的大眼睛,终于重又有了一丝光。可是,只是一丝,她蠕动着小嘴,始终叫不出一声阿玛,或者额娘。

眼睛越张越大,却也越来越暗。她不再痛苦,也不再挣扎。一个爱说爱笑叽叽喳喳的孩子,最后留在世间的,是安静。

好久好久,芙惆搂着女儿脸,雍正抱着女儿的身子,他们没有一句话。

御医们跪在地上,他们也没有一句话。

芙惆缓缓的,抹干自己脸上的泪。又缓缓的,拔去佛多身上的针,非常轻柔,就像往常无数次替她盖被,为她拭汗那样轻柔。

痛苦在喉咙间堵塞,雍正提了几次声,才发出声:“芙惆……”他颤抖的按住她的手,想握她的手。可他再也握不住。她拂开他,若无其事的掩好孩子的衣服,替她穿上小虎头鞋。

小脚丫已僵,穿了几次,穿不上。

雍正已说不出话,可他再一次去握她的手。他依旧蚍蜉撼树般想阻止抚慰这个悲痛到失去理智的母亲。

可她再一次拨开他的手,她的眼终于离开孩子望向他。她的眼神,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发自心底的寒,那种刺入骨髓的冷。

灭顶之灾击得她灵魂出窍,急火攻心烧乱了她的心智。所有前事宿怨新仇旧恨,终于一股脑儿胡乱的发泄,倒峡泻河一般盲目而汹涌。她说,看着他,一字一句的:“你害了一个又一个,你害死我所有的亲人。”

然后,她站起来,歪歪斜斜的抱起孩子。

他惊愕了,他眼睁睁看着她。

她没有走远。她的身子软下,胳膊也软下。

她昏倒在床上,孩子滑落地上。

雍正走过去,抱起孩子。

曾经,他以为她长大了。他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她哭着笑着闹着在他怀里一天一天长大。可是今天,她怎么会如此轻。他把她搂在怀里,那样轻,那样小,他感觉不到她,留不住她。

他吃力的捋顺她发僵的肢体,他始终没有眼泪。悲伤流在他的血里,锢在他的身体里,翻腾着,寻一个出口。悲伤要寻一个出口,血要寻一个出口。

小虎头鞋再一次从孩子的脚上滑落。他弯下腰,去拾——

所有太医、太监一起围上:“皇上——”

他没有理会,去拾那只鞋,蹲身、伸臂,很吃力,手每伸一寸,都吃力。

终于让他够到。他想起身,气提起,力却提不起。耗竭的力压不住蹿涌的气,涌出来,一口血涌出来,喷到地上。

太监们惊叫着:“皇上——”

他不说话,咬着牙。仿佛不说不表达,就不悲痛。别人看不出他的悲痛,便真的不悲痛。他撑着地,抱着女儿,想站起来,自己站起来,再一次用力,咬牙——又一口血喷出来,鲜红的,洒了满地。眼前却黑了。

第四十二章

不知昏睡了多久,逐渐有了知觉。她想睁一睁眼,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想动一动手指,可是手在哪里?支离破碎,她找不到自己。

风卷着床帐,细碎的脚步悉悉索索。真安静啊。不该这样安静,承乾宫不该这样安静,有佛多的承乾宫不该这样安静——

佛多呢?

一股气血涌上来,胸口撕裂般疼,重又失了知觉。

再醒来时,她感觉到了亮光。眼帘掀了几掀,张开。面前是梓澜的脸,那脸带着惊喜:“娘娘——”

她茫然张着眼,眼珠儿缓缓转,转过一张张的脸,宫女、太监、太医……落在最后一张脸上,落空了,重归黯淡。疲惫的合上。

下人们悄悄退去。

只怕虚不受补,药不敢服,只用些米汤。她不想吃,却连放抗的力气也没有。梓澜扶着她,一匙一匙小心的喂。

无论吃什么,都一股脑儿的吐出去。

就这样一日日挨。

终有一日,她挣扎着撑起。太久没说话,浑浊的阻塞。只清一清喉咙,便已拼尽全身的力气所有的勇气。她踯躅着,问,轻轻的:“皇上呢……”

太监小恭子一愣,皱眉:“皇上……”

梓澜咳了一声,朝他使个眼色,然后对着芙惆:“皇上最近忙于编书,把高僧羽士的语录都收进书里,还有御制的‘园明语录’,好像叫……什么‘拣魔辨异……’”

叫什么已不重要,芙惆的眼睛黯然瞥开。他们说的,她不信,他有多悲多痛多伤心,没人比她更设身处地的清楚。这个时候,着书?立说?编的,编出来骗她,借口罢了,他只是不肯来。

她知道她伤他有多深。伤人的话是利剑,是报复。报复的信念阴霾的纠缠在她流血的最深处。这么多年,折戟沉沙,却始终不曾磨灭。只是,剑是双刃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或者更深。

小恭子跟在梓澜身后,低声问:“这个时候,还瞒着?”

“嘘——”梓澜向里看一眼,“孩子没了,娘娘折腾的就剩半条命。要是再跟她说,皇昏迷不醒……”

屋里几声轻微的咳嗽。

两个人忙都住了口。

雍正终于睁开眼。睁开眼,他就仍是那个威仪的天子。神郁憔悴不会折损他的威仪,钜创大痛仍不会折损他的威仪。他得支撑着这种威仪,孤独的,永远支撑下去。

苏培盛老泪纵横:“皇上……可算是醒了……”

“佛多呢?”

这是他开口问的第一句。

“您抱着格格,一起摔下去,吓死奴才们……”

“摔着孩子没有……”

他淡淡问,像自语。

苏培盛惊愕了。呆呆看着雍正。他只是憔悴,神色如常。

他问,不是心智紊乱,单单只是问,做一个父亲最后的关心。问完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培盛趁势问:“格格的遗骨还停在雍和宫,关于选陵……”

“不用另选。”静了很久,他道,“就安放在泰陵。”又是静。这一回,更久。更久以后,他轻轻道,“阿玛也怕黑,怕静,有佛多陪着,阿玛就不会寂寞……”

每个进来的人,都会小心的将脚步放轻。可是,太静了,再轻的声音也会凸显。渐渐的,她可以从声音中分辨出来人。太监碎碎的脚步,宫女笃笃的花盆鞋,太医中规中矩的靴声……她在心底最深处分辨着另一种声音,或者是等待。那是不同于太监不同于宫女太医和侍卫的另一种声音。

其实不用分辨,会有太多的先兆。离很远,就会有车马辘辘,不进门,就会有高声的喧喝……可是——

她很吃力的翻个身,太多太多次,没有先兆,他就轻轻的进来,安静的进来。那种漫不经心,而今想起,是那样有心。他一直不动声色的拉近天与地的距离,他在这天高地卑的皇宫大内里苦心孤诣。

那苦心孤诣的酸楚与温馨……她弯了一下嘴角,眼泪淌下下来。

又一阵脚步声,她扶着枕头费力的侧转脸——

太医。

雍正问:“她……怎么样?”

这是他能坐起身后问的第一句。

苏培盛道当然知道‘她’是谁。

“没大碍,只是身子弱,又不肯医治,也不肯好生用膳。”

雍正没说什么,缓缓的,手里碗放下。

“朕要看看她。”他站起身,“无论她有多不想见朕,朕也要看看她……”

不要人扶,自行站起。雍正缓缓走到镜边,缓缓审视自己。满脸胡茬,潦草的钻出两颊、唇上、下巴……他抚摸过那片芜杂——

是谁又笑又闹?

“扎啊……好痒,阿玛……”

……

一点一滴往事,一毫一寸随剃刀割下。

承乾宫。

窗半掩。隔着窗,他遥遥看。看得见的,只是看不清。

她缓缓翻了个身——

他不自觉地向窗后略闪。

却原来,她并没醒。是庆幸,是失落?

苏培盛道:“奴才唤芙妃娘娘起来。”

“不要。”雍正摇摇头,“不要——”

后一句,是叹。

“她睡了,朕还可以看一看。醒了……只怕,就只有恨。”

风吹来。风贯穿了空阔的殿台,烈烈鼓起披风。他站在最高的台阶,临下而视。肃穆庄严的紫禁城,秩序井然的宫禁。

苏培盛小心提醒:“皇上昏睡了几天,别再风口受了寒。”

雍正怆然一笑:“朕自继位,宵旰勤政,不敢片刻闲暇,原来……离了朕,天下,也还是天下。”

月底,《拣魔辨异录》撰成。

芙惆听到的,是他修建佛山宝刹,是他封赐名禅高僧。他始终不曾来。

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一日消瘦。

急坏了梓澜,药补,不敢,食补,偏又恹恹难食。

她始终什么也不肯说,也不肯延医。

放任自己憔悴下去。

雷雨交加。宫门紧闭,只偶尔一道闪电滑过窗棂。

光明殿,支起丹炉,炉火熊熊,道童一旁执扇。

妙应真人娄近垣稽首躬身:“‘神丹者,上水下火,炼于神室之中,无质生质,九转数足,而成白雪……’”

雍正一直看向窗外,仿佛不曾听见。

娄近垣续道:“‘三年加炼,化为神符,得而饵之,飘然轻举,乃药化功灵圣神之奇事……’”

雍正突然道:“有一味丹,你可能炼?”

“皇上示下。”

“服之不畏雷。”

娄近垣不得要领:“贫道孤陋寡闻……”

“‘翔次之山;有鸟名橐;服其毛羽;令人不畏雷。’”

“这……这……”

娄近垣额头渗下汗来,悄眼看雍正——眼神飘忽,无限心事。

半饷,雍正道:“今天到这里,你先下去。”

雍正在光明殿独坐许久。终而站起,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窗,电闪雷鸣立现眼前。

苏培盛进言:“这光明殿燃着丹炉,暖和,且在这里避一避雨。”

雍正定定看着外面的雨:“她最怕雷……”

苏培盛愣一下,反应过来:“不像啊。芙妃娘娘……平素看着,柔中带韧,里头刚强。”

雍正突然笑了一下,淡淡的:“外人哪里会知道……”

笑消去,他叹了口气:“那天……雨那么大,雷那么大,她怕雷,却冒风冒雨的跑来——多久了,她咬着牙不肯跟朕讲一句话。却跪下来,哭着求。只为了佛多,佛多走失了。”

苏培盛不敢搭话。

“一直以来,朕苦思不解,究竟,谁才是她心底最重的人?”他苦笑摇摇头,“其实,是孩子。可是,孩子去了。”

苏培盛劝道:“芙妃娘娘只是一时急痛攻心,时间久了,想清了,想开了,会谅解。”

他又摇了摇头:“你看见她的眼睛么?她看朕的眼神。那眼神,这辈子,到死,朕也不会忘。”

又一个雷凌空劈下。她呆望着窗外的凄厉的闪电。

天很黑,压得很低。雷把天也劈开来。盘旋着,轰鸣着,仿佛是一个召唤——

她果然下了床,一步步走近窗外的召唤。

怨怒的召唤,亡灵的召唤。她的归属,是否便是那黑漆漆的无底深渊?

她推开窗,携风带雨扑打而入。

一声声怒号,催促着,摆脱这永无止境的轮回苦楚。

她的亲人,她所有亲人。仿佛在天幕中张开手。

生无可恋。

窗突然合上。梓澜合了窗:“娘娘,您这是……”

“烧水。”她木然道,心冷如冰。

“这么冷天,您还……”

“烧得滚一些。”

水烧开,兑好。

她缓缓迈进去,水浮起她的裙裾。她向下坐,整个人浸泡在温热的水里。

袖子荡开,一把匕首。鞘脱去——

好利的锋。饮了太多血,太多太多亲人的血,锋还是那样利。

腕子露出水面。抵上去。

第一滴血,溶进水里,一丝一丝融散开。

更多的血融散在水里。

血在水中,不会迸溅。她怕啊,她见过太多的血,她怕那一次又一次惨烈的迸溅。破口一寸一寸豁裂开。她仿佛听见他们的呼唤,爹的唤,娘的唤,佛多稚嫩的唤:“额娘——额娘——”

一声一声,唤她回家。如果那才是她的归属,为什么却这样留恋。此时此刻,撕心扯肺的留恋。

血流逝,并不冷。热水维持着她的体温。意识却逐渐模糊,只有炫目的,耀眼的,锋利的刀尖……

真利啊,一挥下去,血溅尺方白素,他说,拿去敬事房备案……他说,以后,你有朕,再不用匕首防身……他把匕首递在她手里,脱下上衣背身趟下……他翻过身将她搂在怀里——你一身的冷汗……

所有的记忆,都是他。如今的模糊,以往的清晰,一切一切,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是他,全是他……这一生,别无可恋?她恨他,恨自己,可是,恨也已无力。

血汩汩涌出,另有血涌出在她的裙角,只是,她已看不见。

‘堂啷——’匕首掉在地上。

身体越来越轻,轻飘飘的身体和轻飘飘的裙裾。一池血,荡漾着这一池绚丽的绝艳……

第四十三章

佛说,人身难得;六情难具。得来难,死也难,终究不能解脱。

她能感到的自己,仿佛只是一堆枯槁的残骸,耗干了,耗尽了,零零落落。

偏有人执意拾掇,一片一片,不肯死心。逐渐的,逐渐的……

气息、光亮…… 一切的知觉,缓缓回来。触觉也回来,四肢麻木,躯干瘫软着,瘫软在另一个怀抱里。

第一次张眼,看得不清。第二次,她吃力的支撑住——他就闯进她的眼睛。他是那样木然,觉到她醒,甚至不去低头看。

眼又疲惫的合上。撑不住了,她无力再看,也无力想。却仍感得到,很烫的,一滴水。水从额上淌下来。那不是一个眼泪起源的地方,那不是她的眼泪。她的泪,早随血流干。可是一滴又一滴,源源不断,滚烫滚烫。

以为血冷了,却在滚烫的水中翻腾。

抱她的人始终不出一声。

他最后紧了紧怀抱,放开,起身离去。

她闭眼听他的声音,门角处,很低:“好生看护,一刻不许离开。再有差池,朕要你们全部殉葬!”

养心殿。

雍正的脸色很苍凉,仿佛流干血的,是他。

马尔塞就跪在面前。

“宫中,留备了秀女记录。芙惆的档案,当年,你呈给朕。呈之前,看过没有?”

“微臣不敢越礼。”

马尔塞默跪一会儿,斗胆问:“皇上……不曾御览?”

火苗簇簇,舔着金漆锦绣的文卷,陈年旧事,吞噬成灰……

雍正不说话。过一会儿,问:“芙惆是以包衣三旗籍入宫?”

“是。”

“传当年司职参领,入宫晋见。”

她无力抬起手来看,但知道,一定仔细的包扎过。不知敷了什么珍奇的药,手腕并不十分剧烈的疼,或者疼到麻木吧。

身上的衣服是干的……她略低眼——那是一件明黄的外袍。怔了。明黄色是那样的耀眼。第一个发现的,是他?怎么会啊,他怎么会来……

是雷雨唤起了最最久远的闺中私隐?她怕雷的,她知道,他知道。只有她和他知道。倏然闪过的念头蹿得血气一涌,太心酸……她哭不出了,只是心口生生的疼。

冤孽啊,冤家,终究是他。让她生不得,死不得,解脱不得,终究是他。

太监高喊:“皇上驾到——”

她猝然心乱,心慌意乱的合了眼。

她听见他停在床边。却没再往前。他没碰她,没声息。好久,他坐下,坐在一旁的杌子上。

她紧张的合着眼。似乎她不醒,他便等。

很难挨。

她终缓缓张开眼,心下茫然,不知所措。

他的神色很复杂,搅杂了太多,看不透,猜不透。

她只有默对。他们彼此默对。

很久,他长叹一口气。伸出的手僵了僵,却终不动声色的收回。他问,很平静,那种惊涛骇浪后耗竭的平静:“你来告诉朕,朕……该怎么办?”

她茫然张大着眼。

他带一些苦笑看着她,看得很深。那样直白的眷恋。那种直白是她所陌生的。仿佛烛结了花,油尽灯枯的最后一炫。她突然满心凄酸。

他终究是抚摸了她的脸:“你很特别。从第一眼,朕就知道,你的与众不同。有些事,‘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不知道为什么,朕从来不愿……或许,是不敢……”

他竟有‘不敢’,一个皇帝,竟有不敢。

“不敢追究你的过往。现在想来……”他苦笑了,“不追究,是对的。人有时,难得糊涂。”

她安静的、沉默的,听。

他又叹一口气,收整了满心颓倦,变得凌厉。

“你不姓苏佳,也不是三旗包衣。”

她并没大惊,历经生死,还有什么能让她惊?

“你说你姓苏,是因为,你是苏努家未过门的儿媳……”说到这,停一停,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疤。

“你说你叫芙惆。芙惆……复仇?你进宫,是来复仇?”他停住,顿了顿。沉着声,“如果,你来,是向朕复仇……你做到了。”

又是一阵难熬的寂静。

他重开口时,已不再是一个君主的咄咄相逼。

“你告诉朕……”迷离的怅然,“朕,该怎么做?”

她不出声。谁来告诉她,她又该怎么做?

他也不出声,蓄积最后的气力。

“你——走吧。”

第四十四章

凌空一劈,肝心若裂。原来,早已有了裂隙。走,不是不曾想,绞缠在心底苦苦挣扎……以前,有孩子,如今,还有什么借口……她呆呆愣在床上,茫然若失。

一句话,挖出了他心里太深太重的压抑,整个心也挖空了。

“当初,朕明知孩子委屈,还把她带去坤宁宫,带在身边,就是……就是怕,怕你随勒时亨一走了之。孩子在,你就不会走……”

他喉咙微微的抖动震颤了她,她的嗓间也是那样哽噎难受。

“现在,孩子没了。朕不知道……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留住你……”

她把一只手伸出被,缓缓的,掩了脸。泪是热的,身体已没有多少热,还能支撑多久……

他旋身而至她身边,袍裾随而旋舞。他握住她的肩:“你告诉朕,朕要怎么做,才能弥补?”

她用手支着额头,头微微摇,抑不住,哭出了声。

“你要复仇,要朕的命,不是没有机会,可是,终究下不了手。归根结底,你的心,太善了。”他长长叹一口气,握着她肩膀的手渐渐松开,“能做的,朕都做了……于事无补。”

他的心泡在她的眼泪里。千疮百孔的一颗心,水从每个空隙渗入,浸润着。狠下的一条心,他不要心再软:“你走!从神武门、东华门西华门还是宣武门,随便哪一门。朕给你手谕。”他咬着牙,咬住胸中翻腾的一股气,提笔而书,飞快落下印,递过去。

她缓缓擦着眼泪,慢慢的,不再哭。掀开被,一点一点,挪下床。

递过去的手谕执在空中,微微抖。

她伸手接住。他执着一头,她执着另一头。她没有即刻抽出手。…

要怎样忍,才能忍住,不去握她的手?他狠狠滚动一下喉咙,仿佛吞下一把遍体生刺的刀。

缓缓的,纸抽出他的手。掌心握空,最后一瞬。

她抬起眼,也许,今生最后的对视。

水光闪在她眼里。他要聚起所有的力,所有的力都凝聚在眼眶,眼红了,他将脸转开。

她走了。他不去看,也听得到。突然之间好恨,他恨她的倔强恨她的哑忍恨她一言不发的服顺。他也恨自己,恨自己狂躁的心跳,一声一声,轰鸣在耳边,掩盖了她,她的声音,远去的声音……

他扭过头,他酣畅淋漓的看她,最后一次。她的背影。

突然的,她回了头。一辈子,哪怕只有这一次电光火石的心有灵犀……

泪倏然而下,相互吸引而下的泪,是日与月的潮汐。

一个人,在对方的泪中看到自己的泪,就再也逃不出去。

他几乎是冲到她身边,他拽着她的胳膊,很猛烈,甚至忘了她的伤。他把她楼进怀里,搂进的一刻,她紧紧缠住他的腰。

他抢过她手中的谕旨揉碎丢进炭火里:“这一世,你都别想走,别想离开朕……”

50

又是暴雨天。一样乌云滚滚不见天日,却不似往日阴霾。一样狂风骤雨雷霆万钧,也不似往日惶惑,心安定些,说不清缘由。

天越发黑,雨势不减。梓澜过来:“御膳房询问,娘娘晚膳用些什么?”

芙惆望着窗外,随口道:“从简便是。”有些心不在焉,这么大的雨,他会不会来……

一阵杂沓的鞋声。规规矩矩,一列太监进来,抬了不少东西。

梓澜识得其中几个:“公公们从养心殿来?这些东西,是……”

“奉皇上命。”

芙惆下了地:“这……”有些不过意,“我一个人,哪用得了这许多?”

“回娘娘,这些个,都是皇上平日随身用物。”

芙惆诧异,挑起幔子来看,有些衣物、笔砚、速香,另有许多没开封的奏折匣。

梓澜悄笑,意味深长:“万岁爷还真是勤政,没批的折子都随身带……”

芙惆满脸通红,欲嗔怪,看到众人暧昧之色,红晕更深。

半响,忸怩难发一言。

奴才们进来摆膳。一样样拣出,十全大骨汤、八珍鸡羹、川七猪肝煲……

芙惆微蹙蹙眉。

梓澜劝道:“都是养血养气的,天正转冷,娘娘该多补益。”

“每日吃这些,腥膻油腻的……”芙惆摇一摇头,“拿下去吧,盛一碗杂米清粥来……”

梓澜不及说什么,侍膳命妇寻机巴结,赔笑道:“这都是万岁爷的恩典,太医们开的方。不止是养元气,还能祛净恶露。小产也是小月子,马虎不得……”

不待说完,梓澜喝道:“住口!”

命妇一愣,方晓失言。

芙惆怔了怔:“什么?”

“没……没什么……奴婢……胡言乱语……”

梓澜道:“这嬷嬷平日便疯疯障障的,娘娘别听她胡言。”

芙惆如不闻,只呆呆道:“什么小产?”

梓澜强笑敷衍:“娘娘……”

“我问你,什么小产?谁小产?!”声音提得高,微微颤。芙惆看向梓澜,声色俱厉。

僵片刻。梓澜噗通跪下,身后随着跪倒一片。

“娘娘……已怀有两个多月龙胎。前日……失血过多。太医说,伤了冲任,不能固血养胎,以致……以致……”

半响无声。梓澜担心,抬起头来——

芙惆面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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