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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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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人吆喝:“哎——你们几个!”

压在身上的官兵们翻起来,几个禽兽换了一幅嘴脸:“参领大人——”

参领看着衣衫不整蜷缩一角的姑娘,眼睛亮了:“好漂亮!老子活这么大把年纪,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妞儿!”

“您先来!碰也没敢碰呢。我们哥儿几个等着讨您老剩下的,借个福,借个寿!”

参领哈哈大笑。那勃勃的欲望在眼中一闪,黯下去:“没这个命!朝廷选秀,一年一选,谁愿意让亲生闺女遭那份儿罪?有钱的,都使了钱。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旗下缺了好几个额,得补上。这样的姿色,一个顶十个!”

众官兵一片嘘声,十分扫兴:“皇帝老子三宫六院,顾不了这么多,参领大人开恩,让兄弟们先尝尝鲜!”

参领沉下脸:“宫里规矩多,是不是清白身,一查就知!你们几个要敢动她一根指头——老子阉了你们!”停一会儿,又缓语安慰,“拿了钱,大伙儿快活。八大胡皮条老营,管他母猪貂蝉,关了灯,天下的娘们儿还不都一个样儿!”

……

往事历历,尽是委屈。芙惆把委屈咽进肚里,只字不提。

勒时亨急道:“究竟怎样进宫?”

“机缘巧合。”

只一句巧合?勒时亨还想问,那边人声喧嚣,想是法事已毕。

他一个撑身,越过石凳。人已在丈开外:“我先走,一切听穆琳安排!”

第十二章

远远可见坤宁宫门口簇锦团花,妃嫔宫女们齐聚着送圣驾。芙惆便避一避,近旁是树荫。

雍正撩前襟,迈上滑竿,侧回身,略张望——柳梢长拂,不惹眼的石子小径,他看到她。

他微点一点头,方才对着太监:“起驾。”

芙惆看到了。不知为何,心有些乱。眼一垂,避开了。

皇后率着众人拜送。雍正坐在滑竿上:“你自己身体也欠恙,嘈扰这大半日,早些回去。”

“劳皇上挂心。”

他又看一看年妃:“‘众生称念,必得往生’,凡事想开些,不要积郁伤身。”

“臣妾谨记。”

便起驾。

晚上起风,吹得窗棂扑啦啦响。芙惆本就无睡意,起来关窗。风清露白,索性大撑而开——

月光洒了一墀。玉墀之外,黑漆漆的夜。有灯火的地方,是养心殿。偌大紫禁城,白日的巍峨凝缩成孤凋的璀璨。

养心殿是否便该彻夜通亮?不清楚。从来,她睡下,宫灯犹明,醒来,烛火早掌。

远处的窗纸在眼中放大,影影绰绰。临案的窗棂似乎永远映着人影,有时候,很多人,顶戴花翎。有时候,一个人,很挺拔的身姿,握着笔。近来,经常弯了身,掩着嘴……不知是真的看得清,还是不着边际的幻想。那咳嗽一声声响亮起来……

她合了窗。一切拒之窗外,万籁俱静,心也渐渐安静。

勒时亨还活着,意外之喜。惊喜之后,是莫大的安定,她要这份安定,定能正乱。乱得是什么,说不清。

不觉又向窗外一望,灯犹亮。她走到床边,吹熄了自己的灯——‘噗——’淡淡的煤油气,丝丝袅袅,往事丝丝袅袅……

五纹彩线绣缯,瑞脑熏炉重帐。小鬟碎步嬉笑:“二小姐大喜了——”

她涨红了半边脸,只把头扭过,啐唾绒线。

“下大礼了。衣裳首饰,金的银的,堆了满堂,您不出去瞧瞧?”

帘儿挑开,乳燕双飞莺乱啼,春光无限。

父母在前堂,喜逐颜开。

却也不无忧心。父亲问大媒:“听说,当今皇上容不下亲家老爷。削爵,不算。撤了黄带子,消了玉蝶……”

媒人只宽劝:“无爵一身轻。我们老爷说,别无可恋,只盼这桩喜事。少爷从西宁回来,便操办。”

心心切切,一早置办。花轿是十六人抬大红纱满绣的银杏木麒麟送子七星顶子。迎亲的是享誉京城的唢呐班,吹吹打打,日日操练……

枉费了心机。

天年不齐。人到绝望,就只归咎为天吧。

芙惆掀开被,缓缓躺在黑暗中。静悄悄,只有她的辗转。后来,不再辗转……

唢呐铙钹喧天的响,迎亲队伍蔚为壮观。新郎骑高马,踢轿门。隔着盖头,朦朦胧胧的。喜娘扶着下地,跨火盆、踩红毡……

一地红屑。炮仗犹响得惊天动地。

贺客盈门,主家端坐。吉时到,拜天地。

洞房红烛,坐在百子床——坐得端庄,心怦怦如鹿撞。

琳琅作响,金器的声音。金托盘里拾起金秤杆儿,揭盖头。

盖头掀起一角,眼帘也缓缓掀起——

白底黑面儿洒鞋,团花黑缎子袍角。

盖头继续揭——

高拔的身形,一字襟儿马甲,大红挂彩。

秤杆挑住,‘突——’整个儿撩起。

银烛台,龙凤烛。烈烈跳跃的烛焰,跳跃进她的眼里,跳跃在他的脸上。那张脸——

那卓荦飞逸的眉,不是他。那深藏若虚的眼,不是他。那清微淡远的笑澹泊沉息的静,不是他不是他!

那不是她青梅竹马朝夕相见的未婚夫婿!

他是谁?

她的心惶恐而狂悸的跳,没底没边的往下落——

宫闱御塌,他坐在她的枕边:以后,你有朕,不需要匕首……

一夜寒雨。他站在她的身后。利器破空,鲜血四溅,溅在雪白的白素绢,他说:拿去备案……

孤灯一盏的养心殿,临窗独坐。案牍累形,一声一声的咳嗽……

一切的一切,不看不听不去想。却原来已这样深得刻进……梦里。

梦——

芙惆骤然惊醒。

只是一场梦,只能是一场梦。

仍旧是万籁俱静,她也只有她自己。

第十三章

暗室一盏幽灯。

穆琳剪了剪烛花:“年妃留你们几日?”

“三日。”勒时亨冷冷的,“进宫,我自有门路。”

“毕竟做过领侍卫内大臣……”

“以前的事,不必再提。”

“不提以前,只提现在。”

“现在……削爵,罢官,禁锢,暗杀……诛连九族!”

“你在外流亡这么久,外面怎么样?”

“九阿哥,调派西宁,充军发配。十阿哥,因护送蒙古喇嘛教首领灵柩获罪。革除王爵,抄没家产。十四阿哥……遵化守陵,终身拘禁,。”

屋里静了一会儿。

勒时亨默默问:“宫里呢?”

“我失了手。”

“他不杀你?”

穆琳冷笑了:“矫情饰诈,收买人心。不是他的一贯伎俩么。”

“他知道你是八爷的人?”

“不知道。”

勒时亨点了点头。半饷:“我们能为八爷做些什么?”

“能。”

勒时亨的眼睛亮了:“要怎么做?”

“只怕你不舍。”

“舍得一身剐,我还有什么不舍!”

穆琳站起身,背对他,朝着窗外的方向。

“杀雍正,眼前就有一个得天独厚后的机会。”

勒时亨没答话,嘴角微微一搐。

穆琳重又坐下“你知我知。多说无益。”

勒时亨忍不得:“她不是八爷的人!”

“她是你的人!”

“我不想再连累她!”

“她背负了一身家仇。”

“她在养心殿,在胤禛身边,还不是失手!”

“失手……呵呵,也许……”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女人心,难测。勒时亨,你是聪明人。”

“灭们之仇不共戴天!她绝不会心软!”

“灭门之仇……刑部的堂印兵部的火票。杀人放火,都统衙门的官军。雍正手上一滴血也没沾!”

“他何用沾血,他只要一道圣旨!”

“你听我讲!毕竟,不是亲手而为。恨,恨不切肤啊!天长日久,这恨会消磨,此消彼长,她……”

“你住口!”

穆琳坐在一旁,且不心急:“要一个女人恨一个男人,刻心刻骨的恨。只有一个办法——”

勒时亨的心咚咚狂蹿,声音仍低沉:“你究竟想怎样!”

“你是否留了意,她——还没上头呢。”

“那又怎样?”

穆琳突然冷笑了:“雍正也算是克己持性了。”

勒时亨静待下文。

“有一种药,能破了人的持,乱了人的性!——三枝九叶草。”

“那是什么?”

“它还有个名字,淫羊藿。你走南闯北,见识广博,不会不知道……”

勒时亨已大怒:“你……”

“我?我一心效忠八爷!”

“效忠八爷——赴汤蹈火,刀锯鼎镬,我在所不辞!杀妻求将,我……”他一捶砸在木桌上,“我做不出!”

“没有让你杀妻!”

“她那样烈性,与杀她何异?!”

“勒时亨!你心里明白,入了宫,身不由己。迟早,她是雍正的人。与其日久生情,心甘情愿,还不如现在……”

“她不会!”

“雍正是什么人?他藏得有多深?‘漆园非所慕,适志即逍遥’,他自己写下的!哼哼哼——‘天下第一闲人’?先皇识不破他,八爷斗不过他,何况一个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姑娘……”

“别说了!”勒时亨腾地立起身,“不要再说了!”推开窗,人从窗中跃,几个鹞起,消失在夜色中。 

第十四章

芙惆一路小心。四下看一看,没有人,推开穆琳的房门。屋里没掌灯。

等待她的,却是勒时亨。

“怎么是你?穆琳……”

“别管旁人!”

他冲到她身边,抓住她两肩。

芙惆不自觉的向后退一退。有些惊讶。

“这些年,漂泊在外。受朝廷迫害,替八爷卖命,再苦再难,我心里撑着一个念想,是你。”

她的心五味杂陈,说不清的,很缭乱。

“出了事,我心急火燎赶来,冒死进来,只想见你!我——”

她感觉到加在肩膀越发紧的力,他的眼睛在暗夜里狂乱闪烁。

“勒时亨……”

“你心里,是不是……也只有我?”

“我……”

她心慌意乱,只轻轻挣。

“为什么不说?!是不是只有我一个!”

克己复礼的君子,负地衿才的贵胄。她在他眼中不曾见过如此的戾气和愤懑。

“你……先放开……”

放开?他的心被什么刺了一下,恣妄的膨胀,再膨胀——头猛地低头去,压下去。

不期然的侵犯,仿佛灼进一片火海,身心俱伤。她只有死撑住他的肩,挣扎:“勒时亨——”

不知何时,门开了,冷冷的,有人倚着门。

勒时亨楞了一下。芙惆趁势推开他。

穆琳走进来,视而不见,独自坐在一边。

芙惆背过身去,捋着脱散的碎发,不知怎么,心一酸,非常的屈辱。忍住了。

她走到穆琳面前:“你找我来,什么事?”

“蒙古朝贡,收在理藩院。八爷——廉亲王,是理藩院尚书。”

“我和廉亲王,素无瓜葛。”

“同仇敌忾。”

“他争他的位,我报我的仇。两不相干。”

穆琳并不急:“就当是……帮勒时亨。”

芙惆怔了一下,不再言语。

勒时亨独自站在一边,脸朝里,不看她们,也不说话。

“不担任何风险。八爷入宫进贡物。你知道的,雍正对他囿于成见。八爷走后,你便过去,言语试探……”穆琳看她犹思虑,笑了笑,“你只试探,雍正心中意向。知己知彼,八爷只求自保。”

芙惆朝着勒时亨看了看,他仍不肯回头。她在心里轻轻一叹,转过身,径自走了。

屋里的两人都不言语。

‘咚’——拳头砸在桌子上,勒时亨的脸痛苦的搅结。

穆琳仍旧冷冷的:“怎么样?现在,肯不肯相信我的话……”

“你住口!”

她便住口,并不动气。

很久,勒时亨问:“八爷进的……是什么?”

“镇咳平喘、祛风除湿的补药。”

“你——”

“淫羊藿。贺兰山淫羊藿,高山雪域,药力强劲,加上逾百龄的马鹿花砍茸……”

“白费心机!”勒时亨咆哮,“御膳房的银筷子、象牙筷子,都是备着验毒的!八爷经手,他更会小心!”

“淫羊藿和鹿茸药是补药,何来的毒?”

“银具验不出,还有人。那么多专司尝膳的,道道关卡……”

“我问你,尝膳的,是什么人?”

“是太监。”

“太监……呵呵呵,太监,对那种药……会有反应么?”

霏霏细雨,重殿楼阁烟雾濛濛。

芙惆站在养心殿外,离了一些距离。

五爪四团龙补服,红宝石顶戴,该是廉亲王,巍巍赫赫踏入宫门。一众随从捧着御贡,停在门口儿,太监们接了进去。

好久,苏培盛亲自送廉亲王出来。直到他远得不见了影子,方直起腰,对着一旁端托盘的小太监,指指里面盖盅:“拿去御膳房,要格外仔细。”

一转脸,看到芙惆。苏培盛换上笑脸,迎过来:“小主子吉祥,这是路过呢,还是……”

“来……”一早想好的说辞,到底有些慌,“皇上的病……”

“大愈了。还有些咳,怕伤了嗓子。这不,八王爷亲自来探视了。”

芙惆点了点头:“如此就好……”站着没动。

“小主子这是还不放心,想进去看看?”

“我……”芙惆猝然红了脸,略低头。

“这是养心殿,不比后宫。可不是寻常哪个主子娘娘说想进去,就能进去的。”

“这样……”她抬了头,“公公费心,我……走了……”

“哎——别!”苏培盛悄悄笑了,“您且站一会儿,站一会儿……”转身进去了。

雍正靠在椅中,手里转着念珠儿。

苏培盛陪着笑脸:“这些个名贵土产,柳花茶、河套蜜瓜、还有这个……这个‘沙漠人参’什么肉苁蓉……奴才记不得名子了,活了这么大,见都没见过。八王爷有心了。”

雍正瞥他一眼,冷笑,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借花献佛,别人出钱出力,他讨好,捡个现成儿。”

“八爷倒会省。”

“他会省!他掌管理藩院,科尔沁台吉来京朝见,临走,朕拨了银子,他扣下,不放盘费。修寝陵,他又上奏,所用红土,折银发往当地采买,可省运费事。处处克扣,把这轻陵工,重财物的罪名加给朕。他省,省下钱来,植党营私,贿赂朝臣。省下钱来,沽名钓誉,好个贤惠的‘八贤王’!”

“皇上息怒。皇上一动气,天儿都落雨了。”、

雍正气犹不平,随眼向外一看,果然淅淅沥沥的雨。

苏培盛絮絮的:“这初秋头场雨,好些个花儿可就打落了。什么百合花儿,芍药花儿,凤仙花儿……”

雍正翻开折子,提笔。嫌聒噪:“叫值司太监打扫。”

苏培盛推了窗子,指外头:“您瞅瞅,还有那芙蓉花儿,也淋着雨呢,万岁爷不理会,只怕,也就凋落了。”

雍正皱了眉,朝他所指——朦朦胧胧的,芙惆站在滴雨的屋檐下。不由得起了身:“这——你……”

苏培盛又笑了:“奴才多事了。”

雍正沉下脸,又怎么沉得下?摇一摇头:“还不快让她进来!”

第十五章

芙惆跪在地上:“给皇上请安。”

雍正起身绕过书案:“起来——”一转脸,看到苏培盛一旁抿嘴笑,脸一沉。

苏培盛马上道:“奴才出去瞧瞧,药好了没有。”

雍正拉起芙惆,掏出块帕子——她自己接了过去。

“来了,怎么不进来?淋了一身的雨。”

“苏公公说,养心殿,不是寻常人能进来。”

雍正脸上蕴着笑:“那你还过来?”

芙惆拘谨起来:“瞧瞧……皇上的病……”

“哦,探病……”雍正故意托起她的手,“就这么空着手?”

“奴婢……”

他笑出来,攥了她的手:“人来就好。”

苏培盛这时候又进来,芙惆脸一热,忙挣开了,自己站到一边。

苏培盛只当什么也没见,双手端上托盘:“八王爷进的药膳,镇咳平喘。御膳房试过了。”放在御书案,头也不敢抬,转身退出,合了大门。

雍正看着托盘,眉头皱一下。错开盖碗,呷了一口,又皱眉。

芙惆问:“药苦?”

“苦——”雍正微冷笑,“苦心积虑的人,进的药,自然苦。”不想坏了心情,“不提它。”

芙惆想着穆琳所托,小心翼翼的:“八王爷……不是皇上的亲兄弟么。怎么还要……试膳?”

雍正神色一变。

芙惆心里紧张,支撑着。

“规矩。国有国法,宫有宫规。”

芙惆便不说什么,走到一边,半背过身。

雍正觉得语重了,重又带上笑:“法理也不外乎人情,何况……没别人,不必过于拘束。”

芙惆向后退一步:“奴婢不是拘束,是……怕。”

“怕?”

“位极则残。”

芙惆没看他,声音冷而硬。一个‘残’,深自肺腑。

雍正顿时一愣。腹议,有。面折,头一个。

许久,他沉着声:“宫里宫外,你听到什么?”

“奴婢不敢。”

“刻薄寡恩,凌逼兄弟?”

芙惆不答话。不答话,有时候,是一种默认。

初秋的天,凉风飒飒。他却莫名的有些燥。心里不畅快,暗暗长吸一口气,气也不畅快。

他坐下来:“为人君者,宽仁,有时候,就是怠惰。耗羡私佂,朕可以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得个君圣臣贤的好名声。可是,‘私派浮于国课,差徭倍于丁粮’,平民百姓的翻徭重赋,怎么纳付?各省钱粮拖欠,由来已久,朕可以承先帝旨,宽宏仁慈,不加追究,可是,户部二百五十万两的亏空,向谁去追讨?还有允祀、允□、允□,他们纠聚在一起,行同鬼蜮,奸若狐鼠。凌逼,饶是凌逼如此,他们仍不死心,窥测方向,以求一逞。朕也想做个蔼然仁者,可惜,时不我予,命不我予,人不我予!”

讲这几句,身体越发燥,他走到窗前,推了窗。风吹进来,凉爽一些。

“他们都是皇上的兄弟……”

“是兄弟,异母异心!朕若姑息,有朝一日成了气候——共工战祝融,纵败了,一怒撞到不周山,到那时,天塌地陷,朕到哪里寻一个女娲补天?”

“抚远大将军十四贝勒,是皇上的同胞弟……”

“正因为一奶同胞,朕让他去西大通,去遵化。守陵、监禁,是留他一条命。朕不是郑庄公。不教而诛,‘克段于鄢’,才是愧对皇考妣在天之灵!”

芙惆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唇。

雍正只觉心烦意燥,周身发热,解了几颗领扣,按捺着:“朕做事,高下在心。这些话,从不曾对人说。对臣属……”他静了一会儿,“对母后,都不曾说。不知为何,对着你……”他微一苦笑,“这样聒噪。”

芙惆一直低头蹙了眉。

雍正嗓间发滞,口有些干。走到案前,药汤已凉,他拿起来整盅灌下去,凉丝丝的润着喉咙,舒服一些。

芙惆突然抬了头:“那,诛连呢?”

“诛连?”

“一人获罪,九族连坐!”

雍正要说话,心里‘突——’地一下,促然跳。眼前一个恍惚。

压抑着。压抑不住的血气澎湃翻涌,鼓噪着,一种欲望——连他自己也骇然。

芙惆颤着声:“殃及无辜,赶尽杀绝,也是皇上的抱负与御政?

血气乱,心也乱。他无暇应对,勉强道:“你……你先出去。”

她倔强的坚持:“奴婢……”

“朕让你出去!”

头一次,他这般暴厉。伸手拨她,只一碰,心就是一颤。煎熬难耐,他不能再看她,转身至佛龛前——香烟袅袅。

雍正转着念珠,喃喃的:“世人饥馑于□,比丘除此爱之饥馑……”

再睁眼,哪里还是佛陀庄严宝相?佛是欢喜佛,明王明妃肉身交抱,满眼都是阴阳□,满眼都是大乐纵欢……

天旋地转,人欲横流。

他一把扯开前襟儿纽扣,呼吸艰难,连脚下也不稳,转过身——

转过身,他便看到她。

她冷冰冰的声音在他的缭乱中清晰:“‘暴虐恣意杀害无罪,虽复倾财法无解殃祸’。”

她的冷反炙起他的热。那是满器而覆的最后一滴水,涓涓一滴,所有的修持,所有的隐忍,轰然而塌。

痛苦和恣虐把他的眼睛烧成一片血红,臂如铁铸,一把将她拖进怀里。

第十六章

靴声冠影,朝珠琳琅。

苏培盛赶忙朝着回廊迎过去,逐一躬身:“怡亲王、庄亲王、张大人……”

“天还没黑,怎么就关了宫门。”

“这……皇上……”

“我等奉旨晋见。”

“哎,别——”苏培盛赶上去,拦在前头。

“大胆奴才!”

苏培盛朝里看一眼,又回头:“奴才就是斗着胆,劝一句,就是有天大的事,今儿个也暂且缓一缓。”

芙惆猝然跌进他怀里。用肘撑着,推拒——怎敌那股劲道?挣扎也只一瞬。只一瞬,万念俱灰。

一切命定。

周身寒彻,有什么一点一滴在身体里逝去。

火自内向外烧,每一个毛孔都嗤嗤喷着热气。他把迸裂的唇压在她唇上,脸上……吮吸,些微的浸润浇不灭炙起的欲。手指解着纽扣儿,很笨拙。急而躁乱,干脆一把扯开——

她任他扯破元宝领,如意襟儿,扯破系在背后的红绫子襻带。带端系着一对盘扣儿,梅花打结。孤零的梅花丢在地上,踏在脚下,零落成泥。

她只是不肯哭。

倒在罗汉榻,压在他身下。她不哭,她同她死去的亲人一样承受着啮心椎骨的痛。他们死,她生不如死。

这才是她的仇人这才是雍正!这才是暴虐无道的昏君骄奢淫逸的修罗。

日久路遥,原形毕露。

她在他身下冷笑。笑他曾经的虚词假说,笑自己曾经的心眼浅薄……

有一滴水淌进她冷笑着的嘴角。

唇齿啮过的地方,殷红的落下痕。这样的柔肌弱骨,包裹着怎样一颗坚韧的心?他欲炙如焚,他心明如水。他看到她的眼泪,舐到她的眼泪。重又是养心殿里的那一幕——茫然麻木的眼泪,静静淌。

那汪洋的咸涩的水,是海。□焚着他,泪水淹着他,水深火热的煎熬。

他望图在适可而止的切肤之亲间解脱,可是,欲是无底壑,得寸进尺,星火燎原——只有最深抵的交缠……

她已闭了眼。无声无息的,无声无息的眼泪就像无影无形最锐利的暗箭,箭箭戳进他心窝。

他伸开手,伸长了——摸索着,摸索一边的桌案。空盖碗拨到,滴溜溜打着转。

他一把抓住,握紧了。咬了牙,猛得向下砸——

瓷碗碎在硬木桌案,手在碎片上。

那手僵持一会儿,没有动。

渐渐的,血渗出来,血顺着每条指缝,血沿着弯曲的掌缘。

涓滴成流,四处流,一桌子旁逸斜刺的虬梅枝,触目惊心。

芙惆骇住了。

趁着那股子钻心的疼,他吃力的撑起来。摊开手,不止血,任它流。奢妄的欲望随着鲜血一起发泄。

热血流出,体内一点一点冷却。

她绝不会想到自己会去碰触那只手,手上的伤口——也许是剧烈的痛苦,也许是茫然的无措。那样的痛苦和无措,是他打动她最深最深的眼神。

片刻的打动与怜惜,片刻的包容与谅解,就在那一刻,就只那一刻。后来,她无数次回想起那一晚,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她的身子在瞬间柔软,她在他身下柔软。焕然的融释,春水溶泄着,破了冰。

绷紧的弦索,受不得这般撩拨。

他用宣肿血污的手掌紧紧攥住她的手——刺骨的痛。刺骨深种的,不止是痛。

他吻她,她依旧躲。可她无法依旧冷如冰。毕竟,冰和火消磨,冰冻伤了火的心,火耗了尽冰的执着……

两败俱伤的纠缠。

原来,身和心可以分得这样开。身体在他的抚摸下偾起,就像蠢蠢偷发的早春冻土,那是来自坚硬覆层下细微的震颤,震颤着惊蛰,然后,温润。羞耻的温润。心呢——

仍旧恨,在他给她疼痛的一刹。她无力的舒开一条臂,摸寻—— 寻一条帕子,她扳开他带血的手,把那帕子缠上去,一道一道,牵牵缠缠……

疼痛的绽放,扶苏的挣扎。

她想那疼延续。那是惩罚,心在惩罚中获释。可她抗拒不了取之而代铺天盖地的滋漫,新鲜的、娇旎的滋蔓。

她在痛苦中支撑,在欢愉中落泪。羞愤的泪。如今,他的罪孽淌进她的血。

他在欢愉的巅峰将罪孽留在她体内,敬事房太监浓墨重彩的一笔将那罪孽深烙……

一身的罪,一身的孽。

她在懊悔中迷惘。

他纵情在女人孕化万物的包容中,忘了一切。

第十七章

阳光透过幔帐的缝隙,落在她垂于被外的手臂。手指动了动,有了知觉。眼睛只开一隙,仿佛撩起千斤重。

他背对着坐在床边。系衣扣,神思不属,非常慢。觉察到床褥微微动,犹豫着,回了头。在他回头的一瞬,她便转身向里。

他知道她已醒——睫毛簌簌颤,每一颤,都会有水溢出,然后,重又盈满。能有多少泪,流也流不完……

她背着身,锦被的曲线勾勒出一个孤零的背影。他看了许久,手搭在她肩头——她向里缩了缩,动作不大,十分疏离。

他的眉头结住了——想说什么……能说什么?

他已整好衣服,压着声音:“这一生……朕只让你疼这一次。”

起身便走,不做片刻停留。

这一回,苏培盛猜不透主子的心思。

雍正一丝表情也没有。

案上凌乱的堆放着昨夜的贡物,没动过。他把手抚摸那些珍产奇货,缓缓抚摸——突然发了力,一挥袖,所有马鹿茸、柳花茶、肉苁蓉……‘哗啦——’一股脑儿扫落。

苏培盛吓得跪下,却什么话也不敢说。

雍正用一只手支起前额,脸埋进。所有的痛苦都藏起。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

苏培盛方试探着:“皇上……”

他的神态和声音重归平静:“让她搬去承乾宫。封了吧——总要有个名分。”

以后的几天,抬籍、封赏、乔迁……但凭内务府操办,皇上没过问。

新漆的绿彩,字也是新镂錾。新添的绿头牌摆在寻常的角落。

雍正随眼一瞥便看到它。

陈福禄跪在地上,托盘高举过顶。

雍正把笔担在笔洗上,觑起了眼。

陈福禄又把托盘举高些——

他伸出手,手指缓张开,触到那块新膳牌。

陈福禄抬起眼,与站在一旁的苏培盛相视暗笑。

雍正将那膳牌重又放下,没翻。然后,向外挥了挥手。

苏培盛只得道:“退下。”

养心殿里静悄悄,过了很久,西洋钟打响。

苏培盛小心问:“若不出门儿,奴才叫人去备宵夜,万岁爷最喜爱的龙须酥。”

雍正复又停了笔,想一想,站起来:“不。朕出去。”

承乾宫。

绕过前殿月台,绕过井亭,一路有太监宫女下拜,他均一挥手,不声张。便是后院,后院正五间,其中一间亮着灯火。

芙惆在门槛儿外下拜。

雍正略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自己站起来。

雍正便收回手,负在背后,迈槛儿进去,四周看一看:“孤灯静室,太静了。”

芙惆没说话。

“新乔迁,不该这么静。”

“静以覃思。”

好官话。

雍正沉默一会儿:“你思什么?”

又是无言。

雍正转到窗边,看窗外:“这些天,搬迁,册封,朕没过问,一直……也在思。”

“皇上思什么?”

思什么?心里千回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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