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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南园遗爱-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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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是欣喜的,那年他才十一岁。东宫刘姡В蔷缸畛璧幕首樱爻す颍荚诙纳砗笪阢筱筮凳祝裕骸俺脊脖菹拢叵脖菹拢
满朝是悦喜之色。
但他却并不快乐。他只淡淡瞧了我一眼,缓抬了抬手,称“免”。
东宫太子忿忿不平,道:“君父,儿臣将思儿接了回来,您……不快乐么?儿臣请旨,将思儿接入东宫,与儿臣一同习学,望陛下准。”
他温和而善良。十一岁,待人接物便已可圈点。
可是君父冷声说:“朕不要你做朕的臣,你是‘儿’,便当行为子之道……”圣上的话尚未说完,我温和善良的太子哥哥便已垂首:“诺。儿子谨遵上谕。”
他不是不愿为我争,是不敢。一面是天子,一面是臣,明说不愿东宫“为臣”,古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岂可逾矩?
君父并不爱我。这是我一早便知道的。
虚设的家宴行将退去时,太子哥哥再也忍不住,言谏称:“陛下当置思儿于何处何地?……我朝奉传嫡公主既已入宫,竟不封位么?”
“朕言事,尚不需要你来指点。”君父已有不悦。
可我那不怕死的太子哥哥竟不肯起,当廷长谒,以额抚地,言:“……公主思乃恭哀皇后许氏所出,与儿乃一母同胞,儿不忍胞妹流离在外,今幸得还珠掖庭,当拟封号,当归其位,当叩谒杜陵南园……”
我长跪,听不懂兄长在说什么,但君上的眸光却是一寸冷过一寸,冕冠十二旒遮了满额,旒珠下那一双眼睛直如凝了霜色,冷觑着东宫。
许久,才缓声道:“既这么,封‘敬武’,所居宜春/宫,即日徙。”
君上面上平波无澜,我不知内中有何深意,只觉是君上赏了东宫面子,东宫所奏,具准。
可太子哥哥却好似并不快活。
阿娘轻轻捅了捅我:“公主,谢陛下隆恩呀……”我一愣,却被太子哥哥阻了回来,他膝行数步,面丹陛磕长头:“父皇,宜春/宫所在乃上林苑,距掖庭甚远,父皇少去行猎,如此,岂非不可长叙父女天伦?”
阿娘眼里泪汪汪的,原是为这般。他们都懂。
是陛下厌恶我,便碍于东宫接回了我,亦是能丢则丢,丢得远远儿,自己瞧不见,心里也不厌烦。
原是这般。
我生来为人所恶,便是多年以后,君父赠我一句——“生而克母”,我亦无可辩驳。
生而克母。
那是敬武的命。
。。。
………………………………
第4章 雪满长安道(4)
君父已不愿再多言,守御太监已唱:“陛下御起——”皇帝折身而走,额前旒珠又发出一阵熟悉的簌簌之声。
他的玄色冕服,逶迤拖地,殿下朝臣恭肃跪:“恭送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
他那样威严,那样高高在上。朝上老臣鬓发已斑,却跪在我壮年的父亲面前,惕惕然,怊怊然。
君王威仪,初次见面,是他诠释于我的。
此一生,我未曾见他懼然戚戚的模样,却太多次,见过他凭栏著相思的场景。长安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君王,曾拟过一道天底下最浪漫的诏书,寻他龙潜时的一柄剑,君王念旧,谁毁他故剑,他便视谁如仇雠。
比如女儿敬武。
生而克母。
我再抬头,见兄长已半跪行至我跟前,他笑得温柔而叫人心安,他把手伸了过来,将我抱起:“思儿,父皇的上林苑,有很多很多的珍奇异兽!可好玩!你在宜春/宫待着,兄长一有空便去探你,好不好?”
“兄长,”我小声说,“我不喜欢这里……”
兄长一愣,眼睛里忽然闪过悲色:“我去求父皇,等你再长大些再搬宜春/宫,兄长也……舍不得你。”
“兄长,听阿娘和嬷嬷说,是你要接我回来?”
“不是,”他笑了笑,又摸摸我的头,“父皇也想念你。”
“那不能……”我不爱说话了。
兄长说:“思儿,咱们不说这些,我带你去谒中宫。”
“中宫是什么?”我仰头问。
“父皇的皇后,称中宫娘娘。”
“……皇后,不是咱们的娘么?”
太子愣住。我瞧得分明,他的眼睛里汪汪的,悬着无数的泪,仿佛只要略一抬眼皮,那泪珠儿便要涌了出来。
他待我好,我真不想他难过。便说:“兄长,咱们不谈娘娘,二丫饿了,二丫要吃云吞。”
他矮下腰,为我整理裙裾,宠溺地笑笑:“思儿,椒房殿有的是好吃玩意儿,兄长带你去!”又说:“椒房殿住着的是王皇后,并非咱们的娘,但是咱们要尊敬她——”
我随口胡问:“为什么?”
“因为……她是父皇的皇后。”兄长突然有点严肃了:“……她也待咱们好。”
中宫椒房殿,那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宫室。兄长说,这里曾是咱们娘的家。如果她还在,那也会是我和兄长的家。
自高祖吕后始,这里曾住着我大汉十一位皇后。我与兄长的亲娘,恭哀皇后许氏,也位列其一。
它曾经目睹汉宫十一位皇后从红颜至暮年,汉宫多少故事,老在椒房中。
能老在椒房的,算是福分,武帝皇后陈氏被黜长门,景帝皇后薄氏罢居昭台,近的说,刘姡в胨忌福跃赣卸鞯男砻胖嘤谑⒛昃咏贩哭埃贩拷贩浚舛忠喑勺缰洹
长乐未央,古来皇后,只居未央,不见长乐。
她是一个极好极温和的女人。我在椒房殿第一次见到她,便觉亲切,如果娘还活在世上,也许便和她一般。
椒房的宫灯退出两行,挑灯宫人身姿袅娜,盈盈列开,这宫灯是暗的,带着一点暖的温色。像山里飞起的团簇萤火,抓在手里,怕是也要化了呢。
火炉子烧得极旺,艳的火光,蹿过漆黑的炭,直要扑到膝盖上。我搓了搓手,将氅子松了松,兄长伸手来又紧上,笑道:“才有些暖意呢,便贪凉,冻坏你!”
我笑了笑:“兄长,你比二毛还要好!”
宫女子在兄长边上轻声:“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很快便来,此刻正梳洗。”
太子哥哥笑道:“自家人,繁文缛节无甚紧要。母妃还是这般周到。”
东宫生来温和可亲,宫女子在他面前便也不拘谨,轻笑着说:“娘娘一听太子携公主来谒,便高兴得不知怎么地,这会子哪能不盛装呢……”
他便笑着让了让,将我推至跟前:“这是敬武,你认认。”
那宫女子只打量我一眼,便跪:“婢子参见敬武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千岁永泰!”
我唬得一愣,太子哥哥却碰了碰我的手臂,笑着说:“思儿,你是嫡皇后所出公主,她们敬你,是应当的。”
未几,珠帘簌簌,打那里头便钻出来一个装束极华丽的宫女子,因向太子哥哥道:“皇后娘娘来了……”并不是生疏的唱礼,好似只是这么一点,让太子知道皇后已来便是。这么一瞧,东宫与椒房的关系,可算是好。
兄长谒了谒,道:“儿参见母妃,恭祝母妃千岁永泰,长乐无极。”
袖里挑出一双极好看的手,腕上戴翠绿,那手触着太子的一瞬,便稳稳顿住:“好孩儿,你来啦!妹妹呢?”
话才落,她便觑见我,真真是眼神胶着的那一瞬,眼眶里便蓄着泪了。“……思儿。”她唤我,她这么唤我。
我想,如果我娘还在,八年前生别,此一时再见,只怕也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神情。我突然有些动容,规矩也是有的,阿娘和嬷嬷教过我多少回——
因跪:“敬武参见母后,愿母后长乐无极。”
那是我刚学会的祝词,宫里的人好生奇怪,都爱这套虚礼。中宫王皇后一定听过无数回了,可就在我刚落音时,她瞳仁里有晶亮的光芒闪过——
略一动,眼泪竟攀满面颊!
“思儿……”
她是我的母亲,是我归汉宫后,除兄长之外宫里唯一对我好的人。
但她面上的欣喜只一瞬便过去了,她有些露怯地瞧了眼太子——
她是皇后,但却少见母仪天下的气度,虽疼爱太子,但有那么一瞬间竟让我觉得,她是有些怕太子的。
太子明是有些不高兴了。
这不高兴是冲我来的。
东宫没瞧我,却在对我说话,他缓声道:“思儿,咱们的母后,乃已入杜陵的恭哀许皇后,父皇的‘故剑’,父皇龙潜时便聘为妻子,她在父皇……和我的心里,无人能及。”便是话中藏着另一层意思:“思儿,你的母后,只有一个。”
原是这样。难怪王皇后这样温柔可善,已被君父颁诏奉为皇后,太子却仍称她“母妃”。
我跟在太子哥哥身后,怯怯喊了一声:“母妃……”
她应。一转身,眼角却擦过泪光点点。
这一晚,是我在宫里过得最快活的一晚。而后许多年再回想,仍是初入宫时这寒冬的夜晚,最暖。
王皇后待我极好。她与太子之间也并未有过嫌隙。除却“母后”这一声称谓,太子敬她爱她,对她百依百顺,她为皇后,待太子也尽了人母之责。
她抱着八岁的我,软声让提暖炉子的宫人再靠近些,呵出淡淡的暖气,蹭得我鬓前微痒。我缩在她怀里,只觉温暖,就像在长安街隅的老宅里,被阿娘和嬷嬷抱着。
这里,也曾经是我母亲的椒房。
椒房,椒房,以椒和泥涂壁,周室温且芳。皇后所居,其贵仪不敢视。我的母亲,君父的嫡皇后,薨于此。
皇后如仪,再显贵又何如,纵得君父盛宠如斯,终不过还是成了泉下冤鬼。
宫中多险恶,皇帝,我那威仪煌煌的君父,连他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在这宫中。
这多可怕呀。
他弃我如敝屣,却思我生母如醴。大抵世间冤冤孽孽,皆是如此,循回磨人。如果我无奉上谕,不从父命归去上林苑,也许我此一生都不会知道南园里埋藏的那个故事。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
后来我与兄长并立城头,于上元夜偕百姓共度佳节,君父的长安,人头攒动,城楼下,皆俯首称万岁。我便杵着,眼瞧君父冷眼旁观,便想:君父的百姓,可会知道,他们有着天底下最深情的君王?
开春时,我终于搬去了上林苑宜春/宫,这还是“母妃”王皇后求君父所赐下的恩德——我的行程已拖缓这许久。
走时,是盛大的威仪。太子哥哥亲送。
红绸十里,锱铢无计。举长安城百姓皆知,此仪仗乃公主所置,搬进上林苑的,乃汉室公主。
上一回有宫里人来,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黜宫人于昭台,为帝王弃。与景帝皇后薄氏命途倒是相似。
原来敬武的命,在君父眼中,亦不过如此。
他的弃妇与女儿,都居上林苑。
我在宜春/宫,拔节似的长,再一年,竟蹿高了半个头。嬷嬷和阿娘不再追着我喂饭,我懂事许多。
有一回,阿娘问我:“敬武,你还记得宫外的事么?”
连阿娘都称我“敬武”啦,她竟还问我记不记得“二丫”的事儿。我又不是“二丫”!
我摇摇头:“阿娘,你都忘记二丫了,二丫也忘了。”
阿娘有些难过,抬头看了看枝上新柳,眼眶里蓄着泪,她叹息:“二丫,你不要怪你兄长,他……”
我摇摇头,抹了抹泪:“当然不怪!兄长是为我好!我觉得来了这里,比外面也要好些。——我长高了这么多!”
。。。
………………………………
第5章 雪满长安道(5)
阿娘抱着我,说:“二丫,那你也不要怪……陛下。”
她提到君父时,还是有踌躇,毕竟他是君,是普天之下的皇帝,那两个字,点着舌尖都觉有些烫。
我说:“我不怪他。”
枝上残雪覆新柳,衬得那绿意更嫩。我立在那儿,将小小的一团身子也裹成了球儿,我专注地盯着他赐我的上林苑,只那么一动,便又吐出三个字:“我恨他。”
阿娘打了个哆嗦。
我说:“阿娘,我不喜欢这里,这里闹鬼呢,我怕,我要去找兄长。”
这秋色是无边无际了,转眼又轮回一季。
我怕皇城的落雨,更甚寒天冻地的一场落雪。我竟是喜欢雪的,大抵雪色中我能够看见那个雾气蒸腾的长安,我的云吞,二毛的烙饼……再冷的雪天,我竟不怕。
元康五年,我十岁。遇见了上林苑最可怕的冷雨。
阿娘已经有些管不住我了。我不再裹火红的狐狸裘,却仍然会“跐溜”上树。昭台最高的穹顶,我哄小侍搭梯子悄悄爬上过,在那里,能够望见兄长的家。母亲的椒房殿,不知在那一道道逡巡纹路哪一处的折回里。一场冷雨,将皇城淹了去。
腾腾的云气里,汉宫像摊在地上的积水,晕成了一幅迷迷蒙蒙的画。
我看不见他。看不见回家的路。
我的亲信小侍在喊我下去。我不肯。
他绝不会知道,汉宫在我眼里,只是眼角掠过的一滩积水,真正使我胶着目光的,永远是迷蒙雾气的那一头,长安城里一眼望不到底的窄巷。
那时我还记得二毛,我在想,二毛这会儿还爬窗子麽?还尿床麽?大概不会了,我不在了,没人逼他尿床气他爹娘。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二毛。
大概这一生都不会了。
那是君父的长安。直到灯盏荧荧亮起时,雾罩似的长安才又活成了我心里的样儿。
小侍在下面喊:
“殿下,且走罢,天不好啦。”
“他没来。”我对着指头,不在应他的话,却又像在与他说话似的。
我一个打挺便起了身,跃下,便这么落在青砖面儿上。
“我不回去。”我说。
自不会再与他时间回转,早已蹭溜的没了影儿。
他尽以为我在望长安,望那一场永远归不去的落雪。
其实我不是。
我是在等兄长。他应过我今儿会来陪我。
我有多久没见他啦?
可他没来。
元康三年时,他握着敬武的手,带我回家。说过让我再不受欺侮,再不孤单。太子殿下终究还是没能兑现承诺。敬武在幽幽上林苑,早捱过了荒凉凉的年年岁岁。
有时我竟会梦见从未见过的母后,我总想,当年为何过身的是母后?她高高在上,母仪天下,有那么漫长悠久的岁月需她享,她原该站在君父的身边,在每一年上元灯节,立在汉宫城楼上,与君父一同俯瞰他们的天下,盛享百姓的祝祷。
而不是似如今这般,早早埋入冷冰冰的地宫。
母后那么重要。
而我尽是多余的。
君父那么思念她,兄长那么思念她。
她原该好好活着!
我跑走在雨里。跐溜溜地像只灵活的狐狸。好像有人在我耳旁说:“不要哭啊……敬武不要哭啊……”我狠狠甩了甩肩,绝不会哭的。
雨水顺着鬓角的发滴落下来,呼呼的风声就像嚣张的雪点子擦过耳鬓。要是真落雪了,那该多好。
秋雨秋雨,一刻也不停。
大概许多年前的今朝,也是这样落雨不停。
那个时候是怎么样子的呢?
汉宫积满了水,不断有宫娥太监覆覆出出,蓄水的青铜兽张吐着永远排不完积水,滋滋的仿佛行雨的龙。
那个时候,君父尚年轻,他有剑一样的眉,俊俏的脸庞棱角有度,说话的时候依稀有始成帝王的气候。但他也会惶急,在这个雨天,他一定急得没能耐。
君王自称天子,却终究是血肉凡胎,担虚名,却无“天子”之能。可怜的君王能掌河山,能揽社稷,担毕竟不能……与天斗。
本始三年,也是这样的雨天,年轻的君父,该是如何锥心痛苦。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一天,他一定孤单地坐在凤阙阶下,真想拿他的江山永固去换一妾妇的命。雨水也会沿着他的鬓发淌下,也许还会落进君王的眼睛里,他悲伤地抚袖擦泪,辰光都被君王的幽怨凝住……
偌大的汉宫,嘈杂似街井。
他在等消息。
他毕竟是君王,一瞬的悲伤之后,仍坐起,目光清明而慑人,冕服摆曳铺满凤阙阶,皇帝抬手,赐给阶下臣工冷冷一道圣谕:
皇后若不能善,尔等皆殉葬。
而后,游龙似的收回攒金底儿的冕服袍角,孤零零的汉宫,冗长的寂寞终于将君王吞噬。
那是我曾经年轻的父皇,他一定希望他的椒房安然无恙。君王多情,苦熬焦灼中终于等来了讯息:
皇后薨。得皇女,汉室延嗣。
就是在这一天,十年前的今天,本始三年的今天,我大汉母仪天下宠冠后宫的许皇后遇产厄之灾,薨。
敬武就是在这一天出生。
他于高座曾咄:“生而克母!”君父一定深恨,为何死的不是女儿敬武,偏偏是他情深意浓的发妻。
这一天,是我的生辰。
兄长答应过今日必来上林苑探我,为敬武贺寿。
……这一天,也是亡后的忌辰。
他到底食言了。在兄长与君父的心中,从来母后更重要。
我原该不哭。多想告诉兄长,在敬武的心中,也是母后更重要。如果可能,敬武绝不愿出生,敬武不要拿走母后的命。
她原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居椒房,拥有君王盛宠,生子延嗣,承天祚。
她将是太后,她的儿子,将是未来大汉的天子。
可这一切,全因我的存在,一并弃毁。
生而克母。这咒怨如同枷锁,捂得人要透不过气儿来了。
敬武多想谒地宫,告诉母后,敬武也爱她,敬武愿用自己的命,换母后的生。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可是我想,她一定和椒房殿里住着的那位王皇后一般慈善柔美。
她如果还活着,该多好。
君父和兄长,也不会这般伤心。
这场秋雨,落得真及时。它阻住了东宫行来上林苑的路。
我就是在这场雨中,遇见那个疯妇的。
。。。
………………………………
第6章 雪满长安道(6)
雨越下越大,积水处要没过脚面儿了。小小的棉鞋子蓄了水,像鼓胀的白面包子,踩一脚,水滋滋地溢出来,挺好玩儿的。
往年这个时候,我定是与二毛又在飞檐走壁。总会淋满身的雨,二毛必是免不了一顿揍的,我却会被艾嬷嬷藏将起来,口里喋喋地埋怨,却仍是心疼地端来姜汤,不免嗔一句:“祖宗哎!您停会儿罢!”
我咂咂嘴:“二毛怪可怜的……”
“可怜您还招他……?”
“二毛他爹真坏!”我咬咬牙。
“祖宗,我也坏呐,我也可劲儿坏呐,——真该一顿笤帚,瞧您还折腾!”
我趴在她怀里,笑得咯咯出了声儿:“嬷嬷真好!嬷嬷舍不得揍,对我最好!”
我咬了咬牙。这岁数长了,身板子也不好了,竟觉着有些冷。
便打了个喷嚏。
愈走便愈觉凉飕。不知走到了何处,脚下似着附着青藓,挨上一脚,便有些打滑。我稳着,忽觉不好玩了,有些返去的心思。
天色渐晚,阴沉沉的天幕掬着一捧黄河,混的,浊的,乌泱泱泻下。风卷着园中苦竹,发出潇潇凄哀之声。
呜咽声啸得愈来愈大,仿佛雨点子密罗罗地张了一层网,将整个人都裹了去。似鬼泣。我忽地便想起许多年前在长安陋巷子拐进的家中,嬷嬷烫了好吃食抱我在榻上,哄我说的那些故事。
孟婆野鬼,陆离光怪,我总是听得很入神。那种时候,便也是下这样的雨。我能听见雨声,却着不了这雨的寒气。嬷嬷将我裹得好好儿的。
一碗温温的姜茶,一个听得人汗毛都倒竖的鬼故事,我刺溜刺溜钻进嬷嬷的怀里,抱着她,愈怕愈爱听。嬷嬷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儿,闻着,暖暖的叫人安心。
可这种时候,我才觉自己就是孤魂。我才是那苦竹门外的孤魂。
竟真有鬼哭声。
嬷嬷不在,阿娘不在,我就是游走在苦雨里的孤魂。“——嗥……嗥……”像狼在叫,像婴儿在哭,我裹紧了裘子,心想:上林苑当真有鬼呢,那娘呢?我与兄长的娘……也会变成鬼来瞧我吗?
她会不会恨敬武?
一定不会的。他们都说,恭哀许皇后是天底下最温厚善良的好人。
我多想她出现。
抱一抱我。在冷雨里抱一抱我。
我想告诉我的亲娘,母后,我大汉的宫室好冷呀,天子威势盛壮不能教人亲近。敬武……真不愿母后死。
敬武生时,便是母后忌辰。我不在乎君王因这啮齿恨我,可我在乎,太子哥哥在这一日掬着苦楚勉笑为敬武贺生辰。
我不要兄长受半点委屈。
雨越下越大,竹影森森圈出一个黑黢黢人影儿来,平素是个胆儿肥的,今儿却有些惧了,那时我便还小,深知汉宫中成排的枉死鬼皆排着队找替身吶。君父手上捏着几数的人命,我汉室刘姓没一个清白的,高位,是需踩着骷髅一步一步踏上的。
君父手上沾的血,有一份儿,是需我还的。
“呔——”
我叱了声,因想若真有邪祟,也需吓它一吓。阴黢黢的角子里藏了一道风,刮过来,从耳边猛生生地啸过——
一道白影子也晃过。
眼一迷,竟是没看见什么。
我便急走,再远点儿的地方,有隐隐的人声,我知许是我宫里的人寻了来。心里那一丝害怕劲儿也过了,便不知为何,不愿他们找着。
一扬首,又没进惨戚戚的雨里。
那便不是鬼。前头有个人杵在那儿。那时我才几岁吶,却不惧,巍巍抖着,那抖是被冷气逼的。
我并不骇。
那人蓬着头,湿漉漉的头发黏糊得遮挡了半张脸,她整个身子都浸在雨水里,全身是湿透的。口齿间含混得发出一种类似“魔——魔——”的声音。
她挡在我面前。我也淌不过儿。便问:“你不是鬼么?”我也不知为何便问了这么一句。
那鬼模鬼样的人发出一阵冷笑。许是雨水里泡久了,连笑都是含混不清的。她伸出一只手,翘着尖尖儿一根指头,直戳向我:“本宫是鬼——”又夹了一阵儿笑:“本宫就是鬼!”
我唬了一跳,因不知如何回她。心里头却又忽然像被一根针戳了似的,刺疼刺疼,然后,这痛感潮水般退去,又好像被扎了活结的圈绳儿套住,一牵动,便是一阵揪心。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种莫名其妙的揪心与连结究竟因何。
“本宫就是鬼——”
她散下的乱发几是遮了半张脸,我因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她在笑,但那笑中夹了几分凄凉。
大抵汉宫中,便要是女人,总是凄凉的。女鬼呢,凭是逃不过的。
我挺同情她。见她在抖,便说:“鬼也会冷么?”
她一怔,大概在她做鬼的这些许年里,从未撞见过胆儿如此大的毛孩子。她不再疯癫可怖了,看不清的脸上仿佛盈满笑意:
“等你做了鬼,不就知道了么?”
嗬,我好好一大活人,为何要做鬼呢?
因说:“谁稀罕做鬼!我还要回长安去呢!”
“这里——不便是长安?”她有些惊讶。凭她前生是人,原也是会喜怒哀乐的。
“……嗳,说了你也不懂得!一个鬼,懂得甚么呢!”我说的“长安”,自然不是她心里的“长安”。
汉宫中的人,只有我一人,识得这长安。
“稀得,凭是你,竟不怯鬼!”她果然笑了起来。
这笑声竟让我觉得她“生前”,许是年轻时,定然是个明媚动人的女子。
也是,能入掖庭的女人,谁不曾明媚动人呢?
惨戚戚的月光泛了起来,比将方才,明亮了些许。我只觉那寻我的声音愈来愈近,便不欲再与她顽了。因说:“好好儿的,你拾掇干净了,也清爽可人,下次不要这般了。”便折身踏出几步,忽又止住。
转头便向她笑:“谁信你是鬼呢?惨白白的光亮下,你那影儿抠下都能粘门上镇邪!咯咯咯咯咯……”
一串笑,像铃子似的串起来,可以摇在长安城通明的街道里,从这一头,清亮到了那一头。
我的长安,孤寂无比。
我跑出了老远,呼哧哧地喘了口气,忽地站住,又转身,她的身子仍是白凄凄的,拓下的影儿,在积水印儿里晃着。
她并不走。
我向她招了招手:“你是鬼又如何?不怕呢!我的母后——也成了鬼!”
那道影儿便在积水里一晃,又凝滞,我疑是自个儿走花了眼——她竟提了散下的乱发,发疯似的朝我奔来!
我愣了。稍微转神时发现自己方才愣得连气儿也喘不过了。——可不是不能喘气了么,脖子似被人掐住似的,一股气也憋着。
“咳——”
这回真是醒过神啦,那女人果然掐着我的脖子!我那时还小,又瘦,挣也挣不得。可真要弄死我啦!
她的脸靠我极近,我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心跳与喘息——哦不,恶鬼是没有心跳的。这只女鬼……我瞪大了眼珠子,谁料“女鬼”眼珠子瞪得比我还大!
……这、这是要索命了么?
我还要回“长安”呢!我还要见我的二毛呢!
“你……你……说什么……”她恶狠狠喘了气,仿佛要把我的精气神儿都吸了尽。
我说什么……
我说什么?
我倒是真想说点什么呀!可你都快把我掐死了我怎么说啊!!
我瞅准了空档,狠踹了她两脚。她一时没吃稳,手下力道松了些,我才顺势比划,指戳她几番,她才懂我的意思,把手拿了下。
恶狠狠的眼神又盯上我:“你方才说什么?”
“说甚么?”
我喘得好生难受,一时也竟想不起来方才到底是哪句话将她激得这般。
她提醒道:“你说谁也做了鬼?”
“谁……”我后退几步,躲她远远儿,才说:“是我母后,我母后——这便与你有甚关系?”
她散发覆面,脸上神情是瞧不清楚的,但不知为何,我觉她在笑。
——我方才说的话,很好笑么?
她果然冷冷地含着笑意,向我道:“许平君?”
我一骇,不由又退了两步:“故后名讳,是你能叫得的?”
她收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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