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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南园遗爱-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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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满长安道(1)
长安入冬街隅的小吃食格外诱人,甜的,烫的,抿一口,呵出了一团白气,这暖暖的冬日情怀,仿佛抱个黄铜小暖炉在怀中,听艾嬷嬷讲久远的、皇城根儿下的老故事那般温馨快活。熏起的热气暖滋了心肺。
我的妈妈、嬷嬷们,才是我的家人,那条街上雪色尽头的陋巷深宅,才是我的家。
我永难忘那一年的雪色,我的长安素裹银装。它滋养了生腾腾的雾气,烫的豆花儿、暖融融的面线子,连带行脚小贩吆喝叫卖小吃食升出的白团雾气,都是暖的。
我有一条火狐毛的绒衣,我总爱裹在身上攀檐走巷,“刺溜刺溜”像狐狸似的蹭过,卷着风影便溜不见了。有一回,艾嬷嬷站在廊下,惊一叫:“嗳!狐狸着家啦!那里有只火红火红的狐狸!”唬得艾嬷嬷差点洒泼了汤。
我也唬了一跳!嗳!有狐狸呢?!哪呢?怪吓人的!
我兜头寻,自然寻不到。小蹄儿攀着瓦缝差点摔将下来,怪不容易。这“飞檐走壁”的功夫凭是要练的,我打娘胎出来,练了有数五六年,精道是精道啦,但也经不住艾嬷嬷这么唬呀!吓懵吓懵的,一慌神,低头才瞧见自己身上裹着火狐裘,这才恍悟原来那“火狐狸”便是我!我吐了吐舌,“刺溜”一声便翻过了墙。
嬷嬷在墙根下叫:“嗳!小姐!姑奶奶!原来竟是你!”我早蹿没了影儿,嬷嬷的声音还在耳边响:“可小心些!墙来墙去,莫摔着!”
后来我入掖庭,那么大的汉室宫廷,那么多烫暖的铜炉子,炉炭烧得极旺,上等的狐裘一件堆过一件,冬日也变得极暖了。我却站在寒天寒地的雪色里,冻得瑟瑟发抖。
他的汉室掖庭,毕竟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在长安街隅的陋巷子里,深宅攀惹青藓,绿意浓得仿佛要延伸到触手不及的寒冬里,春天这样强大勃发,它像君父丹陛下的大将,直要将权杖所指之处的版图归入囊中。它要将冬天也吃掉了。
八岁之前,我都住在那里。
后来我站在皇帝的龙廷,看汉宫飘絮不断的雪片落下,淹过青瓦,一层一层地叠累起来,我就想起了我落在长安巷子里的家。
那么老的宅子,圈住了我八岁以前的喜怒哀乐。
小时候多闹腾呀,嬷嬷说,我是个皮实的猴儿,后来我想想,我走了,那座大宅该多寂寞。
那一年我八岁。是元康三年的初冬。
红皮狐狸又在墙上刺溜,嬷嬷管不住我,三翻四蹿,我又不着家啦。其实我也不想让嬷嬷伤心的,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落过几点雪絮子便冻了霜,我闹腾,吃了冷风便受了寒,嬷嬷顶着冷馁在廊下熬了三天三夜的汤药,才喂养好了我的病。我本不应该又翻墙揭瓦的,可是打前天我还皮实的时候抢了隔壁二毛的烙饼,害他回家讨受了一顿打,总觉怪对不起他。我想还他。嬷嬷给我烫了饼子。二毛从来不欺负我,我也不想欺负他。
我贴身揣着热乎乎的饼子,翻过墙头,便向二毛家跑去。
元康三年的初冬,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场雪。
这一年的雪落得极大。
我跑走在风雪里,将裘子裹紧贴,袖口却还是有冷风不断地灌进来,呼哧呼哧,窜到了喉咙口,冻得心都要凉掉了。
我怕还给二毛的烙饼先凉。
我跑得极快。
那一年我才八岁,长不高,积厚的雪几乎要没过我的膝盖,平日走得再熟的路这会儿却像长了腿似的也在跑。
我跑啊跑,追去二毛家,脚下飞溅的雪絮子被我甩出老远。
雪天雪地里,呵出的白气差点冻成了冰晶子。
二毛是窄巷里的邻居,我们住的并不远,平时交流全靠飞檐走壁,但不知为什么,记忆中那一天我好像走了很多很多路,才找到二毛。我小心翼翼摸到烙饼想要还他时,才发现烙饼已经凉了。
我骑在墙上喊:“二毛二毛!我来看你了!你出来玩吗?”我呼哧呼哧呵着白气,像做了一天的累活计,那一天――可真累呀!
我打了个哈欠,突然想睡觉了。
不多时,窗里边有动静,有人吊起了帘――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窗那边钻出的脑袋不是二毛,是二毛那黑头灰面凶神恶煞的爹!要知道二毛是不走窗只爬墙的!跟我一个样儿。
我呼哧呼哧喘,吸够了雪气,方才跑得热,这会儿才觉凉。寒风吹干了汗,夹衣贴着背面,冷凉冷凉的。
竹竿子戳了出来,将窗架子支起,我瞪着一动也不敢动。窗那边探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我松了一口气,当然是二毛!如果是二毛的爹,骂娘的话会比脑袋先钻出来!
我不敢喊,只朝二毛招手。
二毛看见了我,高兴地摇手应我。我骑在墙上朝他拌鬼脸:“你出来不出来?”
二毛大声喊:“出来呀!”小嘴儿咧得跟歪瓜似的。
这歪瓜裂枣黑黝黝的二毛,被雪衬得更黑了。我吐了吐舌头,刚要骂他脑袋转不灵,这么大的声儿怕他爹娘不知道隔壁艾嬷嬷家的刘二丫又跑他们家欺负他们儿子么?这么想着,二毛早双手撑着窗沿,熟练一跳,又稳稳落地,二毛憨笑着边跑边喊:“二丫,你怎么不家去?我以为见不到你了呢!我爹娘都往你家去了……”
我骑在墙上大惊,差点没摔下来:这……我不过抢了二毛爹娘的儿子的一块烙饼,这都打算还了,小气劲儿,值当跑我家告状?!
我说:“二毛,你管管你爹你娘,不成呢,咱们不要做小伙伴啦――抢你一块饼,我捂热了叫你的饼生一堆饼儿子再还你也好说,怎么还跑我家告嬷嬷我抢你一块饼呢?!”我掏出那块硬邦邦的饼:“喏,这不是还你了么。”
二毛急得连连摆手。我晃荡着腿,优哉游哉看他那着慌的摸样儿,一本正经回:“算啦算啦,你要是再尿三天床,气死你爹你娘,我就还和你玩儿。”
二毛像吃了云吞堵结了,急得说不出话来,喘吁吁比手画脚看着我:“……不、不是!二二、二丫,一条街都去你家了,我我我我爹……我娘喜欢热闹……去、去你家瞧热闹……”
我差点没从墙头跳下来:“去我家看什么热闹?我都在这儿呐!”我真急了,往年瞧热闹,不是非瞧皮坏的丫头片子被嬷嬷拧耳朵佯揍么?最大的热闹主儿小姑奶奶我都押这儿了,他们急慌起个甚么劲儿?
“二丫,你真不知道么,”二毛甩袖擦了擦鼻涕,哼哼声说,“你家来了好多好多人呐!”他夸张地甩手比了个大圈:“这么多人!半个长安城都挤你家了!……你……你……你昨晚烧了他们祖屋啦?”
我真气了,二毛不往我好想,我再皮实能烧半座长安城百姓的祖屋么?……真到了气顶气要烧祖屋的时候,我准得把整座长安城那屋都烧了呀!哪能留下半座城呢!
我跳下了墙,雪垛子险被我砸出一个坑。二毛跑过来把我扶起:“咱们去不去你家?”我跺了跺雪,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走!咱们家去!”
我是怕二毛他爹他娘都去我家了,万一艾嬷嬷受欺负了可怎么办?我得回去瞧瞧。打不过二毛他爹他娘,以后就把气儿出二毛身上。
二毛还傻乎乎地跟在我后头乐呵。
不想这一走,我与长安这一场雪,离别多少年。
我的家,那座藏在青藓绿藤里的大宅子,此刻被街坊四邻挤围得水泄不通。我吃力拨开人去,带着二毛恨不得飞檐走壁,二毛把我拦住了:“丫,你别乱来,瞧,是官家的人!”
官家的人?!我一惊,官家的人不是抓贼的么?我只抢过二毛的烙饼没偷过他呀!
二毛在前面给我开路,一边推挤一边喊:“让让,让!……咱丫回来啦!让二丫过!”
我踮着脚跑了进去,二毛跟在我后面,跑到半路,他却忽然站住不动了。我一回头,却看见从未见过的穿着形制官服的人将二毛拦在半当,我抬头,对上那着官服人的眼睛,那个人怔了怔,顺垂下眼睑,没有正视我。
他没拦我,却拦住了二毛。一把官制的长刀上了鞘,隔挡在我俩中间。
我这时才发现,家门口排开两列都是着形制官服的彪形大汉,上了鞘的刀仍是冷冽冽的,那寒光仿佛要穿鞘而过,闪得人不敢近。
瞧热闹的百姓都被隔挡开,不得近。大宅外果然像二毛说的那样人山人海,二毛他爹他娘也被扔进了人海里去了。但他们却过不来。
我踮了脚,目光从眼前的鞘上擦过,又转回那人形制官服腰间的纹章,不知为何,我一点也不惧他,说:“我家去。”
他没拦,那意思是“我没阻你家去”,只微微瞥我一眼,又垂下目光。
这一日,可真是可怖极啦。
我回头从人群里找到了二毛,朝他看了一眼,扬手挥,喊道:“二毛,我家去,去瞅瞅艾嬷嬷好不好!晚上去找你玩儿!”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宅门。
多少年来,凤阙阶下的雪再厚再莹洁,都比不上元康三年初冬,长安窄巷里的那一场薄雪让我怀念。
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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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满长安道(2)
院里静悄悄的,与外头的吵嚷形如两界。着形制官服的人肃立排开,打我进了门,他们便没再看我一眼。他们也不进来,却阻隔着瞧热闹的百姓,也不让他们进来。
我回身望去,厚雪将院基青砖都遮盖得瞧不见了。缎似的雪层还印着我的脚印,小小的,浅浅的。从门口一直拖到我的脚下。
我的家,不似从前热闹了,嬷嬷没有喊我吃饭,屋里也没有炊火的香味儿。好似跟从前不一样了。
昨儿还好好得呐。
我想喊嬷嬷,告诉她我回来了。可是喉咙里哑哑的,我卡了卡,还是没有喊出来。好像有什么力量在牵引我,叫我不要喊。
我再看了眼院里镀银的积雪,然后,回头便钻进了屋。
雪水将嬷嬷纳的小棉鞋浸透了,方才野在外头还不觉寒,这一时手脚停了下来,已觉有些冷了,脚下更是痒丝丝的,像有无数条小虫儿在爬、在钻。
我弯下腰来,索性将小棉鞋摘了,提在手里。
堂屋里有烛光,亮堂堂的。还有细碎的人声――我想推门,喊嬷嬷饿了,叫嬷嬷去弄吃的。
就像以前无数次重复过的动作那样。
但这一回,不知为何,我没有喊。
仿佛命运在那一瞬收势。
真的在那一瞬,完全不一样了。
我听见艾嬷嬷的声音,还有乳娘的声音。有轻微的叹息,在空气中暗翕。我伏在门上,扒着漏口,那声音便更清晰了。
“原以为一辈子便这么过去了……”嬷嬷在叹气。
我的乳娘说:“八年了,出来了没成想还能回去,这一天,当年夜盼日盼,可总算来了。人却老了,腿都迈不动了,没了这心子再回去勾算,怕保不住丫丫好好儿活。”
“哪里的话,丫丫是咱们的命,算不动了也得算,一步一步,磕着也得给丫丫铺一条平路来。这一朝回去,谁若是敢害咱们丫丫,拼了命也不能答应!”艾嬷嬷又是长长一声叹,她疼我,宠我,说这话呢,怎么叫人眼里酸酸的?
我杵在那里,像被什么固住了,不肯推门进去。
嬷嬷和乳娘在说甚么呢?我怎一句也听不懂?
“这一天早是来,晚也是来,东宫长大了,是他执意要将丫丫接回去,为这,君上恼怒不知几回数……丫丫回去后,君上不疼不宠,日子怕是不好过。”
乳娘在抹眼泪,声音也哽塞了:“丫丫恁命苦,他到底还记着丫丫的坏处,孩儿长这么大了,见也是不肯见。”
艾嬷嬷忙捂乳娘的嘴:“唔!是不要命的!编排君上的话,能出?外头站着多少禁内人?!你胆儿也忒大!”因说:“有这当儿的功夫,不如多收拾个包袱,也该为丫丫打点打点,莫回了家,去了那道高墙里头,反不惯了。”
乳娘忍不住抹起泪来:“家去也未见得好!那里头是人住的么?莫吞了咱们丫丫的骨、啖了咱们丫丫的肉,到时,咱们悔也晚啦!”
我那时小,并不明白乳娘与嬷嬷在说些甚么。只记得她们哭天抹泪,是一副不欢喜的样子。嬷嬷不开心,乳娘也哭,我便也不开心。
我扒着门口探一会儿,便觉无趣了。只想推门进去,抱抱阿娘,在嬷嬷的怀里撒娇,告诉她们,丫丫不怕外面的执戟黑面神,丫丫讨厌他们,要把他们赶走。
可是阿娘又在哭――
“这么多年,逐放在外,过得挺好,既不愿见了,此时又何苦再辗转?丫丫长得可好,丫丫在外面长得多好――那鬼地方,索了丫丫生娘的命,也要二丫不能活么……”
“别浑说,”艾嬷嬷阻了阿娘,“她是去好地方,去她来时的地方。可总算要回去啦!八年了,八年了……东宫都长大了。”
嬷嬷流下了眼泪。
“亏是东宫长大啦,不然,那主儿能想起咱们二丫?多好的娃娃,嫩白嫩白的,可俏,君上便这么瞧不上。”
“……丫丫眉眼与故主有几分似,真是愈瞧愈爱,愈瞧……也愈发悲伤了。哎呦,二丫子,你怎在这儿?乖乖哟!提着棉鞋……?要命的,雪水都浸湿啦,脚丫子冷不?二丫子!”
我吸溜着冻伤的鼻子:“阿娘,你揍我不?”
阿娘抽了抽鼻子,一把将我揽进了怀里。
“乖丫子,明儿有人来接,咱们家去。”
阿娘抽噎着,肩膀在起伏。
“阿娘……”我困了。
执戟的黑面神在宅子外头守了一夜,长安的百姓赶早儿又来瞧热闹。门口倒是极热闹,叽叽喳喳麻雀赶趟儿似的,阿娘煮了好粥开着厅门喂我,阿娘极耐得住,也不问我外头是甚么个景况,我倒心虚了,晃着两条小腿儿用嘴接过阿娘递来的粥勺:“阿娘,这回真不是我!我也不知他们怎爱堵咱家的门!我和二毛都好久不做坏事啦!“
阿娘没睬我,只喂粥。
“阿娘,昨儿你不高兴啦?”
阿娘一撇头,还是没理我,眼睛却红红的。
我一下从凳儿上跳起来,轻轻摸摸阿娘的脸:“阿娘,你别难过,以后丫丫再不干坏事啦。……也不带二毛干。”
阿娘看了我一眼,缓缓才喊我:“丫丫。”“嗯。”我应。阿娘瞧得我好仔细,她的眼睛里又翕着泪光,一闪一闪的,她说道:“丫丫,你大啦,回家以后要听话,在外你能胡天胡地,到了‘那儿’,你要懂看眼色。好丫丫,受了委屈也要记得忍,有人嫉恨你,总也有人是疼你的。――打心眼儿里疼你。”
“阿娘,咱们要往哪儿去?”我揩了揩鼻涕,全没顾忌这是一个悲伤的话题。
“咱们哪儿也不去,咱们去你娘住过的地方。”
“我娘――”
“一会儿换身好衣裳,穿得体面些。好丫丫,你得靠你自己。”
“咱们要走?昨儿瞧见你和嬷嬷收拾了行李――”
“是呀――”阿娘长叹一声。
“走?真要走?”我才反应过来,急得粥也不喝了:“那二毛走不走?咱把二毛捎上?”
阿娘摇摇头。
“呐!阿娘,二毛得劲儿欺负,他也不还手!咱把二毛捎上?”阿娘没反应,我可真急了,连着哭腔哀求:“咱把二毛捎上吧?”
阿娘不说话。
“二毛不走,丫丫也不走!要走就把二毛也捎上!!”
我耍起无赖来。
从来阿娘都不忍我难过的,若在平时,哭成这模样了,哪有不给满足的理儿?今天奇了,阿娘怎么也不肯松口。
“阿娘,咱不走了,丫丫喜欢这里!”
“来不及了丫丫……”阿娘的声音低的要听不见了。我抱着她,阿娘在摸我的头:“好丫丫,你走的时候便不是你的意愿,如今回不回去,自然也不能如你意。……等着罢,他们总会来接你,咱们……要‘回家’啦。”
我一回头,艾嬷嬷立在门侧,她在瞧着我和阿娘。
我张开了双臂,跑过去:“嬷嬷,抱!”
嬷嬷把我揽进怀里,像阿娘一样轻轻摸我的头。
她在与阿娘说话:“……东宫来了么?甚么时候……去谒建章?”
“快啦,等东宫来了,再做安排。”阿娘摸了摸我的头,咪咪笑着:“二丫,你兄长要来接你回去。听话儿,若没他,咱们这辈子都回不了建章。”又向艾嬷嬷道:“拿两身儿好缎衣裳罢,给二丫换换。去了那里头,毕竟是要体面的。”
嬷嬷走过来牵我的手,她凄凄一笑:“二丫子,你听着,‘他’不疼你,咱们疼,你兄长疼,你娘疼。”
那时尚小,我并不知嬷嬷口中的“他”所指是谁,后来才知道,那“不疼”我的人,是我那睥睨天下,执掌河山的君父。
他不疼我,打我出生起,便厌恶我。
可他却也不许我再住在陋巷的老宅里了,他要把我接回去,接回永无天日的深宫。
尽管我这样舍不得我的大宅,舍不得,二毛。
我那打出生起便从未见过的君父,表陈他慈父之爱的方式,却动荡得几乎击碎了我整个童年。他心血来潮,便“爱”我一回,却让我生别养育了我八年的家。
汉宫里,住的,并不只我君父。
嬷嬷、阿娘口里的“东宫”,已长成老达如少年。
他生在君父龙潜时,而我生于本始三年,那时,天子已入归汉宫,我生是天命皇女,此后命途舛难,竟是违了命格。初见东宫,是在元康三年的冬天,那一年,我八岁,他十一。
兄长长我三岁。
执戟羽林郎将为我家守了一夜的门,瞧热闹的百姓退了又来,蹲守宅门外,乌泱泱跟栖树上的鸦子似的。二毛大概也在,但我看不见他。我想出去,“黑面神”把我挡了回来,阿娘在廊下喊我:“丫丫,莫冲撞了这些守把式的,他们拿着汉家的薪俸,也不容易。”
蔡嬷嬷将米水扬在院子里,向我道:“束了一天了,小姑奶奶玩性儿压也压不住,真是苦了您了!莫愁,孩儿呀,他来接你了,今儿就要家去――‘那儿’才是你的家!”
我说:“小姑奶奶不稀罕,小姑奶奶不要甚么劳什子‘兄长’,我只要二毛!”
嬷嬷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气。
外头守门的凶煞煞郎官从昨晚就杵那儿,腿子似的守着门,不让人进,也不让我出。
我坐在石阶上,折一朵花儿,拆了它的瓣,往手里捏了捏,放鼻下嗅嗅,又觉无趣,便扔了去。
微风起,那被我拆散的花瓣儿便卷在风里,滚了又远去。
忽然,石头墩子杵着不动的守门郎官簌簌放下戟,打弯了腿,齐整整跪下来……
我向那边瞅去,外头动静不小,瞧热闹的百姓聚得愈多,此刻像潮水似的被推散开,挡到了更远处。
我站了起来。
嬷嬷已经放下盛米水的缸,呆愣愣木鸡似的站着,眼睛里竟亮闪闪地泛着光……阿娘立在廊下,一动不动地瞅门外,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将她的目光给胶着了。
一别八年,我的阿娘和嬷嬷,眼睛里盛着一种名叫“乡情”的东西,多久之后我才能理解,冷戚戚的汉宫掖庭,毕竟仔细安放了她们的青春。毕竟,是她们的故乡与家。
也是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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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雪满长安道(3)
阿娘与嬷嬷互看了一眼,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向大宅外迎去。因见了我呆在那儿,揽了揽手,向我说:“丫丫,你也跟来吧。”
我吸了吸鼻子,跟在了阿娘和嬷嬷身后。
阿娘和嬷嬷一路迎去都不肯抬头,浅伏着身,懼懼又极恭敬的模样。待行至宅门外,便委地长跪。此时一溜儿执戟“黑面神”也肃然不语,跪得极端正。
我站在门口,迎着的,是一座金色煌煌的辇,再后面,跟着老长排的从侍护卫。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般的阵仗。
百姓们惴惴不安地跪在两道,皆面朝尘土,默然不语。
这半点也不似长安城叽叽喳喳爱瞧热闹的天子百姓了。
我有些不习惯。正打算瞅个空当,钻溜出去找二毛玩呢,嬷嬷仿佛摸准了我的心思,仰头看我,我对上嬷嬷苍白空洞的眼神,竟有些不忍了。那眼睛里,还闪着汪汪的泪呢!
我弯了弯腿,想要学着嬷嬷的样儿跪下来。嬷嬷阻了我:“……丫丫,你不必,他若要你跪,你再跪。”
我愣愣站在那里。
那煌煌的辇子里钻出来一个人,众皆搀扶,诚惶诚恐。
他向我们走了过来。
带来了一队随侍,好大的气派!
阿娘瞧了眼嬷嬷,嬷嬷也瞧了瞧阿娘,然后,她们像是约好了似的,膝行爬向前,在辇中人走来的阵前,恭肃伏地:
“婢守承皇命八载,诚惶诚恐,铭君恩,秉诏命,于远外无日不惦记殿前,……婢拜见太子殿下,愿东宫长乐无极!”
那是我头一次见着他。那一年他才十一岁,少年未成,举手投足间却处处显老达,他是显贵掖庭的东宫太子,是我的兄长。
后来嬷嬷回忆那一年的我与他,说了这样的话:“敬武仍是稚幼孩儿,东宫却已有承祚之相。”
他承皇祚是依天命,可怜东宫,只长我三岁,小小年纪便肩扛重担。他的童年,绝不会像我一样没心没肺,亦不能如我一样,堪堪稚儿,只晓得玩闹。
那便是他的悲与忧,天命皇祚,亦不能算是福分。
我站在阿娘边上,抬头看他,他的眉微微地蹙起,明不是故作郁结,小小年纪,面上却怎么也挡不了这发自内心的沉重与悲色。
他着玄色厚裳,繁复的花纹缀着金丝,在灼耀的雪色里明明煌煌。他并不高,十一岁的孩子,若不是身在帝王家,可仍是个“孩子”呀!我真怕他撑不住这森森冷冷的雪气。
他瞧见了我。眼神一刻也不肯离开了,明明地盯着我瞧。我也迎视他,心想,这不知哪来的达官显贵到底要做甚么?
却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了泪光。
元康三年的冬天,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君父一生的悲伤。
他质疑地向阿娘与嬷嬷:“……思……思儿?”
阿娘点了点头,咽了泪;嬷嬷抬袖子抹起了眼睛。
大人的世界,我一点也不懂,我只想去找二毛玩。阿娘说我们要走了,不肯带二毛,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二毛啦。
我裹紧了狐狸皮子,刺溜一声又想蹿出去。却撞进了他怀里,被他接了住。他天成贵胄,自是有一众服侍,早有人支了大厚油伞侍立,半点雪片子也打不到他。
所以他的怀里暖暖的,温温的。
我想挣开,他咽了泪:“思儿……”然后,头发不断被他小小的手磨蹭,他居然难过地哽咽了:“思儿,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喊我“思儿”,我从不知道我有这么好听的乳名儿。“思儿”可比“二丫”好听得多,要是阿娘她们早些儿这么喊我,我就不会被二毛取笑这么久!
我有些迷惘地看向阿娘,喊:“阿娘……”
阿娘不敢向以前那样随口同我说话,她仍跪着,动也不敢动,只说:“二丫,称‘兄长’——”
我没喊,吸溜着鼻子挣:“我想找二毛玩儿……”
“乖二丫,太子殿下是带你回家的。”
“我不要回家!我要……玩儿!我要玩!”我挣得愈厉害,我有些怕这冷森森的气氛了。阿娘与嬷嬷,怎么同以前不一样了呢?
他放开我,却还是紧紧抓着我的手。他有些疑惑地看向阿娘和嬷嬷,嬷嬷道:“娃娃一生多舛,想着起个贱命儿才好养活呐,故喊‘二丫’,打小这么喊的。”
他点点头:“那甚好。”便转过来向我道:“二丫,咱们家去,兄长带你家去!”
我犟:“我不走。”
“为何……?”他的瞳仁晶晶亮,睫毛好长呀,厚重的雪色淡淡阖着,将他的一双眼睛润得更黑、更亮。
却有些伤心的意思。
我有些不忍心了,踮起脚仔细瞧他,说:“嬷嬷说,兄长带我家去,能见到我爹娘,是不是?”
他的眸子忽然明亮起来,那层雪色不见了,他欢快地说:“是呀!回咱们的家……思儿,兄长好想念你。”
“我爹是谁?”我仰起脸,问。
他说:“咱们的爹,居未央,承天祚,他是世上最尊贵最尊贵的人!”
“那我娘呢?”
他顿了顿,长长的睫毛阖下来,他的鼻子都红透了,——这雪天,可真冷!他微微抬了抬头,我看见他的眼底闪过泪光,便这么……一划而过。
跟星子似的,闪着便不见了。
我有些可怜他:“兄长……”我拉着他的手摇了摇。那是我第一次喊他兄长,他一刻便活了过来似的,握紧我的手:“咱们的娘,是恭哀许皇后。”
“恭……恭……”我觉得这名儿忒难记。
他笑了笑,方才的伤心早被深埋,说道:“咱们的娘,是君父的皇后。君父龙潜时,便聘娶为妻,元平元年,封为皇后。”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谥号‘恭哀’,故称‘恭哀皇后’。”
我那时小,又不肯好好儿念书,自然不知道,这“谥号”,显达中故去之人才有。我与兄长的娘,早早地过世,葬在了杜陵南园。
她是君父一生的思念。
兄长问我:“思儿,你知道你乳名为何唤作‘思儿’么?”
我摇头。
兄长搀我的手:“不说这些了,咱们家去。”
我痴恋长安的雪。回身时小小的身子束困在漫天满眼的雪色里,那一天别离的情景,此后多少年,年年无计出现在梦里。
我的深宅陋巷,我的长安街隅热气升升的云吞面,还有我的二毛,终于还是被我丢弃在梦里了。
凤阙阶下,琼楼高阁之上,柳色年年,雪色新新,我见过万国衣冠朝拜冕旒,暮年的朝臣在君父的权杖下磕头如捣蒜。从这里始,君父的大将曾征发,从这里始,我大汉的天下寸寸拓延,荣光万丈。
我八岁始归汉宫。八岁回到君父身边。
我见过的君父,目光里只有雄心与冷淡,他在他的丹陛之上淡淡睇我,是兄长拉我的手拜谒君上,兄长说:“父皇,咱们的思儿回来了。”
兄长是欣喜的,那年他才十一岁。东宫刘姡В蔷缸畛璧幕首樱爻す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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