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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南园遗爱-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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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果然冷冷地含着笑意,向我道:“许平君?”
我一骇,不由又退了两步:“故后名讳,是你能叫得的?”
她收起好玩味儿的笑意,这时才正常了,抬起手,一点点儿将散乱的头发撩拨开,——“许平君……她的名讳,凭我说不得?我便说、偏要说:许,平,君!”
我遇到了好一只无赖鬼!
当真哭笑不得了,道:“爱说便说,你若敢当着太子、君上的面说,我便服你!”
谁稀罕服她呢!谁想这无赖鬼却似被我方才的话慑住了,到底君上有威,太子哥哥乃大汉之储君,亦能慑阴晦。她果真有些被唬住了。
这雨愈发绵密。仿佛就贴着眼睑掉下来,蒸得人眼前一团雾气。她翘起的睫毛上,凝着一颗水珠子。不是雨。
那水珠攒成一团,愈发得大,直到微卷的睫毛再也托不住了,便落下来,滚进绵密的雨中。
“君上……”
有微小的声音,从她苍白的唇间,落出。
。。。
………………………………
第7章 雪满长安道(7)
他们来寻我了。
端的走近了,我才瞧出,是金甲羽林卫。也是奇,羽林卫乃御座下的护卫,非君上、太子莫能差遣,因何竟在上林苑?
莫非君上御驾在此?
我揉了揉眼睛,迷晕晕走上去,心想,捆了便捆了吧,我正懒怠走。戈戟铁甲蹭楞之声回荡在阴靡的雨中,唬得人竟半点困意也无了。我佯打了个哈欠,刚要张口,狗腿子跪了一地……
我当真有些骇,心扑扑跳得真快。狗腿子们这是要作甚?平日里拜高踩低的主儿撞上宜/春/宫,谁给过好脸色?这回是怎地,赶趟儿滚在泥雨里,个个竟是软腿的?
戈戟浸着水,亮蹭蹭地透着光。我索性抻了胳膊去:“喏,捆了吧……懒走,抬我家去。”
那领头狗腿子抬头悄悄瞄一眼,又矮了下去:“下……下臣不敢……”
“下臣,你怎样算个‘臣’,君上的臣,没甚不敢的,我当真只算个‘婢下’了。”言罢便又往前抻了抻胳膊。
我只觉他有些好顽,这种金甲殿前卫士,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这会子难得待我这样,不逗白不逗。
我忽地便想起那“女鬼”,心说既羽林卫也在,于鬼于晦物也无甚可怕,不如将“女鬼”请将回去,也好陪我消磨时间。
一回头才惊觉,如何有鬼影?
雾色迷凄凄地蒙了眼,我懒看一眼,那女鬼消失的地方,弯路曲折。方才的遇见,竟像融进了一场梦。
打个呵欠,犹道:“我不回去了。”
那一墩儿狗腿子像唬了魂似的:“殿下……”
“莫叫我殿下,我情愿卖豆花儿……”……真困啊。
那俩面面相觑,仿在笑话我,我迷迷混混又道:“教人抬我去……你、你,喏,就你……抬我怎么啦?把我送回宫,本殿下今朝生辰……我、我还教嬷嬷、阿娘庆生辰吶……”
便困了。仿听有人道:“谒东宫,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千岁永泰。
梦间总闻这么一句话,大抵我太想他。
有柔和的气息拂吹鬓角,兰芝之气,新如空山。便是柔软的怀,将我接下。仿佛沉入了大枕,真想酣梦一觉。这衣角襟怀,皆令我安心。
东宫轻呵:“小丫头,好睡罢……贪玩如此,莫叫人提杖来敲。”他抱我更重:“湿哒哒的,像小泥娃。思儿思儿,如何似我椒房的思儿……”
我闻见了他的笑声。宠溺的,香甜的,幽兰之气入髓。
再醒来,天已大明。因昨晚一场阴雨濡下,湿气之中让人郁郁,宫人便拂了帘整座宫室捂着。
炭仍烧着,哔哔剥剥。
火光里,攒起一个人的影子。他在笑。
便是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他的温柔。
我将手抻起来,嘴里嘟囔:“不要起床,不起。”
“我教你起了么?”他笑,笑容里掬着一簇火光,他戳了戳我的脑袋:“乖思儿,再睡会儿吧……”
“兄长……你不用……早朝么?”
他眼神局促地滞住,又笑:“今日陪你。”恍觉似有不对劲,便补了一句:“父皇今日也未上朝。”
“怎地……”
“多年如此,今岁未是异数。好思儿,你便睡你的罢。”
我说:“是恭哀皇后薨,罢朝循例么?”
“是。”兄长哀顿一字。
“兄长,昨日敬武等了好许久,你并未来。”
兄长神色戚戚,面露愧色。
“兄长,敬武生辰,好盼你来。可敬武知道,那是恭哀皇后的忌辰,你——必不能来。敬武不怪兄长,也只是觉无趣,没人陪敬武玩儿。”
漏夜,君父的宫室笼在橙黄的宫灯醺色下。似要醉了。
我骑在墙上,呼哧呼哧地喘气,多几许年前,爬个墙跟耗子赶似的,如今却是不行了,多久没练趟儿,手脚也不麻利。
外头接应的小侍可是提了头来帮我的,我得紧着顽,长安城里晃那么一圈子,才不枉人这一场“生死相托”吶。
谁料脚底板子才碰着尘,便遇着了意外。
这“生死相托”的主儿,早把我卖了个干干净净。
我诺诺:“太……太子哥哥。”
“思儿去哪?”
“听说街灯好赏,我便要去。”我心一横,索性全招了,反正太子哥哥疼我,好赖耍个滑,便过去了。抬头向他道:“上元节吶!满长安城明明闪闪的,多好玩!思儿赏完灯便回来!”
说着便打算溜。
被兄长一把拽回:“我大汉的公主,哪有翻墙蹲壁角的理儿?思儿太贪玩。”
“宫墙几多高?翻出来多不容易!”我狡辩……
“那我不管,你翻出了墙来,兄长不会要你再翻回去,好歹把你齐齐全全送回上林苑。”兄长好生为我考虑:“若是被父皇知晓,思儿,父皇怕是不肯轻饶。”
“那又如何?‘轻饶’便是把我关在异兽出没的远郊行宫?若‘不轻饶’呢?是否要赐思儿个死,去陪黄泉下的娘!”
兄长一怔,好生难过。
我始觉方才语气太重,便嗫嚅:“思儿野孩子,不懂事,兄长莫难过。”
他吸溜了鼻子,此时不再是小大人的模样,他将我揽入怀中,轻声道:“是兄长不好,兄长没顾好你,对不住咱们的娘。”
他忽有些激动,拉了我的衣袖,下了决心道:“走!兄长带你去见一个人!”
太子微服仪仗在此,左出是一队车马,打扮得好似官商。他将我拉了往前,打车马前一谒,尚未说话,那马车里便传来一人的声音:“不进去了,长安城里走一弯便回。”
我太识这声音!乍闻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兄长拉我谒低:“儿臣与皇妹谒君父万岁,祝父皇万年无极!”
帐幔内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声轻咳,皇帝风轻云淡:
“哪个皇妹?”
兄长扬起头,好凛然的样子,似在“质问”君父:“父皇在这上林苑,竟是关了几位公主?儿臣如今才知!”
皇帝缓声:“姡Ф缃裼⒉坏镁妫遄簿敢喑尚€┲瘛!
他声音极缓极稳,这治江山的老成劲儿用来对付东宫,只一分,东宫便无招架之力。兄长默默一谒:“禀父皇,皇妹乃大汉嫡公主,恭哀皇后所遗明珠——敬武妹妹。”
兄长颖慧,知道拿捏分寸。但闻“恭哀皇后”四字落地,帐内便落下一声轻叹。凭君父如何伟岸,驭四海如捏蝼蚁,毕竟亦是血肉凡胎,生母嫡皇后为君父一生挚爱,这四字,深触君心。
他道。
这是我毕生所能贴近君父的唯一温暖——
他道:“敬武何在?”
兄长递我个眼色,面上微喜。我不愿教兄长伤心,便出前拜谒:“敬武谒君父,君父圣安。”
皇帝声音柔缓,我竟是疑自己身在梦中。听他道:“敬武多大了……?”
我正要回,兄长却抢我一步,先道:“敬武于元康三年还朝,今载……已是元康五年,姡Ф仪刖感倬次淙胍赐ハ敖蹋ぐ榫醪唷!
兄长无时无刻不为我着想。
但那是君父啊,高高在上的君父。在他眼里,我害他故剑复得又失,他怎肯谅我?
君父道:“此事容后再议。”
“君父……”兄长急促地欲再告禀,却被君父挡下:“姡Ф汶蕹鋈プ咦摺!
上元节乃好时节,满长安城灯影摇曳。皇帝微服,带上兄长,一路行出,灯光碎在车马流影中,多好玩呀!而我,只能回冷冰冰的宜春/宫。
一个人回去。
我忽然想起了上林苑上回撞见的那只“女鬼”。大概许多年后,我老了,没有兄长,没有二毛,我也会这样……孤孤单单变成上林苑游走的一只野鬼。
不若母亲,生时有人眷爱,死后仍得人惦记。
唉。
我正欲回身悄悄离去,兄长抓住了我手。他瞧我一眼,便向车帐里的父皇道:“君父,思儿多久没出去透透气儿啦,上林苑如此远荒,今日既辟路远出,途径此处,咱们便把思儿捎上吧?”
他又补了一句:“父皇,今日上元节,出去瞅瞅,多热闹呀。”
良久,帐幔里才传来一声:
“准。”
我与兄长同处一车,他嘻嘻哈哈逗我乐,我亦是愉快的,他只不知,我心里揣了怎样的想头。
撩起车幔,我的长安久远的似要将我忘记了,它此刻却又那样贴近,那碎的灯光明明闪闪,映出久远的落雪的,我的长安。
我想走。我想一头扎进长安孤凉的夜色里,去找二毛,去找云吞面,去找温暖香甜的长安陋巷。
再也不要回来啦。
可兄长却不知。
“思儿,以后若得机会,我便常带你出来顽。”
兄长那样好。他的眼睛盈着一汪浅浅的笑意,像水一样流动,那样好看。
“兄长,若有一天,思儿不在了,你会如何?”
那汪好看的笑意被我投下的石子砸碎了。
“不会这样,思儿一直都会在。母后不在了,母后拿命换回的思儿,一定要好好待在兄长的身边。”
我真是不忍。
可是对不住了。兄长。
。。。
………………………………
第8章 雪满长安道(8)
马车颠颠,驶进了暖气蒸腾的长安。
那是长安呀。与我幼年熟识的长安,有点像,却又不太一样。今朝上元节,捏糖人的贩子脚边牵了几盏兔子灯,连带着贩,卖云吞的小贩恨不得也改行贩纸灯。长安是明明亮亮的,一条街通透,每个摊前似乎都摆了纸灯在卖。应景的灯儿,窜成了一束火苗,把我的长安,照得通明。
我盖好幔子,忽然向兄长道:“兄长,我不爱上林苑。一点不好玩儿。”
兄长看着我,宠爱道:“好思儿,再待一阵子,兄长便向父皇请命,一定将你接回汉宫。”
兄长不解我的意思。
我是说,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上林苑,离开汉宫,离开兄长。
我搓搓手,呵了口气,道:“兄长,思儿生辰那天,我在上林苑闲晃……你猜,我撞着了甚么?”
“傻丫头,你就爱玩儿。”
“唉,”我叹一声,“我见鬼了,是真鬼呢!太可怕!”
“鬼?”兄长说道:“思儿睡迷糊了。”
“没有呢,思儿清醒得很,思儿还与那鬼对了话!”我咋咋呼呼:“……是只女鬼!”
兄长神色微凛:“思儿,你去了哪道?遭撞了不干净的东西?告诉兄长,你是否去了昭台?”
“昭台?思儿不识得。”我有些着急:“这是甚么地方呢?”
“罢了,”兄长一叹,“上林苑终非久处之地,是兄长无能,思儿还珠三载,竟没能让你迁回汉宫。思儿,你再等等,快啦,兄长回朝便奏禀父皇,定让思儿回椒房习教。”
我知道那是好为难的一桩事,君父龙威,所决定之事并非一人一奏能移。我说道:“兄长,思儿不要你这般为难。”
“兄长不为难,”他说,“思儿自幼流离,好是可怜!三载前,得归汉宫,竟不得于君亲前教养,若九泉下的母亲得知……该如何心痛。”
我低下了头,见不得他伤心的模样,只小声说:“若母亲在,她……她会爱我么?”
兄长一怔,眼睛里蓄起汪汪的泪水。他轻轻伸出了手,我的颊边便浮起了暖意,他的指尖触着我的面颊,有一丝丝微微的凉,而后,这丝凉意便被吞噬,他的手覆了来,掌心很温暖。那股暖意,极缓地蔓延开来……
“母后爱思儿,思儿是母后拿命换来的!母后爱视如命!”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兄长竟是被我逼哭了。
“那为何……君父视思儿如草芥?”
兄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车驾停了下来,贩子热乎乎的叫卖声将长安烫成了熟识的模样。
是梦里的模样。
君王着青衫,缓从车里踏下。云气蒸氲中,他仿佛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一点也瞧不出老态与沧桑。
也在这夜色长安,也在这家国大汉,这天底下最痴情的帝王曾与他的故后有过怎样一段动人的故事。
许平君。那是母后的名字。自母后薨,汉宫无人敢提此名讳。最近一次听人提及,是从上林苑那疯疯癫癫的“女鬼”口中。许平君——深恶痛绝。
我此刻才觉,我应再回去上林苑,去找那女鬼,问一问明白,她因何困于上林苑,因何在那惨戚戚的雨夜,与我相遇,又因何如此咬牙啮齿地喊出“许平君”这三个字。
但只怕此生是再也无机会了。
我不会再回去。
只有“长安”,才是我的家。
他下了车,周身皆侍从。兄长也拉我近身,随侍在侧。这天底下,当真做皇帝是极好的,这许多的人,皆视他如星月。
君王蹙眉,他有漂亮的眉峰,深邃的眼,映着碎光流转的长安,宛如明石曜曜。君王喜怒不形于色,只掬着一寸威严,三分气度,无人能忖君王心中所思为何。
他来到了我的“长安”。十一年前,他亲手将我抛弃在“长安”,却于他的汉宫。如今他又回来了,只赏一夜流灯,繁华不沾身,不几时,又将回他的汉宫。
好似他从不识得长安似的,好似他从不知,他还有一个女儿,被他抛弃在这长安灯影不照的陋巷。
待我缓过神来,却发现这威仪天子,正觑我。想兄长怕我不懂察言,恼了君上,便递我眼色,提醒:“思儿……”
他却轻轻一言:“长大了不少?”
兄长代我回:“是呢,父皇,接回思儿那年,她才八岁,如今三载已过,年及十一,光岁真快,乌飞兔走,母后撒手舍君亲去,也已十一载。”
兄长真聪明,言万事皆不离母后,只有提到母后,铁石心肠的君父,才是柔和的。
果然,父皇不再说话了,轻轻将头撇过,领我们逛长安城。兄长随驾,自然小心再加小心,我本不爱说话,便埋头跟着兄长,心头盘算,若得时机,必一头扎入长安夜色中,再不回头。
去找我的二毛。
去他的汉宫千秋!去他的贵胄皇孙!哪有这么憋屈的贵胄!
暖乎乎的云吞面,香的汤点,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长安仿佛摔碎的黄铜镜,又被人仔细粘回了从前的模样。
别离三载,我终有一天又回到我的长安。
从此雨雾深浓,再不离开。
皇帝倒也能“入境随俗”,并不嫌小商贩摊子杂乱,欺了贵身。他随坐下,随叫一碗面点,热乎乎的云气蒸了他满面。皇帝取匙拨开香葱,轻轻吸一勺,他向随侍道:“这味儿好!”
我们一行无人敢坐,自是瞧着圣上大快朵颐。我心里烦着,心说累呢,又不是皇宫,凭谁守着规矩,饿坏了肚子!按我的想头,自然是……咱一块儿坐下来,热热地过肚一碗,多好!
皇帝四目一转,向周身捅了捅:“坐,都坐下,姡Ф阋怖匆煌耄团停
凭早说嘛!
我心里欢喜得很,心说这皇帝凭有千万的不好,这一点还是极好的!我便远远躲开,坐了另一桌——
兄长瞥见我已不在侧,响道:“思儿,你与我们坐一处吧!”
我自然知道兄长的心思,可兄长傻吶!——我与君上同坐一桌,便能让君上爱我疼我么?我才不当这烧火棍,杵人眼窝子。
我说:“兄长,我不爱热闹,不想与你坐一处。”
皇帝却觑我一眼,好似我这般决断,是极怪异的。
有甚怪异呢?我自小便知,我不招君父爱,自是躲得远远儿,怎会平白惹君父烦心?
我捂着小小的碗,跐溜吸两口面,暖暖的汤水入了口,全身也便涌起一股暖意。像捧了个小小的暖炉子在手里。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在长安陋巷子的家,嬷嬷和阿娘给我烫好暖炉,煮好热乎乎的鸡汤面,我边嚼面条边捂着手,听阿娘讲故事。听乏了,便打个盹儿,待醒来时,又翻墙溜门去找二毛玩。
想着都能笑出声儿来。
上元节的长安大街真热闹呀。远远望去,整条街巷都挂着纸灯,卷起的风将团簇的萤火撕成了碎的光,明明灭灭,可好看啦。行走的人,便是行走的灯,一人提着一盏灯,在繁华的长安街头招摇。
曾有君王慕恋他长安繁盛的模样,不知用了几许的温柔,揉进这夜色里。不知多少年前,是否也有大汉的君王,在灯火通彻的上元灯节,路经长安。
似君父今晚这般,微服?吃一碗豆花?
或者带着他深爱的妃妾?
去逛他的长安。
我疑是我想多,除了君父这般待故后情深意浓之君主,谁还能似他这般浪漫?
大概上元灯节的长安,只有君父一位君王夤夜逛过。
我如此深思想这么多的原因是……把自己弄迷糊了大概更容易跑!唉!觑太子一眼,这家伙并未在看我,君父更是眼中无我,莫不此时便走?
我摸了摸摊桌,用我此生最贼溜的眼神四下里晃一眼……无人往我这边瞧,那便走吧!汉宫不会少一个敬武,那冷冰冰的上林苑,更是不会记住谁曾往此居。
这孤单与寂寞,皆融入凉凉夜色中。
我要去找二毛,我要回我的家去。上林苑,只剩嬷嬷与阿娘还可惦念了,我一走,她们必会寻我,她们必思念我,我只需再徐图计策,将她们俩接出便是。汉宫太繁华,无人会在意远郊上林苑,何时少了两位老宫人。
如此,我们将在陋巷的家里重逢,像许多年前那样,家里有阿娘,有嬷嬷,还有二丫。二丫会爬树,会翻墙,会欺负二毛。
阿娘会给二丫讲故事。
一切又都会回到从前。我以为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那是十一岁时的计量,那样……单纯。
长安早已没有我的家了。
夜更浓。像是将上元节摇曳的碎光都要锁住了。我揉了揉眼睛,摸出一个铜板换来的蜡烛,轻轻将它吹亮。风很大,大得差点要将我怀里的烛光吹灭。
我骑在墙上,好怕要掉下去。
“驾——驾——”像骑马似的,我心里可欢乐。就像三年前,刺溜的狐狸上了墙,我喊:“二毛——二毛——”
我此时也骑在墙上喊:
“二毛——”
“二毛——二毛——”
。。。
………………………………
第9章 雪满长安道(9)
“二毛,我回来啦——快出来玩儿!”
冷风刮蹭着檐角,将长安满城的繁华都揉碎成老屋空洞的回音。碎的光色漫过屋檐,破瓦,漏洞的窗子……这是一个蛛网攀结的,漏风的家。
我骑在墙上,被冷风吹醒了脑子……一瞬间,不争气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落进了墙头荇草青苔里,一瞬便不见了。
“二毛……”
我极小声、极小心地嘟囔,好似说得再大点声儿,唇齿间这个名字也要消失不见了。
“二毛,”我抬起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你搬家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那眼泪是滚烫的,顺着脸颊流下来,只那么一会儿,便被冷风吸干。巴巴的像有一块硬板贴着面儿,好冷好难受。
我吸了吸鼻子:“坏二毛!”便从墙头站起来,找了个好下势的坡儿,改坐了下来。二毛家的窗子还贴着墙,但早已被不知在夜里窜过多少回的冷风撕了半面儿下来,这么一个破得不成样的干木支架戳在风里,好像在笑我:“嘿二丫,你看二毛还跟你玩儿么?”
我微微弯下腰,手支着墙,小心翼翼把脚往下一跺,半个身子便滑了下来,再轻轻一撑,脚尖险要碰着地啦,我熟练地松了手,往下一跳,整个人便稳稳地落了地。
幸而今夜是上元节,二毛家黑窟窿东像个砖洞似的,但这陋巷邻居们却家家掌灯讨喜庆,流进的光足够照明二毛家半边院子。
我熟门熟路,跟个练熟的小偷儿似的,摸进了二毛家。院里荒草长了小腿儿高,藤蔓乱生,我喘着气走快了些,一不留神便被脚下的枯蔓绊了个狗啃泥。
哎,真疼!
我咬牙缓了好一阵儿,才打挺子爬起来。摸摸膝盖,只觉火辣辣的疼,黑灯瞎火用劲儿看还眼睛疼,也不管啦,想也是破了皮。这会儿又觉二毛不在是好啦,不然被他瞧见,准得嘲笑我三天不可。
一阵风吹过,这被扯坏的烂木窗子发出“咚咚”的异响,我细一瞧,只见这窗架边还糊着一坨烂泥似的东西,烂木架被风吹的吱呀呀响,而这异响正是这坨“烂泥”在叫唤。
我磨着劲儿认了许久,差点哭出声来。
这坨已经认不出本来样子的“烂泥”正是当初我送二毛的铁风铃。那年月里我成天干坏事儿,不知为了甚么事把二毛给揍了,心里又过意不去,软磨硬磨艾嬷嬷,嬷嬷被我缠得没法儿啦,才托隔壁铁匠打的一对儿铁风铃,一只我挂在自家的檐下,一只送了二毛。
如今铁风铃糊成了烂泥。
二毛就这样走了,也不知走了多少年了。
二毛不要我了。
我对着二毛家的烂窗子狠哭了一场。
娘不要我,生下我那天就走了。君父不要我,更不爱我,对我厌憎无比,如今连那样好的二毛也不要我了。把我送他的铁风铃扔在风里,任由它糊成了一坨泥,坏二毛,欺负我……
总是欺负我。
我坐在台阶上,呜呜地哭。越想越伤心。丫丫为什么那么多人讨厌?娘啊娘,丫丫这么招人厌,为什么还要把丫丫生下来?如果丫丫不在就好啦,娘就不会死,兄长与君父也不会一生都不快乐。
好冷啊。
我缩了缩身子,把自己裹成个球。满脸的泪都被冷风阴干了,皴得可疼。我摸了摸脸,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心说今晚就在这儿落脚一宿,兄长见丢了二丫,一定会寻,但君父厌恶二丫,兄长不敢违逆君上,找一阵儿就不会再找了,就会忘了二丫。
今夜是关键。今夜万不可被他们寻了去。
这么想着,我便紧紧衣服,往破落的二毛家里走。
二毛家我小时便来过,虽不及翻墙那么熟练,但好歹是不陌生的,他家堂屋下堆了柴火,二毛爹有这藏柴火的“癖好”,打了柴就往堂屋下扔,原本是堆垒好的,但总被二毛捣腾得乱糟糟。
冬天苦人家日子难捱,不像宫里,冬有炭敬,夏有冰敬,怎么也不会冻着热着。穷人,就像二毛他爹,喜欢打柴攒着,看着堂屋下一堆一堆垒起的柴火,就好像看见了一个旺火火的冬天,心里头开心吶!
嘿,柴火打多了吧?白干!——我心里嗤笑,二毛他爹破算盘打得精,年年把柴垒得跟山似的,这会儿栽跟头了吧!搬家都没搬完!
这柴火也是积了灰了,年年受潮,无人照管,想来点火也点不着了。——我绕了开去,进了人家灶间。
破门呼呼漏风,关了跟没关似的。要真在这儿蜷一晚,还真挺冷。
幸好堂屋下那堆柴火还起点挡风的作用,灶间不暖却也凑合。今晚灯明夜明,还有琉璃似的月光,漏过破洞照进来,二毛家久不居人的小破屋还挺亮堂,我搓了搓手,心里蛮舒服的,总算今晚有地方缩缩。
灶间锅下烧火的地方有个灶洞,平时烧火拿柴往灶洞里填,人便能坐在木扎上烤火。以前和二毛最喜欢藏在这里啦,火扇起来,整个人便暖和。
起火需软柴,因此灶间堆的是引火的稻草,烧旺了才填木柴。这便好,还有一堆稻草没使完呢!我搓着手,在草垛上小心翼翼挖个洞,把受潮的稻草扔外头,最干最暖和的稻草贴着身盖,我蜷着,试了试,嘿,软软的,又不冷,还挺舒服呢!
这半宿便缩在这里,一场好梦。只到下半夜,我忽然平白醒来,心里只觉凉凉的,哪里不对劲儿,又觉不出甚么,便翻个身,继续睡了。
直到被外头人奔人往的声响吵醒,我方才吓着,一个挺子便起来了。
月光一个洞子一个洞子透进来,投下一柱柱透明皎白的光柱,光下有细小的尘灰在飞扬。
我揉了揉眼睛,确信这是二毛家的破屋子。
真怕醒来又在上林苑,绸衣虽华,缎枕虽软,但也睡不了个好觉。只要在宫外,只要了无束缚,我便开心,哪怕睡在柴草堆里。
再过一阵子,我便去把艾嬷嬷和阿娘都接来,我们还过从前的日子,一家人,开开心心的。
外头火光却比月光流得更快,直到漏进了窗,我才道大事不妙!那是最熟悉的声音,就像很多年前,金甲羽林卫包围了我的家,把我接回不见天日的牢笼。——也是这种感觉,这般的声音。
我钻出柴垛,悄悄走到漏风的窗下,扒着窗沿往外瞧。
火光漫天。
那么多的人,急嚷嚷排开,他们每人都举着一支火把,把尖儿还冒着一线一线的黑气,仿佛要把这破屋上头的天也烧塌一片。
我心里怕得要命。
是他们来了。他们要抢走二丫。父皇一定会生气,父皇本来就不爱二丫,会打二丫,会关二丫,把二丫扔进上林苑,再也不许跑出来。
想着想着,我居然不争气地哭了。
十一岁时的“害怕”,就是这样谨小慎微。很多年之后,我还能清楚记得这一晚的场景,心跳得多快,小指甲都快把手心的皮给抠破了。
我还紧着害怕呢,忽然门被撞开了,这撞门的大汉力道太大,吱呀呀叫唤的破门本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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