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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士风流-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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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炎只是摇头。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伸手去拿米汤。李孝炎一拱手,又像来时那样,悄没声地走出去了。身后传来大长公主的自言自语:“奇怪,往日都抢着要吃,这会儿怎么又像是不饿了……”
李孝炎从外屋出来,便见两个少年站在几步开外。个子稍微高的那个穿一身天青色常服,玉簪束发,腰间一枚环形玉佩。面目清俊,气质温润谦和。稍矮的那个一身玄袍,头顶金冠,戴一条明黄腰带,袖口、下摆与腰带上都绣着龙形暗纹。五官略有些阴柔,神情却是颇为凌厉。两人见李孝炎出现,拱手齐声道:“夫子。”
李孝炎颔首:“殿下,世子。”
这两人,一个是永昌帝嫡长子,太子周迟;另一个是他的伴读,豫国公世子谢擎深。两人都是永昌六年所生,如今一十四岁,谢擎深大周迟九个月,是他的嫡亲表兄。只听谢擎深问道:“夫子,蒋家姑娘如何了?”
周迟瞥他一眼,话里夹枪带棒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关心一个人、一条命的死活?”
谢擎深好脾气地劝他:“殿下,她是大长公主的孙女,算起来也是您的表妹。”
周迟嗤了一声。
李孝炎答:“蒋家千金已然无碍。”又看向周迟,“先前没来得及细问,殿下今日去面见圣上,可有得到任何旨意?”
这句话正戳中了周迟阴阳怪气的根源,他忿然道:“旨意?父皇只会抱着母后的灵位哭哭啼啼,孤去问他,指不定他还想问孤呢!”
说话间他别过脸去,不让其余二人看见自己眼中的恼恨与羞耻。想当年□□马上打江山,武功定天下,四方俯首,万国来朝,是何等的威风气派!谁又能想到,三百余年后,他的不肖子孙们竟然连帝都都守不住,丧家犬般四下逃窜,落得一个被围困在孤城之内,忍饥挨饿的处境?
他那父皇温吞软弱又毫无主见,原本就不是个做皇帝的料,只因为是嫡长子,才被硬生生推到了那个位置上。如今被无数人觊觎着怀中玉玺与大好头颅,整日担惊受怕。面对那个人时,周迟心中总会生出几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情来。想到这里,少年太子面上忍不住露出了些沮丧。
“殿下。”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周迟抬眼,谢擎深正看着他,神情温和坚定。“殿下不要忘了,这城中除了我们,还有日夜守在城头的万余军士,和献出房屋粮食,容我们栖身,助我们拒敌的众多百姓。圣上深居县衙之内不曾露面,殿下却经常在外走动,若是这等表情被臣民见了,也会随着丧失信心。”
“世子所言甚是。”李孝炎赞许地看了谢擎深一眼,暗道这个太子伴读的位置真是选对了人。“圣上两个月前发出诏令,想必各地勤王之师已相继动身,不日便会抵达此地。李敬先、赵之问、钱保等人身受皇恩却胆敢叛变,此等悖逆狂徒岂能动摇我大殷国祚,必将自取灭亡。”
周迟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重重点头:“孤明白了!”
李孝炎欣慰颔首。谢擎深也道:“夫子说得对。旁人暂且不说,我父亲得到诏令后,定会即刻……”
一声苍凉悠长的号角声打断了他的话。三人顷刻间色变,周迟耳朵最灵,喊道:“又是北面!”
谢擎深已经跑开。周迟叫道:“孤也去!”才奔出两步,却被李孝炎一手扯住。
“夫子!”他半是恼怒、半是不解地回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者神情凝重,语气严肃得不容他半点反驳,“太子乃国之根本,不能轻易涉险。请让世子与老臣代劳!”
“夫子你年事已高,怎能……”
李孝炎抚须长笑:“当初是老夫请百姓们帮忙守城的,如今战事告急,若是退缩在后,岂不让天下人笑话!”说罢,竟是以完全不似古稀老人的速度大步去了。
“唉!”眼睁睁看着两人先后离开,周迟忍不住用拳头狠狠砸了下墙壁。他眉头紧锁,在原地团团转了几圈,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眼前一亮,向着县衙快步走了。
谢擎深一路疾奔,却是先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屋子。他三两下扯去身上锦袍与佩饰,自床下翻出一身粗布衣服迅速穿好,再沾点了灰,胡乱抹在自己的脸和手背上。做完这些,他才又出了门,朝北面城门飞跑而去。
等他到了城门,惨烈的攻城战已经开始。城墙上喊杀声震天,鲜血顺着破碎的砖石流下,缓缓渗入缝隙之中。城墙下面也是一派紧张,数十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扛着横木死死抵在城门后面,以防敌军破门而入。妇孺老幼聚集在两侧阶梯处,将拆除房子所得的石块木头源源不断地递送上去。
“平安贤弟!”谢擎深在人群中一扫,很快发现了他要找的目标。
被喊到的是一个身材瘦削、衣衫朴素的少年,正跟着大伙一起向上传递滚石檑木。谢擎深走到面前,他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语气毫无起伏地问了句:“来了?”
说话间,趁着双手忙活的间歇,他用袖子擦了把额上滴下的汗水。脸颊上的尘灰也被一并抹去,露出了一副现今还未完全长开、但假以时日定然俊逸无双的容貌。
如果蒋凝秋站在这里,她一定会失声惊叫出来。
这个少年的五官轮廓,竟隐隐带着她梦中那惨烈死去的男人的影子!
………………………………
第4章 若只如初见
谢擎深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平安郎的少年是在半个多月前。
那时他们已被叛军困在了这座小城里。甫一入城,李孝炎就带领百姓们拆去了大多数的房屋,以备敌人攻城。可一路随行的禁卫营加上原本城中守军也不过一万六千人,与收编了不少流民、号称二十万的湘川军比起来,可谓差距悬殊。
叛军的首脑、湘川镇抚使钱保在围城之初就放出话来,若是皇帝肯向天下宣布禅位,并交出定国玉玺,他可以保证城中的所有人都会安然无恙。
钱保十分得意于自己的好运。李敬先占领了帝都后只知享乐,丝毫没有察觉到逐渐靠近的巨大危机;潞南镇抚使赵之问据守潞江天堑,和豫国公谢羽的军队狭路相逢,正厮杀得不可开交。唯有他一路北上长驱直入,恰巧截到了逃亡的皇帝,并将其成功逼入漳州境内的这座孤城。
然而,向来怯懦的皇帝在紧要关头却是出乎意料的顽固。空等十日毫无所获,又接到了有勤王之师正向这边赶来的消息,钱保恼羞成怒之下命令攻城,城破后无论男女老幼贵贱,一律杀死。惨烈的攻防战就此展开。
好在钱保本人也不是个精明的主帅。他时刻惦记着可能会攻打过来的勤王军队,不舍得动用自己的嫡系,只肯让新近收编的流民们前去攻城。身为大殷最精锐部队的禁卫营看到这种程度的敌人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却也被激起了极大的斗志。敌人的短视让人们在绝境中看到了一线生机,几番交锋下来,竟是以数量极低的伤亡为代价,牢牢守住了四面城关。
可惜上天并未提供太过长久的眷顾。钱保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并命令左翼将军李振带着麾下的一万人马加入攻城战中,专攻北面城门。这一举动令守军压力骤增,不得已之下,李孝炎只得向百姓宣布:下至十五、上至六十,肢体健全的男子全部应征入伍,协助守城。
看到年近古稀的老太师跪在地上,向他们重重叩首到额头出血,动容的不仅是百姓。以宣国公马茹为首,所有从帝都逃出来的公卿大臣们,只要是扛得起刀、拿得起枪的,都率先站到了城楼上。接下来的征兵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所有人都明白。不想死,不想让身后的父母妻儿死,就只能血战到底!
剩下的老幼妇孺也不甘示弱。这一次,不等李孝炎开口,就有许多人自发簇拥到县衙门前,争着要为守城出一份力。当时的谢擎深正站在二楼的栏杆旁,只一眼,他便看到了那个少年。
与旁边群情激奋的大伙不同,他的脸上带着一副冷静到甚至有些漠然的神情,以审视的目光看着站在人群前面的李孝炎。他确实在听,但那些鼓舞斗志的言语却好像无法激起他半点共鸣。直到老太师开始具体布置时,他才挑了挑眉,似乎终于有兴致认真了起来。
一个理性而务实的人,这是谢擎深在第一时间的判断。他脑子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却看到少年突然抬起眼睛,朝这边直直看了过来。他说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自己隐入廊柱投下的阴影当中。
少年很快将注意力转回了李孝炎身上。见状,谢擎深不禁松了口气。刚才的一眼,不友好却不带敌意,不温暖却也不冰冷,但出乎意料地令人印象深刻。
次日,他换了身平民打扮,混入了帮忙运送滚石檑木的队伍中,试图找到那个少年,最终发现对方正陪在一个年轻妇人的身边。谢擎深借着他人遮挡偷偷听两人交谈,原来妇人的丈夫被派到了最危险的北面,而少年正在安慰她。
“……像三哥这样未服过兵役之人,是不会被派到杀敌的第一线的。多半也只是将滚石檑木投下去,三嫂不必担心。”他的声音轻缓,却一字字都很笃定,让人忍不住去相信他的话。
“平安郎,”那妇人抓住少年的袖子。她的南方口音很重,谢擎深推测他们不是本地人,“你三哥他真的会没事?”
“是,三嫂。”少年一面安抚地拍着她的手背,一面却突然抬起头来,微微提高了声音,语气也不似刚才那样温和:“窥听非君子所为。何不出来一见?”
偷听被当场抓到,对于当时还只有十四岁的谢擎深来说,已是一件足以令他感到尴尬和惭愧的事。脸上有些发热,他定了定神,从被当做人肉挡板的老伯身后站了出来。
第一次,他正面对上了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
“在想什么?”
突兀的问话打断了谢擎深的回忆。他醒过神,笑着回答:“没什么……胡乱想想。”
少年挑了挑眉,却并未说什么,又转过头去。
他们正站在城楼上。夕阳在远处地平线上只剩了半个,两刻钟前,双方已鸣金收兵。叛军再次无功而返,但守军也伤亡惨重,滚石檑木一度告急,后来听说还是太子又想办法弄来了一批,这才暂时解决了危机。铜锣敲响时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但心头依旧是沉甸甸的――这样的日子,还能再撑几天?又要何时才是个头?
负责守夜的军士自两人身后走过,对这副情景已是见怪不怪。半个月来,每天晚上这两个孩子都会来到这里,眺望对面湘川军的大营。
事实上,眺望者仅有少年一人,谢擎深只是个跟班。对方在看什么,又想要做什么,他都无从得知。
少年的口风很牢,对自己的事情向来闭口不提。两人相识半月有余,谢擎深却依旧对他没什么了解。仅有的一些信息,还是从那位热情朴实的刘三哥嘴里套来的。
姓武,乳名平安郎,与他同样生于永昌六年,父亲是村里的夫子。战乱时父母双亡,跟随同乡的刘三夫妇从别处逃难至此。在刚落脚了四日,便遇上了皇帝驾临、大军围城。只有这些。
但是相应地,少年也从未问过他的信息。谢擎深当然不可能将身份暴露出来,向刘三夫妇介绍时也只是说自己姓谢,族中排行第六,建宁城破后和兄弟流落到这里。他还记得,在听到自己这样说时,少年曾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角似乎挑起了一个讥讽般、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一日,他应该没有看清我的样子吧。谢擎深每天都心怀忐忑、却又自欺欺人地想。
“走吧。”他正在思绪乱飞,突然听见少年开口。
“你到底在看什么?”一连数日都是如此,谢擎深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脱口问道。
对于对方是否会解释,其实他并没有抱多少希望。但少年却破天荒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透着些狡黠,还有小小的骄傲:“想知道?”
不想――一瞬间谢擎深很想有志气地这么回答,但最终还是向自己的好奇心做出了妥协。他点了点头。
“不出十日,援军必至。”少年的口气平淡,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当真?!”谢擎深一下子惊得跳了起来。
“钱保的帅旗几日来一直在朝着这边移动,中军则由原本分散的阵势朝相反的方向逐渐集中。由此看来,他们是想抵御南下的军队、而能在这种时候派出大军前来的,八成就是扈州镇抚使孟克仁了。你看,”他手指向对面大营,“偃月之阵已成,对方应是相距不远。真是可惜,”声音中带出一抹蔑然,“若是规规矩矩地排开方阵还有点救,偃月阵么……只能说是老天要让他灭亡在这儿了。”
说起这些时,少年眼中闪烁着自信又自傲的光芒,仿佛自己只要轻轻拂下袖子,对面的大军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两人相处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那可太好了!”谢擎深喜不自胜。他恨不得马上跑回县衙,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周迟与李孝炎。“若是满城军民知道了,定会十分欢欣……”
“别高兴的太早。”少年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之前钱保只派出左翼与流民军,是因为尚觉得时间足够,想等着我们粮食耗尽,兵不血刃地拿下这里,尽可能地降低自己嫡系军队的损失。毕竟在当今局势下,钱粮与士兵才是根本,定国玉玺只是个有利的砝码,绝不足以令他成为天下之主。但如今眼瞧着勤王之师即将抵达,就算是条癞皮狗,被逼急了也会跳过墙头。看着吧,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不会再攻城了,但是……”
“最迟五日。湘川本军的左右翼与所有流民军,将会以北面城门为主要攻击点,发动四面围攻!”
谢擎深悚然色变。钱保的左右翼与流民军,加起来足有十二万人。昨晚他刚看过送到李孝炎那里的统计,如今城中能作为军士的青壮男子只剩下了一万三千人。破损不堪的城关与将近十倍的人数差距,这……能守得住吗?
等等。谢擎深强迫自己定下神来,看向对面的少年。包括援军在内,一切都还是他一个人的设想,是否会真正发生,谁也无法预知。或许,他的判断……根本就是错误的呢?
“怎么,不相信我的话?”少年一针见血地道破了他的心思。
“不,我只是……”谢擎深连忙辩解,却被少年抬手打断。
“不必再说。”他转开脸去,嘴角带着几分讥讽,眼中的光芒却一下子变得黯淡,整个人都阴郁了起来。“也对,一个来自乡野之间的毛头小子,信口胡诌了几句,怎能让人当真?”
那字里行间浓浓的自嘲感令谢擎深不自觉地感到愧疚。他想要补救,但如果只是单纯地为刚才的怀疑道歉,恐怕依照对方的性子反倒会觉得他只是口头说说,心里依旧没有丝毫的信服,只能适得其反。
和这种又自傲又自卑的人说话很麻烦,但身为太子伴读、能将性情急躁的周迟每日安抚得服服帖帖的谢擎深,又岂是一个普通人。“谢六愚钝,请教平安贤弟。”他很快想到了办法,站直身体,拱手深深一揖,“如若大军当真发动围攻,我们又当如何应对?”
“你真想知道?”少年虽然还在气头上,但依旧瞥了他一眼。
“诚心诚意。”谢擎深说的也是实话。
听了他这句话,少年似乎终于满意了起来,原本挂在脸上的悒郁神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谢兄不妨说说,”他浑不在意地靠在凝结了一层血浆的砖石上,“如果是你,要怎么办?”
“无他法,唯军民齐同上阵,死战而已。”谢擎深答。见少年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连忙道,“贤弟就别卖关子了,有何妙计,快说来听听。”
“也不是什么妙计。说不定,比起谢兄的死战到底,我的这个才更是个馊主意。”少年微微笑了起来,看着谢擎深的眼睛仿佛要透视到他内心深处,“谢兄,你敢赌命么?”
………………………………
第5章 赌命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是。”
李孝炎站起身,眉头紧锁,沉思着在屋中来回踱步。谢擎深站在一旁看着他,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昨晚听了平安郎的计策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果然是个馊主意,第二反应是对方一定疯了,不然不可能想出如此极端而大胆的方案。然而回到住处后,这个馊主意却一直萦绕在脑海中,让他久久不能成眠。辗转反侧了一宿,眼见着东方天际露出了亮光,谢擎深便迫不及待地起了床,草草梳洗后跑过来见李孝炎。
……
“赌命?”谢擎深一怔,“如何赌?”
“很简单。”少年慢悠悠道,“自今日起,让所有的禁卫军士从城楼上撤下来,不再和其余人一同守城。包括给皇家的在内,把所有剩下的白米、马肉与蔬菜都集中起来,按照平日的份例供给他们,让他们吃饱喝足,养精蓄锐。最后,”他的神情蓦地冷峻起来,一字一字寒硬如铁,“一旦叛军发动进攻,令所有能够动弹的男女老幼都前去城楼,投入战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拖住敌人。而禁卫营能出动的条件只有两个:城破,或是援军到来。”
“在这之前,哪怕四下横尸、血流成河,也必须按兵不动!”
说完,少年便不再出声,安静地等待谢擎深的反应。后者还依旧震惊于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语,久久不能回神。
“……我不明白。”过了好久,谢擎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禁卫营是我们能够守住城关的最大倚仗,为什么要将他们全部撤下?”
“禁卫营之所以是大殷最精锐的部队,原因之一便是他们攻则迅如疾风,守则稳如磐石,步骑兼备,可以应对任何情况下的战斗。这样的一支劲旅全部损耗在守城上,未免有些太可惜了。”少年的手指在砖石上轻叩,娓娓道来。
“自最初起兵到如今,从湘川军的各种行动之中,已不难看出钱保的性情。贸然起兵反叛,说明他草率;没有在荒野上将皇帝逼杀,说明他轻敌;索要玉玺,说明他自大;只投入流民军攻城,说明他吝啬;听说勤王之师即将到来,就慌忙将中军全部集中在阵前,自己则退缩最后,说明他胆怯。”少年说着,发出了一声冷笑,“此等欺软怕硬之辈,若是早早遇上强敌,哪还有活到今天的机会。”
“即便如此,敌我悬殊,单凭我们的力量无法破局,也是不争的事实。”谢擎深苦涩地说。
“那是因为如今攻守双方正处于僵持状态,一旦这个状态发生改变,转机在顷刻之间便会出现。四面攻城,只怕钱保会将左右翼的大部分军力都放在北门这里,一来此处城墙受损最重,二来一旦勤王军到来,也方便及时撤回应战。状态改变的可能有二,即是我上面说过的:援军抵达,或是城关被破。接下来,就是要赌命的时候了。”
“如何赌?”谢擎深紧张地问。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已经完全被带入了少年所设想的情境中。
“先是援军抵达。第三方突然出现在战场,交战双方的情绪都会受到短暂的影响。第一赌,便是钱保他临阵关头依旧缩手缩脚,不敢加紧攻城以求抓住皇帝作为筹码,而是撤回左右翼来对付援军;第二赌,便是他以为城中早已弹尽粮绝,只是垂死挣扎而无力反击,故此让左右翼赶赴最前线,却不来补充自己薄弱的后方防卫。”少年手指重重一敲,眼中锐芒闪现,“而这,便是禁卫营出动的时候!”
下面的话无需再说,谢擎深已然明白。趁着钱保将注意力都放在援军上时,禁卫营从北门出城,便可如尖刀般狠狠刺入湘川军中枢。就算无法斩获钱保首级,至少也能令对方阵势大乱,孤城之围自然解除。想到这里,谢擎深的情绪一度振奋起来,但很快又记起还有另外一个可能:“那……若是城关被破呢?”
少年微微笑了起来。
“若是城关被破,自然是让禁卫营带着圣上与诸位王孙,自东南西三门中攻势最微弱的一门突围,另寻他处栖身了。乱世人命贱如狗,但就算是狗,也是要分高低贵贱的。”他轻声说。
谢擎深噎住。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一瞬间他想这样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语言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再多华美的辞章,都掩饰不住那个鲜血淋漓的现实,划过少年的唇边,带着对双方浓厚的嘲讽意味,飘然而出:
“人与人,生来便是不同的。”
……
“哈哈哈哈!”老太师中气十足的笑声令谢擎深惊愕地看了过来,“好一个小赌徒,有老夫当年的胆色!”
“夫子……”谢擎深有些迷惑。
“殿下因为昨日后来找不到你,已生了一晚上的闷气。这个时候许是该起了,快去向他赔礼罢。”李孝炎却不再解释,笑呵呵地将他向门外推去,“此事便交给老夫去办,今日午时之前,定会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去吧,记得战事结束后,将那位平安贤弟带来给老夫见见!”
“可是夫子,我……”
谢擎深的声音被阻挡在门板外面。屋内的老人却在刹那间敛去了所有笑容,摇摇头,走到桌边坐下,提笔挥毫。
一刻钟后,奏章已然写就。李孝炎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小兄弟……你这赌上的,可是全城人的性命啊。”
“咚咚咚咚……”卯时刚过,急促响亮的堂鼓声突然响起,没有了围墙的阻隔,传播得更加辽远。附近的百姓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向着县衙的方向望去。几个本地人甚至露出了怀念的神情――战乱波及到这里后,有多久没听到县太爷升堂的鼓声了?
当然,如今端坐在大堂主位上的人,可比县太爷尊贵了不知有多少。而站在堂下的,也绝非衙役、师爷之流这般简单。这个小小的县衙,此时俨然建宁皇城内崇政殿的缩影一般。
“丢下拼死守城的百姓而逃走,这等可耻之事我可做不出!”工部尚书、宣国公马茹第一个开口。他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红面黑髯,身姿魁伟,声音如同洪钟一般隆隆炸响,“陛下,臣恳请驳回太师此奏!”
“臣附议。”兵部尚书赵尚祖也出列道,“陛下,宣国公所言甚是。何况城中妇孺老幼尽管众多,论战力却连对方的流民军都远远不如。纵使都上到城楼戍守,又有何用?”
“臣也附议。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永昌帝周恕坐在大堂主位上,有些无措地看着太师的一纸奏章激起了千层浪。自从离开了建宁、离开了尊贵优渥的皇帝生活之后,他就变得畏首畏尾起来,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心惊肉跳。在这里落脚后,更是一头钻进了县衙最深处的五进院内,将事情全权交给李孝炎处理。他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对那些烦心事眼不见为净了,哪知今日老太师却找上门来,言说有一事重大,自己不能决断,请皇帝召集所有贵族与大臣共同商议。
永昌帝其实觉得太师的计划不错。若是援军当真及时到来解围,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若是没有来,这城守不住了,也能保证自己绝对可以突围出去,不会落到叛贼手里。但是看到下面大臣们几乎是对这奏章群起而攻的样子,他又不敢这么说了。求救的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落到了站在李孝炎身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太子身上:“迟儿,你觉得太师之计如何?”
大堂内一下子寂静了下去,数十双眼睛都集中在周迟的身上。丝毫不受旁人目光的影响,周迟上前一步,声音清朗,掷地有声:“禀父皇,儿臣以为太师之计,可行。”
二字既出,满堂哗然。
“殿下!”马茹忍不住喊了出来,“如此作为,倘若传至天下人耳中,岂非我大殷朝堂之耻!”
“难道宣国公觉得帝都被攻破,皇族与王公大臣全部流亡在外,被叛贼围困于孤城之中数十日而不得解脱,便不是我大殷朝堂之耻了么?”周迟疾言厉色地反击。
马茹语塞不能言。
“这一县之百姓不可弃,那一州之百姓呢?天下的百姓呢!”周迟却不肯放过他,步步进逼,“难道真的要父皇与此地的百姓共存亡,皇族皆落于钱保逆贼之手,才不是我大殷朝堂之耻了么?舍一城以求救得天下,舍天下却也救不得这一城,孰轻孰重,众卿难道不会分辨么!”
他目光如电扫过满堂文武,与其对视者竟皆是无法承受,个个低下头去。此时这年少储君的气势,比他那端坐在上的父皇强了何止十倍。
“陛下。”一片寂静之中,老太师沉着如古井般的声音响起,“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留存有用之身,方能来日克敌,以雪烈士之仇。望陛下勿受眼前微情所绊,着眼天下。”
说罢,李孝炎一甩袍服下摆,跪了下来,额头叩地。
“倘若来日当真不得不弃百姓而去,口诛笔伐,千古骂名,老臣愿一人承担。”
当日的议事是如何结束的,外人已不得而知。只是随后,一道道命令接连自县衙发出,带着十万火急的紧迫飞向城中各处。戍守南面城楼的军民们都看到了,禁卫营统领周伯祥在读过盖着皇帝御印的书信后,满面通红,双目充血,怒吼着一拳砸碎了旁边断掉的半根廊柱。
然后,自帝都一路走来,仅剩下的三千六百七十八名禁卫营军士,无声地退离了他们守卫了一个半月的城关。
县衙,二堂院内。
“快向孤老实交待。”这院内原有一方莲池,如今无人打理,只剩了满池的淤泥。周迟扯着谢擎深的袖子一路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池边的石凳上,“夫子为人宽厚仁慈,绝不会主动定下这等狠辣无情的决断,那赌命之计是谁想出来的?”他紧盯着对方的双眼,试图从里面看出一丝破绽,“快说!”
“殿下……我有苦衷,不能言。”谢擎深只得苦笑。如果他据实说来,以周迟的性子,定是要嚷着去见平安贤弟本人的。平安郎对达官显贵的排斥明显得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两人若是相见,不闹个针尖对麦芒,简直都对不起彼此的脾气。
“什么苦衷?”周迟更怒,他两人自小一同长大,无话不谈好似亲兄弟,谢擎深的拒绝与隐瞒令他不禁大为光火。“孤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惹得你与夫子都……”
他话说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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