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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遍行作者:points-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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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周随云再小心,却也没有想到自己武功盖世的大哥却是从此一去不返。
    魔教一役,血腥无比,周楚泽却幸运地活了下来,甚至带回了父亲的尸体,靠的是周任风留给他的最后一张保命符——斩魄谱。
    对于周楚泽来说,江湖绝不是一个好选择。
    笑忘生不是不知,却道:“那又如何?你并不欠周任风什么,而那些人欠下的,应当由他自己去讨回来。”
    “呵,是吗?”叶逐尘仍是不赞同,然而态度却也不强硬。
    笑忘生没有再说。
    月光照在他身上,清清冷冷。
    山上覆雪,万物沉寂。
    这样的静默他已经守了十五年,也不在乎继续守下去。他答应过他终生不再踏入武林半步,他对他说的话不再会有一句是假。
    “不必多说,逐尘,你暂且留下一段时间,认识认识你的师弟吧。”
    
    第4章 雪中行(四)
    
    晴光正好,浮尘在空中跳跃。
    他手头卷着一本小书,只看了一半,便在午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鼻尖萦绕着久久不散的苦涩药味,逐渐变得清晰浓重,直到有人脚步轻缓地走过来,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笑,“少爷,起来用药”,才打破了这场酣眠。
    他的睫毛抖动了两下,慢慢睁开眼,入目一张平凡的青年面孔——实在是张平凡无奇的脸,却偏偏有着世间最温柔动人的眼。
    他不由微笑起来,轻声道:“阿晨。”
    阿晨在他的床榻边坐了下来,汤匙搅动乌黑的药汁,柔声哄道:“快吃药,等冬天到了,我带你出去看雪。”
    他每次都这么说。
    从庆和三年的春末进了周府开始,一直说到了金桂飘香的秋初。
    而他每每听到这句,都会乖乖地捧着药碗,喝下那又苦又涩的汤药,甘之如饴,在脑海里幻想与阿晨一起赏雪的画面。
    未若柳絮因风起,千树万树梨花开,纷纷扬扬,千里一色,应当是如何圣洁与纯美的画面。
    然而画面一转。
    他真的看见了雪,铺天盖地的雪。
    雪是冰冷的,如死亡一般的冰冷;到处都是白,那缟素一样的死白。
    没有阿晨,阿晨早就没有了。当他使出惊鸿般一掠而过的剑招时,阿晨就已经没了。
    那样冰冷的雪,在祠堂外面好像永无止境似的下了一夜,教人遍体生寒。他跪在冥烛前,恍恍惚惚地想,曾经哪怕一道冷风吹过他的发梢,都会有人心疼地把他拥入怀里取暖,温柔似水。
    而现实是,他从天黑跪到天明,才终于明白天地之大,他忽然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原来雪并不好。
    无处不在,他曾经碰也碰不得的雪,灌进他的鞋子。在及膝的雪地里跋涉,下身没了知觉,被风雪迷了眼睛,才幻灭了一切美好想象。
    四肢冰凉。
    好冷。
    周楚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睛却是倏然睁开,猛地醒了过来。
    房中生了暖炉,有人坐在桌前,银白长发如瀑垂着,单手搭着一柄长剑。
    周楚泽长梦乍醒,还未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那人就侧过了脸,出声:“梦中所见,已成过去,莫为往事所困,徒劳心神。”
    周楚泽强自镇定下来,声音嘶哑:“我忘不掉。”
    “你自然忘不掉,只是徒然把精力浪费放在悔恨往事上,自怨自伤,又有何用?”
    “我能做什么?”周楚泽痛苦道,“我分明什么都做不了。”
    垂下眼睫,想用冰冷的手指收紧成拳,却徒然发现,他连那么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恨这副身体,先天不足,明明身为男子,却禁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他能做什么?
    他凭什么去向那个满口谎言之人讨回自己的一颗真心?
    又凭什么去向那群装模作样的武林正派讨回一个公道?
    “习武。”
    男人话说出口,搭在长剑上的手不知怎的一动,周楚泽抬眸,只听见一声轻吟,长剑已经插在了他的床榻前。
    剑光清亮,寒意凛然。
    只一眼,周楚泽就想起了父亲手中那把斩魂刀。
    他呆愣片刻:“你——说什么?”
    “习武。”
    男人站了起来,脚下移动,人已经立在了长剑旁边。他的眉目英俊而深刻,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如同覆盖着一层寒霜一般,说不出的冷清。
    “世人称它无情剑,却不知它原本有名,并不是一把出必见血的杀人利器。”
    无情剑,天下第一剑。
    自笑忘生抽身江湖之后,已被奉为武林第一神兵。
    周楚泽勉力撑起身体,半靠在床头,目光闪烁,轻声道:“还未请教……前辈如何称呼?”
    男人静静地打量了一遍周楚泽,冷清的目光扫视过少年的眉目,淡淡道:“笑忘生。我想收你为徒,你唤我一句师父便是。”
    在听到无情剑之后,周楚泽就隐隐意识到眼前之人可能是传说中的第一剑客。然而对于周楚泽而言,刚才这句话比眼前这位公认的天下第一更令他吃惊,竟是连说话的声音都陡然提高:“我?我这样子,又哪能练得了武?”
    “十五年前,我与你父亲约定,要收他的长子为徒。你既然是周任风的儿子,为何练不了武?至于你的身体,自然会有你师兄为你调理一段时间。”
    “这里是缚龙峰。”笑忘生的声音一如死水,平静无波地说出一个事实:“你既然拜入我师门,便一定能练成天下第一流的武功。”
    周楚泽愣了愣,沉默须臾,良久后问:“您当真就是那个与家父昔日齐名的天下第一剑客笑忘生?”
    “呵。”
    周楚泽轻声道:“家父曾提起过您。”
    笑忘生一时间怔住,眼中闪出一抹光亮来,嘴唇微微动了动,方才涩声道:“是吗……怎么说?”
    周楚泽想了想,慢慢道:“家父提起您的名字,几度叹息,最后却只是念了一首诗。”
    笑忘生指尖微颤,“哦?什么诗?”
    这时门外有了一道人影,叶逐尘端着药碗,不推门,只是听着。
    周楚泽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呆呆盯着空中的一处,眼神恍惚,轻声道:“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旧逐空香百遍行。”
    回忆往事,求而不得。
    对景惆怅,逐香百遍。
    半晌后。
    笑忘生低声笑了起来,嘶哑苦涩:“好一个旧逐空香百遍行……周任风,原来,原来你也会后悔吗?”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面容显出一丝狰狞扭曲,加之满头白发,看着真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可怖。周楚泽却不害怕,他想起父亲念出这首诗时的苦笑,见到笑忘生的忽然爆发的疯狂,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感到疼痛。
    这时,叶逐尘推门而入。
    开门声一响,笑忘生仿佛惊醒一般,一瞬收敛了狂态,转身而出:“逐尘,你照顾他,最多三个月,立春前我要一个全然健康的苗子。”
    话音刚落,竹门又是一声响,合上门,笑忘生的身影已经消失。
    当真是来去如风。
    “他年轻时候性格诡测,癫狂不羁,你倒是厉害,第一次见面就能让他变成原来的样子。”叶逐尘瞥了一眼身边的无情剑,将药碗递过去,“喝药,你一日不好,我也一日不能下山。”
    周楚泽片刻后才从笑忘生的癫狂中回过神来,他面对叶逐尘的时候脸上少有表情,话也不多。
    “喝药能治好我的病?”
    “你不过是先天不足,如今又伤了元气,也算不上是什么病。明日起,我为你打通经脉,时针运气,辅以药浴,三个月必能调理好你的身体。”
    “你的医术很好。”
    “天下医术好的人有很多。”
    周楚泽苦笑,他先天不足,打出娘胎起就跟草药打交道,见过无数大夫,清楚他的毛病,真的要治,就连很多名医都束手无策。这里这样自信地宣称要调理好他的身体的人,叶逐尘是第二个。
    “治好了我,你就走?”周楚泽抬眸问。
    叶逐尘愣了愣,薄唇勾勒出一个轻佻的笑:“美人啊美人,如今你也算是我的小师弟了,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
    “对。”周楚泽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着叶逐尘,冷冷道:“洛晨,见到你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一死了之对我来说会不会更好。”
    叶逐尘的笑容凝在了唇角。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猝不及防地摸了一把。
    他讨厌一切超出预料的事情,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将一切掌控在自己的手心…
    “好,我的少爷。”叶逐尘很快又笑了起来,声音一瞬间从玉石相击一般的清悦动人变得低沉魅惑,他坦然地问:“谪谷易容术天下无双,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第5章 雪中行(五)
    
    “……果然是你。”
    叶逐尘微微一愣,他竟没有想到周楚泽刚才那一句会是试探,更没有想到短时间内,周楚泽竟然也学会了试探人。
    他放下药碗,在床榻边坐下:“我们应该谈一谈。”
    周楚泽冷冷地看着他:“你还想再骗我什么?”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骗你的必要?”叶逐尘叹了一口气,“不管你相不相信,当初我进入周府,的确是为了保护你而来。周家声名显赫,周任风身为武林盟主,与魔教一战不可避免。对我来说,要留下周任风的命是为难,要护着你,倒也容易。”
    初见时,周楚泽得了一场大病,几乎快要熬不过去。正是洛晨从天而降,自称是谪谷中人,可以为周大侠的爱子治病。
    这一治,就是半年。
    周楚泽闭了闭眼,“……既然你是魔教的人,为何要来护我?”
    “因为师尊。他不至于为难我留下周任风的命,但是可以保住你,反正你对于魔教来说,毫无威胁,周随云大势已去,你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师尊当然可以要求我保下你的命。”
    当然,如果让魔教中的那些老顽固知道笑忘生竟然想要收周楚泽为徒,那么这条命自然不会显得可有可无了。
    周楚泽道:“我会报仇。”
    叶逐尘声音温柔,如春风拂过玉石:“他们当然会后悔没有杀了你,至于我——我原打算送你进谪谷,那是一个世外桃源,我大可以为你洗去记忆,护你一生平安喜乐。”
    看着周楚泽冰冷的眼神,他的语态倒是更加温柔,“然而师尊不同意,我也只能作罢。你是他故人之子,他对你多少不会太坏。不过我自两年前就已经出了师,你要打败我,恐怕没有什么机会——既然威胁不了我的性命,我也不介意你找那群正道的白痴报仇。”
    话说完,那碗药又已经回到了叶逐尘的手中。
    周楚泽别过脸,摆明了不想去喝。
    “非要让我喂你?”叶逐尘皱了皱眉,再不喝就真的要凉了,他也懒得重新煎过,要换做是从前,他大可以把人抱在怀里嘴对嘴喂下去,然而现在,这个法子恐怕不顶用了。
    周楚泽不喝。
    叶逐尘只能叹了口气,自我安慰好在这人还有点昔日的少爷脾气,抛出诱惑条件:“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叔父的消息?”
    周楚泽立刻反应过来此人果然满口谎言!他也不计较当初叶逐尘在船上骗他说不知道,急问:“叔父在哪?”
    叶逐尘微一挑眉,不由分说单手将他扶了起来:“喝药。”
    周楚泽一饮而尽:“说。”
    叶逐尘不紧不慢地将一件皮裘披到他身上,方才道:“过一刻钟我为你施针——本来打算送你去谪谷,于是不想告诉你。不过现在嘛……我想告诉反而会比较好。放心,他没死,已经被人强行救走了,皇帝现在也顾忌着,不敢大张旗鼓去搜。”
    “谁救的?他在哪?”
    “唔,这个我暂时也不知道。不过有一些你感兴趣的,等施针的时候,我可以再慢慢告诉你。”
    周家声名赫赫,于三年前名望几乎到了顶峰。最主要还是因为周随云名震八方——当世名将、天下兵马大元帅、大成王朝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没有周随云,哪来这庆和三年?若是没有周随云,恐怕朝廷连同异族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正因周随云的强大,周任风也成了众人所拉拢的对象,他武功虽高,名声虽大,却始终没有称霸武林的野心,后来完全是莫名其妙被推上了武林盟主的地位。
    而就在武林盟于朝廷的示意下攻打魔教的时候,周随云一夜之间被解去了兵权,押入天牢。
    须知朝廷同异族割地赔款,才换来这窝居南方的三年。
    然而三年的苟安,却也已经足够让放弃王亲贵族讨回故土的念头,一心想要安守半片江山。周随云身为武将,一力主战,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朝中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皇帝顾忌他权势过他,危及皇权,而他自己又只是一心报国,不懂经营势力,才会在一夜之间被控犯上作乱,欲图牟朝篡位。
    周随云失势,朝廷的态度明确。武林盟大有朝廷的人马在,而那些忠君爱国的名门正派自然容不下一个居心叵测的叛徒,在周任风攻上魔教东凉宫之时,给他下毒,反过来围攻自家的武林盟主。
    人心险恶,不堪回首。
    如今得知叔父未死,周楚泽心中一时间又生起了无数希望,人生既然已经如同飘萍,总好在还有个地方可以流去。
    房中的暖炉又加了两个。
    叶逐尘手持着一盏小灯,将银针一一在火中烧过一遍,让周楚泽脱衣。
    周楚泽咬了咬牙,仍是脱下了衣衫,露出光滑洁白的背,问:“叔父失势之时父亲正好赶到东凉谷,一切是不是有预谋?”
    叶逐尘嗯了一声,来到周楚泽身后。
    “当然有,早在我进入周府之前,一切就已经计划好了。”
    他眼中难得露出一丝认真,食指拂过周楚泽的肌肤,略一认准穴位。手腕一翻,三根银针在手,齐齐刺入。
    “魔教……同朝中的人勾结?”
    “呵,你们所谓的魔教,也就是异教。正如朝廷需要控制武林盟一样,异族身为大成王朝的敌人,自然也需要一个江湖组织,小笨蛋,你竟不清楚异教正是异族所控?与其说魔教与人勾结,不如说朝廷中自有异族的走狗。”
    “他们叛国?!”
    周楚泽发出轻微的抽痛呻吟,仍是不敢置信,此时他背上已经有了十根银针。
    “有何奇怪?周随云一心护国,跟他作对的,自然就是那群向异族俯首称臣的卖国贼了,正是他们勾结了异族和魔教——反正自古以来,所有的皇帝都有一点不分忠奸的毛病。”
    “你,是异族人?”
    叶逐尘已经承认了自己是魔教众人,魔教又为异族所控,周楚泽后知后觉,也推理出叶逐尘并非汉人,而是异族人了。
    叶逐尘认真地将银针刺入三寸,略一沉吟:“我的身世有点复杂……嗯,你记得我出身谪谷吧?”
    有关谪谷的传说广为流传,几乎人人都曾听说过。
    周楚泽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轻声道:“传说是真?”
    谪谷的确是一处世外桃源,据说如同人间仙境一般,乃是前朝公主为自己所寻的药谷,用来修习医术。然而公主闭关三年之后,天下大变,已是一片战火纷飞,前朝覆灭,大成王朝得以上位。
    公主成为了前朝王室的最后血脉,身边只剩下一队侍卫同几个婢女。
    药谷名为谪谷,取得正是“贬谪”之意,他们在谷外设下无数的机关迷阵,与世隔绝,不问世事,三百年下来,造就了冠绝天下的医术。
    叶逐尘挑了挑眉,道:“倒也不假,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也姓洛。”
    洛氏正是前朝王室的姓氏。
    这样一来,谪谷与异族乃至魔教合作就变得合情合理了。前朝王室的后人,自然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大成王朝覆灭的家族。
    施针完毕。
    叶逐尘单手将一股精纯的内力注入周楚泽的体内,而周楚泽只感觉到热气在四肢百骸内蹿走,所到之处,疼痛不已。
    然而他还是要问。
    “你……究竟是谁?”
    叶逐尘笑了笑,感觉自己今天说的已经太多了,收回内力,一手扶住周楚泽的肩膀,一手仔细地将银针取下,嘴上笑道:“今日的调理已经结束了,这些问题,不妨明天再留着问。”
    他的手指不甘寂寞地流连过周楚泽的蝴蝶骨,几乎叹息着道:“反正你想要知道的,总还有太多了。”
    
    第6章 雪中行(六)
    
    周楚泽需要知道的的确还有太多了,笑忘生同父亲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天下第一剑客会成为缚龙峰峰主?叶逐尘既然是谪谷中人,又为何是笑忘生的徒弟,加入了魔教?
    如今的周楚泽不仅学会了试探,还学会了怀疑。
    他绝不相信当初叶逐尘易容进周府足足大半年,只是为了保住他一条命——过去的周府牵扯到的利益太多,从武林盟到朝堂,叶逐尘想得到什么?又究竟知道了多少?
    他大可以问,叶逐尘多半会作答,条件很简单,只要周楚泽配合治疗和调理。
    调理到何时才算好了?
    那把无情剑依然插在床榻前。
    叶逐尘说:“等你能拔起这柄剑,我就下山。”
    神兵认主,并非谁都可以驾驭。
    一个月后,周楚泽夜半惊醒,在一片黑暗中,看见剑身兀自泛起冷光,心中一横,伸手去碰,还未触及,便被剑气所伤,吐了好大一口血。
    叶逐尘听到动静,跳下床,衣衫不整地跑过来,见状气得直接沉下了脸,咬牙切齿地给周楚泽喂药,上了少年的床榻,将人抱在怀中照看。
    “你急什么?再过两个月拔剑也不迟。”
    他说的那么心疼,好像待他以真心。
    周楚泽默然无语,自从确定叶逐尘就是洛晨之后,他一开口,便是有事要问,除此之外,几乎不与叶逐尘说一个多余的字。
    叶逐尘无声苦笑,喂水吃药,以内力为他调理气息,最后用白虎毯将人裹了个严严实实。暗忖为仆半年,还真当成了奴才的命。
    山中日子平静。
    笑忘生每天前往山涧垂钓,周楚泽每天呆在小楼内养伤。
    忙上忙下的只有一个叶逐尘,采药煎药施针准备药浴不提,还要烹制一日三餐。周楚泽体弱,吃的是药膳,要另外做一份,准备更是精细。除此之外,他还兴致颇佳地跟着笑忘生学习酿酒,一日下来得不了闲,从来不练功。
    自从回到了缚龙峰,叶逐尘就换下了一身白衣,变成了什么颜色都穿,唯独不穿白衣。虽是每天忙碌,连砍柴都要亲力亲为,然而他如今毫不掩藏自己的风采和武功,做起粗活来,竟都有一种贵公子般的惬意。
    多高明的易容和乔装手段,周楚泽想,他哪里像当初那个洛晨?
    转眼又是半个月。
    身体稍稍康复,可以下楼行走的周楚泽,又一次出手试图去触碰无情剑。
    这一次他的指尖刚刚碰到了剑柄,旋即被一股强力所震回,急退三步,倒是没有当场吐血,只是血气翻涌之下,仍有一丝鲜血自唇角流了下来。
    他身体的一切变化都逃不出叶逐尘的眼睛,当大夫的气恼:“你这样折腾自己,反而会令我更晚离开,不是吗?”
    周楚泽抿着唇,冷冷地看着他,仍是不说话。
    叶逐尘气煞,只能重新琢磨接下来的调理方法。
    笑忘生得知后,颇为讶然:“你对待这位师弟,当真是情深意重。”
    叶逐尘淡淡道:“师尊的吩咐,我从小到大哪次不从?不过怜他是位美人,于是多加爱护罢了。”
    笑忘生道:“你不怕他恨你?”
    叶逐尘反问:“我待他当真不错,却换来深仇大恨,是有点不甘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又有谁值得我害怕?”
    笑忘生看了他半晌,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叹道:“逐尘,守住本心,世上将无人能桎梏你。”
    这话倒算是过来人的经验。
    他若是守住了自己的一颗心,哪里还会困守在这缚龙峰?
    也不知道叶逐尘明不明白此中深意,他只是拖着调子,笑说:“徒儿谨遵师尊教诲。”
    一个月后,立春在即,在叶逐尘当牛做马地伺候之下,周楚泽的身体果然有了不小的起色,行动自如,略有精力,面色虽仍是苍白,但隐隐可见一丝少年的生气与活力。
    叶逐尘把了脉,很满意:“再过半个月,差不多就能好了。”
    他只满意了两个时辰——当天晚上,周楚泽拔出了无情剑。
    天下第一剑桀骜不驯,甫一触碰,几乎就震麻了周楚泽的一条胳膊。
    叶逐尘推门而入时,只见周楚泽跪在地上,一手死死地握住剑柄,另一只手却已经强行握住了剑身。
    宝剑锋利,周楚泽左手鲜血狂流,银亮的精钢上立刻覆盖了一道道狰狞血迹——触目惊心。
    叶逐尘皱着眉,却没有伸手阻止。
    无情剑天生嗜血,鲜血横流之后,竟然很快停止了颤动,似乎被周楚泽的血给驯服了。
    而此时周楚泽脑中只剩下了一丝清明,唯一一个念头便是要拔出这把剑。他强撑着一口气,慢慢地站了起来,膝下一软,到底没有跌倒,用完好的右手缓缓将剑拔出。
    染血的无情剑更为锐利。
    剑光清亮,周楚泽举剑,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仍是竭力用剑尖指向了抱臂旁观的叶逐尘。
    他有时真恨不得,一剑结果了这个人的命。
    就像此人曾经对父亲做过的一样。
    然而叶逐尘却是老神在在,甚至没有动了动眉毛,淡定自若,叹息着说:“楚泽,你太冲动了。”
    周楚泽冷冷道:“你可以走了。”
    叶逐尘弯了弯嘴角,轻笑:“楚泽,在你之前,我从来没有对不起过谁。坦白说,对我而言,你很特殊,我既然对不起你,便也想着,要多做一些事来补偿你。”
    鲜血从周楚泽的手掌中涌出,自指尖滴落。
    地上甚至有了一小滩血。
    “补偿?”周楚泽摇头,“我已家破人亡。”
    “怪我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叶逐尘仍是笑,眼睛扫过周楚泽纤细精致的眉目,到底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没长开,不知道过几年,会出落成怎样的一个美人。
    “既然你执意要我走,我也不好死皮赖脸继续留在这里……你好像也不把我当师兄看。”叶逐尘何等聪明,自然明白周楚泽屡次强行试图拔剑,不过是为了让他早日下山,有多远滚多远。
    “不过从此以后有师父教你武功,山上也存了不少草药,我记了用法和用量,可以助你调理身体,想必你总能学到一身好武艺。至于你叔父周随云,他既然大难不死,日后异族与朝廷再次交战,总还有他用武之地,你下山之后大可以投靠他……有个亲人想来也不会太惨。”
    周楚泽眼前一阵发白,终于举不住剑,反而用无情剑支撑住自己的身躯。
    然而就算这样,他也直视着叶逐尘,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叶逐尘又一次笑了起来。
    他的相貌原本就是无可挑剔的俊美,这样微微一笑,几乎有了几分魅惑人心的神彩,声音亦是玉石相击一般的动人:“楚泽,看在我救你一命,又伺候你这么长时间的份上,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求你别恨我,可否?”
    周楚泽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慢慢出现了一种凛然的寒意。
    “洛晨,你怎么说得出口?”他轻轻地说,“我恨你。”
    没有办法不恨。
    他年纪小,自小体弱多病,每过一个冬天就像走一趟鬼门关。曾经不懂人情冷暖,曾经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曾经单纯到几近可笑。
    或许正是如此,他珍视人生中的每一份感情。
    洛晨,你怎么说得出口?
    正是因为深深爱过,所以他没有办法不恨。
    是了。
    这个人柔情蜜意张口就能说出,行动间更是教人沉沦的百般温柔。
    他表现得那么深情,可是他从来不爱。
    周楚泽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在这种时刻,竟然又感受到一种心如刀绞。
    眼前这个人多会骗人啊,你以为他将你捧在手心,却不知道他从来交出过一点真心。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要求他不恨?
    他没有办法不恨!
    而叶逐尘闻言,只是微微一愣,很快脸上又浮现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耸了耸肩转身而出:“好吧。反正你已经拔出了剑,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师父了……你不想看见我,我走便是了……”
    他说着,脚步一顿。
    身后的周楚泽流血过多,体力不支,已然晕倒在地。
    他也只是脚步一顿,继续走,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恨就恨吧,他叶逐尘从来不是眼巴巴要凑上去受人使唤的?何必在意?就像笑忘生说的,只要他不动心,天下又有谁能够桎梏得了他?
    想着不知道山下的杏花是不是开了,叶逐尘敲响了笑忘生的门:“我走了,你记得上去看看我师弟,他晕倒了。”
    笑忘生的声音很清醒,似乎没睡,淡淡道:“替我向教中长老问好。”
    叶逐尘走得利索,声音逐渐变轻:“我会为你多多美言的,等酒酿好了,记得叫我回来喝。”
    笑忘生在黑暗中起身穿衣。
    这世上,好像也只有叶逐尘这位爱徒,可以让他露出与平日冷清全然不同的状态。
    不过现在,或许还要多一个周楚泽?
    忽然又想起了往事——或许他真的是老了。
    昔日刀剑无双,如何灿烂的武林神话,而如今,周任风含冤而死,笑忘生画地为牢。
    是老了。
    国运多艰、风云变幻。那个属于他们的江湖已经远去,如今的武林,是时候重新划出一个时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前传,至此交代完一些背景~嗷,慢热~
    
    【重来回首已三生】

    第7章 浊酒行(一)
    
    庆和七年,拟安。
    繁华的大成国都,一条十里长街贯穿中轴线。长街尽头,护城河的支流蜿蜒流入,河畔灯火长明,满楼红袖招。阑珊深处,丝竹频传,香风醉人——纵是家国破碎,也不妨碍王孙贵族寻花问柳,上演才子佳人的风流逸事。
    一片声色靡靡之中,最热闹的青楼应属朝暮馆。
    乱世多红颜,朝暮馆的春风姑娘艳名远播,是如今拟安城内公认的第一花魁,自然可以算得上红颜。
    无数人捧着金银玉器求她一盼眼、一回眸,一掷千金,只为她一笑。好在春风是一个真正的美人,也是一个真正的妓女,既然有钱,为什么不笑?只要价码够高,她从来不吝惜自己的笑,反正一抿唇、一凝眸、一拂袖,动静之间,都是笑。
    她擅长用自己的身体挣钱。
    她喜欢钱,更喜欢那些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奉上的钱。
    今天是旬假,朝暮馆的贵人照例会多得多。
    市井传言,朝入天子堂,暮入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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