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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遍行作者:points-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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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旬假,朝暮馆的贵人照例会多得多。
市井传言,朝入天子堂,暮入春风怀,笑她裙下之臣多如过江之鲫。有关自己的传言,春风一向不介意成真——为此她愿意用一个时辰在铜镜前描摹美艳的脸,在丫鬟的伺候下,带上珠翠,插上步摇,穿上新制的薄丝红衣,妖娆多姿,做花魁应该做的事。
她相信自己可以勾引到所有人,每天都是这样,男人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手到擒来。
她没有想到,今天却是一个例外。
男子走进大门的时候,春风正在大厅中间的高台上抚琴。跟以前一样,她享受用自己的一切诱惑男人,包括琴声,逶迤缠绵,身姿风流,让人几乎移不开眼。
只是几乎。
哪里不对了,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的目光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停止谈论朝政和异族,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
她很快找到了原因。
——因为这个男子走了进来。
来人很年轻,或许应该算是一个少年。只是气质清冷,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清傲至极,不带丝毫少年玩兴。
他是男人。
然而男人两个字仿佛又有辱他的容貌——须知即便是台上抚琴的第一花魁,也不及他眉目间一半秀美。虽说秀美,却毫无脂粉气,因他乍一见便让人觉得超凡脱俗,孤绝冷漠,几乎如同冰雪塑成。
若非一身黑衣,简直教人以为是神仙下凡。
老鸨平日为人最是圆滑,守着大门,见了谁都喜欢往身上凑,香帕一甩,见谁都娇声问一句,客官想要哪位姑娘。只是现在仿佛也怕冒犯了这位客官,愣了好久,不觉显出了几分难得的老实:“公子,您是来喝酒还是找乐子的……看上了哪位姑娘?”
年轻人环顾四周,很快找到了目标,只回答了一个字:“她。”
声如珠玉,滚过人心。
春风感觉自己的身体从僵硬中慢慢恢复了柔软,却仍是不敢去看男子几乎惊心动魄的俊美,勉强柔声笑道:“贱妾的价格可不低。”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第一花魁的身份。
男子略一点头,甩出一叠金叶子在矮桌:“够?”
清亮悦耳的话音里还有一点疑惑,黑眸看向老板,问的很认真。他并没有来过青楼,自然也不清楚青楼的价码。
饶是老鸨也抵挡不住这等绝色,似乎心都软了下来,连声道:“够了够了,公子请,后院沉香阁,刚打扫好的,最是清净。”说着推了一把呆愣盯着人瞧的婢女,“还不带路。”
※
春风以为自己向来欢迎男人,尤其是来妓院里找乐子的男人。
现在她发现并非如此。
水汽氤氲,碧螺春,茶水清澈,香气怡人。
春风含笑,包养得宜的纤纤玉手将青瓷杯推了过去:“还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
“周楚泽。”
“哦?”春风不动声色地抛出一个温柔的眼眸,顾盼间柔情似水,粉嫩的舌尖藏在雪白齿贝后,不懂声色地勾引人,“原来是周公子。”
周楚泽没有错过对面的美景,这种美色,也是他用金叶子买来的。然而他只是看,眉目间的冷清并没有因此减少一分。
“魔教的媚术,于我无用。”他不解风情地说。
春风脸上的温柔表情一瞬间僵住,如果铜镜就摆在面前,她会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
至少在这个男人面前。
“周公子知道的不少,来找春风,想来不是为了那码子事?”
“问人。”
春风道:“公子料定我知道?”
周楚泽没有回答,他这些年跟着笑忘生,讲话愈发变得少——讲话少的人一般都不愿意回答没必要回答的问题。
春风很快也发现她说了一句蠢话,若非料定她知道,这神仙般的人为何踏入青楼这等污浊之地?何况他既然一眼就能看透自己蛊惑人心的媚术,又直言魔教,恐怕早已知悉了自己的探子身份。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而这堵墙,在青楼漏的最是容易。春风笑倚青楼,虽自甘堕落,却乐在其中,倒也一天没有忘记过自己的使命——她自恃媚术无双,三年来,投靠过多少男人的身体,就得知过多少王朝的秘密。
春风又是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却毫不美艳,甚至有些近乎严肃:“还不知道公子想打听的人是谁?”
“周随云。”
春风的最后一丝笑容也终于凝住。
周随云,这个名字曾经威震四方,甚至左右了王朝的国运——天下无人不知。
来人虽然已经自报过性命,然而这个问题她还要问一遍。
“公子姓周?”
周楚泽答:“我姓周。”
春风沉默片刻,道:“魔教出自异族,与周随云势不两立。还不知道公子与元帅大人是什么关系?”
周楚泽只道:“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的敌人。”他姓周,自然不会是周随云的敌人,但是对于魔教来说,昔日的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的确确就是他们最想除之而后快的死敌。
春风不知何时已经端正了身姿:“公子要打听什么?”
“下落。”
既然周随云未死,这么多年来,他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恐怕皇帝老子也很想知道答案。
春风冷笑:“公子以为我会说?我刚刚才问过,不至于转眼就忘了公子姓周。”
周楚泽道:“不说,就死。”
春风冷哼一声,直言道:“乱世中混江湖的,几个怕死?我干这一行,自然也没奢望能活多久。料定人生苦短,因此日夜不敢忘了及时行欢。”
周楚泽却道:“你不说,不是我要你死。”
“哦?那是谁要妾身的薄命?”
周楚泽黑眸深处一片冷清,声音更是冷:“叶逐尘。”
话刚落音,只见春风脸色大变——天底下能够说出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难道眼前这个姿容绝色的男子,竟是教主派来的?
她一时间心中生出了无数种想法,脸色几度变化,最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周楚泽:“你……究竟是谁?”
第8章 浊酒行(二)
周楚泽没说话,垂眸,将一枚纯白玉佩放在了桌上。
玉佩约有一指指节大小,镂空雕刻了一条腾跃欲起的龙,栩栩如生,上系白色丝绦,打了一个精巧的如意结。
难道是教主身上佩戴的那枚玉佩?
就算不是,从大小到雕龙到绳结,如出一辙,恐怕同教主的本是一对。
春风的脑中立刻闪过很多念头,叶逐尘喜爱男色,这些年来并不是什么秘密,眼前的男子模样俊美自不必多说,难道会是教主的枕边人?可是此人清傲出尘,看来不像是甘为人下的男宠……但是退一百步,就算不是,单凭这枚玉佩,想来他与教主也是渊源颇深。
这样一琢磨,也就明白过来,为何魔教消息严密,他却可以一眼识破她的媚术和出身,应当是有人提前告知。
春风抬眼细细打量周楚泽,片刻后道:“贱妾还是不懂,公子既然神通广大,又为何要亲自上门向我打探消息?”
周楚泽说:“只要你说出周随云的下落,我保你平安无事。”
春风愣了愣:“不知公子要怎么保证贱妾的性命?”
周楚泽不出声,只是将桌上的玉佩往春风那边一推。
春风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让她拿着玉佩?她觉得自己真的撞上了一件大事——有心的人都知道,打教主从八岁那年被老教主从谪谷接回之后,身上一直佩戴着这枚玉佩,可算是个人标志了。
她算哪根葱,能够配得上保管这样一件东西?
但是话说回来,此物或许当真可以起到免死金牌的作用。
春风沉吟一会儿,脑中闪过万千思绪,终于道:“贱妾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只要公子坦然相告,春风绝不会隐瞒自己知道什么。”
“说。”
“公子与元帅大人,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周楚泽抬眸,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痛苦,微微颔首,道:“叔侄。”
果然。
四年前,春风还只是魔教东凉宫内的一个小丫头,却也记得正邪大战时发生的一幕幕,记得魔教教中人口相传,那个名震天下的第一刀周任风,是如何死在年仅二十岁的叶逐尘剑下。
周随云只有一个侄子,在正道攻破周家大门时,消失灵堂的周家少爷。只是那位少爷自小体弱多病,几乎如女子一般被养在深闺,连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很少,而知道的人都已因为当年之事或死或逃。
春风既然是魔教的探子,知道的东西自然比常人多得多。
比如她清楚,当年救走周家少爷的人正是叶逐尘。
既然如此,想来这只是周公子与教主之间的事?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摆在面前的玉佩,春风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识相一些?她当然记得周楚泽的威胁,不说,就死,并且是死在叶逐尘的手下。
她从来不小瞧美丽的人。
因为她清楚,越是漂亮的人,往往心就越狠。
春风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容还是很美,人如其名,声音亦如其名:“天下能容下一个周随云的地方并不多——桃源渡口,折尽春风。”
周楚泽起身:“多谢。”
※
桃源渡口,折尽春风。
周楚泽依然记得当年被叶逐尘救走后的情形,昏昏沉沉醒来,人已在小舟之上,远远望见岸边一排柳树,正是那桃源渡。
折尽春风,讲的自然便是杨柳。
天下能容下一个周随云的地方并不多,的确,若非雄厚实力,又怎敢与整个朝廷作对,留下七年前一力扶大厦于将倾的元帅大人?
世人皆知,桃源渡外有一杨柳林,穿过杨柳林,坐落着声名显赫的问柳山庄。
——当年天下三大世家,正是拟安周府、问柳山庄与邢城南宫。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内,却属情理之外。须知问柳山庄的人最是冷漠,几百年来只忠于炼剑,自笑忘生以一把无情剑取得天下第一剑的名号之后,他们已将近二十年没有参与过武林纷争。
为何救下周随云?
如果他们当真对周府抱有好意,那么四年前周府被武林正道逼得走投无路,他们为什么不出手相助?
周楚泽一边想着,一边牵着一匹瘦马,往柳树林走。
此时月上中天,月光照在林中,只有暗淡的些微光亮,林中升起寒雾,虫鸣作响,略有几分骇人。小径上,沼泽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前方,瘴气缭绕——是一个藏得不高明但却难破的死亡陷阱。
此时此地,照理不会再有旁人,周楚泽却忽然停步,冷冷道:“出来。”
话音清亮,在夜间显得格外冷漠。
只听见哇地一声,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立刻跳了出来,抖着肩膀,剁了两下脚:“原来你早就知道有人跟着你了,那怎么不早说,害我蹑手蹑脚藏了那么久!当真是冷冷冷冷冷!冻死小爷了!”
少年不满地嚷嚷,一张俏脸果然已被冻得有几分青白。
他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大汉,二话不说从地上捡了一根略微粗壮的树枝,撕了衣摆,将布条缠了上去,做成火把,又掏出一个小酒囊,先给一旁的少年喝了一口暖身,然后往树枝上倒了一些酒液,用火石子点火。
火把燃烧,俊俏少年的眼睛也跟着一亮,嘿嘿笑道:“美人,你长得可真是好看,唉,就是为了多看你两眼,让我好生受苦。”
周楚泽听到美人二字蹙眉:“滚。”
少年耳充不闻,自顾自大咧咧道:“我姓程,叫程越,你可以叫我程五,美人看我怎么样,算不算是个良配?”
“……”
“是不是觉得还不错?”
“……你是男人?”
“我喜欢男人啊!”
周楚泽懒得跟他废话,看向高个大汉:“别跟着我。”
大汉冷冷道:“我家少爷正在问你话。”
周楚泽不理,自顾自将马绳拴在了一株柳树上,又从瘦马身上取下自己的包袱,他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把用黑布包裹的剑,干粮和水,以及两件衣物。
“喂,不是吧?前面那个沼泽可毒了,千万别过去!”程越大叫,“你悠着点,明天我派人带着你去就是了!”
周楚泽依旧不搭理他,自顾自背了剑,披了一件披风,拍拍瘦马的脑袋,就要走。
“美人舍不得,真的很危险!阿甲,拦住他!”
高个大汉立刻出手,去拦周楚泽。他身材虽说魁梧,然而身法却极为轻盈,周楚泽一抬眼,阿甲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出手如电,直取周楚泽的肩甲。
周楚泽皱眉,足下一点,急退。
他低声呵斥:“我不想动手。”
程越以为他怕了,得意洋洋道:“那就同少爷我走呗!你说你长这么好看,怎么偏偏要来这种地方?对了,那青楼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哈哈,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也就小爷机智,逮住你了吧?”
周楚泽发觉同他废话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身法一变,反守为攻,横出一掌,直击阿甲胸膛。阿甲侧身闪过,冷冷道:“你师出何门?”
周楚泽不答,与阿甲又是一番近身试探。
论身法轻功,他胜出阿甲一筹,但是阿甲内力精纯,招式多变,一时间也让他无法缠身。周楚泽下山之前,笑忘生称他的武功已是江湖一流,为何甫一与人对决,却仿佛还犹处下风?
难道这个阿甲的武功更在江湖一流之上?
那么身旁的锦衣少年又是何方神圣?能让这样的人物甘心为仆?
第9章 浊酒行(三)
高手过招,瞬息万变。不多时,两人已经交手了几十回合。
程越在旁边跳脚,大呼小叫:“阿甲阿甲,莫伤了美人!哎呀,亲亲美人,你不要跟阿甲斗啦,他要是一个不小心伤到你了,叫我怎么办?”
周楚泽气恼,几乎想要出剑。
然而这两个人对他到底没有恶意,只能咬牙忍了。阿甲顾忌着主子,不敢下狠招;周楚泽不想伤人,亦是没有动真格。
最后还是程越举着火把,叫停:“别打了!阿甲,我让你别打了!”
阿甲立刻停手,急退回主子身边,冷眼看着周楚泽。
周楚泽面若寒霜:“你们想做什么?”
程越苦恼道:“怎么亲亲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
周楚泽皱眉:“我不认识你,别挡道。”
程越挑了挑眉,笑嘻嘻道:“亲亲,你见识过阿甲的本事了,今天我们如果打定主意要挡道,恐怕你是走不了的吧?”
周楚泽眼神冰冷,散发出的气息几乎有几分渗人。
程越却是不怕:“反正我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你,跟到你愿意乖乖随我回去。那问柳山庄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外面有三剑客守着,就算是阿甲也未必能顺利进去,我总不能眼看着你自讨苦吃吧。”
周楚泽识人不多,但也明白像程越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实属少数,当即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杀不能杀,走不能走,难道真的要让他们这样一路跟着?他潜意识里就不喜欢有人在身边。
“你的武学招式非常精妙,但是根基略浅,内息不足,若是碰上三剑客,决计讨不了好。”阿甲顿了顿,道:“为今之计,最好是同少爷回去。”
程越附和:“对啊对啊,还是同我回去吧!”
周楚泽:“……”
也罢,跟他们回去是不可能的,但是有这个阿甲在,或许还能多一个帮手。
周楚泽看了两人一眼,抿唇转过了身:“你们随意。”程越知道他这是退步了,让他们跟着也是好的啊,于是喜滋滋地凑上前去,简直有几分急色似的,想要讨好美人。
“嘿嘿嘿,小心肝……你穿这么点冷不冷——嗷!”
周楚泽毫不客气地给了凑近想要吃豆腐的程越一肘子,程越被冻得有些青白的脸皱成了一团,捂着肚子哀声叫。
阿甲一横眉,却又被程越拉住:“别别别,一个愿打……唉哟……一个愿挨……还真他娘疼死小爷了……”
周楚泽看都不看他一眼,率先往前走。
沼泽有毒,不可强行涉过,周楚泽当然也知道危险,之前正是因为走到这里还甩不掉后面两人,又怕他们误入沼泽,才出声让人出来。
眼下若要绕路,只怕会踏入林中暗藏的奇门术数之中,引来更多麻烦。思量再三,聪明人自然明白,眼下最好的办法是用轻功从林间掠过去。
“他怎么办?”周楚泽问的自然是程越,少年被夜间寒风冻得脸色青白,可见毫无内力御寒,对武功一窍不通。
阿甲面对周楚泽倒是高傲,不回答,只冷哼一声,对程越说了句“少爷,奴才冒犯了”,便提起少年,一展轻功率先掠上了树。
周楚泽很快紧随其后。
只听得,由近及远簌簌不止,树叶颤抖,乱了虫鸣之声,两道身影鬼魅似的穿过柳梢,直奔柳林深处的武林名门。
※
问柳山庄有柳,自然也有山,杨柳林一出来便是山。
一条白练自山顶垂下,溪流迸溅,水声泠泠,汇入山脚湖泊。
晨光熹微,湖面照出粼粼波光。
一个灰衣老人盘膝坐在湖边,如老僧入定一般,仿佛俗世间已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睁开眼,就在这天地之间,心中万物归一。
归一,归为一把剑。
他心中之剑。
周楚泽跋涉一夜,甫一穿越杨柳林,眼前豁然开朗,身后的无情剑便不甘寂寞地抖动了起来,叫嚣一战——唯有鲜血可以摆平这种强烈直白的剑气。
眼见出现了一个老头,程越想大步上前,却被阿甲拉住。料定眼前之人正是问柳山庄守庄的三剑客之一,阿甲沉声恭敬道:“前辈,我家公子求见庄主。”
灰衣老人缓缓睁开眼,眼睛极平、极淡,却是看向了周楚泽:“你的剑在动。”
周楚泽道:“是。”
灰衣老人道:“你还无法驾驭它?”
周楚泽道:“并非人驾驭剑,抑或剑驾驭人。”
灰衣老人似乎笑了一下,问道:“人剑合一?”
周楚泽摇了摇头,同样是平淡道:“人如剑,剑如人。”
宝剑通灵。
人剑合一这种状态只在传说中,人终究无法同一把剑合二为一。
然而人却可以像剑,锋芒毕露,无坚不摧;剑也可以像人,无情无心,寒意凛然。
灰衣老人闻言,整个人似乎僵住了,他几乎是呆愣了片刻,如梦初醒一般,又忽然发出大笑:“好一个人如剑,剑如人!世人追求人剑合一,枉我在此地悟道多年,却迟迟没有想过人如剑,剑如人!”
他起身,负手在身后,原本平淡的目光如电一般,直盯着周楚泽。
“小娃娃,你的功夫算不上顶尖,这些道理,是谁教你的?”
周楚泽道:“武学需多年苦练,得道却只需一朝,这些道理,为何不能是我自己想到的?”
灰衣老人问:“你习武多久?”
周楚泽答:“四年。”
四年练到这种地步,天赋倒是够了,但是能够想通这种剑道的人,四年下来的成就却不应该仅仅只这样。
毕竟一流与顶尖之间的差距,又是一道鸿沟。
“你师出何门?”
这个问题不久前刚刚有人问过,果然,话一出,阿甲的注意力也不由集中了。
周楚泽却只问:“还不知道前辈是?”
“呵,原来江湖上竟已经没了我的名号吗?”灰衣老人苦笑一声,沉声道:“孙凭。”
作为一代剑道宗师,他几乎忘了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向别人介绍过自己了。
所谓如雷贯耳,往往就是一个像他一样有名的,在尚未遇到人前,总有很多人已经替他作过响亮的介绍了。
果然,周楚泽闻言,抱拳行了一礼,道:“家师曾说,天底下没有多少人配知道他教出了怎样的弟子,而乾坤剑孙凭正是有资格的人之一。”
程越嘀咕:“原来亲亲也会讲这么长的话……”
孙凭道:“令师的口气倒不小。”
周楚泽道:“家师向来高傲,否则怎会让缚龙峰成为一个传说之地?”
话一出,孙凭神色大变,一旁阿甲也露出了惊讶之色。
周楚泽的武功的确不错,却远远还没有达到世人心中出身缚龙峰的水准。缚龙峰,从武学圣殿走出,几乎就意味着天下无敌。
孙凭无法平淡了:“你师父究竟是谁?”
周楚泽直视着面前的年迈的武林名宿,淡淡道:“英雄莫问出处,自嘲长笑忘生。”
孙凭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目眦欲裂:“果然是他……哈哈哈,却又是他!我在这里守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冥思,在剑道上竟然还比不上他一个入门四年的徒弟……笑忘生,好一个天下第一的笑忘生!”
第10章 浊酒行(四)
孙凭原本给人的气势极强,这样忽然状若疯癫,不免让人觉得有几分可怖。而周楚泽却只是静静看着,目光很淡,似是叹息同情,又似冷然嘲讽。
程越没怎么听懂他们的对话,小声问:“亲亲来头很大?”
阿甲沉声道:“少爷,这个人,你还是莫要招惹了。”
程越哦了一声,转过眼又去看周楚泽,见他眉目精致,淡然清傲,模样落在他眼里,几乎有点好看地不似凡人了,遂又坚定了心,咬牙道:“不行。”
阿甲:“……”
未几,孙凭冷静下来,问:“你也是来求见庄主的?”
周楚泽只道:“寻人。”
“哦?笑忘生最是看不起问柳山庄,我都不知道,现在有谁能入你们缚龙峰的眼了。”
“与师尊无关。”周楚泽道,“是我要找。”
孙凭眼睛一眯:“谁?”
周楚泽不说话了,他从来不愿意说谎,如果问题的答案只能用谎话来回答,他宁愿选择不回答。
孙凭说:“这些年来,庄主已经越来越不欢迎有人到访了。”
阿甲适时上前一步,从袖口中掏出一枚黑色的令牌,低声道:“我家少爷虽然没有来过,但是老爷与庄主颇有交情,还请前辈放行。”
孙凭一眼扫到令牌,顿住目光,表情亦是变得有几分高深莫测,一指周楚泽:“他与你们是一道的?”
程越抢答:“当然!亲亲的事情就是小爷我的事!”
阿甲只能把否认的话咽了回去。
周楚泽瞥了一眼程越,不置可否。
他再不懂人情世故,也明白程越想必身份尊贵,或许当真可以助他顺利进入问柳山庄。笑忘生早就告诉过他,既然没有足够的能力,就只能依附他人,世事多半如此。如今他的确打不过孙凭,而且就算过了孙凭这关,后面很有可能还守着两位高人,武功不足,未学成就决意下山,弄得要依附一个萍水相逢的登徒子,怪不了别人。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叔父。
孙凭一一打量过三人,似乎是想推断三人之间的关系,最后又将视线转回了周楚泽的身上:“他们同你是什么关系?”
周楚泽道:“没关系。”
“呵,你这性子倒有点奇怪……也罢,反正今日我也拦不了你们。”孙凭缓缓地笑了笑,目光忽然变得锐利,“我只问最后一句,你就是笑忘生的传人吗?”
周楚泽闻言,却也是略略笑了一下:“不,我不过是他的徒弟……传人?那人早已青出于蓝了。”
孙凭一惊,还想再问,又听见周楚泽道:“最后一句已经过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无奈,孙凭只能道:“既然如此,诸位请便。”说完,不知从哪里拿出信号焰,朝天发射了一朵绿色焰火,径自回到了湖边坐着。
很快,他闭上了眼,摆明了不再去管三人,脸上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平和淡然,一如身边安静的湖。
只是,心湖又可能回到起初的平静无波呢?
笑忘生的传人不是周楚泽,也就是说那么张狂嚣张的笑忘生收了不止一个弟子?青出于蓝,笑忘生当年剑法天下第一,另一个弟子的剑法岂非已经独步武林?
会是谁?
他的境界又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周楚泽跟着阿甲走,身边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程越。
他几步后,又回头看了孙凭一眼,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他明白一个剑客的尊严,宁愿自己悟道至老死之日,也不要别人同情的指点。
※
接下来的一路果然畅通无阻。
问柳山庄的山很高,好在几处宅院都建在了山腰之上。三人沿着山道走了小半个时辰,视线忽然开阔,眼前便出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正宅,牌匾上遒劲有力的四个烫金大字:问柳山庄。
一个笑脸模样的老人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两名小厮,对着一行三人迎了上来:“不知有贵客前来,伺候不周,还请往里面走。”
程越抬头还在看着牌匾,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这不是我爹的字吗,怎么挂在这里?他不是说不喜欢江湖人打打杀杀嘛。”
老管家的动作顿住。
“瞧我这老糊涂,还不知道贵客是?”
阿甲重新掏出了黑色令牌,周楚泽这次站得近,一眼扫过去,却见只是一个古写的“五”字,想起程越介绍自己时,说过也可以叫他程五。
老管家却是连忙下跪行礼,口中道:“老头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尊驾竟是五皇子殿下!实在惶恐……还不知道殿下这次前来,是为了何事?庄主半月前出了远门,如今鄙庄恐怕无人有资格招呼殿下。”
周楚泽愣住。
这个人竟然是五皇子?
难怪。
程越大大咧咧道:“不用什么大阵仗!我只是来陪亲亲找人!对了,亲亲,你要找什么人?”
周楚泽抿唇不语,心下明白自己绝不能说出周随云的名字。
王朝元帅如今已经成了皇室的一块心病,若是让皇帝知道周随云还活着,对叔父而言,无疑又一场腥风血雨。
程越或许年少无知,可身边的阿甲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分得清利益,明白什么是大势。
他不愿意说谎,然而现在不得不说:“只是找人,不知道名字。”
“咦?那是你什么人?亲亲知不知道他的年龄身长相貌?”
“一个朋友,只是他或许不愿意见我,若是我大张旗鼓去找,他一定会避而不见。”周楚泽看向老管家, “不知能否在贵府借住两日,我想独自在府中找找他。”
阿甲冷声道:“哦?怎么知道你当真是要找人,还是想借机打探问柳山庄——庄中藏剑极多,谁知道你是不是心怀叵测,看上了哪把?”
周楚泽皱了皱眉,他的确没想过如此一来,会惹上这种怀疑。
老管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还不知道这位公子是?咱们问柳山庄已经多年不参与武林纷争了,实在不想惹什么麻烦……再说,如今庄主不在,家中也没有一个可以主事的人,老奴也做不了主。”
程越不满:“亲亲是同我们一起来的,难道老人家还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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