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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大乱-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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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头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什么,拿了钱袋掩门而去。
  我站在窗后看路上车水马龙,人群摩肩接踵。
  午后阳光和暖,照满了街巷的每一个角落,照在街上每一个人的脸上,将他们的脸也照得和暖无比。
  他们看上去都很开心的样子。
  我想,其实无论是前朝慕容氏,我阮氏,哪怕将来变成了林氏,老百姓只要能安稳过日子,便不会太在乎谁做皇帝谁做臣子,更不会在乎究竟谁把谁赶尽杀绝,谁与谁不共戴天,谁与谁生死不容。
  可是我处在高位,却不得不在乎。甚至,在乎的都不再能如平常百姓一样安稳过日子。
  如若我有的选择,我宁愿不要生在帝王之家。
  我在那里浮想联翩,不经意却看到对面的锻造铺子门口,站着一个戴斗笠的人,正在挑剑。
  我看他的身影,愣了一愣。
  我连忙跑了出去。
  我跑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正把剑迎光举起,略经沧桑的脸上一副坚毅而热忱的模样。
  这个神态,我太熟悉了。
  那一日在上书房,我头一次违了太傅的意思,将尚方宝剑赐给了他,任命他为天子督军。
  当时,他的神态,也是这样坚毅而热忱。
  我在他跟前立定,往四周看了看,颤声低道:“古宜,你竟然还活着。”
  古宜从剑后抬头,惊愕地看着我。
  然后我感觉到他的膝盖似乎抖了一抖,好不容易强行撑住下跪的冲动。
  我低声道:“街上人杂。”
  他闻言连忙转身,往不远处一家不起眼的饭馆走了进去。
  我跟在他身后,离开他几丈之远,一边走一边偷看四周。
  每个人还是很高兴的模样,并无可疑。
  我们在饭馆二楼一张临窗的桌子旁坐下。
  古宜本来想挑角落里的。不过我觉得角落是个死胡同,不如临窗,既视野开阔,又容易求变。
  小二端菜上来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很紧要的问题。
  “古宜,你有银子吗?”
  他连忙道:“陛……公子请放心。这顿饭我付得起。”
  我想了想,又问他:“那你有八十两这么多吗?”
  古宜愣了愣,随即会意。他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和几锭银子来,恭恭敬敬递给我。
  那张银票是一百两的。
  我把它们统统收好,贴身藏住。
  然后我拾起筷子准备吃饭。
  不过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吃饭姿势很文雅的男人。于是我重新放下筷子,将衣服整理了一下,摆正了自己的姿势,才开始动箸。
  我好多天没有吃肉了,胃口很好。
  古宜却似乎不大有胃口的样子。
  我觉得我身为人君,应该关心臣子,便将碟盏往他面前推了一推,劝他道:“你尝尝。这里的鸭子烧得比御厨还好吃。”
  古宜勉强动了动筷子,抬头往四周看了看,轻声道:“公子,我没有私藏军盐。那都是太傅林大人下的圈套。”
  我点点头,又将一块鸭肉塞到嘴里,边吃边道:“我知道。你还活着就好。”
  他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公子如今如何打算?”
  我将鸭肉咽下去,放下筷子,问他:“据你所知,现在朝中是什么形势?”
  “公子失踪后,兵、吏、礼、户四部尚书联名上书,恳求太傅暂摄一切帝王权务,以稳大局。但是内阁陈大人和严大人坚决反对。”
  我笑道:“有什么好反对的?”
  太傅,不就早摄了一切帝王权务吗?
  “一国焉有二君之理?”古宜忿忿道,“两方僵持不下。最后太傅退步,下令一切事务统交内阁,并说,当务之急是打探出公子下落。”
  我点点头,没有接话。
  古宜叹气道:“我只怕他是表里不一,明借着打探公子的下落,实际上却欲行不利斩草除根。我听说两日前京城侍卫半夜搜捕一个人,什么厉害的兵器都动了出来,最后连太傅都亲自出马。公子,你说说,这是探查您的下落吗?这分明是要置您于死地啊!”
  他还想说什么,我抢先问他:“你如今是要犯,如何能在京城藏身?”
  “几位先父的旧将轮流收留我”他回道。
  “他们都和陈大人严大人一样,反对太傅暂摄帝王权务吗?”
  古宜抬头看着我,坚定道:“我等自当忠心报国,岂容奸佞之臣为非作歹?”
  我看着他,开心地笑了一笑。
  “公子处境危险,又如何藏身?”他问我。
  我想了想,不答反道:“我的藏身之地,有人……不太靠得住。我想尽快离开此地出城。”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可以去安排。”
  “越快越好。”
  他思考很久,又对我道:“公子,你若信得过我,今夜子时,我可以安排人去接你。明早就可以出城。”
  我点了点头,却道:“不用接我。就在这饭馆旁的巷子门口等我即可。”
  他诧异看着我,应诺一声,站起身讪讪道:“那我去筹备了。”
  “等等。”我拦住他。
  他的表情更是诧异。然后,他突然半跪下来,激动道:“公子,虽然先父犯下勾结前朝慕容氏这般大逆不道的过错。但是我当真是赤胆忠心,甘愿为公子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我愣了一愣。
  然后我不好意思地咽下口唾沫,挠头喃喃道:“你……误会了。我让你等等,是想问你,能不能先帮我把饭钱付了?”
  
  ===
  我吃完饭后,用古宜给我的几锭银子,去买了套好料子的衣服。
  那个老头先前给我的黑衣粗糙得很,里面的线头也不整齐,我穿着一直很不舒服。
  我就这样穿着新衣裳回到了药铺。我没有再回药铺后头的房间,只是手里捏着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呆呆坐在打烊的药铺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猛然有乌鸦“吱呀”大叫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我这才发现,窗外繁星满天,早已经到了深夜。有一轮模糊的残月正半挂苍穹之上,如雾如水,将哀愁无声泻了一地。
  那个去买米的老头,竟然还没有回来。
  我低头,发觉我手里的银票,已经被我一手的汗水浸湿了。
  掌心湿漉而粘稠,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两天前,我伸手去摸他的肋下。
  那个时候,掌心里,也是一手的湿漉和粘稠。
  我把手上的汗擦干,又默然坐了一会儿,终是站起身来,朝后头的房间里走进去。
  那个男人正躺在床上,痛苦地低咳着。
  他每咳一次,嘴角就有一滴血流出来。枕头上,全部都是触目惊心的红色,逶迤开去,荡人情思。
  兵部尚书没有说错,这箭上的毒,的确很厉害。
  我咬了咬唇,走到他面前。
  他听到动静,缓缓转头,看着我。
  然后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的新衣裳,神色微微一愕。
  “我今晚就要走了。”我对他道。
  只这一句话,他就明白了,那一瞬惊愕也消失殆尽。
  “对方靠得住吗?”他非常平静地问我。
  我想了一想,回道:“应该比你靠得住。”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我。
  烛火倒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明明灭灭,牵扯出复杂得理不清的情绪。
  最后的最后,他将头朝里面的墙壁扭了过去,淡淡道:“保重。”
  我觉得他的反应太平静了一些,平静得很出乎我的意料。
  如若他此刻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长篇累牍引经据典说我是如何如何忘恩负义,说他明明是因为救我才会送命我却要丢下他一走了之,我都能够接受。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说了两个字:“保重。”
  话至此,我想我们言已尽,我可以走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我的脚好像生了根,一步也走不了。
  他半背对着我,背脊骨从薄薄的中衣下透出来。箭毒消耗了他全部的体力,他消瘦了极多,更突出嶙峋骨骼。
  我舔了舔干涩的唇,轻声辩解道:“我不应该救你。”
  他没有吭声。
  我想了很久,又轻声补道:“你当时也不应该救我。”
  他肩头动了动,还是没有吭声。
  我紧紧捏着手里的银票,只觉得指甲都嵌入了肉,掐得我的心都在疼。
  我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谢谢你。但是真的很抱歉。”
  然后我转身,往外头走去。
  “请等一下。”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他边咳边道。
  我停住,回头。
  他却没有回头,依旧面朝墙壁。
  “如果真想谢谢我,”他语调无甚起伏地道,“就留一两银子的棺材本给我。”
  我的心,好像突然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原来他是知道的。他是知道我有银两,知道我能够帮他买救命的西域陀罗花,也知道我最终选择了不去买。
  他什么都是知道的。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说:“保重。”
  这一句“保重”,就好像巨大而繁华的烟火,璀璨得我无处可躲原形毕露。
  我将买衣服留下的碎银统统扔在桌上,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木有人看吗?TAT




☆、第 18 章

  第十八章:
  
  我匆匆从药铺出来的时候,那个买米的老头还没有回来。
  我觉得不能和他道别,还是很可惜的,虽然他给我的衣服很糟糕,也没有给我烧肉吃,但是他毕竟收留了我。
  我沿着街道往白天的那个饭馆走去。
  天色全黑,只有微弱的星光和朦胧的月色,在地上模糊地绘出了我的人影。
  我走了几步,突然觉得不对劲。
  我的人影,在我的身前,被莫名地拉长了,也莫名地清晰了。
  我猛然回首。
  巷子的另一头,许多的人影晃动,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我心中一沉,赶紧往路旁树后一躲。
  几匹骏马飞驰而来,我眼见着他们朝我步步逼近,只觉得自己仿佛全身都被榨干了力气,只好一点一点的绝望下去。
  可是,那些马,却没有发现我,堪堪在药铺门口停住了。
  我大松一口气,只觉得心里又喜又忧。
  喜的,自然是我先他们一步,离开了药铺。
  至于忧的……
  我还没有琢磨明白,头马上一个侍卫翻身而下,从后面一匹马上拽下一个人来,喝道:“那个中了箭毒的人,是不是在这里?”
  我定睛一瞧,那个人花白胡子,竟然就是下午说出去买米的老头。
  他的额头破了,一只眼睛也肿得高高的,满脸的血污。
  他显然是被人严刑拷问过,只是在那里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那个侍卫大喜,赶紧朝后头挥了挥手。
  我抬头,只见后头无数的人影与灯火,拥簇着一顶熟悉的青花大轿,在光影之中款款而动。
  我呆住,呼吸不能。
  那顶大轿已经在药铺门口稳稳停住。
  然后,轿帘掀开,一袭白衣在如水的月光里就这样儒雅地晕染开来。
  所有的人都已经躬身,恭谨道:“太傅大人。”
  这一声齐刷刷的“太傅大人”,迫使我回过神来。
  我看着那个奄奄一息的老头,一瞬恍惚,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头突然绽放出了一个我从来都不曾料到的想法。
  我往身后看了一看,身后不远处,就是另一条巷子的转弯口。我闭上眼睛,将药铺的平面地势仔细回忆了一遍。然后我重新睁开眼睛,将背悄悄抵上墙壁,一点一点往后移动。
  那些侍卫忙着恭迎太傅,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一边。
  我退到拐角处,转身没入那条巷子。
  巷旁有一棵树,如若爬到树顶就可以顺势跳到屋顶上。
  我屏气往上爬。
  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爬树爬得这么快过。
  快爬到顶的时候,我听到头顶有“嘶嘶”的声音。
  我抬头一瞧,差点没从树上摔下来。
  一条蛇正青口獠牙地瞪着我,眼神很凶恶,很像我第一次遇见那个男人时候他的眼神。
  当时我看他的眼神很不爽,所以我直接甩了他一个巴掌,然后强上了他。
  可是蛇太小了,我没有办法也甩它一巴掌,更没有办法强上它。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我突然觉得后庭一痛。
  我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道:蛇显然是不可能强上我的。
  这样一想,我略微放心了一些。
  然后,我听到拆门板的声音。太傅,显然是要进去了。
  我大急,又往上爬。
  那蛇朝我直接扑了过来。
  我慌忙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树旁的屋顶上跳了过去。
  蛇没有咬到我,我却被棱角分明的屋顶瓦片扎得剧痛无比。
  “啊——”我刚忍不住张口叫疼,突然想到我现在是不应该发声音的,连忙收声。那一声“啊”就此变了调,在夜空里听上去好似鬼哭狼嚎。
  下头的侍卫有人道:“什么声音?”
  我忍痛不敢出声。
  他们听了一会儿,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人就道:“大概是哪户人家的猪半夜叫春了吧?”
  我立马气不打一处来。
  我堂堂一国之君,两次喊痛,都被人当成了猪叫春,天仪何在?国威何在?
  我正忿忿不平地想着,又有人一本正经地插话道:“不会吧?我听过猪发情的声音,比刚才那声音好听多了。”
  我气得差点昏过去。
  突然有人喝道:“太傅大人才进去,你们几个就在这里闲磕偷懒吗?”
  我一个激灵回神,赶紧咬牙,蹑手蹑脚继续在屋顶上爬。
  快开春了,朔风吹在我的脸上,冰冷且温暖,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其中的温度。有一瞬间,我忍不住停下来,抬头看了看苍穹。
  满天的星斗,和开春的朔风一样,清冷却温馨,好像离我很远,又好像离我很近。
  我揉了揉眼睛。
  
  我很快就爬到了屋顶的另一头。那下面有条小道,一面的墙壁上,开了一扇窗。
  那是我们先前在药铺里藏身的屋子上的窗。
  我看了看,一咬牙,就从屋顶跳了下去。
  很痛。
  不过这一次我提前做了准备,死命捂住自己的嘴,没有叫出声来。
  然后我也顾不得许多,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趴到窗口上。
  床幔遮挡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那个男人,只有一个依稀的轮廓,在微弱星光下被浅浅地勾勒了出来。
  “喂……”我探头朝他压低声音喊,“那个……那个……”
  然后我顿了一顿,琢磨着该怎么称呼他。
  琢磨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之后,我就又接着低声喊道:“那个……那个……姓慕容的!”
  我想他大概是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
  因为他躺在床里,没有丝毫的反应。
  我心急如焚,又接着对着他道:“你快起来!太傅来捉你了!”
  他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应。
  我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我决定从窗户里爬进去,将他弄出来。
  至于该怎么弄出来,弄出来后又该怎么办。我统统没有想好。
  我正要爬窗的时候,房间另一头的门板响了一下。
  我顿时觉得万念俱灰。
  果然,门板开了。
  我屏住呼吸,不动,心里头不知道为什么,异常绝望。
  太傅一手提着只灯笼,气定神闲地站立在门口。
  没有其他人。
  烛火透过红色的灯笼照在他白皙的脸上,光影流动,几分雅致几分闲淡。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缓缓走入屋内,将灯笼往床上照了一照。
  我看到那个男人,在床幔里头微微动了一下。
  不过,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也没有说话。
  太傅默默看着他,然后突然转身,将灯笼搁在了桌上。
  烛火摇曳,光影在太傅的脸上倏然变换了一个角度。
  可太傅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变,依旧是风雅的,依旧是闲适的,依旧是不染纤尘的。
  我微微有些失神。
  然后我看到太傅对着灯笼,缓缓开口道:“你还记得不记得,十三年前的春天,我在京郊问过你两个问题?”
  太傅的语气,难得的柔软,好像是冰雪完全融化成了春水一般。
  那个男人还是没有说话。
  太傅也没有转身,只是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匣子。
  “当时你只回答了我第一个问题。”他对着烛火轻轻抚摸那映在匣子上的一抹疏朗白光,继续柔声道,“十三年了,如若你愿意回答我第二个问题,我就把这一匣解药给你。”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太傅停手,微微仰了头,眼神不知聚焦在何处。
  “当时,我先问你:‘堪堪美好河山,偏偏万里大乱,究竟是谁之责?’你回答我:‘是人君之责。’”
  然后,他停顿了很久很久。
  我能听到,蜡烛在灯笼里噼啪作响的声音,好像是在把流金般的岁月一点一点地无情燃烧殆尽。
  “是啊。堪堪美好河山,偏偏万里大乱,当然是人君之责。”太傅重复一遍,突然将身子转回来,悠悠看住那个男人。
  然后,我看到太傅缓缓伸手,将五指覆盖在自己的胸口,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一刻,他秀美的眼睛里,莫名发着璀璨的光。
  “那么,请问,”他风清云淡地朝那男人微微一笑,“我堂堂八尺男儿,偏偏方寸大乱,阮双,你说,这又是谁之责呢?”                        
作者有话要说:文名是这么来的,哈哈哈!我每次说到这一段的时候都很兴奋!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我愣了一愣。
  阮双。原来他的名字叫阮双。
  怪不得我先前叫他“姓慕容的”,他不大高兴,也没有理我。
  把人家的姓叫错,的确是我做的不太妥当。
  我歪头想了一会儿,总觉得,他姓阮,我也姓阮,应该不会仅仅是个巧合。
  我正想着,只听到屋子里头“格达”一声。
  我偷偷望去,愕然。
  太傅捏着那个叫阮双的男人的右肘,生生将它拧脱了臼。
  即便如此,那个男人的右手食指,依旧不屈不挠地竖在太傅面前,保持着一个诡异的姿势。
  太傅看着那根手指,笑了一笑。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给我看这个伤口,否则我就拧脱你的手肘。”他很有耐心地道,“我正月十三刚刚又跟你讲过一遍,你怎么还是不记得?”
  正月十三,是母后生殉的前一日。
  我很诧异,太傅竟然会在生殉前一日,去见这个人。
  太傅既然不惜讨了我的手谕也要置他于死地,又为何还要在动手之前去见他?这不像是太傅的风格。
  或许,太傅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否则,太傅也不会在那一晚大雨之中放了他,更不会千方百计打探他的下落给他来送解药。
  我觉得,太傅,远比我想象中的心思复杂。
  这个时候,屋子里突然急匆匆闯进一个侍卫,朝太傅耳语了几句。
  太傅的脸色,在烛影摇红之中微微一变。
  他立马指着床上的阮双指挥那侍卫:“你在这里看着他。”
  他说完这句,疾速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我隐隐觉得事态有变,正在思量对策。猛然听到身旁有人压低了声音道:“公子!”
  我吓得半死,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叫,定睛一瞧,这才发现是古宜和几个我不认识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公子受惊了。”古宜道,“我们的人已经去引开门口的侍卫了,公子不必再躲,我们自当护公子周全离开。”
  我本想纠正他,我并不是因为侍卫才躲到这里来的。可是我想了想,咽下口唾沫,没有出声,只是点点头。
  古宜见状,又道一声:“得罪了。”上来将我拦腰抱起,提气纵身跳上了墙头。
  面不红气不喘。
  我瞬间觉得武艺真是个保命的好东西,关键时刻,比什么老生常谈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都有用太多。
  我很想赞扬他几句。
  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更紧要的问题。
  “等一等。”我拦住他。
  他抱着我,在屋顶立住,敛容道:“公子有何吩咐?”
  我伸手,指着下面的那一扇漏着灯笼红光的窗,很诚恳地问:“你们,能再抱一个人出来吗?”
  
  古宜派了两个人下去。很快,我就听到屋子里传出了打斗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外头的侍卫也大呼小叫起来。
  我看着窗上摇摇曳曳的烛影,心好像也摇曳了起来。
  古宜劝道:“公子,我们先走吧。他们一定能把那个人带出来的。”
  我摇摇头。
  不久,有一个年轻男子横抱着一个人,从窗口跃出,随即跳上屋顶。
  古宜急问:“黄诚呢?”
  那个年轻男子道:“被困住了,恐怕凶多吉少。”
  古宜嗟叹一声,咬牙道:“保护公子要紧,我们快走。”
  
  古宜抱着我,一路飞奔。
  风呼呼从我的耳畔飞过,我勉强侧头,去看那个男人。
  夜色浓重,我什么也看不清,只隐隐瞧见他的右手臂,在半空中无力地晃动着。
  
  很久之后,我们终于停住。
  古宜将我放下,我发现,身后就是高高的京城城墙。
  “已经出城了?”我惊讶问。
  “还没有。”古宜摇头,拉来一辆马车,又道,“马上城门就要开了。公子你待会儿只怕要屈尊藏在马车里,我们再塞满货物,务必赶在太傅下令严查之前出城去。”
  我点点头。
  古宜已经指挥着人准备货物。
  我回头,去寻找那个男人,发现他被人悄悄平放在了城墙下。
  我走过去,蹲□来,看着他。
  他闭着眼睛,漆黑的睫毛覆盖下来,更衬托出底下的苍白肤色。
  然后我听到古宜在身后惊喜道:“黄诚?你没事?”
  我回头,看到当时另一个潜入屋内的年轻男子浑身是血的站在那里。
  他点点头,从怀里艰难地掏出一个匣子。
  星光洒过,一抹亮色。
  我愣住。
  我知道那个匣子。那个匣子是太傅的。太傅方才拿了那个匣子,对那个男人说:“如若你愿意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我就给你解药。”
  我跌跌撞撞站起来,冲上去夺过匣子。
  “你怎么拿到的?”我又惊又喜地问他。
  “是太傅给我的,他说我们救走的人需要它。”他几乎虚脱着道,〃太傅还对我说:‘今日我放过你们。可如若他死了,我要你们统统陪葬。’〃
  我怔怔听完,叹口气,伸手接过匣子,重新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半扶起他。
  他半昏迷着,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撬开了他的嘴巴,将匣子里的解药给他喂下。
  就算太傅给我的不是解药,我也是要试上一试的。
  好在他的呼吸似乎匀和了一些。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后我低头,摸到了他脱臼的右肘,发力,将它重新接上。
  接臼是很痛的事情,他微微蹙眉,好像痛得清醒了过来。
  随即他睁开了好看的眼睛。
  他盯着苍穹看了许久,眼神在微烁星光之下有些迷茫。
  我想他死里逃生,必定是要感谢我。不过他身受重伤,又是劳累奔波,恐怕不太适合讲话。
  因此我清了清嗓子,十分体贴地抢在他前头道:“你不用谢我。”
  他闻言扭过头来,看着我,目光逐渐清晰了起来。
  我赶紧又道:“你如若实在是觉得不谢我心里过意不去的话,那就先欠着我一个人情好了。将来等你身体恢复,你有钱还钱,没钱……没钱……的话,人情肉偿也是可以的……”
  他脸色极差地盯着我瞧。
  我略略想了一想,觉得这个话里头有个很大的漏洞。于是我急忙补充道:“当然了,如若你想人情肉偿,我是一定要在上面的。如若我在下面,那是不算的。”
  话音未落,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整个人半跳起来,一把将我压倒。
  “这样是不算的!”我急得大叫。
  “你不应该救我。”他冷冷道。
  我不叫了,仰头看着他。
  是的,我知道我不应该救他。他是前朝慕容氏的人,是与我生死不容的人,是个后患无穷的人。
  “你也不应该救我。”我弯起眼睛,笑道,“可是,你不还是救了我吗?”
  他俯瞰着我,身体微微抖了一抖。
  他的嘴角还在流血。
  我伸手,去碰那殷红的血。
  血是温热的。
  他沉敛地望着我,望了许久许久,终是抓住我正在触碰他嘴角的手,轻声道:“以后别再犯傻了。”
  我不认为我是犯傻,所以显然不存在“再犯傻”一说。所以我没有应诺他的话。
  我们就这么僵持着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我突然听到一旁古宜大喝一声:“你要对公子干什么?”接着一团人影闪过,那个男人已经被古宜压到了城墙上。
  我哭笑不得,连忙道:“古宜,你误会了。”
  可是古宜没有理我,只是继续压着他。
  那个男人身体虚弱,被古宜钳住,动弹不得。
  残月不知何时从夜雾后头露了出来,浅黄的光晕,淡淡抹在了他俊美而憔悴的脸上。
  我从地下爬起来,走到他们身旁,刚想说话,却听古宜突然开口道:“你……你……你是……”
  他的音调里,满满全是惊愕。
  那个男人森冷地看着他,用漠然的沉默回答着他的惊愕。
  “你……竟然……竟然没有死?”古宜盯着他看,喃喃道,“你不是……早就应该死了吗……和爹他……”
  “我不姓古。”那个男人突然出言,一字一句打断古宜的语无伦次。
  古宜闻言一怔。
  随即他好像倏然大怒,扬手就给了那个男人一巴掌。
  “混帐!”他大叫道。
  那个男人头被打偏过去,往外吐了一口血。
  然后,他突然回头,反手狠狠回打了古宜一巴掌。
  出手又快又准,古宜身为武将,竟然没有躲开,跌跌撞撞往后连退两步,跌倒在地。
  我不解地看看古宜,又回头看看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的神情,在璀璨星辉之下被照耀得格外高贵而寒傲。
  他一手扶墙,看住古宜,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古宜在地上呆了一会儿,突然跳起,伸手拔出剑来,指着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毫无惧色,斜挑了眉毛不屑地看着古宜。
  刀光剑影的,犯得我心慌。
  我觉得,这个时候,身为人君,我应该说点什么。
  就像小时候我和我母舅的小儿子柳清打架一样,最后打到头破血流的时候,总会有个威严的大人出来指点一二,要么说是我的不对,要么说是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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