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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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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间又下了几场暴雨,有两家窑厂抗不过衙门的命令,雨季开窑,结果一窑坍塌一窑被淹,成为青坪瓷史上又一桩惨案。
  衙门瞒而不报且视而不见,寄虹多次代表瓷会请衙门出兵出钱赈灾,百姓也示威过好几次,衙门迟迟拖而不决。终于派出几个衙役去矿厂“审查”的那天,百姓们自发组建的救援队挖出了第一具尸体。
  他年纪偏大,容貌身躯没有大伤,大夫检查后说,像是缺食缺水而亡。如果衙门肯早些调派城防军来救人,他会不会有生还的机会?
  所谓“城防军”,护的不是百姓。生路,终究要靠自己。
  全部七个人都被找到,寄虹倾其所有给他们的家人赔偿,并将他们厚葬。出殡那日,大雨如注,但几乎全青坪的瓷行人都来送行,队伍绵延出好几里地。寄虹向亡者的家人一一鞠躬致歉,没有一人出言责备。
  这个事件如同一粒火星,引燃了瓷行积蓄已久的大火。
  衙门不顾工人死活强令开工,换来的是工人沉默无声的反抗,他们罢工了。
  没有组织,却出奇地一致。青坪几百家窑厂,无论大小,在三天之内统统封窑,瓷商店铺,无论陶瓷街还是河边集市,一夜之间关门歇业。
  寄虹从记事起,从没见过如此景象。陶瓷街哑了,瓷窑瞎了,缺失了高低韵致的叫卖声和与朝霞竞彩的窑火,她对严冰说:“我觉得青坪像死了。”
  严冰搂住她,“不,青坪正要活过来。”
  衙门下令,要求瓷会开烧贡瓷,尤其会长应以身作则,违者严惩。
  寄虹当着肥头大耳的传令人的面,把围住窑门的栅栏上了锁。
  “肥头大耳”觉得深受奇耻大辱,但不敢拿寄虹撒气。听说坑了霍家掌柜的那个赵财,被叶墨打得皮开肉绽。底下人提起霍寄虹,都心照不宣地诡秘地笑。
  他就随手指指几个站得靠前的工人,对手下吆喝,“把领头的抓回去!”
  工人十分紧张,有的悄悄捡起扁担榔头铁锹。
  寄虹不动声色地挡到工人前头,“有话好……”
  “少掺合!”“肥头大耳”猛地把她扒拉到一边,正要叫手下动手,后头传来一群莺莺燕燕娇嗔裹蜜的声音,“哎哟,对女人凶巴巴的可不行哟!”
  船娘们扭着腰肢围上来,有人亲昵地扯他的胖手,有人爱怜地扯招风耳,更有一个妖艳的女子,直接拽住腰带,往回一扯,他不由自主就扑进她怀里。
  “三哥,这腰带还是我系的呢,怎么下了船就不怜香惜玉了啊?”女子嗓音软糯,“船”“床”不分,周围哄堂大笑,连“肥头大耳”的手下都笑弯了腰。
  寄虹看看跟在船娘身后的严冰和小和尚,严冰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不语,抱臂看热闹。
  “肥头大耳”在船娘们的怀抱里“击鼓传球”一样被辗转了一个来回,一句话都没憋出来就落荒而逃了。
  手下们挺放得开,嘻嘻哈哈地和船娘们拉手告别。上司是风水轮流转,船娘才是青坪长盛不衰的美景哩。
  寄虹玩笑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今日看来,狗熊更难。”
  小和尚大笑,指着她对妖艳女子说:“‘船费’找她。”
  女人给船娘付“船费”,大概是青坪开天辟地头一遭吧。寄虹瞥一眼非常乡土地蹲在地上的小和尚,“就你鬼主意多!”示意丘成去拿钱。
  小和尚笑,“我哪有那么大脸请得动姐姐们下船啊,都是看歪脖哥的面子。”向船娘比了个“肥脸”的手势,“那是你老主顾吧?少门生意不心疼啊?“
  船娘掂量一下丘成递来的钱袋,喜笑颜开,“不啊,歪脖给我的‘船费’,赎身都够了。”
  严冰看她一眼。
  她跟小和尚说笑几句,招呼着姐妹们走了。
  严冰问:“歪脖呢?”
  “本来要来的,好像临时有事去哪儿了。”小和尚站起身提提裤子,“没事我去找老大了啊,他和几个兄弟去玲珑姐的窑厂了,我去看看他怎么给那帮穿公服的好看。”
  严冰沉吟道:“带句话给他,行事收敛些,小心身边人。”
  小和尚漫不经心地应了,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他走后,寄虹问严冰是什么意思。掩上房门,严冰才说:“还记得沙坤借灯笼那回吗?船上运的是兵器,卖给了金胡子。”
  寄虹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类似的交易不止一次,知道的人不止你我。”
  寄虹明白了,他是担心东窗事发。“沙坤虽然表面大大咧咧,其实粗中有细,就凭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弄到兵器,你就不用怀疑他的手段。”
  “沙坤很有手段,但他太重情重义,有些事摊在眼前,入了眼却不入心,所谓‘灯下黑,门里鬼’,不得不防啊。”
  寄虹觉他意有所指,“你在说谁?”
  

  ☆、沙家护窑队

  
  在大规模罢工尚未爆发时,玲珑就主动停工了,让工人过几天来结工钱。
  大东问:“人都遣散了,贡瓷和生意怎么办?”
  玲珑抓一把窑前潮湿的泥土,从指缝慢慢漏下去,“这么大的雨,再开工那是要人命啊!我爹就是这么去的,就在这个窑里。我绝不允许吕家的窑厂再发生同样的事!”如果小和尚此刻看见她的神情,大概会惊讶这是又一个“女老大”了。
  结付工钱那天,工人惊奇地发现拿到手的比该得的多出一倍。他们千恩万谢,玲珑说:“过完雨季,再请大家回来。”
  她亲送工人出门,但没出得去,被一队差役堵了回来。领头的一身簇新公服,看样子是新提拔的,一脸干劲十足。也不废话,把县令的命令复述一遍,冲玲珑抬抬下巴,“你是开工还是坐牢?”
  哈,遇上个刺头。玲珑笑眯眯的,摊手做无奈状,“差大哥要能说服他们,”用目光向身后的工人指了下,“我就开工哇!”
  工人配合着摇头摆手,“不开不开……”推推挤挤往前蹭。
  “刺头”冲手下喊:“准备好喽,出一个抓一个!”
  工人们停下脚步,脸色变了。
  玲珑仍旧笑眯眯的,“不好抓啊,要是工人从后山走呢?一山连着一山,等你们进了山人家都到家啦!”
  工人心领神会,互相使着眼色,慢慢往后山退。
  这会轮到“刺头”脸色变了,冷森森地盯着玲珑。她站在大门正中,门挺宽,可不知怎的,瘦瘦小小的她往那一挡,魑魅入不了门。
  不过,再怎么牙尖嘴利,还不是个女人?女人,一巴掌就解决了。“刺头”背着手踱过来,突然扬手就是一巴掌。他下了狠手,非打掉她三颗牙。
  玲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往后一带,“刺头”的手在半空中被牢牢攥住。大东单手使力一推,就把“刺头”推出好几步。
  玲珑勾起唇角,想从他身后绕出来,被他右臂一横,“这是男人的事。”
  真霸道,但……她喜欢。于是乖乖做小鸟依人状。
  “刺头”打量大东普通工人打扮,骂道:“滚一边去!你算哪根葱?”
  大东半边身子护着玲珑,“她是我女人。”
  虽然简单粗暴,却是十分受用的一句情话。她抿着嘴笑了,伸出小手覆上他的大手,他没回头,但轻微缩了一下,她握住不放,他也就由她了。
  后面“刺头”那些威胁的话,玲珑没听,反正有他,全当狗叫。
  “刺头”气急败坏,觉得一个人制不住大东,叫上几个手下,“抓了!”几个人三面围上,大东右手护着玲珑慢慢后退,左手本能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
  “刺头”横眉竖眼,“怎么着?拒捕啊?”
  大东愣了下,他没打算与衙门的人起冲突。
  “刺头”趁他一愣神的工夫,突然扑上,一把攥住大东的手腕,反手一拧。
  玲珑惊叫一声,探身欲拦。大东的手重过她的窑厂,绝不能再让他受伤了。
  就在此时,一道寒光斜刺里飞来,精准地击中“刺头”的手腕,当啷掉在地上,是把匕首。
  “刺头”的痛呼声跟杀猪似的,捂着手连连后退,脸色煞白。
  后头有人嘲笑,“叫唤啥,一滴血都没见。”
  随着笑声,沙坤带着小和尚和几个兄弟大摇大摆走过来,用目光向大东示意一下匕首,大东脚尖一挑,匕首划出一道弧线,沙坤伸手捞住,“脚法不错啊!”
  那边“刺头”已经不叫了。被沙坤一笑,他才后知后觉发现手腕完全没有伤口,刚才击中他的不是刀尖,而是刀背。当着这么多手下被戏弄,他羞愤交加,“吕玲珑!你竟敢豢养打手!”
  沙坤匪里匪气地向玲珑和工人们抱拳说:“兄弟不走船了,没营生,改行蹭口饭吃,今儿借宝地用用,给大伙演个杂耍,谢谢捧场啦!”
  玲珑笑吟吟地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刺头”哪有心情看他耍把式卖艺,正要喝止,沙坤骤然大喝,“看好!”双手连动,眨眼间抛出十把匕首,当当当十声连响之后,全场静寂。
  围绕着小和尚的头肩臂腿,十把匕首钉入他背后的树干,最近的一把紧贴天灵盖。他一缩脖,张臂跨腿装模作样一点一点蹭出来,“多谢老大没让我断子绝孙!”
  工人大笑,可“刺头”一点都笑不出。树干上匕首圈出的人形曲线,简直是在剜他的心。
  “我没有老大手艺精,刚学了一个时辰,给大家献个丑哇!”小和尚从腰里摸出一把匕首,“可我缺个活人靶子哩!”目光落在“刺头”身上。
  “刺头”腿肚子开始抽筋,“你敢——哇啊!”小和尚毫无预兆地抬手飞刀,“刺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头蹲在了地上。
  全场哄笑。“刺头”战战兢兢地抬头,小和尚正冲他呲牙,那把匕首在他手里晃悠。
  吓瘫了的“刺头”是被手下抬回去的,临走前还不忘色厉内荏地找补,“沙坤!你别嚣张,叶郎中会治你!”
  沙坤掏掏耳朵。
  送走工人,玲珑留沙坤等人吃个便饭,沙坤也不客气,带着兄弟们围坐一桌。席间玲珑布菜劝酒,大东就老老实实地坐她对面,两人中间隔着十七八个盘子,像隔着十七八丈远。
  沙坤看不过去,借着酒劲跟大东俯耳,“兄弟,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憋得住啊!喝碗酒,直接上!”虽然俯耳,声量一点都不低,全桌都听见了。
  玲珑觑着小和尚,“你把他弄回去还是我去找薇姐?”
  小和尚留下兄弟们护厂,低眉顺眼地把沙坤拖走了。
  玲珑收拾完碗筷,回头看大东不见了,往厂里瞧,月光下一个朦胧的身影来来回回地忙碌。
  厂子刚刚散伙,能不能重开尚未可知,偌大的窑厂只剩他们两个,在孤寂的夜里愈发凄凉。但他一丝不苟,扛着栅栏摆到窑门前头,把木棚里的椅子倒放在桌上,打扫干净,工具收好,就像每一次普普通通的下工。
  她走过去,帮他把未完工的瓷坯、用剩的瓷泥、釉料分类装筐,要抬时,被他阻止,“沉着呢,我来。”左手用力一提,就背到背上。满满一筐瓷坯,他步伐稳健,毫不费力。
  玲珑坐在另一只筐上,环视四周,干净整齐,仿佛随时可以重新开工。
  大东回来,又背走一筐。她望着他驮着硕大竹筐的背影,怦然心动。她一直是喜欢他的,但此刻发觉以前的喜欢和现在不大一样。以前他是男神,现在是……男人。
  他再回来时,只剩她身下这筐了。她却不动,扬起脸看他,“大东,你生我气吗?”
  他一头雾水,“什么气?”
  “我拖了你这么久。”
  他想了一会,才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不气。”示意她起身,去拉竹筐。
  她偏安如磐石,“为什么?”有点无理取闹了。
  他却不生气,托起她的腰微一用力,抱孩子一样把她挪到桌上。
  她索性就孩子气到底,“为什么?不想娶我?”
  他理好绳子,背上竹筐,才慢吞吞地说:“跟自己的女人置什么气。”转身走了。
  月光从棚顶宽窄不一的木缝漏下来,一切都温柔极了。她托腮想了会心事,忽然轻笑出声。被他抱着挪来挪去,还挺……甜蜜的。
  沙坤为霍吕出头的两桩生意干得漂亮,兵不血刃退敌千里,一下打响了名号,不少窑厂登门请他看家护院。这倒是无心插柳了,船没了出不了海,手下兄弟总得找个活干,他就叫小和尚和歪脖来商量商量。
  小和尚先到的,沙坤大刀阔斧地讲完,说:“咱们人手不够,得再招一拨人,我、你、歪脖,”他拿匕首敲着桌边,思索着又念出几个人名,“各领七八个人,接十几单生意没问题啊。”
  排场挺大。小和尚刚要点头,想起严冰的嘱咐,警醒起来,赶忙讲给沙坤。
  沙坤神采就没那么飞扬了。匕首在他手里打着转,越转越慢,“当”地一声,罕见地从指间滑脱。他望着匕首,没去捡,“换黄金那回,白岭还没过完冬天。”
  话题转换太突兀,小和尚有点懵,接不上茬。
  “被金胡子绑在船上的时候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娘的真冷,老子死也要死在你嫂子被窝啊!没出息是吧?但是歪脖带着几个兄弟在海里猫了一晚上。”
  小和尚听懂了。他记起来,当初寄虹拟定这个计划的时候,是歪脖自告奋勇下海蹲守,他就是从那时起,把某些怀疑掩埋起来,再不提起。
  沙坤继续说:“后来我问过寄虹,歪脖泡了多久,她说天没黑透就下水了,少说三四个时辰。”他加重语气重复,“三四个时辰,换我受得住吗?不一定。”
  隔了一会,小和尚轻声说:“我也不行。”
  “‘小心身边人’,这话我懂,但,不想。”他拍拍小和尚的肩膀,“用你嫂子的话说,我不是什么好货。但有一条,我认的兄弟,永远都是兄弟,亲,兄,弟,亲兄弟没有猜来猜去这一说,要真有一天栽在兄弟手上,那是我沙坤该还的。歪脖,我认了,你呢?”
  “认了”,是“认兄弟”还是“认栽”呢?小和尚看着沙坤,看着看着就笑了,“我也认了。”
  沙坤捡起掉到门边的匕首,“刚才咱俩说什么了吗?”
  小和尚机灵得很,“没有啊,我全忘了。”
  沙坤爽朗大笑,笑声飘过房门,湿了门外人的一双眼。他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听屋里的两人踌躇满志赚大钱,慢慢扬起手,隔着虚空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听见沙坤说:“歪脖怎么还没到?你去看看死哪个花船上了。”
  他赶紧敲门,“老大,我到了。”
  第二天,沙坤开始招兵买马。不少罢工的工人报名,很快组建起十几支护窑队,一天就被各大窑厂抢空了。
  差役也是欺软怕硬,一看窑厂门口挂着块写着歪歪扭扭的“沙”字的破布,就绕道而行。青坪那么多窑厂,不抓这家抓那家,完成官老爷的任务就行呗。被有些没抢到“沙家护窑队”的窑厂看出门道,就也在门口挂块破布,写个“沙”字,一时间“沙字旗”占领了半个青坪。
  曹县令不高兴了,在叶宅拍桌跺脚作姿态,“反了天了,青坪姓‘沙’吗?这是要揭竿造反?”
  叶墨一边翻看棋谱,一边摆棋,闻言抬头想了想,笑了,“揭,竿,造,反,嗯,这个词用得好。”
  曹县令方觉失言,赶忙解释,“卑职的意思是,有沙坤给那帮烧火的撑腰,他们死活不开工,大大拖延了贡瓷的进度,抓几个工人坐牢不痛不痒的,如何是好呢?”
  叶墨把棋谱翻到某一页,嗤笑,“他不过是只上炉的羊,我随时可以点火。”
  曹县令见他如此自信,试探地询问,他却不答,只专注地看棋谱。曹县令偷偷探头瞥一眼,他却忽然把书阖上。不过曹县令已经瞧见书里夹着一张纸,上头猩红的指印十分醒目。什么东西?证词?
  他掩饰地陪笑,“那么何时点火合适呢?”
  “点不点,何时点,要看她喽。”
  曹县令觉得,这位小爷回青坪根本不是为了贡瓷,是为了那个“她”吧?
  这时下人来报有客到,曹县令告退,出门时看见侧门一个女子匆匆而入,不是霍寄虹又是谁?
  他负手踱步而出,摇头晃脑地哼唱:“眼见她跪马前矮我半截……”那个“她”字一咏三叹,余韵无穷。
  

  ☆、温柔和醉乡

  
  寄虹没有看到曹县令。她进门的时候,目光被回廊转角处一闪而过的人影吸引,背影有些眼熟。她心头重重一跳,随即又觉定是自己眼花了,不可能是那个人。
  即便那个人胆敢潜回青坪,又怎会进入叶府呢?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在庭中稍停片刻,稳了稳心神,才入内拜见。她是被叶墨以“奉旨督办瓷务”之名召来的,但她很清楚,叶墨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他是官,她是民,于公,她身为会长无可推卸。于私,有些事也该做个了断。
  叶墨仍是一贯虚假的客气,请她落座,给她斟茶。茶是好茶,但她被严冰的白岭银毫熏陶惯了,就觉这茶香轻浮粗浅。她没喝,目光落在茶盏上,黑釉星河纹,流光溢彩,去年擂台上艳惊四座,如今近看,平心而论,的确举世无双。
  可惜了,落在这等俗人手中。
  “我以为上次已经说透了,看起来你还是不够聪明。人生如棋啊,一步错,步步错,你要想想清楚。”叶墨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瓷制棋子撞上瓷制棋盘,尖锐的一声响。
  “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寄虹把一张信笺按在棋盘上,起首三个大字“退婚书”,婉丽中风骨俨然,是她的亲笔。
  叶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捏起这张纸,食指和拇指慢慢碾过纸边,停在中央,哧啦——撕成两半。目光里透着狠劲,一眼都没瞧纸上的字,好像撕的是她的脸。
  寄虹平静无波,“不要紧,还有很多。”她又掏出一张一模一样的退婚书放在同一位置。
  叶墨不怒反笑,“婚是不会退的,不仅不退,还要提亲。我很好奇严冰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他要怎样,我都受着,与你无关。”
  寄虹只是字面意思,但听在叶墨耳中,含义便十分不同了。他冷冷地盯了她一会,揉起退婚书摁进茶水里,纸团很快软烂。
  “前不久,有人看上我这个茶盏,抬出官位,捧上重金,不弄到手誓不罢休的架势。他比我官大,我势必是留不住的。”
  所以要拿茶泡纸糟蹋它?寄虹挺惋惜的。抛开焦泰这个人不谈,单论瓷器,她真心觉得黑釉星河盏可流芳千古,该妥善珍藏。
  叶墨端起茶盏,左右端详,目露欣赏,“但我这个人呢,看中的东西,绝不会放手,哪怕,玉,石,俱,焚!”
  “啪”一声震响,茶盏从他手中滑落,摔得满地碎片。
  寄虹心头猛地抽搐了一下,看叶墨的目光像看一个疯子。
  叶墨仍然笑着,但笑容格外冷冽,“你以为你有严冰?有朋友?有全青坪瓷行人支持你?其实他们和这个破碗一样不堪一击!我一松手,啪,你身边的一切就全都没了。霍寄云啊,姚晟啊,沙坤啊……”他逐个逐个地念出她熟悉的名字,“……还有严冰,最后是你。我得不到的,宁肯摔个粉碎,别人也休想得到!”
  他目光中的冷意,仿佛随时会扑上来杀了她。可她不能示弱,一示弱就功亏一篑了。
  “叶墨,你不知道吧,还有很多东西是摔不碎的。”她抓起一把棋子,扑啦啦撒在地上,在满地蹦跳的棋子中扬长而去。
  噼里啪啦一阵后,棋子安静下来。叶墨低头看去,居然没有一个碎裂。
  同样瓷制的棋子,却坚硬如铁。
  寄虹没有走正门,她心里惦记着来时见到的那个背影,特意沿原路走回。廊下四顾无人,她舒了口气,果然是看错了。
  身后传来桀桀怪笑,“霍掌柜,在找我?”
  寄虹倏地转身,刹那天旋地转。
  眼前人瘦小,一双耗子眼,两根稀疏的嘴毛。
  “耗子精!”她失声喊道。
  刹那觉得快慰,杀害父亲的凶手归案了!
  随即她听见耗子精趾高气扬地说:“叫我‘井捕头’!”
  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远处,叶墨从房中慢慢踱出,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耗子精点头哈腰地退下。
  叶墨朝寄虹笑了一下,“我送你的礼物,如何?”
  耗子精是听说焦泰出狱的消息,才偷偷回青坪打听情势。先联络的焦泰,不料被叶墨发现端倪。叶墨对耗子精颇感厌恶,却仍将他官复原职了。因为他意识到,耗子精是把趁手的刀,可以直捅进寄虹的心窝。
  寄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窑厂的。心里全是耗子精丑恶的嘴脸,叶墨那番威胁的话就没能当回事。一整夜思绪翻腾,千百种杀人惩凶的法子浮起又沉下,赤红着眼直到天光大亮。她要是金胡子就好了,一把刀就能解决。
  可惜她不是,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别说报仇雪恨,连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
  她突然翻身坐起,把头发随便一绾,没梳妆就跑出了门。
  她决定向严冰摊牌。
  以前不敢说,是觉得他骨子里依然是个不成熟的大少爷,有些事担不起,但矿塌那日,他把她抱在怀里,顶天立地。
  后来他说:“你若信我……”
  当时她没有回答,但心里早就点头了。她的过去,应该由她亲口告诉他,他是盛怒还是冷酷,她都愿意承受,最坏的情况是他不要她了……
  那她再重新追回来。
  严冰正在家中写《瓷务杂论》,见她蓬头垢面就来了,吓了一跳,以为有急事,寄虹闹了个大红脸,总不能说:“是有急事,急着和你成亲吧?”
  严冰失笑,“你要不要先洗个脸梳个头再说事?”
  也好,顺便把要说的话捋一捋。寄虹就着他打来的热水洗了脸,没有梳妆台,只有一张饭桌,他坐那头写书,她坐这边梳头,手里是他的梳子,面前是他的镜子,他拢了拢书稿,给她腾出块地方,而后就悠闲地托腮欣赏“美人梳妆图”。
  她渐觉气氛暧昧。屋子太小,只放了一桌一椅,他坐着椅子,她只能坐在床边。这副情景,怎么看怎么像是少年夫妻闺中乐。
  “看我做什么?写完了?”
  严冰“哦”了声,提笔蘸墨,正襟危坐续写,书稿上头是“……火,前烈,中缓,后微,燃火不停,至”,再落笔却是:“碧窗娇困懒梳妆。烛光分两行。许谁骑鹤上维扬。温柔和醉乡。”
  写罢默吟,偷眼瞧她,未饮酒自有三分醉意。
  寄虹没注意严冰热烈的眼神,头梳好了,话也想好了,放下梳子,认真地看着他,“严冰,我有话和你说。”
  “嗯。”
  她想了想,先铺垫一下,“我知道你喜欢我,却不知道有多喜欢?”喜欢到能够忍受她身负婚约不能嫁他吗?
  严冰笑,“多喜欢?嗯——这要你来回答啊——”“啊”字的尾音转了几转,就落进她的唇舌间。
  男女之事上,严冰一向比较克制。他知道如果他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寄虹多半不会拒绝,但他不愿意那么做,正因为爱她,所以更要珍惜。不过今日脱缰了。之前在船上、车上,环境有所限制,此时却是在他的床上,身下的娇躯温顺地迎合,他渐渐意乱情迷。
  寄虹察觉出他和之前不一样了,这一次他很放肆,按在她腰间的大手火热,不知怎地就解开她的腰带,探进衣中,覆上她的柔软的那刻,她禁不住微微战栗。
  他和叶墨不同,她被叶墨触碰时,只有恐惧恶心,神智却异常清醒,但严冰温柔的抚弄,让她神魂颠倒,想索取更多,想让他更深入,把自己全盘占有。
  这是她选定的男人,她想做他的女人,拜不拜堂其实没那么重要。
  他们在一起,这就够了。
  严冰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只剩里裤了。他一个激灵滚下床,直接把头扎进脸盆里。直到一口气实在憋不住了,才抬起头抹把脸,大口大口地喘气。
  转头看她,她懵懂地躺着,不知所措。
  他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
  严冰拉开薄被盖在她身上,靠在床边,连人带被抱进怀里,在她耳边温柔地说:“对不起。”
  寄虹心里五味杂陈。他这么好,反而让她愧疚。“严冰,我是愿——”
  “那也不可以。”严冰轻轻吻上她的发,“寄虹,嫁给我好不好?虽然我现在没有大房子,但我保证今后会买一座你喜欢的大房子,衣食无忧,绝不会叫你跟我受苦的。”
  寄虹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他明白。不过女子托付终身,为将来考量得多些也是应该的,他理解。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原因令她犹豫不决呢?
  她坐直身子,严肃地看着他,“如果我暂时不能嫁给你,你……你肯等我么?”
  “什么?”
  她咬咬牙,“其实我和叶——”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寄云在屋外焦急地喊:“寄虹!在吗?沙坤出事了!”
  这些日子,沙坤干了几桩漂亮的活计,替几个窑厂挡掉了差役,有大把银子入账,还有大把生意送上门。这天早上他春风得意地歪在床上,摸着伍薇隆起的肚子说:“儿子,你真是个小福仔,干脆就叫‘福仔’得了!”
  伍薇踹了他一脚,挺着肚子坐到床沿上,“俗!还是叫‘翰书’好。”两个人为了名字已经争了一夜了。
  不用伍薇吩咐,沙坤熟门熟路地给她套上软底鞋,“‘沙喊树’?这是人吗?”
  “咱们儿子可不能像你打打杀杀,得念书,考状元,能叫‘沙狗娃’、‘沙鱼蛋’?”
  沙坤见她板着脸,就不争了,她原本脾气就不小,怀了身孕更大了,他倒越来越没脾气了。一把横抱起来,“半夜不是想吃山海居的虾饺?走!”
  她笑着打他,“快放我下来!身子重,当心摔着孩子!”
  “再怀仨也抱得动!能一直把你抱到山海居!”他大笑着踢开房门,小和尚和歪脖正往里走,听见两人打情骂俏都乐了。
  伍薇没敢真让他抱到山海居,叫了两辆马车,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往山海居去。路上仍在为“翰书”还是“福仔”争个不停,后来伍薇生气了,“不吃了!回家!”沙坤赶紧陪笑脸,“行行,‘喊树’就‘喊树’吧。”
  但心里嘀咕,要是生个女儿,这名字……会被笑话吧?
  到山海居,沙坤小心地搀着伍薇下车,小和尚结账,歪脖晃着膀子往里走,忽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住。
  二楼,耗子精领着一帮捕快往下走,一伙人溜须拍马,“井捕头,您一回来,大家伙就有奔头了。”
  耗子精没注意门边的歪脖,得意洋洋地说:“今天酒足饭饱了,都给我拿出看家的本事,抓住那个私通叛匪的要犯,大大有赏!”
  歪脖神色突变。他低下头,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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