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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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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墨把手里的一卷名册摊开在他面前,“不必生气,她还会回来的。”
  谁?曹县令疑惑。他?还是她?
  没多久,城门及衙门口等各处显要位置醒目地张贴出几张巨大的告示,红色大字密密麻麻写满人名,不到半个时辰,青坪哀哭遍野。
  那是青坪籍阵亡士兵的名单。
  把悲痛赤。裸裸曝晒,这不是缅怀,是践踏。
  愤怒像烧开的水,一把火暴沸起来。县衙前人潮汹涌,曹县令困兽般在反锁的屋中游走,呐喊声击破重重墙院,宛如破冬的春雷。
  他后悔听信叶墨的话,这个疯子,是要激起民变啊!
  第一天,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
  第二天,整个县衙被示威的百姓团团包围;
  第三天,呐喊声疾风骤雨,彻夜不停,整个青坪像一座窑,百姓是火,县衙是火中烧灼的坯;
  第四天,曹县令迟迟不肯露面,有失去理智的百姓开始砸门、冲击,与衙役发生冲突……
  曹县令揪住报信衙役的脖领咆哮,“后门呢?角门呢?给我找个门!找个门!”
  就在他丢魂丧胆地到处寻找藏身之处时,门外的喊打声突然变成哀嚎,哀嚎里听得见刀斧和血腥。他没经历过战争,但是那一刻,他还以为叛军攻进城了。
  哀嚎只维持非常短的时间就销声了。他小心翼翼从大门探出头,衙门外的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有道道血迹,不见尽头。
  叶墨借曹县令符令,调来城防军,以暴。乱为名将示威百姓镇压,并将部分参与者抓捕入狱。这些人并不全是领头者,却全是瓷会中人。
  他信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确,武力暂时压制住盈盈欲沸的人心,有人惧怕,忍泣吞声,有人为牢中的同僚奔走,联名信递到寄虹手中,求她代表瓷会出面。
  寄虹给严冰看过,他说:“没用。叶墨敢下黑手,绝不会被几个名字吓退。”
  她默默折起,仔仔细细对叠,塞还信封。“没有金刚钻,也得揽瓷器活。这事我当仁不让。”
  “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像在逼你低头。”严冰深深地看着她,“照他对待焦泰的方式,不像是为焦家报仇,那他为何单单对你穷追不舍?”
  穷追不舍,这话耐人寻味。寄虹有短暂的冲动,几乎脱口说出真相了,话到嘴边,却按捺下去。
  有次她去看望伍薇,伍薇有了身孕,呕吐得厉害,水米难进,仍旧撑着虚弱的身子每天当铺家里两头跑。她问怎么不叫沙坤一起搬到当铺呢?
  伍薇说:“看你不了解男人吧,但凡是男人,没有不膈应他女人以前的男人的。”
  话有点绕,好久她才想明白。她可能不了解别的男人,但严冰,她能肯定,即便他爱她,也不可能放得下她“以前的男人”。虽然在她心底并不认为叶墨称得上她“以前的男人”,但很遗憾,大概叶墨和严冰都会这么认为。
  果然被严冰料中,她把联名信送到叶宅,叶墨看都没看就撕了,开场白简单粗暴,“听说你要成亲?”
  寄虹同样简单粗暴,“与你无关。”
  叶墨笑,“怎会与我无关?我的未婚妻要嫁人了,我不该管管吗?”他慢条斯理从桌上的信封中掏出一张红帖,举在胸前,朝向寄虹,“你爹亲笔所书,你不会不认得吧?”
  寄虹倏地睁大眼睛,聘书!当年叶霍两家定亲时的聘书!他竟然还留着!
  “我早跟你退婚了!”
  他长长地“哦”一声,伸手,“退婚书呢?”
  她呆住,当年退婚时焦头烂额的状况下,哪里想得到留存书证?半晌挤出一句话,“你以为有聘书就能逼我低头?”说这句话,其实心里已经低头了。
  叶墨快活地笑了,“就是提醒你一下,要是让我知道你接了别人的聘礼,我会立刻把你告进公堂,让全青坪人都听个瞒天过海一女二嫁的故事。”他晃一晃手中的聘书,“不知道严冰有没有我这么宽宏大量?”
  她死死盯着那张刺目的红帖,心里翻来覆去撕扯了几百遍。
  他把聘书收好,回屋,锁进抽屉,翻看贡瓷图册,做了这么多事,再慢慢踱回原位,她仍然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保持着方才别扭的坐姿,腰是挺的,背却有点驼。
  “想好了吗?”他用卷成筒的图册抬起她的下巴,“想好了,咱们就可以谈正事了。”
  离开叶宅时,满城风雨。伞很大,但挡不住的,依旧会刀割一样刺进来。寄虹是一路走回窑厂的,寄云看见她时,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赶紧让她泡澡去去寒气。
  寄云又拎了桶热水绕过屏风,见她仰头靠着桶沿,闭目不动,十分歉疚,“心烦?是不是因为赵财故意刁难?”赵财仍旧管着瓷土矿,她今天听说他拒绝霍家买土,为这个,丘成去理论好几回,无功而返,窑里快停工了。
  寄虹睁开眼,笑笑,“不是的,赵财这种烂人,欺软怕硬,我已经告诉沙坤了,叫他‘好好’打个招呼。没事的,过不了几天就能解决。”
  寄云试试水温,有点凉,拿水瓢添水,热气在她脸孔前弥散开来,迷迷茫茫的。“姐,你那时义无反顾地击鼓告案,怎么想的?”
  “什么都没想,无牵无挂什么都不怕的时候,多大的鼓都敲得响。”
  大概这就叫“无欲则刚”。但她不行,她有牵挂,怕严冰知道,小瞧自己。这面“捅破窗纸”的鼓,她不敢敲。
  转天召开瓷会大会,寄虹汗颜且愧疚。他们都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带来好消息,但她没能做到。她转述了叶墨的意思,人可以放,但要接下贡瓷的任务。
  “我不勉强大家,但一味抗令,可能会再有损伤。”她逐一扫过每张面孔,“愿意承担的就留下来,不愿意的谁也不许谴责。”
  屋中寂静片刻,有人起身离开,但更多人留了下来。有的是狱中人的亲朋,留下是为救人,大部分人是被叶墨强硬的手段震慑了。但这种震慑力又能持续多久呢?
  寄虹回到窑厂,见屋里伍薇和寄云言笑晏晏。两个人看她进来,交换个眼色,寄云借故出去,留下伍薇一人。
  寄虹在伍薇身旁坐下,笑问:“沙坤办成了?”
  “赵财那个怂包,沙坤就挂了一撮头发在他床头,就吓尿裤子了。你只管去瓷矿,这回再没人敢找岔了。”
  “哈,这主意妙。怎么谢你啊?孩子的东西备齐没有?”
  伍薇眸中笑意甚浓,“不急,和谢媒礼一块吧。”掏出庚帖,往寄虹面前一推。
  这事不意外也不惊喜,严冰成日挂在心里,前一阵子寄虹的的确确盼着这一天呢。可现在,她垂下眸子,没打开。
  伍薇笑,“是了,生辰八字还能不知道,不用看——”
  “我想再等等。”她慢慢把庚帖推回去。不敢看,里头肯定是严冰亲笔,看了难受。
  伍薇愣了,“等什么?”
  “等……”怎么说?等叶墨离开青坪?等她解决没退彻底的婚约?说不得。只能随口胡诌,“……等他买一个大点的房子再说。”
  伍薇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发虚,不敢对上她的眼睛。许久,伍薇收起庚帖,“你说的话,我会原原本本跟他讲。你们俩的媒人,我暂时不会做了。”
  寄虹见她起身要走,有点着急,“我其实……我不是……”
  伍薇打断,“你不是贪财的人,我懂。谁都有那么几件说不得的事,我也懂。我呢,年岁比你长些,男人的历练上比你多些,听薇姐说一句,对付男人是可以瞒骗哄拖耍手段,但你不信他,不信任他,是你心根上的毛病。病根不除,嫁不成。”
  寄虹呆呆地望着伍薇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个声音反驳:我怎么不信任他了?他处事周到,我不知道多信任他啊!
  另一个声音说:那你怎么不敢说出实情呢?
  她问自己,如果换成沙坤,敢吗?敢的。沙坤才不会把叶墨放在眼里。换成姚晟呢?也敢的。姚晟肯定理解叶墨是个王八蛋。
  惟有严冰这位大少爷,她不敢。她能猜到他的反应,要么冷若冰霜,要么怒火中烧。
  果然,严冰一连几天对她不闻不问。他不来窑厂,她硬着头皮去找他,这就是求和的意思了,但他冷冰冰地说:“找我干嘛?不怕破屋子脏了你的鞋?”
  路上准备的一肚子好话顷刻烟消云散了。她硬邦邦顶回去,“谁找你?我来看小白。”把带来的馄饨一股脑全倒给小白。
  严冰隐约猜到寄虹有苦衷,但骨子里仍是个高门少爷的他觉得被大大扫了面子,下不来台。虽然面上表现得洒脱,沦落到靠女人养着委实是他的一块心病,她却偏偏挑这个症结打击他。本来几句软话能让他消气,两个人各自脾气发作,针尖对麦芒,就记不得为对方考虑了。
  于是严冰狠狠把门摔上,气哼哼地想,再也不要和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人说话了!随即补充了一个时限,暂定……五……三天吧。
  然而,才过了两天,他就把这誓言抛到九霄云外。
  青坪的雨季是瓷行最难熬的季节,今年更是来得格外凶猛和漫长。
  好几个月雨多晴少,间或来一场大暴雨,窑厂苦不堪言,几乎处于半停工的状态。瓷窑通常是依山而建,山顶汇集的雨水倾泻下来,洪水爆发似的,从烟道、进火孔等处灌进去,堵都堵不住,要是有人在里头,能没过头顶。
  瓷土矿更糟糕,除了雨水倒灌的危险,还要防着山体垮塌。被大大小小的土矿成年累月地挖,山里头快空了,山表面土松了,暴雨一来,整个矿山摇摇欲坠,跟危房似的。
  往年的雨季,是瓷行的休整期,窑烧得少,来矿上拉土的人也少。可今年不同,因着贡瓷催得紧,好多窑厂冒雨开工,瓷土消耗得快,天天有人排队等在矿山脚下。
  寄虹和丘成带着工人到矿山时,没排长队,前头只有一家窑厂正跟守矿的人登记领牌子。
  丘成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快下雨了,拉土的人少,咱们干活麻利点,待会一下雨就封矿了。”
  工人参差不齐地答应。
  寄虹知道下雨天不是拉土的好时候,可她怕赵财出尔反尔,想趁沙坤那撮头发的热乎劲还没过去,赶紧把瓷土拉回去。
  惯例登记领牌子,守矿人掀起眼皮看看她,低头在腰里一串木牌上翻来翻去,拽下一个抛过去。
  寄虹看木牌上的红漆号码是“肆”,字体斑驳,木头裂了几道缝,似乎很久没用过的样子。
  丘成问:“肆号矿是哪个?”他经常来,但从没进过肆号。
  那人朝最里头抬抬下巴。
  丘成指指近处几个矿,“这都空着哪,怎么不给用?”
  寄虹扯扯他,“算了,多走几步而已。”多半是赵财心里不爽,不肯把那几处新开的好矿给他们用。毕竟在他的地盘,争那个新旧没意义。
  一行人背筐推车往里走,绕过看矿人的大瓦房,走到秃了半边的山脚,找到肆号矿的洞口,点起火把下到里头。
  矿口外,那个发牌子的守矿人看到火光在黑黝黝的矿洞里闪了几闪,渐渐暗下去,就跑回大瓦房,邀功似的笑,“赵头儿,全都进去了。”
  赵财哼一声,往长条凳上一坐,“哼”地一声又跳起来。屁股上那几下,还疼着呢。
  “赵头儿,您前阵子不是说肆号矿快塌了,不让人进吗?这次怎么又……”
  “肆号啊,”赵财眼里射出狠戾的光,“那是给姓霍的专门预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柔亦不如(花未全开月未圆)”的两颗地雷,鞠躬~~

  ☆、如何与君绝

  
  瓷土矿原本无人管理,自用自挖,被衙门管起来后,只加了守门和收税的,依然得窑厂自己带人下矿挖土。
  寄虹和丘成拿火把一照,发现肆号矿应该用过不少年头了,已经被挖得所剩无几。有个工人嘟囔,“怎么是个废矿啊,真不顺。”
  寄虹没出声,丘成说:“往里看看。”
  深处有些可用的土石,几人分工,力气大的负责搬运,寄虹和丘成带余下的人分散开,刨土挖石,装满一筐后,由搬运工人抬出去。
  刚抬出一筐,矿口的人就喊:“嘿!下雨了!”
  这么快?看天色本以为这雨到晚上才下得来呢!寄虹心里有种不太好的感觉,跟大家说:“兄弟们快着点!”
  话音未落,闷雷突然炸响,隔着山石都震得人头皮发麻。
  大家不再言语,挥锹的速度明显加快。搬土的工人第二趟回来时,已经淋成落汤鸡,“雨太大啦!人都站不住哇!根本没法推车!”雷声和雨声撞击着山壁,他几乎是在嘶吼。
  丘成把铁锹戳在地上,拉过寄虹贴耳商量,“我看不行,先撤出去吧。”
  寄虹还未答话,一支火把“噗”地灭了。“怎么回事?谁摔倒了?”她问。
  “没,是雨浇灭的。”工人答。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小溪一样的雨水兜头浇在寄虹头上,她躲开来,以手遮额,抬头看,昏暗的矿顶,无数涓涓细流汩汩而下。
  她震惊地喃喃道:“这是怎么了?山漏了吗?”矿里她来过的次数不算少,下雨天也遇见过,从没见过这种毛骨悚然的景象。
  一个年老的工人说:“是不是雨水太大,山又挖薄了,就渗下来了?”
  又一支火把熄灭了。
  寄虹突然打了个激灵,“快!快快!走!别挖了!走!”
  工人纷纷把铁锹榔头装在筐里,摸黑往外走,抬着半满的几个土石筐,趟着没过脚面的积水,走不快。
  刚走到一半,头顶上突然传来隆隆的滚动声,离得非常近,隔着一层头皮似的,即便在巨大的雷雨背景声里,这声音依旧震耳欲聋,仿佛天塌下来了。几个人不约而同停下,半身魂魄都惊飞了,黑暗里面面相觑。
  “还……还要出去吗?”有人小声问。感觉待在洞里更安全些似的。
  借着矿口些微的亮光,寄虹看见老工人的脸苍白如鬼。“大叔……”
  “跑——”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吼,“跑!”
  “山——塌——了——”
  土石筐重重落地,炸起无数水花。几个人发足狂奔,没命似的往矿口跑。轰隆一声,前头微弱的亮光忽地湮灭,那是泥石混着雨水倒灌进来。丘成和几个工人挥锹开路,顶着飞石激流往外冲,“快跑!快!跟上!”
  身后“扑通”一声,丘成转身去拉,被寄虹用力推了一把,大喊:“走你的!”他感觉那只推他的手滑下去,似乎在低处摸索,“大叔!好!抓住你了!”
  丘成放下心,扭头跟着跑得最快的几个工人在泥石洪流的间隙里冲出矿口。头上土石如箭,随时有被砸倒的可能,他们一气跑出很远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寄虹却没有跟来。
  他焦急地望向黑黝黝的矿洞,正要回去救人,突然间天崩地裂一声震响,偌大的矿山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严冰听到消息,鞋都没穿就从床上跳下,飞奔出门。光着脚,尖石硌出血来,但他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那一路的后悔,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悔和她吵架,后悔得无以复加。
  看到矿山那一刻,他的心陡然凉透了。
  矿山——确切地说,是肆号矿所在的部分矿山,已经坍塌成碎石堆,像一个巨大的坟堆,重重叠压之下的棺椁,是已经碾为尘泥的肆号矿。
  报信的工人痛苦地抱头蹲下。
  严冰木雕泥塑地站了一会,捡起脚边半截铁锹,一言不发地开始挖山。庞大的山体前,他单薄的身影,显得渺小而可笑。竟然想凭一个人的力量挖开大山,痴人说梦。
  工人走过来,低声劝,“没用了……尸体都不……”
  “闭嘴!”严冰厉声断喝:“不见人,谁都别想叫我罢手!”
  雨水顺着脸颊冲刷下来,尾音被雨切断,像饮泣。
  铁锹和山石的撞击声,是死气沉沉的雨幕里,唯一跃动的心跳。暴雨的重击并未减缓他的速度,矿口很快被挖开一个洞,速度惊人,但相比巨大的坟堆,九牛一毛。“锵”地一声,半截的铁锹卡在石缝,再次折断。
  “即便里头的人还活着,也等不到挖开的时候。”工人说。
  严冰拔铁锹的动作顿住。他说得对,山那么大,人那么深,石头那么多,别说只有自己一个人,就算十个百个一起挖,也得十天半个月。没有生机,一线都没有,他知道。
  他缓缓放开铁锹,卡得太紧了,拔不动。看看四周,没有趁手的工具了。
  工人说:“走吧,丘成都走了。”他去报信的时候,丘成还在和逃出来的工人一起挖山救人,现在全都不在了。如果能救,丘成不会不管的。
  真没得救了。
  严冰没说话。跪下去,开始用手刨,把土刨松,把石头刨开,顺着手指流下的雨水,掺着丝丝缕缕的血,渗进矿里。他脑中空空荡荡,只知道不能停。挖下去!挖下去,就是希望。
  又搬开一块石头,黑泥里突如其来露出豆大的一点青色。他愣了愣,忽然疯狂地扒土,青色逐渐显露,是一支簪子。
  青枝白梅的瓷质簪子,独一无二的那一支,已经断为两截。
  他忽然嚎啕大哭。佝偻着背,额头抵在泥水里的簪子上,嚎啕大哭。
  他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跟她说,想跟她道歉,想问问她究竟有何难言之隐,想再向她求亲……想买一座大房子,再向她求亲。
  想听她再唤一声,“严冰……”
  “严冰!”
  声音嘶哑又带着呜咽,听起来那么真实。
  他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滂沱雨幕里,一抹红影一瘸一拐向他奔来。
  夏雨雪,山无棱,未敢与君绝。
  直到她撞进他的怀抱,他犹在梦中。不管是真是幻,他只知道本能地抱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再不放手了。
  在山体垮塌的那一刹那,老工人用力把寄虹推出矿口,她很幸运,没被大石砸中,只被碎石和土泥埋住,但不深,丘成很快将她救出来。矿厂其他人跑得无影无踪,丘成回窑厂找人救援,寄虹腿部受伤,在幸存的大瓦房里留守。当时情况混乱,丘成忘记通知严冰的事,寄虹是听见严冰的哭声才出来查看。
  丘成很快带人赶回,寄虹坚持参与救援,严冰不由分说把她抱回窑厂。他力气罕见地大,她躺在怀里,动弹不得,加上伤累交加,半昏半睡过去。
  ……周围暗黑无光,天低得不容抬头,她睁大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巨大的棺材里,身旁横着许多人,一动不动,像死尸。洪水卷着石头从棺盖砸泼下来,顷刻间没过所有的脸,他们仍然一动不动。她焦急地呼唤,“快跑!快!”用力拉拽,但一个都拉不起,他们就那么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她急得哭出来,这时,远处有人驾舟而来,风雨里青衫翩翩,神仙模样。
  她奋力抱起一人举向他的船,大喊:“帮我!严冰!”……
  有人握住她的手,轻声呼唤:“寄虹?别怕,姐姐在。”
  梦魇褪去,熟悉的床、帐和温柔的面孔映入眼帘,背后昏黄的烛光给姐姐描出淡金的轮廓,像无数个同床私话的夜晚,恬淡安然。
  哦,回家了。
  寄云扶她起身,柔声说:“你找严冰吗?他就在隔壁。”
  她有事问他,点点头。听见寄云只敲了一下,隔壁房里立刻应声。他夜宿她家不合规矩,但此时此刻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那几条人命。
  严冰进来,发髻齐整,看样子并未入眠。手掌缠着纱布,脚下有点跛,衣服不是先前那身,不大合身。借着昏暗的烛光,她认出那是丘成的旧衣旧鞋。
  他曾经宁愿裸着也不穿别人的旧衣的。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一会,执起烛台,缄默地点灯,一盏,两盏……她望着冉冉烛光下沉静的面容,“那些人,救出来了吗?”
  沉默片刻,他答:“还没放弃。”
  通常没有希望的时候,才会用到“放弃”两个字。其实从废墟中被拖出来时,她就清楚地知道身后那些人的结局。闭上眼,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脑海中滑过,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七个。
  转瞬间,灰飞烟灭。
  “是我……是我……要不是我坚持雨天拉土,要不是……”她捂着脸,剧烈颤抖。
  所有的灯都被点亮了,严冰一一挪近床边。他背光而立,面容在光与影的交界里,显得格外悲悯仁慈,像梦中无所不能的神仙。
  他张开双臂,“来我怀里好吗?”
  她从善如流地偎在他怀里,慢慢地,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严冰抚着她的头发,说:“如果我说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你肯定觉得我轻描淡写敷衍了事,但,确实如此。时间会凸显谁对谁错,谁该承担责任,谁能获得宽恕。你若信我,就交给时间去评判。”
  语气笃定,看得透她现在所有的自责和未来所有的放过,因为他曾经也是这样。背负着家族倾塌、白岭瓷行流失半壁河山的祸首之罪,很长时间里,他内疚自责,万蚁噬心。但现在,他走出来了。在一圈一圈增长的年轮里,释怀了。
  她没出声。屋外风雨停息,檐上的雨水一滴滴打在石阶上,衬得周遭分外静谧宁馨。漆黑的夜里,只有她眼前灯烛璀璨,驱散梦中阴霾。
  她一字一顿地说:“无论多大代价,人,要见天日。”即便死,也不能不明不白。
  严冰答应,“我会转告丘成。”
  这一天一夜,丘成一直坚守在矿山,不仅指挥,而且亲身上阵。许多瓷行中人闻讯赶来,自发加入救援队伍,但在上苍的震怒面前,他们不过是蚍蜉撼树。
  救援人员被分为几班,轮番休息,丘成被大东替下时,体力严重透支,是被人半架到大瓦房的。这里改为临时医馆,玲珑和小夏负责轻伤患,稍重些的就送进城里的医馆。
  丘成往椅子上一歪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中听见有女声说:“丘成有些皮外伤,我不方便,你来吧。”
  有熟悉的声音“嗯”了一声,一只手卷起他的袖子,凉凉的东西涂上来,挺舒服的。
  丘成心里有个声音大喊:“不要让男人碰你!”他听见了,但睁不开眼。
  那只手接着往上卷袖子,衣服湿黏贴身,卷不上去,停了一会,那只手伸到腰间,解开腰带,去掀衣襟。
  丘成脑中一道霹雳炸响,猛然惊醒,跳起得太快,连人带椅子都撞翻了。
  “人”不是他,是小夏。他姿势怪异地摔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丘成的……胸口。
  

  ☆、安能辨雌雄

  
  小夏虽然不大通晓风月之事,但男女还是分得出的。
  他原本想把丘成的外衣除下,包扎肩膀的伤口,尽管丘成反应极快,迅速把褪下半边的衣服拉上,小夏仍然在惊鸿一瞥中,把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尽收眼底。
  大概是逃命加救援,丘成的里衣不仅湿透、紧贴在身上,而且衣带断了一根,半敞领口,里头胸口的位置好像缠着几圈白布,经过一昼夜的磨难,这会松垮下来,半露出起伏的曲线。虽然没有少爷瓷枕上画得那么汹涌,但肯定是波浪无疑。
  小夏的目光特别直白,饶是一贯清冷的丘成也禁不住脸上发烧,急忙背转身三两下把衣服理好,低斥,“还不起来?不嫌地上湿?”
  丘成说者无心,小夏听起来却像媳妇管丈夫似的,甜甜脆脆应了一声,爬起身,扶起椅子,眼观鼻鼻观心在丘成面前坐好。
  “你……都看见了?”
  小夏十分老实,“看见了,但没有都。”
  丘成听到后三个字,狠呛了一下。“那,你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
  说不清为什么,她如释重负,又因为这个共同的秘密,感觉他一下亲近好多似的。沉默片刻,她问:“我方才太疏忽了,你觉得别人看得出吗?”
  小夏看看天,又看看胸,摇摇头,“看不出。”
  他的解释挺合理,天很黑,胸很……平,不解衣服没人留意,但……需要表现得这么直白吗!以前她觉得这样很好哇,方便假扮男子,此刻面对他,莫名其妙地觉得没那么好了。
  大概在男人堆里混久了,丘成并不十分尴尬,大方地解释,“你是知道的,丘家祖祖辈辈都做火工,声名比天大。我爹娘去世以后,爷爷把希望寄托在哥哥身上,可惜又一次白发送黑发。”她不伪装了,自然而然恢复原本的声线,虽然劳累过度有点嘶哑,依然清亮动听。
  小夏不由记起初见那天,她边洗澡边唱歌,就是这么好听的声音,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声音。有点心疼,连声音都要刻意改变,该是多辛苦的事。
  “只剩我了,没得选。爷爷把我从宫中接出来,扮成男孩子的模样,对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说这是丘家的小孙子。因为从小进宫习艺,没几个人记得我,少数几个知道的,跟爷爷关系铁,都不声张。我就这样顺风顺水地入了官窑,进了窑膛,点了火。”
  她眸光迷离,恍惚看见了过去,第一次点火,她吓哭了。一晃眼,就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这一点,就停不下了。瓷行的规矩大,女人不能入窑,要是叫别人知道我的秘密,丘家就会声名扫地,手艺绝后。‘冰纹案’之后,爷爷唯一的期盼就是重振丘家,临终前依然念念不忘。所以丘家的印一天没印在瓷上,我就得这样扮下去。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小夏肃然起敬,郑重地答应了。
  丘成松了口气,又听见他说:“可你这样太苦了,要装到什么时候呢?你的手艺又传给谁呢?”
  丘成被问住了,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是啊,她没法成婚,不会有子嗣,自她之后,丘家手艺不是照样要绝后吗?忽然有点悲哀,是为手艺绝后还是没法成婚,说不清。
  小夏托着下巴,拧着眉头,好像在想心事。丘成以为他说完了,起身准备出去,他开口说:“我是老爷从人伢子手里买的,进府时挺小,姓什么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丘成脚下一顿。每天都阳光灿烂的一个人,想不到身世这么可怜。
  “老爷说,你是夏天来我们家的,就叫小夏吧。”他抬眼望向丘成,眼眸中第一次生出有分量的东西,“‘夏’是我的名,我没有姓。”没给她思考的时间,“你待在这休息吧,我出去。”
  那句话实在太隐晦,连丘成这么聪慧的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几天以后,她和大东抬一块大石头的时候,突然灵光乍现。手一松,抬起半边的石头咣当落地,把大东吓了一跳。
  小夏他……是在表白吗?
  救援开始的时候,矿厂时常听得见呼号声、鼓劲声,当然也有哭声、骂声,三天、五天……八天、十天……半个月过去,这些声音都静默了。陆续有人撤出救援队伍,有些被埋工人的亲属也悄无声息地再不出现,霍家依然在坚持。
  期间又下了几场暴雨,有两家窑厂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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