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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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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望向那几个小洞,猛然间毛骨悚然。那不是窗,是进火孔!这是废窑!赵财要把她烧死在这里!
  她惊恐万状,挣扎扭动,但是没用,绳子宛如牛头马面的索魂链,将她牢牢禁锢在死亡之地。
  这时,外头喧嚷起来,被窑壁与山石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声音里,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急切地呼唤:“姐姐——”
  “寄虹!救我!”她歇斯底里地大喊,但发出的声音只是呜呜的闷哼而已。
  数不清的男声女声、脚步声、吵闹撕打声,融成翻滚的海浪,向她移近,她狂喜地流下眼泪。“救命!救我!寄虹,我在这里!”
  但没有回应,没有救援,声浪走近,又远去。
  不要走……求求你,救救我……不要走……
  然而终究归于寂静。青坪有太多太多的废窑,想找到她如大海捞针。
  她绝望地哭泣,余光瞥见进火孔忽地一亮,一道火光从天而降,落在离她不远的柴堆上。火苗矮了一下,骤然腾起。
  原来这就是她的结局。
  听说这一世受够了苦,就能还清上一世造的孽。她逆来顺受过,隐忍过,可是命运并没有施舍慈悲。她的生命里没有出口,上下左右都是铜墙铁壁,找不到哪怕一丝缝隙。
  她没有做过恶,为什么沦落到化骨扬灰的结局?为什么上天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摧毁?为什么只有她不能获得幸福?为什么,她的生命里,就不能显现哪怕最微末的一点光明呢?
  毕毕剥剥的爆燃声吞没了无声的呐喊,热浪滚滚袭来,她却不再挣扎了,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寄云!你在吗?”声如闪电,刹那点亮她的世界。
  寄云倏地睁开双眼,但浓烟直往眼鼻中钻,她几乎窒息,看不见也喊不出。是他吗?是来救她的吗?听声音似乎很近,但人在哪里?
  “寄云?听得见吗?寄云?”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剧烈的咳嗽。
  是他!他在窑里!竟然在窑里!
  她忽然生出力气,曲起腿使劲一蹬,“扑通”翻下柴堆,散落的木柴掉在身上,带着暗红的火星。这着实危险,如果救援不及可能会更快被大火吞没,但这是唯一弄出大动静的办法。
  在火星即将燎上衣衫之时,一双手不负所望地触到她,随即天旋地转,她被猛地打横抱起。
  火光中,姚晟的面孔,宛若神只。
  “坚持住!”他摸索着拿掉她口中的布条,沿着烟道向窑尾狂奔。
  长长的烟道宛如烟囱,有聚火升温的作用,一旦窑膛燃起大火,炽热的高温会迅速传遍烟道,他们俩将会在烈焰里化为灰烬。
  快!要快!必须赶在火势变大前跑出废窑!
  火焰挥着魔鬼的利爪,在身后紧追不舍,她听见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锯开喉管,但速度丝毫不减。他是拿命在拼。
  远了,更远了,火魔渐渐缩小、退却,姚晟突然一顿,双臂猛地一抬,她被高高抛起,白日骤现。半空中,碧空如洗,夕阳晚照,彩云绚烂。
  这是她见过的最光明的世界。
  磕磕绊绊爬出来的姚晟将跌落窑边的寄云抱到稍远的安全之地,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撕心裂肺地咳嗽,气都倒不上来了。
  寄云不比他好过,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居然还能清醒地睁着眼。偏头看身旁的男人,衣服上有大大小小烧灼的洞,头发有糊味,一脸黑灰,手背紫黑和鲜红绞在一处,不成人样。
  但,光芒万丈。
  姚晟转目,正看见两行热泪在她炭黑的脸上缓缓碾出苍白的深痕,他抬手,沿着泪痕抹下去,“对不起,我来晚了。”
  接到天天的报讯,他和寄虹立刻赶去赵家,但人去屋空。向邻居打听之后得知赵财叫来矿上的手下,抬着寄云朝城外去了。两人意识到大事不妙,寄虹带着窑厂的工人在山上截住赵财等人,却找不到寄云,双方争执起来,工人哪是那帮地痞流氓的对手,被一路追打,根本进不了窑。
  姚晟心急如焚,他从没跟人动过手的,这会却像大侠附体,三拳两脚撂倒一个拦路的,顶着无处不在的拳头,闯出群战,跳进废窑。
  但那个窑是空的。爬出来,下一个,下一个,又下一个……空的,空的,全都是空的。
  这座山上有许多废窑,还有更多的在用的窑,这座山之外,有许多相似的山,每座山都有数不清的窑。如果她不在这座山呢?如果这是赵财的障眼法呢?如果他早就下了狠手弃尸荒野,如果他把她扔进正在烧着火的窑膛,如果她已经……
  心房狠狠抽了一下,脚下一软,被石块绊倒,惶惶中没稳住身形,沿着山坡直滚下去,呼嗵摔进一个坑洞。又是一个塌陷的废窑,但与前面的不同,他隐隐嗅到了烟火气。
  赵财从进火孔扔进火把的那一刻,姚晟在窑尾,寄云在窑头。很多年过去,两个人依然深信,这是天意。
  上天不会堵塞所有出口,永远都不要停止追寻光明。
  姚晟背着寄云下山时,寄虹看见血人儿样的姐姐,浑身血液都凝结成冰。赵财不依不饶,幸好沙坤带人及时赶到,在乱斗中将姚晟和寄云抢出去。
  经过如此折磨,寄云却异样地清醒,被抬入霍家的窑厂时,甚至对屋里的宝宝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大夫只好加入安眠的药,让她紧绷的精神得以松缓。睡去之前,她微弱地说出两句话,第一句是:“姚晟怎样了?”
  她是对寄虹说的,但屋里的伍薇、玲珑,守在门口的丘成、沙坤,和刚从隔壁过来的严冰都听到了,没有任何人作出鄙夷的表情。
  严冰说:“大夫刚看过,只是呛了些烟,没有大碍。”当然不止。烫伤、擦伤、拳脚伤烩成一锅,大夫都不知上哪种药好。
  但这话让寄云安下心。她望着寄虹,说:“我要告官,义绝。”
  没等回答就沉沉睡去。她不等回答,因为并非征询。
  安定下来后,寄虹将其他人劝回家,只接受沙坤留下护卫的建议。严冰没有走,帮着寄虹把天天和宝宝哄睡着了。宝宝不肯离开寄云,天天不肯离开宝宝,寄虹只好在外间的矮塌铺上被褥,和严冰一人一个把昏昏欲睡的两个孩子抱上去。
  “你去睡会吧,我守着。”严冰接过寄虹手里的扇子,替她打着。
  寄虹吹灭蜡烛,坐在暗影里,并不离开。就着稀薄的月光,能看见宝宝头上裹的白纱,小小的脑袋缠了那么宽那么厚的一圈,该有多疼啊。
  “严冰,我好后悔。”她低着头,像做错事等待受罚的孩子。
  “你没错,别把不好的都兜在自己身上。”他温柔地拍她,像哄小孩。
  “不,你不知道。”她声音很低,但语气里是不能原谅自己的愤慨。“姐姐早就跟我说过和离,但我拿出好多理由反对,什么为了霍记,为了宝宝,为了颜面,其实都是自私的借口,是为了钱,为了利,为了名,最后把姐姐……”她哽咽了一下,“我错得离谱,严冰。非要酿成大祸了才知道以前的我多么恶毒愚——”
  “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他把她圈进怀里,未尽的言语就散进胸膛,“你有许多私心,是因为你要扛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没人能尽善尽美,不要对自己那么苛责。”他换上稍微轻快的语调,“如果你事事未卜先知,事事面面俱到,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用?”
  他难得调侃一回,她就配合着笑了一下,笑还没开又沉默下去,好一会才开口,“严冰,这么讨厌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其实她知道问的是废话,大概女人都喜欢听些好听的废话,是治愈情绪不佳的良方。但发觉他沉吟不决的时候,忽然就没那么自信了。干嘛要问这么蠢的问题?
  “怎么说呢,严格来讲,我不算喜欢你。”感觉她呼吸一窒,他笑,“你应该知道吧,我早就爱上你了。”
  先抑后扬的情话效果倍佳。寄虹闷闷地笑,“你跟着沙坤学坏了。”
  严冰笑着在她额上轻啄一口,“好了,不许再妄自菲薄,振作起来,咱们还要将凶手绳之于法。”
  两天后,县衙前隆隆的鼓声惊醒了青坪的清晨。这大概是青坪、也可能是大梁史上第一桩女子自诉义绝的案子,主角还是那个差点被烧死的“淫。妇”,大堂外人山人海。
  寄云的伤势并未痊愈,但她不要寄虹的搀扶,独自跪在堂下,腰杆笔直,面容沉静。
  寄虹只得退到门外牵着天天和宝宝旁听。她本不打算带两个孩子听这些惨烈的言语,但宝宝坚持要来。短短一两天里,她仿佛忽然长大许多。
  状纸是严冰代写的,他熟悉大梁律法,文辞又好,当堂念出,条条律例掷地有声,描述寄云的情状又令人潸然泪下,外头的百姓窃窃私语,“赵财太不是个东西了!”
  赵财骂了句脏话,“霍寄云,你怎么不说你跟人私通呢?一天到晚滚在姚晟床上,把肚子都搞大了!”
  外头一阵哗然,“原来奸夫淫。妇啊!”
  被数不清的目光扎在背上,寄云面不改色,“民妇与姚晟清清白白,腹中孩儿是赵家骨血,千真万确,县令请大夫一问便知。”
  曹县令方才正跟叶墨谈一桩棘手的事务,被鼓声揪到堂上,愈发烦躁,只想快点了结,不耐烦地叫大夫进来。
  大夫跪在堂上,“赵霍氏怀胎三月有余,受暴击而落。”打开随身携带的行医簿,翻到某页,点着上面的日子,“三月初二……嗯,左右不差两日。”那天他为昏迷的寄云诊治,虽然丫鬟未吐露实情,但他多年行医,观形号脉已知八。九。
  丫鬟与邻居的证词也互相印证,证明赵财那日的确回过家,又殴打强。暴寄云。
  赵财呆愣了下,似是万没料到孩子果真是他的。但很快甩甩秃顶,一丝痛惜都不见,“都说左右两日了,谁知道她是不是前一天刚被姓姚的骑——”
  “放肆!”曹县令把惊堂木拍得山响,“公堂之上,岂容污言秽语!”他最会借势为自己谋利,一番听来已心中有数,这罪治与不治、治哪方都讲得通。心忖严冰已罢职,那桩棘手的事务少不得要依赖霍寄虹,给她个面子也无妨。
  “来人!把赵——”话声忽被堂中一声低低的咳嗽打断。咳嗽声来得如此巧合,曹县令反应极快,指指那个出声的衙役,“你来,为本官研墨。”
  那衙役绕到案后,向曹县令施礼,距离极近,弯腰的动作很慢,背对众人,挡住曹县令的半边身子。
  从寄虹的角度看过去,这个姿势好像在讲悄悄话,又像递送私密的物件。她疑惑地看向严冰,严冰摇摇头,示意他也不知。
  那衙役施完礼,规规矩矩退到一旁研墨,曹县令没有立即开口,捋了好几下山羊胡。
  严冰心里咯噔一下。他太熟悉曹县令的标志动作,每当他动歪脑筋的时候就会掐胡子。
  果然,曹县令换了腔调,“赵财所言不无道理,赵霍氏,虽有丫鬟大夫等为你做证,但丫鬟并非时时在侧,你与姚晟同居一院,若做些私相授受之事,只有不省事的孩童在家,岂不方便得很?”
  寄云气辱交加,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能作证!”门外忽然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
  寄虹一个没捞住,天天跑进堂里,有模有样跪下施礼。学没白上,说出的话条理清晰,重点鲜明,三言两语就讲清楚姚晟和寄云的关系:房东与租客、邻居、同僚。
  “我爹是正人君子,从来没做过私相授受的事,”这个词学堂里没教,但听话音就知道是不好的。“倒是这个秃头好几次欺负云姨,宝宝你来,把你昨天跟我讲的再讲一遍。”
  寄云回头望着宝宝,心中酸楚。她的懦弱害苦了女儿,宝宝很久没在外人面前说过话了。
  宝宝挣脱寄虹的手,走到天天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跪下施礼,但没有开口。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勇敢点,”天天鼓励道:“你能救你娘。”
  她看看天天,看看寄云,好一会怯生生开口,“爹打娘,娘晕了,流血,很多,好几次,我讨厌爹回家,爹一回家就打娘,躺在床上动不了……”她起初说得很慢,不连贯,渐渐流畅起来,把这些年亲眼目睹的暴行一一述说,说着说着哭起来,抱住寄云,“我讨厌爹!他要杀娘!娘,我们不要住在那里了!”
  小孩子的哭声令在场人士无不心酸,大人或许会作假,但孩子的眼睛绝不会作假。
  寄云搂着女儿,眼泪扑簌簌落下。宝宝特别内向,话少、笨拙,却没想到这么多年来,每一桩每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都牢牢记得,并且勇敢地挺身而出。
  “童言稚语岂能尽信?”曹县令制止赵财口无遮拦的咒骂,避重就轻地说。
  严冰接得飞快,“此言大不敬啊。”
  曹县令一愣,随即一头冷汗:当今皇上可是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啊!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是,我是打了,”赵财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进了我赵家的门,我想怎么着外人管不着!这么个整天勾三搭四的贱人,连生的小崽子都胳膊肘往外拐,你说和姚晟没一腿,鬼他娘的都不信!”
  曹县令道:“床笫之私,外人岂可确知有无?”这就是咬定主意和稀泥了。
  寄云扬起肿胀未消的面孔,“敢问曹县令还需什么证据?”
  赵财狞笑,“请窑神作证啊!有本事你去庙山的瓷路,跪着把它走完!窑神认可,我没话说!”
  寄虹咬牙切齿,这哪是作证,分明是要人命!
  听堂的人群也骚动起来,“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没见过一个走那条路的!”“焦泰不是滚过一次,那场面……”“男人都受不住,一个弱女子怎么熬得过!”
  在围观人群的惊骇声和赵财得意的目光中,寄云平静地笑了一笑。
  那条瓷路她见过,走上去非死即残,不比被丢进火堆的结局更好些。唯一不同的,是她可以选择。
  选择被诬陷害死,还是为自己战死。
  她缓缓抬头,“我愿……”
  “我愿意!”人群之外,沉定的男声斩钉截铁。
  

  ☆、血肉正清名

  
  姚晟脸上带伤,脚下不太利索,但众人在他凛凛目光下,不约而同闪身,让出一条通道,连衙役都没敢阻拦。
  他走进公堂,跪在寄云前方,并没看她,向堂上叩首,“恳请县令容许草民跪行瓷路以证清白。”
  寄云心头猛地颤了一下,失声喊道:“不——”
  “啧啧,”赵财一副“捉奸在床”的表情,“瞧瞧,当着这么多人就好上了!”
  曹县令难以置信,“你……”指指姚晟,又指指寄云,“要替她?”
  “并非。”姚晟面色平静,“草民虽一介布衣,但行得正坐得端,名誉头等事,绝不容他人玷污,今日必要讨个公道。青坪自古风俗,窑人事,窑神断,既然县令说有些事人看不清,那就请窑神开眼,辨一辨是非忠奸!我若走得过,那就是窑神首肯,从今以后,再有敢诽谤的,无论是法是神,定当严惩!”
  他跪在寄云前头,她只看得见一个铁骨柔情的背影。她哽咽道:“我不需要。”
  他低声回答:“赵夫人,在下不是为你。”
  赵财被那番话砸蒙了,他像看傻瓜一样看姚晟,在他的世界,永远不会理解什么叫爱。
  曹县令目光在几人间逡巡,心思飞转。案子不大,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弄不好要“名垂千古”呀!倒不如顺水推舟,既脱了干系,又给了后头那位面子。拿定主意,向姚晟道:“你所言非虚?”
  “是。”
  “好!”曹县令果断下令,“上山!”
  庙山从没来过这么多人,好像全青坪的人都集中在这里了。窑神庙前站不下,人潮就沿着神路阶铺下去,近千人的大场面,却一点都不热闹,鸦雀无声。
  雨季常有的多云天,日光不盛,但神路阶旁日积月累形成的碎瓷之路,反射着锋刃的光,从寄云身前倾斜延伸开去,路的尽头,被姚晟踩在脚下。
  曹县令有点后悔,要是死了人不会算到自己头上吧?赶紧补充,“姚晟,在场青坪父老可以作证,这是你自行决定,生死残疾,与人无尤。”
  姚晟笑笑,“是,请青坪父老为我作证。”俯身将裤腿卷到膝盖之上,露出裸。露的皮肤,以示并无夹裹木板铁皮之类。
  直起身,望一眼天。天上有没有窑神他不知道,他是当铺出身,不信窑神,只信自己。
  视线滑下,在寄云身上顿了一顿,非常短暂,就如他和她之间昙花一现的缘分。视线落回瓷路时,他撩衣跪倒。
  剧痛海啸山崩,他咬紧牙关,膝行向前。碎瓷片是钝刀子,切割开皮肉,在骨头上碾磨。不敢想象换成她的场景,这一刻,他竟感到欣慰。
  他没告诉她,背着浑身浴血的她下山时,唯一的念头是,从今以后,再不能让她受苦了。但他无权无势,以血肉之躯碾过这条路,已是渺小的个体对庞大的世俗最激烈的抗争。
  “姚管事!挺住!”不知谁一声大叫,让他激灵一下,涣散的神智陡然重聚,他才发现自己昏昏沉沉中停了下来。故意用力将小腿压向瓷路,已经麻木的神经霍地一跳,总算稍微清醒。
  瓷路随着山势逐渐抬起,上山的路,越往后,越艰难。
  想起来时的路上,伍薇真挚地向他道歉,说:“要知道你们如此相爱,就不会把别的女人推给你了。”
  爱……吗?
  在他这个年纪,早没了年少痴狂,“爱”这个字,是水里的月亮,虚幻不可捉摸。他只是看到她流泪就心疼,看到她平安就欢喜;瓷坊打烊晚了她一个人夜归时他会偷偷跟在身后,确认她安然到家才放心;半夜里担心得睡不着,会忍不住隔着门缝看一看她是否又独对孤灯是否又做噩梦了……
  只是这样简单而已。
  只是这样简单地想要照顾她而已。
  身后拖出两条长长的血线,血线缓缓延展,伸向路的尽头,那里站着一个女子,是他的终点。
  寄云不记得什么时候从人群中走出,顶着异样的目光向前走,一步,又一步……直至踩上瓷路。尖锐的棱角隔着软底鞋刺到脚底,她却不觉得痛。
  这条路,这么长啊。他越来越慢,也许走不完全程了,不过没关系,她已准备好去走剩余的路。哪怕被世人唾骂,她想为他活一回。
  但是这次,她没机会。
  姚晟独自走完了全程,最后一步落下时,一路支撑的意志力终于崩塌,他向旁边栽倒,寄云急忙伸手去扶,却被他躲开,她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空空荡荡。
  围观者默了一瞬,开始鼓掌,起初稀稀落落,后来汇成风雷。但没有人开口,偌大的庙山,只有掌声寂静地响着,沉默致敬。
  姚晟被严冰扶着勉强离开瓷路,神智开始迷离,仍不忘要曹县令兑现诺言,“曹……县……你应该……判决……”
  “曹县令,窑神断了善恶,你该判案了!”严冰替他说完。
  曹县令被几千道目光烤着,汗流浃背地吼,“赵!财!恶意诽谤,殴打妻子,残害孩儿,杀妻未遂,依梁律杖刑五十,并判义绝!”
  寄云以为自己会激动落泪,但是没有,她居然出奇地平静。在赵财求饶的叫声里,她拒绝了寄虹的搀扶,默默地独自下山,就跟在姚晟身后不远的地方。
  姚晟在路上就昏过去了,高烧几日不退。小夏受严冰的吩咐照顾,每天都见到寄云拖着病体来探望,但除了第一天姚晟昏迷不醒时见了一面,后来他醒了,就不许她进门。
  “他……他睡着了现在。”小夏努力想着说辞,“大夫说要好好休息,他每天都睡十几个时辰的。”
  寄云的视线越过小夏望一眼临窗半藏半现的男子,“他还是不想见我?”
  小夏觉得解脱了,要知道编一个谎话好难的。
  寄云不为难他,上车离去。
  寄虹每天陪她来一趟,每天吃闭门羹,几天过去,有些忿忿,“姐,我们不来了。他虽然救了你,也用不着那么大架子。”
  寄云心平气和,“他拒我千里,是为我的名誉,如果我俩常来常往,免不了有人旧事重提。可我不怕。”她卷起车帘,迎风而坐,大方地把伤痕未消的脸孔摆在窗边,“遭过那么多坏事,我现在什么都不怕。”
  行至郊外,城郭几户人家,炊烟袅袅。寄虹叫车夫停车,“姐,你一个人回窑厂行吗?”
  寄云看看不远处篱笆墙里,一只小白狗瞪圆了眼朝这边张望,短尾巴摇得欢快。她揶揄道:“我还没有吃过你做的饭呢。”
  “我那厨艺,也就他忍得了吧。”寄虹笑着下车。
  见她承认得痛快,寄云便知好事将近,隔窗笑问:“是不是很快会有媒人上门啦?”
  寄虹扒在车窗,踮脚凑近她,“姐,别的嫁妆我不要,只要你亲手绣的嫁衣,亲手的。”
  按青坪的风俗,寄云缺了男人,是“不全人”,“不全人”是不能沾手新娘子的任何东西的,触霉头。可妹妹偏偏点名了。
  寄云一口答应,“好。”是否完满,才不由男人决定。
  送走寄云,寄虹走进篱笆院,从“爱宠”降级成“看门狗”的小白欢蹦乱跳,呜喔!有饭吃啰!
  房门锁着,严冰不知去哪了。寄虹熟门熟路地进厨房,一掀锅,灶台冰冷。小夏不在,懒宝少爷连火都不生。
  把柴禾填进炉膛,生火。厨房简陋,没有风箱,柴禾明显是严冰劈的,粗到可以直接当武器,难烧得很。她拿着破扇子使劲扇,黑烟一股股窜出来,她一边抹泪一边骂:“严冰你个笨蛋……”
  门口一声尴尬的咳嗽。
  果然不能背后随便说人坏话。寄虹咯咯笑起来,拿袖子抹抹脸。
  严冰乐了,“去唱黑脸包公的话,不用勾脸了。”
  寄虹瞪他一眼,把扇子塞给他,朝炉膛努努嘴,洗脸去了。严冰乖乖蹲下,呼呼扇风。黑烟扑在脸上,呛得很,懒宝少爷却乐在其中似的。
  他遇过不少精致妆容的女子暗送秋波,但为他把一张脸弄得黑黢黢的、黄脸婆一样蹲在土灶下头烧火,只她一个。
  寄虹进来,搬个马扎坐他身边洗菜,两个人像伙夫厨娘,他想,做官哪有守着她有意思?
  寄虹看一眼他的湖绸团花长衫,正式的会客穿着。问:“你去哪了?”
  严冰往灶膛添了根“木头武器”,“县衙。”
  她诧异,“曹县令找你?什么事?”想了想,忽然兴高采烈,“是不是终于发现没你不行,要官复原职?”
  他一丝不苟地扇风,火苗渐渐起来了。扑啦啦的扇子声里,他问:“要是我不做官,就这么一直穷下去,也拿不出彩礼,你还愿意让我进你的窑吗?”
  “不愿意。”
  扇子停了。也是,哪个愿做贫贱夫妻?
  却听她话里带着笑,“我可不要倒插门的男人。虽然背着二十万的债,死皮赖脸也要挤进你这个破房子。”
  在游艇上的时候,两个人聊起过未来的家。寄虹说不用像霍记那么大,但最好两进的院子,十五六间屋子。严冰当时鬼祟地笑,“十五六间哪够啊,七八十差不多吧。”寄虹勾住他的脖子,“行啊,看你有没有本事。”
  严冰直接把她按舱壁上了。
  隔天继续聊。她细细描画,说要铺新瓦,不怕暴雨,要有雕花的镂空圆窗,窗下放矮榻小几,“等我们闲了,品品茶,聊聊天,看看景。”
  他补充,“等我们老了,看儿孙满堂。”
  真美。
  现在这个房子是她帮着租的,并不算破,不过头顶是草非瓦,只半间屋子,摆张床就挪不开身了。和她的美好构想比起来,距离大概有白岭到青坪的海路那么长。然而她偏偏要嫁进这么个破败地方,在他最潦倒的时候。
  他有点动摇。要不然就接受曹县令的建议?他倒想对床夜雨,却不愿她卧听风吹啊。
  “不能官复原职也不要紧的,你不是说想写《瓷务杂论》吗?一直念念不忘的,现在终于有时间了,多好。”寄虹把菜码在案板上,码成柔顺的一排。
  “曹县令确实想让我重回督陶署。”
  那为何不答应?寄虹一看他的眼神,马上明白过来,“有棘手的事?”
  “棘手,而且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小天使“群众演员”的地雷,鞠躬!

  ☆、翻覆的婚约

  
  曹县令的确许严冰官复原职,当然是有条件的。那就是,督陶官一定、务必、确保能与瓷会会长齐心协力将今年的贡瓷事务办好。
  寄虹“砰”地把刀剁在案板,“又来?”她气愤地举刀向北方一指,“运得过去?朝廷有钱还是闲?青坪是猪随便宰?……”
  严冰先把刀接过来免得她激动之下伤到自己,等她噼里啪啦发泄完了,才说:“乾军一日不进京,宫里就要维持一日的脸面。青坪不一定非要任人宰割,”他掀开锅盖,水面有微澜,正在将沸欲沸的关口,“要么撤火降温,要么升温暴沸。”
  寄虹咂摸他话中的意思,觉得心惊,青坪会……会暴。乱?“这个差事不能接!坚决不能接!”
  他“嗯”了一声,很轻松,“本来就没打算接。我不接,你就更放得开了。”
  哦,是了,她是会长,然而不是推不开,她有许多选择。但如果他担任督陶官,她就别无选择了。他领军,她是必定会策马左右的。
  所以他放弃前程,只为她随心所欲。
  寄虹重新拿刀切菜,一刀一刀切得慢而细,好久才切完下锅,再转身看他,“怎么不叫我辞去会长?”
  他笑,“你不会。”她背着全青坪瓷人的恩情,他知道她不会放。
  遇上这么一个人,最深最细的心思他都懂,真好。
  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道谢道歉商量,他们从来目标一致,同道而行。她伸臂,他就默契地将她拥入怀中。
  “那我就造反了啊。”
  “好啊,陪你。”
  第二天,瓷会被召到县衙,叶墨坐在上首不出声,曹县令依然是马前卒,一抛出贡瓷任务,现场立即炸了锅。青坪不少悍勇之辈,当即拍桌子表示绝不接受。寄虹坚定地站在瓷会这边,表示青坪瓷行上下一心,共同进退。
  曹县令大怒,“抗旨不遵,你们统统想吃牢饭?”
  寄虹气定神闲起身,“牢饭我吃过,再吃一回也无妨。就怕我们这么多人,吃垮了青坪大牢。”她并不太担心。来之前就与严冰分析过,所谓法不责众,料定曹县令不敢把所有人都抓起来,是以从容地率众而去。
  曹县令气得掐断了好几根胡子,却无可奈何。
  叶墨把手里的一卷名册摊开在他面前,“不必生气,她还会回来的。”
  谁?曹县令疑惑。他?还是她?
  没多久,城门及衙门口等各处显要位置醒目地张贴出几张巨大的告示,红色大字密密麻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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