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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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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他这次扯下这弥天大谎,伤她如此沉重,他也曾以为待得二人相处日久,木已成舟,即便被她发现真相,也不过大发一场脾气作罢,万万闹不到决裂的地步。
然而,他竟是低估了冬水的绝然。
想起这些日子的相处,冬水几番想原谅了他,不过李穆然终是犯了她心中的大忌:她当日为保李穆然性命,摆下“九天之阵”,西燕三万士兵因而命丧秦岭。虽知这便是沙场的残酷,但午夜梦回之际,无端端地,却仿佛总会听到那些士兵临死前的哀嚎。对于人命的在意非常,可说是她平生的怪癖,但她心结难解,也只有顺其自然。
冬水深吸口气,只觉着一阵阵冷寒袭来,冰凉彻骨。她遥望远方,怅然道:“李穆然,我对你本就无情,眼下惟有断义。”语毕,掌缘若刀,登时将那一截衣袖削断。
“我与你今日割袍断义,永生永世,莫要再见了。”冬水强忍着泪水,越走越快,终于跑入了林中。
这厢,李穆然手持那半幅衣袖,骤然间,不知当悲当怒,只是怔在当场,喃喃重复着:“本就无情,惟有断义;本就无情,惟有断义……”
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似乎终于品出了其中苦涩,他兀然间一攥拳,仰天长啸起来。那啸声恍似虎咆龙吟,其中冲满了无穷无尽的凄凉和悲苦;渐渐地啸声由伤转凶,刹那间,竟充斥了屠戮气息,却是李穆然心痛到了极处,赫然兴起弃世之意。诚然,如斯的一往情深也换不回一句谅解,他又何必费尽了心神乞她一笑呢?
既然就此恩断义绝,那就莫要怪他重返旧路。冬水不要他屠戮人命,他就偏偏要去滥杀无辜;冬水不要他冲杀战场,他就偏偏要去前秦,助符登和毛氏一臂之力。
他定下了主意,当即翻身上马,抽出长剑,直奔那家茶寮而去——冬水自是不知,这万里追风驹本就是当年符坚赐予他的坐骑,跟他将近两年时间,在战场上生死与共,是以与他寸步不离。
李穆然此时心性如魔,将二人决裂之因全推在那茶寮之上。须臾间,万里追风驹停在茶寮门前,他二话不说,闯进大门后,竟而一剑一个,将伙计、掌柜连同一干食客尽皆杀死。杀了这十数人后,尤觉余怒未消,便沿路追赶,居然追上了先前在茶寮闲话的赵大哥等一伙人,复又一剑一个,未留一个活口。
此后,他驾马直奔长安城,加入符登大军,借助混入长安城的亲信之力,仅用月余功夫,便攻下城池。
后来,他也枕人头、食人肉,领着千军万马横扫一方。到得次年,符丕败于晋将冯该,被杀;诸将拥立符登为帝,李穆然因立下赫赫战功,果然被封王,此已皆为后话。
却说当日冬水南下,她心中无法忘情,只有一路前行,竟是不知休息、不知饥渴,就这么一味茫然地赶着路,不一日功夫,已到长江北岸。
独立江畔,她已易容为庾渊模样。顾盼江水中昔人样貌,想起自己这一生一世的情缘,免不得心中一苦,又要落下泪来。此番伤痛不比庾渊之死,甚至有过之而未有不及。亲眼见到庾渊死在面前时,她只是心疼到不能自已;然而亲耳听到李穆然承认骗了自己,她却是满心的信念在一瞬间崩溃殆尽,倘若不是定力极强,在那个刹那,她几欲癫狂。那是二十多年来的信任以及依赖,她到现在还是不能相信,李穆然怎么会处心积虑地骗她呢?她一心以为,两人会这么相濡以沫直到白首,只不过企盼这些许的幸福,却也不可得么?
正自愁眉不展,忽听遥遥地传来一声吆喝:“庾大官人,好久不见!咱们可嘴馋得紧呐!”
冬水身子一震,忙打起精神,向来声处一拱手,朗声笑道:“难为老伯挂念。前几日北朝动荡,小可耽搁了几日,今日就回玉宇阁。”一言未竟,就见那梢夫扳桨摇橹,划着一条木船,靠到岸边。
那梢夫“哈哈”笑道:“庾大官人一去数月不返,可是馋坏了全城的人。只是……”他兀地皱起眉头,续道,“大官人面色差得很。若是身体不适,还是莫要去玉宇阁操劳。”这梢夫天天在江面上载人来往,慧眼如炬,极善察颜观色,绕是冬水佯装欢喜,但心中的凄苦还是自眼神中流露而出。
冬水摆了摆手,道:“不碍事。等回到玉宇阁,自然一切都好。”言罢,踏足船头,但觉江风渐大,席卷着满江的水汽吹在自己身上,不知为何,非但没有带来半分凉爽,反而更增心中沉闷。
那梢夫见“他”神色沉郁,虽不知是为了何事,但感于这世家子弟平日对贫民百姓照顾有加,绞尽脑汁,想找个法子开解“他”。
想了一会儿功夫,忽地眼前一亮,那梢夫一扯嗓子,竟唱起从渔夫处听熟的渔歌来。那渔歌自古传唱至今,虽然吐字已有不清,但调子高亢响亮,尽是渔夫满载而归的喜悦之情,在这江风之中顺风直上,当真是响遏行云,铮然动听。
其时朝阳初上,江面流金,浪涛化作白练,似蛟龙般腾挪来往。冬水挺立船头,望着滔滔江水,听着朗朗渔歌,终于豁然开朗,胸中阴霾一扫而空。
她虽然一时之间,还难以做到“拿得起,放得下”的豁达境界,但见这江水奔流不息,受其感召,也深知当宁定了心绪,任由往事自行逝去。
那就这样吧。她深明自己的秉性,一旦知晓这些,终己一生,就再难原谅李穆然。那么,既已无望,何必不忘?
进到建康城后,轻车熟路,先行奔赴玉宇阁。
金碧辉煌处,人涌如潮。
冬水精神一振,整整衣衫,阔步迈入大门。
甫一进阁,目光就被大厅当中的杂耍所吸引。但见那戏者两手各持着四五只长竿,竿顶各置一个白瓷盘子,正轮转不停,引来四周不住的叫好声音。自杂耍向外,团团围着近百张桌子,正值午时,故而座无虚席。食客们一面品尝佳肴,一面观看表演,均是兴高采烈,红光满面。
店内新招的跑堂并不认识庾渊,见冬水气宇轩昂地走进,忙迎上前来,笑容可掬:“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冬水环顾四围,甚为满意,遂“哈哈”一笑,道:“请你家掌柜的来,只说有人前来踢馆。”
那跑堂脸色一变,看“他”不像信口胡诌,登时慌了神,忙退后几步,踉跄离去。不一时,庾福随着跑堂疾步走来。此时他当任已久,大场面也见过了许多,是以昔日的惶恐畏惧早已退去不见,唯余一身精明强干,丝毫不输当年的郝掌柜。
正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冬水见他换上一身绸制长袍,一扫往日捉襟见肘的窘相,反倒透露出些许贵气来,不禁拍手笑道:“庾大掌柜,这才有个掌柜的样子。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
庾福认出来人身份,忙躬身拜倒,听东家打趣,又不觉复露出羞讷神色,抓了抓后脑勺,笑道:“少爷,盼了您许久,这杀才却乱讲什么‘来踢馆的’,当真吓了我一大跳。您随我来,正巧少夫人也在。”语罢,横了那跑堂一眼。那跑堂听得浑浑噩噩,愣在一旁,犹自不知上前行礼,及至看到掌柜使来眼色,方才恍然大悟,急忙走上一步,唱了个大喏。这跑堂恁是油嘴滑舌,生怕东家怪罪,忙不迭地自责“有眼不识泰山”。他身为跑堂,所谓“在其位谋其职”,早说熟了这些赔罪的话,此时绞尽脑汁,一讲就是一大串,冬水听着有趣,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
庾福见“庾渊”心情大畅,便一挥手令跑堂去招呼其他客人,而后在前引路,带“庾渊”入了后院,走到一处至为偏静的所在。那是玉宇阁单隔出来的一处偏院,原是几间储藏室,后因玉宇阁改制,故而冬水与鲁樵子将之改建为一整座别院,用作客房。但因其价格不菲,是以少有人问津,此处便一直闲置。
二人停在偏院门口,四处寂静无声,一缕缕的碧桃清香弥漫在空气之中,引人心醉。冬水内力精深,侧耳倾听,竟可清楚听到院中手拨木珠的声音,不禁笑问道:“那是……是在拨算盘么?”
庾福点了点头,道:“小年过后,玉楼开张。少夫人在娘家中住不下去,只得回府。然而二少爷……”他虽然欲言又止,但冬水对他所要说的,自是了然于胸。想来,桓夷光久滞娘家,以她那几位兄弟的脾气,定是冷嘲热讽,要她回到庾家;然而回到庾家后,又碰到庾清这个缺肝少肺的表哥,总之,这段日子,着实是受了不少辛苦吧。
就听庾福续道:“这偏院总之少有人住,少夫人白天就到这边散心,晚上再回家。少夫人见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就自学了珠算,帮我们打理帐目。”
“打理帐目?”冬水略略一惊,当真是没有想到,这远离人间烟火,恍似天人一般的桓姐姐,有朝一日,竟也学会了与铜臭之物打交道。看来,自己离去的这些时日,她虽遇着逆境,但终究是毅然熬过,甚而已学着自立起来。
如此,自己即便离开了庾家,也不用多有忧忡了。
她淡然一笑,正要抬手叩门,忽听院内骤起一串散碎脚步声音,继而一名女子声音响起:“阿福,你说话这么大声,不怕吵着夫人么?账目还要一会儿才整理好,你就不知道多等等再来,每次都这么心急?”
一声未息,就听另一温婉声音缓缓传出:“小菊无礼,还不快去开门?阿福,你在玉楼那边辛苦了,进来喝碗茶吧。稍歇会儿,再有半刻功夫,账目就能整好。”
一语竟,但听“咔嚓”一声,门闩被拨开,旋即门扉敞开,一名丫鬟俏生生立在门后,脸上略略带些责怪,然而她眼波一转,目光立时凝到冬水身上,愣了好久,也无法移开一分一毫。
冬水站在门前,就这么微笑着,看着小菊渐渐将嘴张大。呆了片刻,终于,小菊高声叫起出声来:“夫人,夫人!是、是少爷,少爷回来啦!”声音中欢欣无限,冬水听来,不禁双眼发潮,笑叹了一声,趟过门槛,步入院落。
庭院之中,碧桃花瓣散落遍地,桓夷光身着淡黄长裙,静静坐在一台青石圆凳上。她面前是一张青石圆桌,其上放着个温润如玉的月白瓷壶,另有三只月白色的茶盏冒着腾腾热气,分置一旁。
她望了冬水一眼,好似浑不在意,不过纤手一探,却拿过第四只茶盏,倒满了香茗,放在自己侧畔,淡然道:“旅途劳顿,此处别无长物,就请先满饮此杯,权作解渴吧。”话未说完,声音先自发涩,随即双眼一红,赫然已是泪盈满眶。
(十六)迷途终返,负荆请谅哀伶仃
四人甫一坐定,冬水方将茶水饮尽,正待开口说话,蓦地听桓夷光在旁淡笑道:“二妹,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将面具除下吧。”
冬水不觉愕然,侧头一看,但见庾福憨憨一笑,道:“少东家,少夫人和小菊都告诉我了。总之,我都帮着你们就是。”他感于冬水的提拔以及桓夷光的信任,虽知那真实身份,称呼却始终不改,仍然认了冬水是这玉宇阁的当家。
冬水倒被桓夷光这大胆做法吓出一身冷汗,但看庾福目光清澄恳切,又见小菊在旁笑得欢喜,心立时放下去一大半,遂微笑道:“也罢。这面具总之也戴不得几天了。”说罢,伸手一揭,登时露出原本相貌。
桓夷光一愣,问道:“怎么叫做‘戴不得几天了’?”
冬水道:“姐姐既已掌权玉宇阁,又有着阿福这般的好帮手,我当可放心了。眼下之事,只剩找个合适时机,将实情告知庾清,令他改邪归正。等交代完毕,我也该回自己的去处了。”想起此前与李穆然所讲,神情略转黯然,心绪一飘,已回到秦岭冬水谷中:不知当日离开他后,他是否回谷;他倘若回谷了,那么自己再回转,又当如何面对?
桓夷光神色一滞,想留住她,苦于没有借口,只得摆了摆手,要小菊抱来尚未结好的账目,埋头打起算盘来。冬水觉得气氛颇有些尴尬,遂抿嘴一笑,转向庾福,笑问道:“阿福,那杂耍团的主意,是谁出的?”
庾福听她问起,又不自禁地搔了搔头,讷讷笑道:“是孙大娘离去时教的。孙大娘说,作客栈,就要令客人宾至如归,这一点我们已经做得很好;而作酒楼,则要食客觉得热闹有趣,这样,即便上菜有所不及,客人也不致等得失了耐性。我一直想不到该如何才能叫人觉得‘热闹有趣’,就发下传单叫客人们提了提意见。有说杂耍团好的,有说要听评书的,有说请舞姬的,但一来玉宇阁太大,讲评书的来了,即使扯着嗓子喊,怕也没用;二来玉宇阁不比秦淮河畔,请来舞姬只怕有损体面,遂和少夫人商量了一下,请了这杂耍团前来。每月须得多支十两银子给他们,但看遍满建康城,唯咱家独树一帜,旁家要学咱们,却苦于没有这么大的排场,是以最近的生意较之以往更好,两相比较,大抵每月多赚了二百两银子。”
冬水瞧他如数家珍,说得极为流利,不觉欣慰于自己的眼力:这庾福,果然未尝辜负自己重望。她笑吟吟地又看桓夷光算了一会子账目,忽而眉头一皱,问道:“我临走前,将这账目交给庾清算的,眼下他既然不在,又去做什么了呢?”
庾福稍露愧疚,道:“少东家您曾和我讲过,在这玉宇阁,只要您一天不死,我们就只有您一个东家。余人要我们做什么,哪怕他是您亲兄弟,也听从不得。二少爷倒是热心,自您走后,也曾来玉宇阁照看过,但他不晓得这玉宇阁经营之道,总是、总是……”他不好说出“指手画脚”四字,只憨笑带过,续道,“我不好听命于他,除您之外,又无人能够将我赶走,他就大发了雷霆,撒手不管。再后来,少夫人来管了账目,二少爷便不再露面,当是闲在家中吧。”
“他倒也不闲的。”说到此处,桓夷光已将账算好,把本子一合,道,“他始终对表哥心怀妒念,现在在家中埋头苦修,成天拿着斧锤等物事,说是也要学会了木工技艺,自己建个天穹阁,抢走玉宇阁的生意去。他坚信表哥仍和你在一处,不会再回来家中,满口臆语几近成狂,家中已经没人再敢和他说话了。”
听到几人开始谈论家事,庾福抱过一摞账本,知趣退去。小菊送他出了门后,便又合紧了大门,神情间,倒似有些许不快。
“如此……”听了桓夷光一番话后,冬水微微沉下头去,只觉有些对不住庾清,但也没想到这人行事乖张偏激,竟到了这般地步。那么,还是早些将真相告诉了他,以免他沉沦更深,不可自拔。她这时连遭变故,心绪大乱,当年本想好生教育庾清,然而心力俱疲之下,此刻只想早日解脱离去,往昔的嫉恶之心,竟在不知不觉之中,淡去许多。
桓夷光看她沉吟不语,忽而心中一动,想起一个由头,却拿不准是否应当开口,唯恐此事说来突兀,委实令人难以接受;不过念及冬水决意离去,左思右想,也只有她答应此事,方好留她在庾家中,名正言顺。她自忖计定,终于犹豫着说来:“庾清对你难以忘情、以至癫狂,不若咱们将真相告知于他,而后你嫁他呢?如此一来,咱们姐妹就不用分开,想来,表哥也会体谅的。”
一时间,冬水心中却是连惊诧也觉不到了,当下只觉得好笑,万万没想到桓夷光一向循规蹈矩,如今竟也会想出这么石破天惊的筹谋。她摇了摇头,笑道:“这不成的。姐姐,莫说我已经嫁了李穆然……”
一语未竟,桓夷光已变了脸色:“莫说你什么?李将军他不是已有妻室了么?”她虽然向来矜持内敛,但此事委实太过耸人听闻,由不得她一时失态。
冬水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提吧。总之,即便我没嫁人,这辈子也绝不会嫁给庾清。”她语声一定,又坚毅转为柔和,续道,“姐姐可记得庾渊他的咳症么?我这番回来后,便会佯装咳症日益加深,等到日后将真相告知了庾清,‘庾渊’就可借咳症而逝,如此外人看来,便也觉不到有何异样。只是我走了之后,怕要苦了姐姐……”
她伸手上前,轻轻握住桓夷光双手,道:“姐姐,你要是觉得累了,抑或想我了,只要飞鸽传书给我,我一定过来帮你。至于庾清那边,我自有法子要他帮着照顾这个家。”【小说下载网﹕。。】
于是,时人传言,玉宇阁东家庾渊咳症日益加深,眼见着便是药石无医,命不久长。
世人唯恐庾渊的盖世厨艺就此失传,一时间,玉宇阁的生意竟比之以往又翻了十翻,甚而当今圣上也屈尊降贵,微服亲临。有了御幸的招牌,往昔那所谓玉宇阁与北廷勾结的流言不攻自破,至此,玉宇阁这一场浩劫方算全然了结,再无余忧。
然而,冬水自回到庾家后,几近半个月的时间过去,竟然没有见过庾清一面。曾有数次亲往家中东院,无奈都被庾清的小厮拒之门外,吃尽了闭门羹。她晓得是庾清听闻哥哥回家,心里的如意算盘再次落空,那以往的倔脾气又发作起来,自忖总算一时之间情势大好,庾清在家中今非昔比,他原有的地位早已逐渐让步于桓夷光,料他眼下也只有生闷气的份,倒掀不起多大涛澜。
虽说挑明真相不急在一时,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有料到,蓦然间竟会横生变故。
庾清听闻兄长的旧症日益沉重,他兄弟情深,念及庾渊罹患嗽症到底是为自己所累,不禁大感懊悔,恨不得以身相代,宁愿是自己减寿数十载,也不愿见庾渊就此一病不起。而听着兄长病入膏肓的消息,他也有了些许疑问:冬水号称杏林奇葩,此刻为何并不陪在庾渊身畔,两人曾经那般的情真爱笃,何以他到这种境地,她竟撒手不管?而日日为庾渊伤心操劳的,只有桓夷光一人,或许,患难时方见真情,当真是自己看错了人吧。
彼时,他心中暂且放下庾渊与冬水的种种纠葛,满脑子想的,都是庾渊待己的好处。这日,听手下人传言说哥哥又咳出血来,他再也难于稳坐院中,遂稍一整饬,就欲前往小楼探病,但又不好空手径去,想了想,竟叫小厮去拿了一根“家法杖”来,装作“负荆请罪”的模样。
这一路上,家中仆从奴婢见这二少爷赤裸着上身,不伦不类地斜背着一根乌黑的木杖,形容狼狈,都有些错讹莫名。很快,庾清要请罪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庾家,几乎不约而同地,所有人齐集在庾渊的小楼之下,都好奇着大少爷要如何对待这“浪子回头”的二少爷。
庾清还未走到小楼,已自遥遥看到了长兄的身影。但见那男子仍旧是斜倚在窗棂上,沐憩着春夏交融之际的暖风徐徐,怅然远望。他的身形较之以往要瘦削许多,神态也憔悴得不成样子,非但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便是唇间,也似染上一抹死灰。十数只信鸽盘桓在他身边,争相竞食他不经意间撒落的苞谷,片片白羽飘散而下,经那暮春的熏风一吹,就打着旋向西北而去,转瞬不见。
“哥哥。”庾清心中一酸,他当日,是不该说那些话的。他不该怪责兄长难耐清苦,毕竟,北国苦寒,他若不去,这病也不会恶化得这么迅即。只是,他终究猜不透庾渊与冬水之间的牵连:若说当真一刀两断,当日自己所见是假,那他此番,又为何在北方耽搁恁长时日;若说犹有旧情,又为何不一走了之,为何对桓夷光如此体贴温情,为何在母亲去世后,依旧“难享清苦”?他只觉此事太过复杂,委实非他所能堪透,然而他禀性倔强,越是猜不透,越是钻牛角尖,这才有了这一年多来的种种怪异行径。
然而,时至今昔,亲眼看到他已露颓然,那往日的谜,往日的矛盾,往日的爱深恨切,便就此作罢吧。即便他当真负了冬水,抑或他当真心口不一,但他总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最为疼惜自己的人呐。
庾清转到楼前,静静立在小楼下,等候小菊传报。不知怎地,他忽而觉着心中很倦,仿佛是做了一个久长如斯,几乎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现下,他终于是醒了,这才觉察到他与自己的至亲作对整整一年,这些心力、这些恨意、这些光阴,实在浪费得毫无意义。
“二少爷,天气虽已回暖许多,但穿得太少,恐怕也要着凉。所谓‘春捂秋冻’,您还是要自己多加注意些。”小菊翩然出了小楼,手捧着件玄绸长衫,盈盈笑道,“这是大少爷让我拿给您的,楼上风大,您先披上了,才好进楼。”
庾清一愣,接过那长衫,却又忐忑难安,不知当否着身。蓦听小菊偏头斥道:“你们几个好没眼力,就不知道解去二少爷身上的木杖么?”她是“庾渊”最为倚重的丫鬟,在家中赫然是半个主子,此刻发话,那几名小厮当即一个机灵,七手八脚地,顿将庾清所背的“家法杖”卸下。
庾清反抗不得,尚未说出一句话,绑“家法杖”的麻绳早被解开,而后身子一凉,那玄绸长衫已被披上肩头。他仰头看小楼,但见白鸽四散,想来,兄长是下了窗棂,俨然候在屋中了吧。
那么,他要自己卸杖着衣,是代表他原谅了么?庾清眼中一热,三步并作两步,抢步踏入小楼。
他自是不知,彼时高居楼上的冬水与桓夷光,也是心中惴惴,颇为紧张。桓夷光面露为难,不知此刻将实情相告,是否可得庾清诚心佐助,然而冬水近日自诊,竟是业已身怀有孕,实难再久隐瞒。
“姐姐,你莫担心。庾清他能自发前来,可见诚心悔过。此时是他心肠至为柔软之际,我有十成把握。”冬水心中虽亦怀隐忧,但见桓夷光坐立不安,也只有良言宽慰。
语声未了,就听沉重的脚步声音传来,冬水不禁暗暗咬紧了口唇,一双眼睛,直直盯在门口。几乎便是瞬息间,一袭玄衫晃入,那男子跌跌撞撞地冲入门口,不及两人反应,他已拜倒在冬水脚畔,连连磕着响头,道:“哥哥,都是我不好,你的病都是我害的!”他用尽全身力气磕头,只两三下,头上已是青紫一片。
冬水略略一惊,想到庾渊咳症的起源,已心中有数,忙搀他起身,而后对随之跟入的小菊使了个眼色,要她将门户关闭,仔细楼下。
眼见诸事妥当,冬水长叹一声,伸手轻轻揭去脸上面具,道:“庾清,你看清楚,我不是你哥哥。你哥哥他,早已去了。”
仿佛一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庾清愣愣地看着她,睚眦欲裂。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一霎间,有什么东西自心底轰炸开来,那痛楚似乎极近,却又极远,极是真切,却偏偏又模糊到不可捉摸。纵然身在梦中,可恍惚间,也没有如此的虚妄朦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对于这个问题,早已想不透澈,然而于今时今地,知晓了真相后,他更加深陷其中,更加糊涂。
冬水在他面前解释着什么,说是从当日回来,从当日说了那句“难享清苦”伊始,一直到此后种种:她代身庾渊,入主玉宇阁,操持家务,迎娶桓夷光,送行庾桓氏……原来这些,竟都是假的,原来,竟都是假的!
一时间,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想不过来,只觉着心中有着恼火,有着伤心,有着愧疚,甚至,还有着少许的欣慰与欢喜。然而,当这种种情感交织一处,在他心中充盈宣沛之时,最终却成为了完全的空洞与麻木。
随后,在这一片空白之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声音:
“你哥哥他,早已去了。”
那声音细如丝缕,但形如一根利针,直刺他心底最柔软的所在。
说不出过了多长的时间。想来,那若当真是根利针,他的心,此刻已再无完地。他少小为母亲厌烦,而父亲早逝,是以所得亲情可谓少得可怜,虽有庾渊在旁悉心照料,终究杯水车薪,难以磨灭庾桓氏给予的伤害。他一向自诩性格硬朗,自懂事起二十余年,便没掉过一滴眼泪。一直以来,他虽是性情之人,却冷然地旁观世事,冷然地置身事中,冷然地被迷雾包围,自以为会怒、会恨、会怨,不过自始至终,都不会悲。然而,此时这心疼却不给他半分喘息机会,竟是生生地击溃了他心底那一道壁垒。
终于,他萎顿于地,撕肝裂肺地长声呼号起来。在那号声之中,他泪下滂沱,顷刻间就濡湿了衣衫,甚而,也将地板濡湿一片。他将这份感情压抑心中,委实长久,这一刻尽皆发泄而出,不仅是伤于兄长去世,更是悲于自己孤苦无依,就此以后,当真是茕茕一人,形影相吊,再无人陪伴左右。
听他哭嚎得如此催心破肝,桓夷光也不禁黯然心酸,为之落下泪来。冬水在旁叹息,眼中发涩,但终究没有眼泪——抑或,她为庾渊的伤逝泪,早已流得凿尽了。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知窗外天色深沉,正是业已入暮。冬水听庾清渐止悲声,心知此刻也说不清这许多事情,惟有将紧要交付,遂扶他起身,正色道:“庾清,眼下庾家只有你一名男丁,自此之后,你再不能任性胡来。行事须得三思,无愧于天地,方可令你哥哥在天之灵安心。”
见她神情郑重,庾清只觉肩头陡然一沉,虽然尚自茫然迷蒙,也惟有认真地点了点头。
冬水欣然一笑,递过去块手帕要他擦去兀自长流不止的鼻涕,道:“你已成人,日后也无旁人会将你当作小孩子般看待。所以,要学着有担当,也要学会去宽厚待人。现下莫要再哭哭啼啼,整理好仪表,咱们下去交待些事情。”
庾清知晓这一番哭罢,形象定然是有点“惨不忍睹”了,不自禁脸上一红,就着小菊端来的一木盆温水洗了两把脸,心绪稍定,才问道:“交待……交待什么?”
然而他甫一抬头,又不觉愣住:却是冬水趁他洗脸功夫,已重又带回面具,易容回庾渊模样。
冬水淡然一笑,道:“自是将这个家交给你。清弟,你可万莫要我失望。”她声音语气赫然也转似庾渊,庾清心头一热,浑浑噩噩地,竟将她当真认作自己哥哥,遂极断然地“嗯”了一声,由着她在前领路,向楼下去了。
冬水携了桓夷光,带着庾清,一步一嗽,缓缓走到小楼门前时,已自咳得直不起腰来。
门前一边是小菊领着数百名的家丁奴婢,另一边则是闻讯赶来的庾福,以及玉宇阁的一众大厨伙计,两队人整整齐齐排作两列,哑然无语。望着这乌压压的一众人,冬水忽而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但又有些淡淡的不舍,她轻咳两声,一击掌,伸手领出庾清,沉声道:“大家都知道,近日我身子欠妥,只怕已是朝不保夕。”
言及此处,两边赫然唏嘘一片,更有家中老仆是见庾渊自幼长成,不觉仗着资历老到,越众出列,高声截断冬水的话,说道言及生死,终究不吉。
冬水微笑对这老仆致意,道:“未雨绸缪,总强于无备遇患。”那老者还欲再说什么,但迎视着她那清澄空灵的目光,竟是心念一滞,不知不觉,已挪步退回了原地。
冬水目光一转,待得又一阵轻咳毕,蓦地朗声道:“自此以后,庾家上下,玉宇阁内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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