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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1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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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王畿起身,隆重推出了浙中左派版的供像——阳明先生汉白玉燕服坐像。揭去红绸之后,便见阳明先生身着蟒袍、头戴七梁笼巾冠,冠上饰以貂蝉,左手摸赤带,右手托玉笏。面目清癯,略带笑意,须髯过肩,神情安祥,端的是栩栩如生又神圣不可冒犯,让王思正等见过真人的老者,一下子就红了眼圈,连连说“像!太像了!”还埋怨王畿道:“有这么好的供像,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害的我们多费口舌。”
王畿笑而不言,心说要是早拿出来的话,你们准要横挑鼻子竖挑眼,显示自己的权威了。
眼看着供像就这么定了,大伙这一趟却不能白跑,总得为师祖的祠堂尽点心意吧。六大学派各自拿出珍藏的阳明手迹碑刻。如《矫亭记》、《十二景文》、《至罗整庵书》、《西湖诗》等等,都是他们的镇山之宝,现在奉献出来给祠堂增光。
等到黄道吉日那天,王学门人并苏州城的官员士绅,齐聚新落成的阳明祠堂,举行盛大仪式,恭请阳明公归位。望着先生的音容笑貌,想起当日他老人家的平易近人、有教无类,王学门人不由哭成一片,最终一齐立誓光大心学,为阳明先生夺回应有的地位。
沈默又盛情招待一番,才‘依依不舍’送诸位长辈回去,临别时还有土特风物奉上,让每个人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也将沈默一心复兴王学、而且热情大方的名声,传遍了四面八方,传到了各门各派的耳中。
※※※※
这件事情作完,沈默便再无遗憾,开始打点行装、与苏州城的大户士绅话别,专等着鄢懋卿那厮前来接替,便要踏上进京的路。
到了四月初八。鄢懋卿抵达苏州城外,沈默原准备捡个黄道吉日,与之举行交接仪式,但一个噩耗突然传来——唐顺之病危不起、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现在正沿大运河往故乡常州去,他命手下人给沈默捎信,希望能见他最后一面——沈默一下子如遭五雷轰顶,再也无心应酬鄢某人,派人捎个话过去,便乘船沿大运河南下,唯恐不能与师叔诀别。
一路上沈默的心情都十分低沉,他自以为见惯了生离死别,已经心如铁石,没想到闻听这消息,竟让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整个人都沉浸在心悸中不能自拔,可见这位亦师亦友的唐师叔,在他心里的地位……
一路上船儿破水,终于在嘉兴府,与护送唐顺之的官船迎头碰上了。
两船相错,水手将踏板牢牢的固定,一位身着白衣,面色憔悴的英俊青年迎了出来,向沈默深深一躬道:“师兄,您可算来了。”他是唐顺之的儿子,名鹤征、字元卿,比沈默小一岁,两人曾经见过几面。
“元卿快起身,我师叔他怎样?”沈默一边踏上唐顺之的官船。一边焦急问道。
“刚刚睡过去。”唐鹤征轻声道:“说自己还能醒过来一次……”
听他这话,唐顺之显然已到弥留之际,沈默的心不由一紧,身子晃了晃,扶着栏杆才站住,嘶声问道:“元卿,怎么会这样呢?师叔他才五十出头啊!”
唐鹤征垂泪道:“还是老病根发作了。”嘉靖三十七年,唐顺之因战功,从绍兴知府升任太仆卿,掌闽浙水师,当时沈默便写信劝他海上颠簸,条件恶劣,您的身体不好,还是不要接任了。
唐顺之给沈默回诗一首道:“国耻犹未雪,身危亦自甘。九原人不返,万壑气长寒。岂恨藏弓早,终知借剑难。吾生非壮士,于此发冲冠。”道尽了这位贤者的铁血丹心,义无反顾的踏上了海疆征程。
打那之后,他便常年在海船上奔波抗倭,一年夏天一连好几个月都生活在海上,许多船员都患上一种怪病,皮肤溃烂、牙龈出血。虚浮无力,唐顺之虽然武功高超,却也没逃脱这种厄运。
沈默听说后,立刻将一本自己编写的《航海备忘录》送给唐顺之……这是他将自己脑海中,所有大航海时代的记忆记录下来,准备给将来的远洋船长们,当做参考书用的。
唐顺之在书上,知道了他们这种病,是因为长时间远离陆地,食谱中缺少水果、蔬菜,以至于身体缺乏一种叫做‘维生素’的东西。才出现这些病症的,应对的办法也很简单,多吃水果与蔬菜。
但要是出海时间一长,果蔬变质怎么办?二百年后的库克船长的解决之道是‘吃泡菜’,但沈默智慧岂是那个西洋蛮子可比,他给出的答案是——出航前带上黄豆、绿豆、豌豆等各种豆子,等蔬菜吃没了,便在船上泡发豆芽吃,同样可以补充缺少的维生素。
唐顺之采用了沈默的方法,不久之后兴奋的回信说:‘患病的船员好转起来,现在官兵们身体强健,再也不受那种怪病的困扰了。’
沈默当时还很高兴,命人在各支水师中推广。后来,只听说唐顺之率领部下,夺取一个又一个胜利,杀得倭寇闻风丧胆,再也没听说过他出现健康问题。
怎么突然间,一下子就不行了呢?
※※※※
沈默听唐鹤征抽泣着讲解道:“父亲早年在山间建筑茅屋,苦修一十六年,他立志践行孟子的教诲,摆脱物质欲望的引诱,砥砺心智,寻求突破。在那十六年间,无论寒暑,他都睡在一块门板上,冬天不生火炉,夏天不用扇子,一个月吃一回肉,身上的衣服也从不过两层,同时又不分昼夜的苦读,学遍了诸子百家,自天文、乐律到地理、兵法无不究其原委,终于写下六部经书,修行成功……”虽然面上满是哀伤,可他的表情却是骄傲的。
“靠着深湛的气功,父亲一直保持着充沛的精力,可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哪禁得起经年累月的苦修,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唐鹤征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原本他打算,写完书便休养生息,以续遐龄的,可这时倭寇肆虐东南,百姓生灵涂炭,朝廷束手无策,父亲怎能坐视偏安,便接受邀请,重新出山抗倭。”
“常年征战,让他的健康愈加恶化,那次得了‘败血病’后,便一直没好,精力大不如前,只是他太好强,一直强撑着不愿告诉别人。”唐鹤征道:“到了今年更是浑身浮肿,举箸提笔诸多不易,且时常陷入昏迷,父亲知道,距离大去之期不远矣,这才上疏乞骸骨,上个月终于获准,这才离开宁波回常州老家……”说到这,这个与他父亲容貌极为相肖的青年,已经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舱里的老家人出来道:“中丞,我们老爷醒了。”沈默拍拍唐鹤征的肩膀,走进了船舱里。
沈默怀着悲怆的心情进去,却没有闻到浓重的药味,也没看到床上有人,甚至连被褥都整整齐齐,不像躺过人的样子。但唐顺之确实是在屋里,他穿着布袍端坐在软椅上——那布袍虽然半旧,却像崭新的一样折痕分明,熨帖的穿在唐顺之身上,即使最华贵合身的锦袍也比不了。
唐顺之的面容清矍,双目深邃,正带着淡淡的微笑望着他的师侄,那翩然的风度令人如沐春风,就像别人跟沈默接触时的感受一样。
在这一刹那,沈默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直以来,不知不觉的,都在模仿着这位潇洒倜傥、温润如玉的师叔……但始终还是不如人家原版来的挥洒自如,总能找到些许斧凿的痕迹。
眼前的一切,让沈默不由脱口道:“师叔,莫非您消遣我?”他的意思是,你真是长病吗?怎么不吃药,也不卧床呢?
唐顺之淡淡一笑,缓缓伸出拢在袖子中的双手,沈默刚刚放松的心情,一下子沉下了去——只见那双手,已经完全浮肿得发亮发黑,连指甲都脱落不见了。
※※※※
唐顺之将双手拢到袖中,淡淡笑道:“你师叔就是这么个死要面子的人,就是死,也得体体面面的,那种僵卧病床,便溺不禁的等死,我可不能接受。”
“那也总得吃药吧。”沈默轻声道。
“人生而有命,这是个定数”唐顺之淡淡道:“不到大限,阎王勾不走我;到了大限,华佗留不住我,又何苦要喝那些败胃口的黑汤子?还不如这样好,至少屋里清洁,我也有胃口吃喝点好的。”看到沈默双目通红,他又轻声安慰道:“拙言不必如此,有道是有生皆苦,人从降世便嚎哭而来,一生经历过多少苦难折磨,而今我终于要卸下一切重担,魂游天地四方,怎能不欢笑而去?你也要笑着送我才是。”
唐顺之,字应德,号荆川,出生在常州武进,其祖其父都是进士出身,全都官至知府以上,乃是地地道道的书香门第,名门公子。他更是天资超人,刻苦好学,十六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解元,次年中贡元,虽然在殿试时,与状元擦肩而过,却也取得第四名‘传胪’的佳绩,年方弱冠便取得如此成绩,他足以让天下读书人顶礼膜拜。
他的主考官是那位靠‘大礼议’鹊起的张璁,张首辅对他又分外器重,他仿佛踏入了仕途的快车道,时人都说,他能够十年后便登阁拜相。但少年得志的唐顺之,有着不可避免的冲动与自视甚高,他深恨张璁发起大礼议,导致满朝刚直之臣或死或贬,从那时起朝中正气荡然无存、阿谀攻讦者纷纷上位,所以不齿与张璁等人为伍,一年后就告病回乡,躲进山里苦读圣贤之书。
而后又给母亲守制,直到五年后,他才奉父亲之命,重回朝廷,在翰林院任职不到两年,眼看着国事糜烂,朝中暗无天日,他终于忍不住在集会中批评张璁弄权、以致宵小当朝。这彻底激怒了气量狭隘的张璁,决定给这个心高气傲、不识抬举的后生,一个最严厉的处分——革职为民,永不起用!
这一年,他才二十八岁。
五年后张璁下台,依照惯例,凡是被张阁老打倒的,都可以翻身了。徐阶如此,唐顺之也是如此,他起复为翰林院编修兼左春坊司谏,这一年,他三十二岁。
仅仅半年后,嘉靖十九年元旦,按惯例,皇帝要接受文武大臣的迎春朝贺,唐顺之与罗洪先、赵时春三人向嘉靖皇帝进谏,提出嘉靖皇帝接受百官朝贺后,再请太子朱载壑出文华殿,接受百官朝贺。这是因为嘉靖帝曾命朱载壑监国两年,但满朝文武都没有见过这位未来的皇帝,接受百官朝贺合乎礼法。
司谏的本职,便是进谏。谁知这一本分进谏引动了嘉靖帝那颗敏感猜忌的心,他看后勃然大怒道:“料朕将不起也!”因为当时他正好生病在床,便认为是大臣起了异心,预料他快要驾崩,要请太子出阁来当皇帝了。
他在唐顺之等人的疏状上,用朱笔批了一百多字的严厉谴责,将他三人革职为民,永不起用……同样的厄运再次降临,这一年,唐顺之年仅三十二岁。
而后便是十六年的山中苦修,待到再次被推荐出山时,已经是近五十岁的老人了——离二十三岁中进士,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间,他只有四年多在朝为官,其余时间大都被‘革职为民’,在家‘永不叙用’了。
家人劝他,你向来没有错,却遭到这么多年的苦难,就算不出山,也没人说你什么。他却道:“向已隶名仕籍,此身非我有,安得计较荣辱?”便毅然决然的出山了……
数年舟船,征战至今,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这才了无遗憾的解除了自己的责任,乘舟回乡埋骨……
※※※※
面对着这位堪破生死祸福,视己身如臭皮囊的贤者,沈默若有所悟,恭敬得双膝跪倒,轻声问道:“敢问师叔,如何视荣华为无物,置生死于度外?”
唐顺之微微一笑,轻声道:“先生曾言:‘你看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顿一顿,接着道:“这是我心学的至理,须得用一生解读,此花在你心中,必与我心中之花不同,所以我没法教你。”
“您的意思是,让我自己用心去体悟吗?”沈默轻声问道。
“是这样的。”唐顺之缓缓道:“但师叔弥留之际,可将自己的心得与你参考。”
“师叔请讲。”沈默肃容屏息道。
第四九三章 潮起潮落
江涛轻轻拍着船舷,官船以一种莫可名状的节奏缓缓飘动着,与舱内唐顺之不疾不徐的语调恰好契合,这一刻天人合一。
“三十四年前,先生弥留之际,老师们问他有什么遗言。”唐顺之缓缓道:“他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一生最后八个字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沈默精研王学典籍,自然知道这段故事,轻轻点头,听唐顺之接着道:“我对这八字箴言的理解,是‘问心无愧,死得其所’,从此无比向往这种境界,时时处处单求俯仰无愧,竭尽所能。”说着微微一笑,对沈默道:“我也曾苦恼过,也曾失落过,也曾无法坚持下去过,但每当我想起这八个字,便感觉心灵有了依靠。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所有难关都不过是一段经历,走过坎坷便会迎来平坦大道……即使在险峰之上,也还有无限风光,就看你如何去面对。”
“自从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我便微笑对待每一天,无论正在经历着什么,我都力求竭尽所能、做到问心无愧,至于得到什么结果,却不是我关心的问题。”唐顺之顿一顿,仿佛想起自己坎坷起伏的一生,轻轻微笑道:“所以我这一生,学问没做透、官也没当好、就连抗倭,如今也要半途而废了,真叫个一事无成。”说着,脸上挂着潇洒的笑意,不带一丝遗憾道:“但我毫不后悔,因为学问做不好,是我没有先生的大智慧,并非没有用功;官当不好,是我起初的性格不适合当官,后来我迫使自己学会了,可惜天不假年,让我没法建立先生那样的功业……”
只听唐顺之长舒一口气道:“与天斗、与地斗、就是不能跟命斗,这辈子无法像先生那样,做个建功、建德、建言三不朽圣人。但我已经尽我所能,竭尽全力,问心无愧,也算得上是至人了。”说着微笑地望着沈默道:“如此了无遗憾,死又何苦?”
沈默沉思良久,轻声道:“师叔的意思是,您坚持着自己的心,把一切做到最用心,自然就能看淡成败荣辱,对吗?”
唐顺之笑着问他道:“自己的心是什么?”
沈默想一想,小声道:“是良心……”
唐顺之又问道:“先生的心学四绝是什么?”
这个不用想,沈默清清嗓子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唐顺之洒然一笑,问他道:“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沈默缓缓摇头,唐顺之能教的都已经教给他了,但要想真正顿悟,还得靠他自己的修行与悟性,说不定下一刻,便能开悟。真正掌控自己的心灵;说不定永远做不到,只能任由心飘着、意乱着,昏昏噩噩过一辈子。
※※※※
解决完形而上的问题,还得回到形而下的现实中……
沈默轻声问道:“师叔,您唤师侄来,可有什么要嘱咐?”
“确实有些牵挂。”唐顺之笑笑道:“我虽然可以清洁溜溜,完事大吉而去,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已经完结。可是你们还要继续活下去,完成各自的使命,所以临别之前,我有几句忠告、几句嘱托。”说着呵呵一笑道:“如果你不打算听我的忠告,我也不会嘱托你什么。”
“师叔请讲。”沈默轻声道:“忠言良药,我不会讳疾忌医的。”
“很好。”唐顺之笑道:“你附耳过来。”
沈默不知他为何要神秘兮兮,不过还是依言凑过去,只听唐顺之在耳边道:“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你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这首并不优美、却霸气冲天的诗,震得沈默险些跌坐地上——这首诗并不是唐顺之原创,而是来自著名的黄巢同志。自从黄先生出道以后,便取代陈胜吴广,成为揭杆造反的代表人物,现在唐顺之把黄巢的诗,只改一字送给沈默,傻子都知道什么意思!
‘你老兄要学习黄前辈啊!’这就是沈默听出来的潜台词,他虽然城府比北京城还深,可还是没法完全掩饰内心的惊恐。一边心中暗叫道:‘难道我在别人眼中,已经生了反骨了么?’一边便面色数变,豆大的汗珠子也出现在了额头。
这下轮到唐顺之吃惊了,轻声问道:“拙言,你怎么怕成这样?”
沈默勉强保持镇定,苦笑一声道:“您都把我说成是反贼了,我还能不害怕?”
“不至于吧?”唐顺之默念一遍那首诗道:“没那么严重啊。”
“都‘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了,还不严重吗?”沈默没好气道:“师叔,这话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您虽然快要去另个世界了,但说话还是得负责任的,我敢向满天神佛发誓,从没想过当什么劳什子‘帝’。”
“怎么会呢?”唐顺之道:“青帝只不过是司春之神,充其量算是辅佐玉帝的王侯罢了。”说着笑道:“你不要瞎联想,我的意思是,你想学王安石,变一变大明的陈腐之气,对吧。”
沈默这才松口气,哭笑不得道:“这诗是黄巢做的,能随便引用么?”
“所以我让你附耳过来啊。”唐顺之促狭笑道:“你说咱俩谁想错了?”
沈默早就知道,耍心眼是玩不过这位师叔的。只好投降道:“是我是我。”
“这还差不多。”唐顺之笑一声,听沈默问道:“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来你真有这个打算!”唐顺之轻声道:“你在苏州所作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并细细研究过了,发现你虽然扯着市舶司这面大旗,可旗下面干的那些事儿,一件件却都是我闻所未闻,可以说,现在的市舶司,除了名字与曾经那个相同,其实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能够独立自主的机构!”
“观一叶而知秋凉,将来你若是登阁拜相掌了权,那是一定不会安生的,且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大干一场!”唐顺之的锋机如此犀利,让沈默无可置辩,只能轻轻点头,不打算骗他,心说也正好听听他的意见,便郑重点头道:“我虽然才二十五岁,但出来当官已经十年了,见遍了这个大明朝的不平,不平事太多,不变就只有死路一条,近看是被异族灭国,远看是落后于列强,再想赶上可就难了。”
※※※※
他的说法毫无保留,也不管人家唐顺之能不能听懂……也许潜意识里,他已经把这位师叔,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了。
唐顺之又不是穿越来的,当然有些晕,只好问得确切些:“哪些不平?”
“第一大不平在于土地。由于近百年来,朝廷放任土地兼并,天下七成的土地,已经集中在一成人身上,致使富者多田无税、贫者不堪重负,再加上连年的自然灾害加剧了农民的苦难,他们发现守在地里已经没有活路,便会成为流民。而流民,正是暴动造反的源头!”
“第二大不平在于南北差距太大,南方鱼米之乡,富足安康,就算有倭寇侵扰,生活也远远胜于北方……有道是仓廪足而知礼仪,想要让一个孩子读书,平民百姓至少要达到小康才行,这在南方不算难事。而在北方,能读得起书的孩子,却少得可怜。”沈默沉声道:“受教育层面的差别,体现在科举上,便是南北考生的质量差距太大,虽然有南北榜分区录取,但最终排定名次,可是不分南北的。”
沈默缓口气,接着道:“我们都是过来人,自然知道非翰林出身,不得入内阁,所以朝廷丞相、部堂们,绝大多数都是南方人,本身南方人就瞧不起北方人,现在他们在北方做官,更是绝少为北方百姓考虑,只为自己的官位,不管百姓的死活,甚至是北方的安危……如果将来,北方连年旱灾,同时蛮族造反,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第三,是商人与士人不平,士人不事劳动,却可享尽特权,不劳而获;商人创造了无穷的财富,却没有任何政治地位,还要受尽士人的欺凌剥削,这样的后果很严重,会让掌握巨大社会资源的商人,对朝廷缺乏归属感,不可能跟官员同心协力,甚至会在某些时候,倒戈相向,从背后狠狠捅这个朝廷一刀,这都是很有可能的。”
最后,沈默总结道:“不平事有太多,只是以这三大不平为深,如果不解决,哪一条都会引起灭顶之灾。”顿一顿,又道:“就算不在当代,却也不会超过百年,拙言不肖,为我华夏计,也要试着去解决一下这几个问题。”
听完沈默的慷慨陈词,唐顺之却慢悠悠道:“王安石变法,最后的结果如何?”
“失败了。”沈默望着唐顺之,轻声答道。
“为什么会失败呢?”唐顺之问道。
沈默心说,那可好比三岁孩子没了娘,说来话长。好在唐顺之没有难为他,而是自问自答道:“王安石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自以为聪明,太想当然了。”说着加重语气道:“一件事情、一个现象出现在世上,必然有其合理性,否则它就绝不会诞生,诞生了也会马上消亡。”
“王安石不懂得这个道理,他痛恨一切不公平的现状,想要打破所有旧制度。殊不知,旧有的制度或许顽固,或许不合理,却符合最强大一方的要求。所以最强一方,一定会是维护制度、执行制度的人,这些人都是无以伦比的聪明人,且拥有最强的权力,他们一定会对任何妄想破旧立新之人,展开最凌厉的攻势,从肉体到精神上,将异己分子全部消灭掉。”
见沈默露出思索的表情,唐顺之有些疲惫道:“我很看好你的将来,只要不出现意外,这大明朝堂二十年后将会是你的天下,你可以主导一场中兴,也可以酿成一场灾难,是福是祸,全在你一念之间。”
“那如何分辨,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呢?”沈默倒不是要完全听他的,来自五百年后的灵魂,最可贵的地方,便是不会迷信任何权威,哪怕是面对如来、安拉或者耶稣。但这并不妨碍他,虚心向一位大贤问‘道’。
“标准是量力而为。”唐顺之垂下眼睑道:“你感觉自己跳跳脚能做到的事儿,便不要犹豫留力,全力以赴的去完成,但千万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一种弱者的心态,跟‘破罐子破摔’看似相反,实则类似。”说着一抬眼,双目如电的望着沈默,一字一句道:“执掌国之权柄者,不应当意气用事,干些注定不会成功的事儿,也不能将未知的未来,强加在国家和百姓的头上,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那岂不是要碌碌无为?”沈默轻声问道:“不论做什么,都有不确定的地方,难道要因噎废食。”
“当然不是。”唐顺之摇头笑道:“对于治国,我的意见是怀菩萨心肠,持霹雳手段。前者是,你要时时记得,自己的宗旨是‘让大多数人都好好活下去’,你不砸别人的饭碗,别人也不会反对你,大家都不反对你,你也就能多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情了。”说着表情一肃道:“而后者呢,就是对待反对者,决不能留情,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绝不要给对方缓过劲来的机会!”
“两者相辅相成,才能让你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与敬畏,才能让你始终处于多数派,而你的敌人,则始终处于被孤立的境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以多助对寡助,焉有不胜之理?”
※※※※
听完了唐顺之的忠告后,沈默轻声道:“师叔,您说的我都记住了,现在您可以说嘱托了吧?”
“嗯……”唐顺之疲惫地闭上眼,道:“去把鹤征叫进来。”说了这么多话,他已经油尽灯枯了,非得歇歇才能再坚持着说几句。
沈默便赶紧出去,把唐鹤征叫进来,一看到父亲,他便扑通跪下、垂泪道:“父亲,您有何吩咐?”他也知道,这是老爹在交代后事了。
“后事不用吩咐,你肯定会干得很好。”唐顺之看一眼年轻的儿子,这是他生命的延续啊,微微动情道:“鹤征,我从来都是任你自由发展,就是不想让科举一途,束缚了你的人生。现在你已经二十四岁了,当年爹爹这个年龄时,虽然中了进士,可随之而来的迷茫,让我蹉跎了好多年,最终一事无成。”
跟沈默自述时的潇洒,自然不能用在对儿子说话时,因为对前者是倾吐,对后者却是教育,便听他沉声道:“你从前说,要学祖师,做个建言、建德、建功的圣人;又说要读书当官,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还说要习武,保家卫国,开疆拓土;前些年看了拙言的《航海备忘录》,你又说想率领舰队出海,去看看那些大洲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奇。”
说完,他垂首看看儿子,有些欣慰道:“诚然,你现在允文允武,心学、航海都有些造诣,但样样精通必然是样样稀松,你今日必须确定未来的方向,然后将其变为专长……”只听唐顺之沉声道“这个问题,我已经让你考虑一年了,现在给我答案吧……”
“任何一个都可以吗?”唐鹤征小声问道。
“当然。”唐顺之点头道。
“那我选航海。”唐鹤征道:“官场太脏、武将太惨,圣贤太远,我还是喜欢干净的大海,去寻找那些实实在在的大陆,一样可以名垂青史,为唐家增光!”
“可以。”唐顺之说完看一眼沈默,一切尽在不言中。
所有心事了了,他突然容光焕发道:“上酒菜,你们俩给我送行。”
摆一桌好酒好菜,唐顺之且歌且饮,唱得却是岳武穆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同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憾,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喝完整整一坛酒,唐顺之便在儿子与沈默的注视下大醉而死,享年五十四岁。
第四九四章 清官无敌
沈默一直将顺之公送到太湖对岸,身穿麻衣孝服的唐鹤征道:“请师兄为先父作篇祭文吧。”唐顺之的气场如此强大。即使去世数日,那种慷慨飘逸的洒脱之气,仍然让他俩无法自拔,但逝者已逝,生者的生活还要继续,总要有一个告结,来生死诀别。
彼时梅雨之月,霪雨绵绵不绝,湖水滔滔,浊浪翻滚,其势如万马奔腾,其声如虎吼雷鸣,沈默白衣胜雪,披散长发伫立在矶头,唐鹤征持灵幡站在他的身后,面前是香案供桌,再远处的大船上,静静停着唐顺之的灵柩。
沈默亲设祭物于灵前,奠酒三杯于地,向唐顺之叩首三下,长声读祭文道:“呜呼吾师。不幸早亡!修短故天,君言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先师其有灵,享我之蒸尝!天地之有情,听我吊我师!”
“呜呼!吾师身出名门,少敏而学,十六增廪生,廿二中解元,转岁点贡元,金殿奏传胪,以弱冠之年少,占金榜之鳌头!念君之丰神飘洒,等闲傲视,无不使吾辈心神往也!”
“然彼时权奸当道,宵小立于朝,正人避于野,吾师性高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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